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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20刘乐义

地火 2011年3期
关键词:婆子科长儿子

■ 刘乐义

春天的声音 版画/王洪峰 作

在我们这个三口之家中,我最在意我的儿子吴晓彬了,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我的喜怒哀乐,他的一点一滴都溶进我的精神世界他是我的寄托、我的未来,一点也不夸张,他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小祖宗,我不能让他受半点委屈,我要让他得到最完美的父爱。我家胖婆子在遭到我的漠视与冷落后,常常对我表示不满甚至抗议,你心里只有儿子儿子儿子,什么时候拿正眼瞧我一下?我说,胖婆子,别攀比啊,有什么想不通的?关键时刻,我连命都可以给他的。想想,你都这么老了,你父母还视你为掌上明珠,死心塌地为你做这做那、当牛做马呢。胖婆子就扭动麻包做撒娇状,幸福地笑了,也是也是。她口里虽然反对我宠儿子,其实,心里比我还宠百倍呢。

别说,我和儿子真是有父子缘,好得像朋友、兄弟。他呀呀学语时,奶奶叫他喊我哥,三岁后,才改口叫我爸。今年他都满二十一进二十二了,有时和我嘻闹调侃起来,急了,还口不择言地喊我哥。胖婆子就不高兴了,为老不尊,哪还有父子样?训完我后又斥责儿子,吴晓彬,今后不许这样,没老没少的,成何体统?姓吴的小子伸了一下舌头,转身搂着胖婆子,做着鬼脸,妈,奶奶还说,我还喊了你好长时间姐呢,我皮,大家惯的嘛。胖婆子脸就红了,去去去,奶奶哄你玩,你还当真!胖婆子一开心脸就红,像得了领导口头表扬似地,精神焕发。

尽管我和胖婆子疼儿子宠儿子,不遗余力地给他创造优越的生活条件、良好的成长环境,但对儿子从来不娇生惯养、百依百顺,而是本着对他负责一辈子的精神,严格要求,正确引导。九岁那年暑假,为锻炼他吃苦耐劳的品质,我送他到诞生红嫂的沂蒙山区,寻一户厚道人家,让他单独和那家人生活了半个月。他很乖,也有志气,天天和东家的孩子吃一样的饭菜,睡一样的床铺,还学会了栽地瓜、浇秧水一类的农活。回家后人又黑又瘦,变了个样,但特精神,连拖地,洗自己的碗筷、鞋袜、小衣服,迭床铺之类的活也不要大人干了。过去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胖婆子心疼了,儿子,累不累?不想儿子一拍胸脯,不累,比起沂蒙山村的小朋友和农民伯伯来,这点苦,算啥?高兴得胖婆子眼泪涮涮往下流,儿子出息了、出息了!第二年寒假去爬泰山,我和儿子每人一辆单车,从油城出发,每天近百公里,骑了三天,才到达泰山脚下。第二天照样登山,途中不要任何帮助,没叫一声苦累,登上了山顶,第三天终于见到了日出。从此,一直到高中毕业,我都给他安排寒暑假锻炼计划,我要让儿子身体健壮,心理健康,思想向上,将来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儿子也争气,品学兼优,年年都是三好学生。高考时,果然不负学校和家庭重望,以地区前十名的高分,被华东石油大学地质专业按第一志愿录取了。汶川大地震那年,他带头组织了志愿者抢险队,做好了出发准备,学校怕给当地添麻烦,不同意才没成行。今年一毕业,参加油田人才市场招聘会,一次成功签约,主动要求分到了一个边远的采油队,当了一名实习技术员。几个月来,工作干得蛮不错,和几个小青工搞技术革新,试验成功了的井口无污染清蜡防堵器,正在申请国家专利呢。队长、指导员见了我,吴晓彬,你儿子,不错,行!赞扬个不停。我心里那个美哟无法形容,口里却孩子么也不懂,请严格要求、严格要求。

儿子,从小宠他疼他的儿子,终于长大了、成才了,我骄傲,我和胖婆子共同骄傲。

儿子是什么,儿子是父母人生的动力和生活的源泉。

胖婆子喜滋滋地笑。

儿子还是什么,是和父母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胖婆子没有再笑,呸呸呸,你这张臭嘴,怎么说话的?

咱这不是开心吗?

想不到,就在儿子带来的喜悦像蜜一样灌满我和胖婆子心田的时候,有关儿子的麻烦事找上门了。晚饭后,胖婆子屁颠屁颠去广场上跳健身舞去了。她要强身健体,早打基础,将来帮儿子做家务,带孙子,重任在肩呢。胖婆子早些年在采油队当采油工,因身体原因,力不从心,我好不容易找领导,将她调进厂机关档案室管资料,比较清闲了,心情好得不得了,屁股翘得更圆更高了。

我正准备洗漱洗漱后看看书、充充电,客厅电话响了。

您好,是吴科长家吗?一个女人的声音,挺陌生。

我在采油厂设备科任科长,蛮有点实权。首先声明,儿子能顺利就业,我没搞半点特殊,再说,即使我有点小能耐小搞头,在这个众目睽睽的敏感问题上,也完全无能为力,是儿子的专业优势和他几十张获奖证书,还有临场表现起了关键作用。

是的,您是……

您是吴科长吗?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是……吴科长,我想见见您,见您后再说,可以吗,吴科长?

