完美风暴
2011-09-20尹杰
■尹杰
井 场 版画/王洪峰 作
一
秀芸又掀开了一块泛着白毛碱的砖。
这块砖,只要稍用力就掀开了。不像第一块,得用起子一点点地抠砖缝里的土。土抠完了,还得用起子在四边儿活动。活动得也差不多了,用起子也只能撬起来拇指尖儿那么大点地儿。秀芸四个指头就扒着这么大点地儿,吭哧半天,费了老鼻子劲,才把第一块砖抠开。
秀芸一气儿也不知道掀开多少块砖,直到觉得能挖出个装得下自己的坑了,才一屁股坐在砖堆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气倒了倒匀,眼睛就落到了大庆身上。
大庆躺在木板床上,看不见肚子鼓,也听不见喘气声。大庆吃野蘑菇中了毒。
秀芸一骨碌爬起来,耳朵凑到了大庆鼻子跟前儿。还有口气。
我一定会把你弄出去的,大庆,你等着,我一定把你弄出去。秀芸对着大庆大声说。
秀芸看着那片掀开的空地,握紧了起子。
只能用起子了。井口房里找遍了,就只有这么个大号起子,还是断了半拉的。要是有铁锨镐头那些大家伙,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一步。
凡事都有两面性,太有条理了也不见得处处都好。秀芸和大庆平时把那些大家伙都放在工具房里,这井口房就只用来待人。现在是想找个用的都找不上。
起子,还是起风前,大庆用它紧了紧电机罩子才从工具房里取出的。还没紧好,风就起来了。大庆让秀芸先进井口房,等大庆也进来,这风就叫得不是个味了。
井口房的铁门是挨着大庆的屁股,赶着大庆的身子重重地关上的。大庆回过头闩上那个螺纹钢弯成的门闩,说,嘿嘿,风,你就刮吧,你就是把自己刮吐血了你也刮不着我,井口房是铜墙铁壁哩。
现在可好,这铜墙铁壁把自己快困死在里面了,秀芸嗔怒着朝大庆撇撇嘴。
大庆双眼紧闭,面色晦暗。
二
秀芸用断了手柄的起子在那片掀开了砖的空地上扎了几下,探出是戈壁土,长出了一口气,庆幸着。
秀芸是这样想的,井口房就是个倒扣着的方盒子,一个钢筋水泥整体浇铸的方盒子。从眼前这块空地挖下去,顺着井口房的墙体向下挖出一个坑来,见到墙基,再往下挖,起码再挖自己前胸到后背那样厚的深度,再水平方向掏洞,穿过墙基,再从下往上一点一点抠,直到人能穿过这个地下通道爬到井口房外面去。
只能这样了。这是秀芸在绝望过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出来的办法,是自己的主意。大庆那时候已经倒下了。秀芸不管这个办法是个蠢办法还是个笨办法,反正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么个办法。有办法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戈壁土不像水泥地坪那么硬,但也不像沙子那么松软,就是黄土遇到水半干不干的那个硬度。秀芸用起子在戈壁土上凿,凿松一些,就用手把土捧出来,然后再往下凿。
如果那个大庆引以为傲的铁门能打开,秀芸现在也不至于像只黄沙鼠在地上挖洞。井口房还没有窗户,这也是防风的需要。再好的窗户,用大庆的话说,遇见戈壁滩的风也是螳臂挡车。
井口房有门却打不开。大庆急了,东翻西翻也找不到个大家伙,只有个起子。无奈之下,杀牛用上鸡刀。大庆想用起子把铁门撬开。起子撬断了,铁门也没打开。
铁门是向外开的,是为了紧急情况下方便跑去伺候那些老爷井。大庆分析,风大的时候,可能是一根被刮得直翻跟斗的梭梭柴顶门柱一样顶住了铁门,也有可能是沙子把门埋了半截,或者说井口房被沙子埋了。因为风大的时候,能听见沙子打在墙上的刷刷声。
秀芸开始以为井口房全被沙子埋了,到处黑漆漆的一片,气喘得也不那么痛快。后来有光从那个圆孔里射进来,才知道前面的黑是夜的黑。