我完全没在意,以为是设备推销商,常有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你要是推销什么产品,明天上办公室谈,好吧。平时接到这样的电话,我都这样处理,决不能让公家事进私家门。反腐倡廉,把住这点,太重要了。

不、不,对方急了。

那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能否告诉我,让我思想有个准备?

我……我是,外地……来的,是关于您儿子……晓彬……晓彬的事,我是……是,我想见到您,到时再聊,不等我接茬,女人一句赶一句,我住在海宇大酒店,如果劳驾,您能来,聊起来方便些,吴科长,您看,可以吗?

外地来的?晓彬的事?请我去聊?我心猛地一颤,安慰自己,不会吧,但预感很不好。晓彬是听话放心的孩子,不会有其他什么事,很可能有那个可能。我想拒绝,决不让那个可能发生在晓彬身上,决不让。再说,社会复杂,骗人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女骗子,本事大得不得了!

我儿子会有什么事呢,您搞错了吧。但也不想和陌生女人硬碰硬,惹出什么事来。

对不起,吴科长,我来油田好几天了,今天鼓了好大的勇气才给您打电话的,求您见见我。求您了,吴科长!

我们根本不认识,您到底是谁呢?我有点心虚,明显底气不足。

说来话长,我必需见到您,才能……不过,您放心。看来,女人很难缠,不见我是不会罢休的。

你说话真有意思。我有点生气,抬高声音,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住几楼几号房?女人话中有话,颇具挑战意味,但我不能示弱。人常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吧。

不等我明确表态,女人抢占先机,谢谢您,三楼,308房。吴科长,谢谢您能来!

好,等着,我马上到。

谢谢,谢谢!

四十好几的人了,做人,没做亏心事当设备科长这个小萝卜头,没干违法乱纪的勾当,除了平时应酬多,喝了公家几杯小酒每年年底按规定比科员多拿了几万元的“有金无险”的风险抵押金,其他都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但唯一的儿子晓彬,是我的软肋。他小的时候我怕周围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盯他,更怕有人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伤害他。幸好,类似的担忧并没有发生,一切,都顺顺当当。二十年来,随着几次调动工作、几次换房子搬家,周围知根知底的熟人大都不在一块儿了这一方面的害怕倒是消除了,但另一方面的害怕却潜藏在心底,就是怕有陌生人前来询问、打探晓彬的过去和底细。

这个女人是谁呢,晓彬有什么事呢,又关她什么事呢,非要见我?难道真的是……我希望我的预感是过度敏感,或根本就不存在,是一场虚惊;我希望这个女人是晓彬大学同学的姐姐或是母亲或是大姑、小姨亲戚什么的,宁愿晓彬在大学玩浪漫,早恋同居惹下祸端,对不起人家女孩子,女人是来找晓彬算账的、讨说法要公平的。要是这样我倒高兴,一定毫不含糊,满足对方的任何条件,为儿子灭灾消祸。只要不是那个可能我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答应。我心里在胸前划着十字,老天,保佑,保佑……虽然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但忐忑不安就像出租车的轮子一样在心头死缠乱碾,循环往复,觉得这段路又长又短、又短又长。

女人肯定徘徊在房门口,焦急不安地候着我,我弯着食指在308贵宾房只轻轻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在可控光线的键盘上,女人选择了最高亮度,室内光线比白天还好,好一个惊艳的妇人,同龄人吧,四十出头的样子,发髻高挽,眉眼端庄,身着一件奶白色低开胸长裙,缀着几枚与色调十分匹配的花枝,飘动飞落的花瓣点点滴滴,在裙摆处若隐若现,体形高挑丰满而又透出一股清瘦之气,一看,就是一个时髦高贵、气质不凡的富婆。出门前,本想去找胖婆子一道前来幸喜犹豫了一下,打消了,否则,来当参照物,会丢人的。

您是吴科长吧?

我点点头,在下是。

谢谢您,请进,见到您,我太高兴了。女人大方地牵着我的手,让座在真皮沙发的主位上,茶几上,透明茶杯里已注满茶水,名贵茶叶宛如青春靓女,在淡黄的茶水中亭亭玉立,几种市面上见不到的水果,已洗净切好,错中有致地摆放在一个拼盘里,量少、精当,高品位。

我没过分客气,端起茶杯抿了抿,怎么称呼您?恢复了电话之初的友善。

免贵姓丁,丁彬彬。陌生女人坐在沙发一侧,欠起身,晚上打扰您,实在不好意思。说着,拿过沙发上的小包,掏出身份证,这是我。

没关系。我接过身份证,礼貌性地扫了一眼头像,不错,是这个女人。

您用一点。她指了指拼盘,挺新鲜的,台湾产的。

我重新端起茶杯,碰了碰嘴唇,我儿子能有什么事呢,惹了您,让您……我想,您一定是搞错了。口气疑惑,表情,却很真诚。

不,与晓彬,没关系的,不,是关系……到……晓彬的。女人语无伦次,脸很红了,在我的注视下,她侧过脸,显露出一般女人应有的羞色,还有点尴尬。

我不喜欢她这样,既然找我来,有话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真像别有隐情似地,这样给我的预感很不好。来之前,我就忧虑,害怕预感。

丁女士,您的话,让人云里雾里,您从哪儿来,我儿子,刚工作,您找他,有什么事呢?

请原谅我的冒昧,吴科长,女人抬起头,望着我,目光复杂。

多好看的一双眼晴啊,我有点惊奇。

吴科长,我是从E城来的,是专程来见你的,找……找……找晓彬的,这不是第一次,为晓彬,我来油城好多次了……

E城?二千公里之外,找晓彬?好多次?我怔住了。

吴科长,难以启齿啊。

假如,我儿子大学期间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对不起您和家人,我会承担的。您直说,我有意将话头往我想象的方向引。

吴科长,您误会了。我知道,晓彬乖,没有什么事的。

既然如此,您千里迢迢……

吴科长,其实,我……我是……我是晓彬的……亲生母亲……

我浑身一震,推开茶杯,猛地站起来。

丁女士,你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不可能!我生气了。晓彬是我的亲儿子,你这不是……不是胡扯吗?

是真的,吴科长,是真的啊。

望着我,女人泪流满面。我不骗您,吴科长!

你已经骗了我,我是不会相信的!我立马站起身,大声说,莫名其妙,天方夜谭,便气冲冲走向门外。丁女士,免谈、免谈!

吴科长,是真的……是真的啊……

俗话说,不是不到,时候没到。有的事,要来,跟堤坝决口一样,挡也挡不住的。

气呼呼回到家,胖婆子跳舞未归,我将自己随便放倒,头撑在床头柔软处,二十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脑际,恍然如昨,清晰明了。

首先得说说我的父亲母亲了,如果没有父亲母亲,就没有晓彬这个孩子了,也没有我近二十年来身为父亲的幸福感受,当然也没有这个陌生女人找上家门的今天。

那是上世纪的1990年,四十七八还算年富力强的父亲吴浩天正意气奋发、大刀阔斧,在他的正处级领导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所向披靡。这一年,是党中央提出的深化改革的第二年,中国的改革开放已进行到第十二个年头,处在重要路口。邓小平在上海视察时,指示要搞浦东开放,全国要防止经济滑坡。石油战线贯于借风使力,闻名全国的海滨油田在深化主业改革的同时,对油田多种经营产业实行集团重组,由父亲担任总经理的宏远农工商总公司,就是由油田几家二级单位的多种经营厂点组建起来的。那时油田虽然实行了经济承包制,但起步不久,比较粗放,说白了,宏远农工商总公司主要靠油田资产变更转移、庞大市场需求做支撑,办事花钱比主业有更大的自由度,坊间传称为油田的小金库。油田领导及核心部门头儿们甚至地方市政要员的一些要紧事儿,正规渠道报销处理不了,找到财大气粗的父亲,总能设法让对方高兴而来满意而去,父亲也乐此不疲;即使是一般干部工人有困难找他,只要能办的,他也从不摆谱拿调,一律从快解决。他现身说法教育手下,不违反大的原则,举手之劳,安抚人心,何乐而不为?于是,借公司财经制度相对宽松,总经理“一枝笔”独大,加上为人粗放豪爽、掏肝献胆的心性,父亲的朋友与关系,遍布油田和地方,很有点左右逢源的味道。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平日言行举止,总掩藏不住心里的骄傲,显得牛逼闪电,满不在乎。遇事总喜欢大手一挥,算个球!便成了他的口头语和特有姿势。但上到领导、下至职工,没有人不喜欢他的。

母亲是随矿家属,在油田下了十几年的大地,当过家属队长,繁重的农业力气活、干部的率先垂范作用,使她腰腿落下了不少毛病。自父亲当上处级领导后,家里经济有了新的增长点,加上油田多种经营系统改革,家属队伍面临解体,四十冒头的母亲当机立断,激流勇退,卸甲归隐,在家当了全职太太,专事照顾我和父亲。

在家里,父亲尽管被母亲“妻管严”,但大度,能容忍。父亲聪明,大智若愚,愿吃小亏。工资一发,全交给母亲,从不管钱问钱,一切开销及家务诸事,全由母亲说了算。平时,吃喝及日常用品有单位发、下级送,家里经济状况日新月异,母亲衣着打扮日趋时髦鲜亮。夫贵妻荣,左邻右舍、老乡熟人,见了母亲,甜言蜜语热贴得不行,官太太的优越感让母亲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大学毕业第二年,我遇到了那时的白雪公主、现在的胖婆子,幸福地组建了二人小世界,也活得非常滋润甜蜜。