圆孔大概有碗口大,位于床对面靠近屋顶的墙上,这是判断白天黑夜的唯一途径。根据圆孔亮起来的次数,现在应该是第四个白天了。对着圆孔的光柱,秀芸看看马蹄表上的时间,已经被困了98个小时了。
三
秀芸是五月份跟着大庆来到69号站的。他们俩承包了69号站。
大庆跟秀芸提起承包这事的时候,秀芸怀疑大庆的脑袋是不是被驴头挤了。放着好好的小队技术员不干,四平八稳、稳中有升的工资奖金不要,干什么要去承包这个69号站啊。
承包采油站和承包一块麦地、一块苞米地不一样。不是包干到户,交了公粮就全是自己的了。石油采出来的再多,也不是自己的,也全是公家的。油井产量上去了,超额完成任务了,才能拿上全工资。超的部分,戴老花眼镜的会计算盘珠拨一拨,才会变成奖金。几十块?几百块?反正上不了千。可要是完不成承包定额,家里的锅,揭倒还能揭开,盛出来的,可就不一定是白米饭了。
干上这个69号站极有可能是后一种结果。谁都知道69号站是老区,一口井的液量还上不了1吨。
可大庆的心就像抽油机的驴头一样,动起来就坚定而执着。他说自己有把握,他相信书不是白念的。虽然69号站都是50年代的老爷井,像要老掉牙的样子,可当初都是些高产自喷井。也不是说当初是高产自喷井,30年后就还能多牛。大庆说他分析好久了,只要这些井再上些措施,上产就不难。
大庆的话秀芸不信。可看到别人也都不信,秀芸就开始信了。秀芸觉得自己男人的话自己都不信,还能指望别人信?就是别人都不信,自己才要信。也就是别人都不信,大庆才要包井给别人做示范的。
秀芸知道,其实大庆也不是非要去承包,去发什么财的。他是觉得69号站不能就这么算了,关掉拉倒。他还想再挖挖看,好好侍弄侍弄,说不定还有惊喜。可是别人想的都和他不一样,连小队长、大队长都不信他。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承包了。
大庆说了,就只包一年,好赖就一年。产量上去了,他就还回小队做他的技术员。上不去,大不了去做巡井工,和秀芸一样去跑井。
大庆说,咱们两口子承包井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绝配。都是干采油的,一个搞技术维护,一个跑井写资料。在井口是搭档,进了房就是两口子。工作生活两不误。不像别人,男人包了井,隔些天就得半夜骑车回家看看,免得后院起火。我们就不用,我们直接就把家搬到井上去。你不是爱清静吗?井上最清静了。弄好了,抽油机磕头都没声。
四
秀芸的两只手像黄沙鼠一样把浅坑里的松土刨出来。
线手套有几个指肚快磨破了。
磨破了就带大庆的那双,大庆的也磨破了,就让手套都滚他妈的蛋吧。光手也能干我要大庆活着,秀芸恶狠狠地想。
井上没人偷听,是秀芸同意和丈夫一起承包69号站的一个主要原因。
秀芸和大庆结婚快两年了,还没孩子。
大庆1983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东方红采油厂,1984年就和同在一个采油队的秀芸结了婚。
单位给分了套房。是平房,土块垒的要说,这种土块房隔音效果挺好的,比红砖房要好。可别看不上眼。可秀芸老觉得隔墙有耳,做事就总也放不开。大庆每次都说听不见吧,放松点。
秀芸放不开是有原因的。因为秀芸总能听得见隔壁邻居家的响动。
有天晚上,秀芸把大庆推醒,说,你听什么声音。然后就咯咯地笑。
大庆支楞着耳朵听了半天,说,像是有点动静,可听不出来是什么情况。秀芸只是笑,她听出来那是隔壁邻居大姐的声音。大庆再傻,被秀芸的笑也点拨明白了,然后就要上来。可秀芸还是紧张。赶情听别人可以被别人听不行。
就这样两年了,孩子还只是出现在两个人的梦里。
秀芸和大庆两个人就把家安在了69号站的井口房里。井口房旁边是工具房。工具房里有水套炉,还有工具柜,管钳、扳手、板牙、铁锨、镐头什么的都放在里面。工具房有两扇窗户,井口房没有窗户,所以大庆选择井口房作窝。秀芸知道如果换了别人也会把窝安在这里。