有一天,我和还没有成为胖婆子的胖婆子回父母家蹭饭,刚进号称120型的处级干部楼的楼道,就听见二楼的父母家传出小孩的哭声,心想,农村又来什么远房亲戚了让父亲给安排工作,真是的。近几年,已有二十多名农村亲戚被父亲安排在公司的养殖场、水泥预制厂、化工厂、农业基地及商场什么的了,吃上油田的饭菜,用上油田的水电气,拿上油田花花的票子,农民们一个个脱胎换骨,在我家高声朗朗、喜笑颜开。为此,母亲接待烦了,向父亲表示不满,吴浩天,就不怕有人议论你,利用职务搞特殊以权谋私、任人唯亲、拉帮连派、结党营私?父亲大嘴巴一咧,笑道,哪跟哪,公司缺劳动力,招谁不是招,手一扬,算个球我办事,你放心。这点,我和母亲都相信父亲虽然一贯胆大,敢作敢为,但做事粗中有细,滴水不漏,出不了格。否则,就不会一路顺风,由一名普通钻工一步一步走上正处级领导岗位,坐上油田最大一家农工商总公司总经理的位置,而且和油田几位主要领导处得像哥儿们。据传,一次油田召集有二级单位两个一把手参加的党委扩大会,会前,父亲竟和一位油田领导指名道姓通娘骂老子,开起了玩笑,并扳开了手腕,结果父亲大获全胜,赢得掌声一片,令在场的人无不羡慕、惊奇。吴浩天,牛。上上下下人们更不敢小瞧他了。父亲就是这么一个动不动闹出点动静而又让你搞不懂、摸不透的人。

进了屋,家里没见别的亲戚,我和胖婆子却大吃一惊,母亲怀里抱着一个看上去不超过半岁的婴儿,正颠着身子,拍着孩子在客厅边晃边哄,边哄边晃,我儿乖,哥哥来;我儿乖,姐姐来!不哭,不哭,哥哥姐姐和你走上台!

胖婆子问也不问,一下扑上去,呀,好漂亮的小家伙,妈,谁家的?

我觉得好玩,点着小家伙的小脑门,哈罗,崽子,你是谁呀?

我成家后,母亲特别希望早点抱孙子缓解寂寞,也做点贡献,每次见了左邻右舍的孩子,不管大小,也要拉过来抱个够,亲个没完,老小孩似的。

小家伙见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停止了哭闹,睁着一对大眼睛,盯着我和胖婆子看挺有知觉的样子。

妈,看您馋的,抱谁家的孩子呀?我问。

母亲神秘地一笑,猜猜,猜猜,像谁?

胖婆子看了一会,摇了摇头,看不出。

母亲说,你啥眼色,我总觉得像家里人,不过,又说不上到底像谁,那就像缘分吧。接着咯咯地,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

你就想象吧,妈,您要喜欢,就收个干儿子嘛。我说。

噢,英雄所见略同,母亲来了幽默,他已经是你们的弟弟了。

在老人面前,胖婆子一贯讨好卖乖,尤其会看脸色,紧跟婆婆,妈,真的呀。

母亲高兴了,你们同意了?我还正准备给你俩打电话报喜,你们添了个小弟弟,让他当我们家的招男童子呢。

母亲还不老,怎么这么老太太呢。我在心里笑。我们老家有个习惯,谁家儿媳不生孩子,抱个小孩来家养养,就能招子招福,香火兴旺,财源茂盛。我寻思,我和胖婆子结婚不满一年,我们还没计划呢。便说,妈,看把您急的,您可别一厢情愿,我们同意没有用,得问问人家父母答不答应呀。

要谁答应?我说了就算,你爸爸已准备上民政局办领养手续了。

被搞糊涂了,我和胖婆子异口同声,领养?妈,您这唱的哪一曲?

母亲笑了,便向我俩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小家伙是父亲和他的专职司机小袁师傅在路边捡到的。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夜已很深了,父亲在酒店应酬完客人,车出酒店不远,袁司机眼尖,发现路灯下垃圾箱旁有一个红包袱一动一动,袁司机奇怪,停下车,上前一看,小被子里竟包着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刚睡醒,张着嘴,摆着小脑袋,正左右找奶头要吃呢。父亲下车,和袁司机向周围查看,左等右等,路上只有车流,不见半个人影。是个弃婴,打开包袱,男孩!父亲怕小家伙有疾患,小袁,先上医院,查查体,再做打算。内科外科,血检、B超、胸透、cT,折腾了好久,一切正常!父亲高兴,对袁司机说,给你小子当儿子吧。袁司机脸红了,父亲大笑,小子,吓唬你的,你还没结婚,哪能抱个拖油瓶呢,让老子捡个便宜,抱回家,让你阿姨养着,算个球!多个小儿子,是老子的福分。

小家伙健康可爱,母亲无比高兴,凭家里经济能力,凭自己还不算老,抚养一个孩子没什么难的。再说,计划生育抓得紧,男孩,多金贵呀。于是,老两口一致决定:收养。不想袁司机嘴长,见人就宣传他和总经理捡到弃婴的事,天天都有电话打到家里找吴经理,要收养这个孩子,并愿意给一笔可观的补偿金。母亲态度坚决,一口回绝:咱谁也不给,他就是我的小儿子!

母亲高兴,我和胖婆子自然高兴。

胖婆子嘴甜,妈,您真有福气,您和爸又多了个儿子叫爸妈,我们也多了个分担尽孝您二老的小弟弟。

母亲嗔,就不怕少了一半遗产啦。

我和胖婆子想也没想,不怕!胖婆子还作秀似的揪了揪小家伙的小耳朵,喂,小家伙,今后可不许以小欺大,欺负哥哥姐姐啊!

接照民政局的意见,等了几个月,确实没人来寻找孩子,加之父亲的人脉关系,顺顺当当按弃婴收养规定,办了领养手续。在孩子起名的问题上,母亲意见,想起个能满地摸爬滚打的名字,经摔,好养。父亲不听,态度坚决,就叫吴晓彬,晓,知晓,拂晓,希望,朝气;彬,文质彬彬,彬彬有礼,懂事,孝顺。否则,就不去办领养证。母亲怕了,第一次屈从了,好,好,你能,儿子是你捡的,由你做主。于是,父母户口本上便多出了一名父子关系:吴晓彬,男,1989年9月15日生。出生年月是从包裹小家伙的小被里上抄下来的,上面用毛笔写了两行小字,毛毛、年月日,还有八个字: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此外,不再有其他任何信息,可见弃儿的父母扔掉这个孩子的态度是何等坚决,要了断一切麻烦和牵连。

二十年来,没有任何人来打探晓彬、干扰晓彬,使他真正成了我们中的一员,健康快乐,幸福成长,也给家庭带来许多生机、许多热闹、许多欢快。

然而今天,却突然冒出一个女人,说晓彬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是晓彬的亲生母亲,岂不可笑。

叙 事●恢 复●刘乐义

谁能接受呢?

到这儿,或许有人会问,晓彬怎么从兄弟变成你儿子了呢?

这点,我得马上做个交待。

古人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世上真的没有好事占尽、幸福长享的事,福中存祸,祸中藏福,我和晓彬关系的转变,正应证了这一点。

那是我和胖婆子人生遭遇最黑暗的日子。

是的,晓彬从呀呀学语到口齿清楚,喊我和胖婆子哥哥姐姐一直喊到三岁半,他聪明乖巧,我俩不是一般地喜欢他,比亲兄弟还亲。他上幼儿园后,只要不忙,我们总是和父母抢着去接送他,我经常让他像骑马一样,骑在我的肩上,头顶着他,双手拉着他,在路上疯跑、大叫,“哥俩好”吸引了多少路人羡慕的目光啊。他画画很有天赋,上幼儿园画的第一张画,上面一大一小两个人,拉着手,我问,晓彬,画的谁呀,他说,这个是哥哥,这个是晓彬。可见,我这个哥哥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这期间,我家胖婆子怀孕了,家里要添丁了,父母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尤其是母亲,揪着晓彬的耳朵,小崽子,你就要当叔叔了,要有叔叔样啊。晓彬大叫,不,我不当叔叔,我要当小哥哥!惹得一屋人开怀大笑。

怀孕一个多月,胖婆子反应特别厉害,恶心、呕吐不说,下腹时不时隐痛,她大咧惯了,以为是正常反应,没有在意,也没告诉家里人,天天照常坐班车上井站。一天巡井回到站房,突然面色苍白,浑身冷汗,下腹如撕肉抽筋一般,剧痛难忍,一下晕倒在地上,鲜血从下身涌出,一滩血把两个姐妹吓坏了,一个打“120”求救,一个打电话到队上,折腾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将她送到医院抢救室,医生断诊为宫外孕,输卵管妊娠重度破裂,需立即进行手术,否则生命极其危险。队长当机立断,提笔正要往手术单家属签字栏落名时,刚好我从油田设备管理会场赶到。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手术,胖婆子才保住了一条小命。医生慎重地告诉家人,输卵管已被切掉,从此再没有生育能力。出院后,胖婆子知道了真相,一下失去支撑,哭得死去活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母亲觉得塌了天,一下老了十多岁;我一边鼓励自己要像个男人,心里一边却哀叹,“无后为大啊,老子没做亏心事,怎么就绝后了?父亲将难受压在心里,处变不惊,老太婆,看你熊样,别往儿子媳妇心口上撒盐,别的什么都比不上儿媳妇的生命重要!斥责完母亲后又安慰儿媳妇,孩子,没啥大不了的,身体要紧,健康第一,祖上积德,你能完完整整走出医院,我就高兴。接着,将我拉到一边儿子,人各有命,富贵在天,看开些,往后说话要注意,对媳妇要好一点,做个好男人然后,像对自己说似的,要撑得住,这点事算个球!

在人生不幸的时刻,一家人从父亲身上感受了温暖,获得了力量。

对,做个好男人,不管有后无后,我都要对胖婆子始终如一、不离不弃,相依为命走下去。

母亲对我和胖婆子更加疼爱,简直将我俩和三岁多的晓彬放在同一水平线上对待天天电话问寒问暖,在什么地方,时时要将我俩监控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比如我俩忙没时间上她家蹭饭,她就隔几天买一份和晓彬同样的零食,颠颠地送到我家里。见不到我,就叮嘱胖婆子,别让他空着肚子上班啊我知道,母亲是在想方设法安慰照顾我们让我们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

一天,母亲打电话,让我和胖婆子晚上一定回一趟家,说有要事,开个家庭会议虽是个家属老太太,母亲特喜欢开会。

又要唱哪一曲呢。

等一家人坐好后,母亲表情严肃,口气庄重。父亲的脸色却明显地不合拍,显得疲惫,一副无可奈何、很不情愿的样子。

儿子,母亲开口了,找你们来,是想商量一下晓彬的事。

晓彬好好的,三年来,收养在家风平浪静,已和我们亲如骨肉,融为一体,密不可分,还能有什么变化,不会是因“招子”不成要送走吧。

妈,您又有什么最高指示。我调侃。

别打岔,先听我说!