井口房里有张带两个抽屉的桌子。秀芸擦干净,把镜子摆了上去,还有梳子和才刚开始流行的润肤奶液。秀芸有一个硬塑料壳的化妆盒,里面有粉饼、眉笔和全套的胭脂口红,想了想,也摆上去了。桌子上再放一部拨号盘电话机、一个报表本、一个值班日志、一个插着蘸水笔的墨水瓶,就没多大地方了。秀芸还是硬挤着放了一个凉瓶和两个带盖的搪瓷茶缸。凉瓶按大庆的意思就不放了。可眼看夏天就要到了,秀芸想用凉瓶泡点海蘑菇,喝点酸水,好去火。白天晚上的扛在戈壁滩上,火小不了。
当然还有暖瓶,只能摆在地上了。洗脸盆和洗脚盆各一个,秀芸和大庆共用,都搁在门边的脸盆架上。还有个盆只秀芸自己用,摆在床下。
秀芸和大庆将两张木板单人床靠墙拼在一起变成了一张双人床。两张单人床床头不一样。双人床的床头就一半是格挡一半是实心的。
刚来的时候,天还有点凉,半夜跑井得套线裤。但在床上光着盖被感觉却很惬意。第一个晚上,大庆刚把井口房门闩上,秀芸就把灯熄了。秀芸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
到了六月份,冷热正合适。吃过晚饭,秀芸和大庆就在井口房门口的砖地上铺块毛毡,再垫上两件棉工衣,靠在一起喝砖茶,看太阳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常常把俩人染成了红色。
两个月过去了,秀芸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这两个月秀芸和大庆可都挺努力的。看来还得加把劲。
七八月份可就热得不行了。白天,太阳热情地拥吻戈壁。晚上,太阳走了,戈壁就把太阳留下的余香送给了月亮。得一直到后半夜,戈壁滩才能稍稍凉爽一些。被晒透了的井口房却依旧热得像个蒸笼。外面凉快了,就在外面睡。可是蚊子又太多,而且专挑地方叮,弄得秀芸没法像条鱼在大庆怀里游。秀芸就盼着能刮点儿风,风能赶走蚊子,还能抚摩滚烫的身子。
五
风来了,却不是秀芸喜欢的那种。而且太晚了,都9月中旬了。
四天前的傍晚,大庆接到调度室打来的电话。王调度员在电话里说,风力九级,注意防风。然后电话就断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声,就像个哑巴。
这风听着怎么样也不像九级,十一级也打不住。风刮起来后,大庆说。
风再大,总会停的,睡一觉醒来说不定就停了。可睡了好几觉了,风还没停。
起风前,秀芸只烧了一暖瓶水,提进了屋里。她和大庆都没想到风会刮得这么大,时间这么长。
风是等秀芸和大庆吃过晚饭才来的。这是他们俩这几天的最后一顿饭。吃得很香,狼吞虎咽的,一粒饭渣都没剩下。只剩一暖瓶热水。
风刮了一阵子,中间大庆出去过几次。头两次是例行的巡井。听着风小了些,可一挤开门,风就把人往后搡。还有一次,是因为井口房的灯灭了,停电了,得出去关井,得把铁盒刀闸拉开,再把井口阀门关掉。这时,井口房的铁门还能打开。
69号站管着方圆500米的21口井。秀芸一个人在井口房又害怕又后悔,她后悔没坚持和大庆一块去关井。那么大的风,两个人总要好一些,也不用一个人在黑咕隆咚的井口房里害怕。大庆出去后,秀芸的手电就一直亮着。
本来她要和大庆一起去的。可大庆说,算了,风还不太大,一个人可以的,再把你刮得满头是土,不好收拾。
秀芸没再坚持。大庆说得是。本来井上用水就有点麻烦,得靠罐车拉水,再灌到两个油桶改成的水桶里,平时刚够用,多洗次头,得紧巴好几天。
大庆笑着说,停电也好,把井关了,咱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你先躺下,睡一小觉,等我回来。
秀芸哪里睡得着。两个小时后,大庆才回来。