父亲马上插话,听她说吧,已缠了我几天几夜,吵了几架了。

母亲盯了父亲一眼,说,我为谁呀。接着正式开始讲话,全家都在,开个会,定一件事,首先得说明,事情一旦定了,不许反悔,板上钉钉,雷打不动,就要落实,就要执行,一生不变。缓了口气,见大伙儿没有动静,接着说,我这样想的,我和你爸都老了,体力明显不如以前,不确定的情况随时有可能发生,而晓彬还不到四岁,能不能将他抚养成人,很难说。这也是老天的意思,降旨做出这样的安排。

我急了,妈,您到底要说啥,有话简单点,是啥事说啥事,捞干的。

您晓得那是什么会?我低声嘀咕。

就你小子当了个小科长,晓得,别瞧不起你老妈,妈当家属队长那会儿,你还在地上爬,抓鸡屎吃呢。双抢季节开战前动员会,妈往土台子上一站,不要讲稿,报告一个多小时,顿都不打一下,台下百十号人,全神贯注,鸦雀无声,完了,那个掌声呀雷动的……

胖婆子边偷笑边扯我说,你急啥,让妈讲,妈,别听他的,慢慢说。

你小子从小就喜欢跟我顶嘴,横了父亲一眼,子不孝、父之过。接着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真是缘分,自晓彬到我们家后,和你们俩亲得比亲人还亲。老天知道我儿子媳妇的人生中,会有这场劫难,于是将晓彬早几年送到了我们家。可惜,我们凡人,没有领会天意,就让他先跟了我们两个老家伙。现在你们无法生育了,我才大彻大悟,知道天意不可违,上帝不可欺。天意、天意!我想最理想的安排,就是让晓彬给你们做儿子,给我当孙子!

您说啥,让弟弟给我做儿子,妈,您没搞错吧?

我没搞错,你也没听错,一字不差,千真万确。

你糊涂,外面人都知道他是我弟弟,你两老的户口本上也注明他与你们为父子母子关系,这怎么行,不行的。

户口本可以改嘛,过户就改,你爸有的是办法。

可外面会怎么看?

怎么看?每次我带晓彬去外面玩、上集市,好多人说,你孙子真漂亮、真可爱,在外人眼里,晓彬只能是我孙子,不可能是儿子。改过来,合情合理,言正名顺。

这不符合伦理啊。

看看,哪跟哪,亏你还当领导、现代人,比老婆子还古派呀,晓彬跟咱没有血缘,不存在你说的什么伦,什么理,迂腐!

我不同意,我反对,他当我弟弟,我一样抚养他、照顾他!

总归不一样,妈不管我的态度,问胖婆子,媳妇,你的态度呢?

不想胖婆子喜笑颜开,巴掌一响,妈,我听您的,一把将晓彬搂到怀里,不停地用下巴摩蹭他的小脑袋,说,这样挺好,也般配。有了儿子,也去了我的一块心病。

父亲也劝我,儿子,你还不知道你妈是个啥样的人,暴烈专横,撑控了我一辈子,压服了我一辈子,不听他的,家里一分一秒也不会安宁,会死人的,随她吧。

我无言以对。想起小时候,母亲不知为啥与父亲吵闹后又发展到动武,或许母亲认为吃了亏,一气之下吃了安眠药,送到医院洗了半天胃才抢救过来。从那时起,父亲再不敢来硬的,惹她生气了。

见没人吭声,那就是通过了,也不需举手表决了。母亲开始总结,会开到这儿吧,这事对你们好,对晓彬好,对吴家好,这么定了,我也放心了。说完,叮嘱爸,老头子,走走关系,赶紧将孙子的户口过到他们名下,便将晓彬从胖婆子怀里抱过来,指着我说,彬儿,改改口,叫爸。晓彬睁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因喊哥哥喊惯了,一下改不了口,鬼机灵地望着我叫,哥爸!头一扭,扎进了母亲怀里。

母亲开心地大笑,不着急,慢慢来,有个过程。又指了指胖婆子说,晓彬,来,叫姐妈,叫姐妈。晓彬乖,马上甜甜地叫,姐妈,姐妈。胖婆子激动地嗯,嗯,晓彬真懂事,眼泪就流下来了。

彬儿乖,慢慢改口,以后叫奶奶爷爷也叫妈奶、爸爷,慢慢地,爷爷奶奶就改过来了,习惯了。母亲兴奋地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

过后,父亲和我谈心,他是坚决不同意的,但老太婆有自己的顾虑和想法,怕老两口遇上不测或百年之后,晓彬失去依托,无人照顾,还有家庭经济问题、遗产问题,怕晓彬将来和我们不能和睦相处,闹纠结、起纷争,不如趁早变更关系,确定身份,我和胖婆子把精力一心一意放在晓彬身上,既延续吴家香火,又免除了“兄弟”隐患,一举双赢,天大好事。父亲说,你妈言之凿凿,理由充分,我能拒绝到底吗?你妈,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老太婆,对一些事,比我们想得深远,贼精。日后的事,唉……父亲叹了一口气,打住了。