难得有一个不跑井的夜晚,秀芸和大庆就努了好几把力。那么大的风声,在井口房里说话声小点儿都听不太清。两口子的动静就是再闹腾大点儿,也不怕被人听见。
秀芸迷迷糊糊醒来,伸手够住灯绳子,一拉,灯没亮,再拉,还没亮。
还没来电。只有墙上那个洞把一束光打在了秀芸身上。
大庆翻了个身说,还没来电啊,那就再睡会儿。
大庆这会儿一点也没平时那种工作起来不要命的劲头了,松软得好像盐碱地里的白碱,水了吧唧的。
14
也难怪。他平时太累了,遇到刮风停电,还不睡他个天昏地暗。抽油机也只有停了电才会歇一歇。
秀芸也背贴着背再躺下,那就再眯一会吧,等来了电再起来。
在秀芸快眯着的时候,大庆却像电打了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
风还没停,沙子打在墙上的声音就像是被扔在锅里不停地翻炒。
大庆说,井口房没电,不一定井上就没电,我真是睡糊涂了。
说着,就穿上衣服,戴着风镜出去了。
这时候,铁门也能打开。
大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井上也没电,一定是高压线刮断了,大庆说。
秀芸说,你没去工具房看看,把面拿进来,别给刮脏了。
大庆说,工具房的窗玻璃全刮坏了,一屋子土,不过放心吧,面我早拿盆子扣上了,上面还压了两把大号管钳,没事的。
秀芸觉得有点饿了,又做不成饭,说,这风啥时候停啊。
大庆打着哈欠说,估摸着快停了,都刮了一宿又加半天了,差不多了,等风停了,再弄吃的吧,来,躺着,躺下睡着就不觉得饿了……
六
大庆平时说事儿挺准的,这回却不准了,秀芸边刨土边想。
就这一回,命就快要丢了。
风没有像大庆想的那样,越刮越小,反而越刮越大了。
到了第二天傍晚,秀芸老觉着井口房在晃。她问大庆,井口房要是吹翻了怎么办。大庆说,吹不翻,好几吨重呢,是你饿了。
沙子打在井口房的墙上已不再是唰唰声,而是一种持续的嗡鸣声。风中不时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秀芸仔细听,像是锅盖被卷起来,又重重地被甩在戈壁石上了。铁锅好像也在地上滚,听上去像学校的破电铃,嘶哑不连贯,可又在尽力维持着。
还有其它好些说不上来的声音。
秀芸问大庆,老锰钢放好了吗。
大庆说,放心,我拿链子锁锁在水套炉管线上了。
老锰钢是秀芸的陪嫁。一辆飞鸽牌自行车,28加重的,直梁,带后座。
秀芸平时就骑着这辆老锰钢巡井。说是骑着,其实有多半路是推着。座包放到最低她还觉得硌得慌。戈壁滩也不全是一马平川这一个沟,那一个坎的。可没老锰钢又不行20多口井呢,两个小时巡一次,光靠两条腿怕是跑断了也跑不过来。
秀芸本想买个斜梁26的,又怕在这个戈壁滩上要不了两天,就散了架。
这个老锰钢,跑井用的上,回厂里也得靠它。大庆骑着,她坐在后座上,有时也坐在前面的梁上。平时买菜买面买油买肉,也得用它从10公里外的厂区驮回来。
老锰钢就是一匹忠实的老马。
大庆再想出去,就出不去了。门不知被什么东西从外面顶死了(后来才知道就是这辆锰钢的飞鸽牌自行车)。
试了几次,都是徒劳。
老天爷这是让咱们好好休息两天呢,美中不足的是肚子老发表意见,都前胸贴后背了。大庆说。
大庆躺在床上,让秀芸也上来。秀芸自从知道出不去了,就急得不行。
这风,还要刮多久,一点没有停的意思就是风停了,人出不去,不憋死也得饿死秀芸几乎要哭出声来。
大庆说,我敢保证,这风要不了两个小时就会停的,到时候,线路一通,我给王调度员打个电话,不就一切都解决了。
秀芸带着哭腔说,这可是你说的,要是风停不了再说。说完,也歪上了床。
两个小时后,风果然停了。
可是又下雨了。
大庆隔几分钟就拿起电话听一听,然后又重重地把话筒扔回去。
秀芸想,这场大风一定把电线、电话线都刮断了,刮断了不要紧,接起来,还和原来一样能用,可要是刮了风再下雨,哪里进了水,就麻烦了。
大庆又对着铁门鼓捣了一阵,铁门还是纹丝不动。
大庆急了。已经第三天了。
秀芸反过来安慰大庆。秀芸说,急什么呢,就算电话不通,王调度员也不会忘了我们的,再说送水车也该上来了。
大庆笑了,说,你还挺会安慰人的,对,现在急也没用,关键是怎么出去。
七
大庆和秀芸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想办法。
几天下来,先前那种挠心的饥饿感竟渐渐退去了。两个人身子挨得紧紧的,办法想不出来,就融化在了一起。
秀芸从没如此尽兴过。
外面雨下得真大,打在井口房上的不再是沙子了,听起来像雹子。从房顶上淌下来的水不知落在了什么上面,咚、咚、咚的,有规律地响着。秀芸对着马蹄表数了一下,这咚咚声开始还一分钟60下,后来就连成了一条线,数不过来了,而且持续了10个小时了。
又等了一天,电话还是没通,送水车也没上来。
大庆说他老出虚汗,想喝水。摇摇暖瓶是空的。
大庆怪秀芸,都是你,老洗,每次都洗,有必要吗。
秀芸觉得委屈,谁知道会关这么多天呀,完事肯定要洗的呀,早知道就不让你碰了。
大庆看秀芸生气了,又过来哄她。大庆说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得想个办法出去。
挖洞出去是大庆先想到的,后来又被他放弃了。
大庆在墙根下撬开几块砖头,用起子向下一戳,就说不行。
大庆说,看着是戈壁土,下面其实是水泥地坪。这里以前可能是个计量站,墙扒了,水泥地平却留下了,后来井口房又座在了上面。
大庆把起子一扔,不说话了。秀芸默默地躺着。
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后来竟停了。
这又让秀芸和大庆兴奋起来。
雨停了,电话就快要通了,送水车也快要上来了。
大庆说,要坚持住。
秀云说,怎么坚持啊,现在尿都没了。
八
大庆发现了一朵褐色的伞状物。
是蘑菇,野的。
大庆像广播里说评书一样狂叫,天不亡我也。
野蘑菇平时见不着,只有下了雨才出来。都说戈壁滩旱,却好长这东西。秀芸和大庆就常采来吃,66号井那里特别多。用野蘑菇溜肉片,很好吃的。
可现在秀芸一点胃口都没有,咋吃啊,生的。看大庆像塞橘子瓣一样,往嘴里塞蘑菇,秀芸都想吐。
1个小时不到,大庆汗就下来了,全身水洗的一样。然后,就躺下了,双眼紧闭,脸色发青,呼吸微弱。
秀芸怎么喊,大庆都不言语。
妈呀,这可怎么办啊。秀芸大张着嘴哭嚎,眼却是干的。
怎么会中毒呢,以前吃过那么多次都没事,怎么偏偏这次……秀芸边哭边想。
哭累了,秀芸就和大庆并排躺着。
哭过的秀芸,心里平静得像油池里的稠油,可以完整地装下整台抽油机的倒影,不起一点涟漪。
现在明摆在眼前的一条路是等待王调度员派来的救援。大庆,还有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还有没有别的路,难道就这样等死,秀芸想。
大庆吃剩下的半朵蘑菇,稀烂在地上。那是大庆昏迷了之后,秀芸用脚碾的。
秀芸翻了个身,目光落在这些蘑菇的碎片上。
这可恶的蘑菇哪里不好长,竟长到井口房里来了,水泥地都能长出蘑菇来,是老天爷要我们的命啊。
秀芸坐了起来,难不成还要感谢老天爷?既然能长出蘑菇,那块地应该就不是水泥的。
九
事实证明,长出蘑菇的那块地果然不是水泥的。
秀芸用起子试着戳了一遍。那块地,足有一个人平躺着那么大的面积没覆盖水泥。
秀芸刨出了墙基,再往下,秀芸发现了一截胶皮管,有1米半长,团在土里。秀芸拽出来扔到了一边。还有一些碎木头。把这些东西清出来,秀芸的战果又扩大了不少。秀芸用手比了比,觉得够钻过一个身子了,就开始水平方向掏洞。
秀芸回头看了看大庆。大庆的脸已黄得像工作日志的封面了。
觉得热,秀芸把工作服脱了,只穿着背心。汗顺着脸颊往下嘀嗒。