我没多想,妈这是明显地不相信儿子媳妇嘛,表露不满。

你妈所做的,用她的话说,都是为我们家族好,理解吧,儿子,这一辈子,家里的事,怕她闹,我都听她的,少麻烦,省心。

我不想让父亲左右为难,点了点头。

小孩子忘得快、记得快,也适应得快,不知不觉,晓彬一口一个爸妈,喊得我和胖婆子心花怒放蜜蜜甜了,三岁半以前的事早丢到哇啦国里去了。母亲在世时,曾试探他,彬儿,小时候你好皮,总喊你爸妈哥哥姐姐的,还记得吗?晓彬惊奇地瞪着大眼睛问,真的吗?奶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为了进一步培养骨肉亲情,过户后不久,母亲提出,要我和胖婆子亲自带晓彬,有什么事,爷爷奶奶可以帮一下。从此,晓彬、我、胖婆子就正式生活在一起了,成了快快乐乐和和美美的三口之家。

不想,在晓彬刚满十一岁时,灾难又一次降临到我们头上,父亲参加油田老干部健康查体,CT检查,发现身患肝癌,且是晚期。父亲虽已退休,但往日积累人脉关系尚在几位局领导对父亲的病情十分重视,立即专车专护送到北京,送最昂贵的礼金礼品,找最硬的关系,住上了最好的医院,请上了最好的主刀大夫,但已无回天之力,父亲手术后不到一年,就驾鹤西去了。父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儿子,晓彬……晓……彬……彬,儿子……尽管话不成句,但我明白,他放心不下晓彬,要我这个当儿子的,好好照顾他的孙子,晓彬是他亲手捡来的,亲手收养的,他有这个责任和义务。我悲痛欲绝含泪点头,爸,您放心,放心,我一定,一定!这一刻,我觉得父亲十分伟大,他的爱心,浩瀚无比,纯美无私,日月可表,天地可鉴!但我为父亲遗憾,他六十刚出头,好日子,应该还长着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现在想起来,是我这个当儿子的粗心了自我和胖婆子升格当上父亲母亲单独照顾晓彬后,父亲的情绪就大不如前了。听母亲说不知啥原因,老家伙活得并不开心,半夜里经常坐在床头长吁短叹。我想,父亲可能是工作上有压力吧,再说,快到五十五了,要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前呼后拥的日子不多了,患了“二线恐惧症”吧,失落感提前到了。母亲说,不当官还死人哪,你爸不是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开口就“算个球、算个球”吗,怎么轮到自己就不“算球”了!

我心里就笑,母亲一针见血,父亲只要口吐“算个球”,一定是情绪高涨、斗志旺盛,可近六七年来,我很少听到父亲“算个球”地慷慨激昂了。我只埋头在我的科长岗位上顽强拼搏,力求进步,忽视父亲的生理情绪了。原来,他的健康早就透出危险信号我们当晚辈的,缺少观察、缺少关心,对不起啊。

父亲去世后,母亲精神垮了,过去的老毛病有增无减,血压血脂血糖一下全升了上来。两年后,突患心肌梗塞,也随父亲去了她虽然和父亲吵吵闹闹了一生,但最终离不开他,要形影相随。灾难过后,我和胖婆子互相安慰,少提过去,多想将来,终于从悲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而希望与动力,是儿子晓彬给予的。这么多年来,吴家老少两代人,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他是我们生活下去的勇气,我们生命的风帆,是他为我们鼓起的,有了他,我们就有了前进的方向和灯塔,没有了他,我和胖婆子的余生不敢想象!

今天,却突然冒出一个亲生母亲来找儿子,其实质就是争儿子、抢儿子,滑稽不滑稽,我们,能应承吗?

肯定不。

可毕竟,心虚的,是我和胖婆子。儿子非亲生骨肉,事实不可改变,再说,晓彬还不知自己的身世,又刚刚参加工作,决不能让他受到一丝牵连、一毫伤害。而陌生女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此事非同小可,千万不可张扬,得想个万全之策。

通宵失眠,起床后精神恍惚,忙给副手电话打招呼,家里有事,科务请他主持两天,并让胖婆子也向单位请假,在家陪陪我。咋啦,看你气色不对,不舒服还是有心事?没什么,待会和你商量点事。胖婆子笑,脸上露出久违的妩媚。哈,儿子住单位了,重视起老妈子来了,边说边给单位打电话。望着她,我心里一阵伤感,四十多一点的女人,还不算太老,可这些年……唉,可怜!