刚掏了几下,秀芸的起子就落了空。有泥巴水顺着起子流出来,就像戳烂了一条水管。
泥巴水开始还像尿尿,后来就越流越大。在大股地涌出时,秀芸看清了,那的确是一条管子,不是铁制的,是土制的。
是黄沙鼠挖的地道。
雨水把黄沙鼠的洞口淹了,灌进了地道里。
黄沙鼠的地道都打到井口房里来了。这谁能知道。戈壁滩上到处都是黄沙鼠打的洞,东一个,西一个的。每一个都是斜着打下去,黑咕隆咚的,不见底。
黄沙鼠总喜欢在它们的洞口边抱着两个小拳头,直着身子看秀芸跑井。秀芸最怕碰见它们。每次跑井,秀芸走过这些家伙的家门口,都怕不小心踩塌了,掉进它们的窝里。人鼠一窝的情景,光想想,秀芸就得咬半天牙。
还有戈壁滩上的麻虎子。麻虎子藏在红柳里,人一过来,就翘起尾巴,四条腿撇拉着,跑得满地都是。白晃晃的肚皮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那井也得跑。硬着头皮也要跑。秀芸跑井养成了标准姿势,眼睛平视,绝不看脚下目光像子弹一样射向正前方,再做自由落体落到远处的抽油机上。
这是白天。晚上,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见黄沙鼠和麻虎子了。它们都回家睡了可秀芸和大庆不能睡,他们还得跑井。
晚上跑井,天上要是没月亮,到处就都是黑的。往哪个方向走,都感觉前面有堵墙秀芸把这叫鬼打墙。硬着头皮,踹出一只腿这墙就会退了。承包69号站以前,说起鬼打墙,说起鬼,秀芸的身子会一激灵,现在已经好多了。
十
黄沙鼠的地道被彻底冲垮了。
水哗哗地灌进了秀芸的坑里,转眼就填满了。
秀芸拿暖瓶盛水,把水泼在井口房的地上。几暖瓶下来,坑里的水一点不见下。
秀芸把手套摘了扔在地上,坐在砖堆上看着那坑水,想哭。
她拍拍土,和大庆躺在一起。太累了躺着也腰酸。秀芸觉得腰下老有个小疙瘩顶着。
是不是土坷垃掉进裤子里了。用手划拉了半天也没划拉到,秀芸发现那个小疙瘩好像在自己的小肚子里。
秀芸算了一下,这几天刚好是幸福期秀芸和大庆把排卵期叫幸福期。
会不会是种上了。
秀芸从床上爬起来,把裤子也脱了,只剩下裤衩背心,又下到坑里。
大庆,我不会让孩子没爸爸的。
秀芸在水坑里蹲下去,只把头露在外面手握着起子继续挖掘。
水面漂着几只没长毛的小黄沙鼠的尸体秀芸用起子挑着,扔到井口房的砖地上。
戈壁土现在异常松软。
秀芸的地道已经穿过墙基,开始往上走了。
秀芸想衔着那条挖出来的胶皮管,潜下去。电影《跟踪追击》里那个特务就是这样潜伏在水下的。
秀芸呛了好几口水。
秀芸把胶皮管扔在了一边,憋足一口气,潜下去,用起子凿两下,用手刨两下,上来换口气。
几次下来,秀芸筋疲力尽了,咬着牙又钻进了水里。
起子又凿空了。秀芸紧扒了几下,就看见了太阳。
秀芸的头在外面,脚在井口房里。秀芸像条虫一样蠕动着身子出来了。
阳光像条毛毯裹紧了秀芸的身体。
十一
果然是老锰钢把铁门别死了。老锰钢半截身子插在沙土里,变了形的车把像两只手顶住了铁门。
秀芸把老锰钢搬开,打开了铁门。
后记
这场风,实际风力14级,远远超过预报的9级。
油区所有的木制电线杆都被风吹倒,又遇暴雨,整个油区电力、通讯一周后才恢复。
这场风后,油区风力预报,宁肯多报,也不少报,就是无风也报三级风。
王调度员因为没有及时与大庆秀芸联系,确认平安,也没有向上级汇报,被降了半级工资。
5年后,东方红采油厂使用值班车巡井。现在为数字集中监控。
大庆被确诊为野蘑菇中毒,数天后苏醒。新世纪头十年,采食戈壁滩野蘑菇中毒事件屡有发生,卫生部门敬告市民不要随意食用野蘑菇。
大风一个月后,秀芸孕检呈阳性。八个月后,产下一对双胞胎,起名为风生、水起。
69号站目前每口井日平均液量8吨。
大 站 版画/王洪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