别看胖婆子现在生理残缺,人却长得腰粗膀宽屁股圆。面容确实不怎么样,但当年恋爱时,她可是采油队公认的“一枝梅”啊,身材高挑、体丰貌美、冰清玉洁,本队、邻队追她的小伙子不说一个连,至少也有一两个加强排。也许出自男人的自尊心,也许是被家庭优越感宠的吧,刚大学毕业的我,踌躇满志,自信十足,把一般女孩子不放在眼里,因此对她并没多少感觉,心想,女孩子,追的人越多越毛病,不理她,杀杀她的傲气,所以很少拿正眼瞧她。而她,对我也不睬不理,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那个年代,无论本科生、专科生还是中专生,毕业后身份都是干部,先下基层实习锻炼一年,再重新分配工作。当时我就分在胖婆子那个采油站,天天跟着她和另两个姐妹上班,有时也参加清整井场的突击活。意想不到的是,正是这个我不理不睬的“一枝梅”,在井台上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

记得,那是一场风暴潮刚刚过去,油区积水成灾,停产井一片一片。采油队日以继夜开展抢扶躺井会战,男女职工们整天一身油泥、一脸臭汗,十分疲劳。一天,清理平整完一个井场,磕头机也开了起来,七八个姐妹便在井台找了干净点的地方坐下,歇口气。我这人平时特爱动,学的又是设备专业,便沿着井台转悠,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晃到一起一伏的磕头机底下还浑然不知,只听“危险”一声惊叫,就在几吨重的磕头机“驴头”随惯性即将朝我“磕”下来的那一刻,一个身影扑上来,推开并压倒了我。一个姐妹急中生智飞步拉下电闸,另几个姐妹惊呼着围了上来,没事吧?没事吧?救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平日里视而不见的“一枝梅”。此刻,“一枝梅”惊魂未散,还紧紧压在我身上,两只胳膀护着我的头部,姐妹们使了好大劲才将她拉起来,趁势我也爬了起来。只见“一枝梅”脸色煞白,喘着粗气,一双射人的眼睛,盯着我,你他妈多读了几年书,牛什么牛,差一点,你小命就没了。接着,眼泪哗哗往下流。姐妹们围着“一枝梅”,问她伤没伤哪里,见她背部工衣上,有一道明显的油印,是“驴头”的“吻痕”。大伙吸一口凉气,真危险啊!“驴头”磕得再深一点点,丢命的就是“一枝梅”了。姐妹们一边拍着“一枝梅”,一边庆幸,交口称赞,姐,你真棒,真棒!拉电闸的那个姐妹,最早恢复精气神儿,望着我俩,意味深长,哇,你俩,生死之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缘。后来,采油矿宣传干事写了一篇报道,刊登在《海滨石油日报》上,表彰“一枝梅”舍己救人的事迹,队上还奖励她两条枕巾、一床毛巾被,矿上发了300元的特别奖金,“一枝梅”用它请姐妹们上饭店“搓了一顿”,拉电闸的那个姐妹有意成全,硬是拖上了我。趁一伙人企图灌醉我之前,我趁清醒时偷偷溜到服务台提前埋了单,小姐妹们赞我乖,会办事,我便借机发力,猛追“一枝梅”。开始,她不答应,报恩?感谢?你要想清楚,恩情代表不了爱情,感谢代表不了感情。我说,我爱你,在我的潜意识里,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不拿眼睛瞧你就是从心里在意你。锲而不舍,苦追一年,终于感动了她。后来,她说,我也是,见你第一眼就盯上了你,那天救你骂你,是情感的总爆发。一年后,二次分配,我上了采油厂设备科,不久,我们就结婚了。巾帼配佳男,当时,还成为采油厂的一道风景、一桩美谈呢。人的一生,朋友亲人很多,可生死之交有几个呢?我骄傲、我庆幸,碰上了这样的好妻子。

婚后,胖婆子对我呵护有加,知热知冷,体贴入微,对公公婆婆也十分孝顺。尤其是婆婆在家独断专行,说一不二,她总能容忍,几乎百依百顺。我心疼,问她,委屈吗,她笑,老人嘛,心是好的。想不到,一次宫外孕,让她生理破残,失去生育能力,由于药物副作用所致,她体重增加,身形改变,“一枝梅”风姿不再,成了不折不扣的胖婆子。为了表示我不在意,也打消她的自卑心理,提高承受能力,平时我就故意喊她胖婆子,亲热得不得了。但我内心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下决心爱她疼她一辈子。有一次,她半开玩笑,老吴,我们离婚吧,你再找一个,生个亲生的孩子。我批评她,你再说,我打你啦,谁说我没亲生的,晓彬比亲生的还亲生呢。她听了,伤心伤意地哭,后又破涕为笑,是的,我们有晓彬,有最好的儿子!

所以,陌生女人要来认晓彬,天大的事,我不能瞒她,要与她商量,听她的意见,她是我的胖婆子啊。

胖婆子遇事比我还有主见,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想起母亲生前一系列有趣的事儿,也许,女人都有这方面的潜能吧。

听了我和陌生女人见面的经过后,胖婆子火冒三丈,大骂女人无理无羞无耻,接着好一阵伤心、难过,进而帮我分析,二十年没有征兆,突然从天而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女人一定不会罢手的。我看我俩要冷静对待,认真处理,回避不是办法,要敢于面对。一是要对方拿出证据,而且是铁证;二是要防范,如对方孤注一掷,对簿公堂,闹得满城风雨,你我、她、晓彬,都受伤害,三输,一家人二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对不起公公婆婆的在天之灵,得不偿失;三是做最坏打算,恢复真相,有话好好说,共同做出抉择,这同样是爱儿子。类似的事,电视里报纸上报道好多次了。最后一点,还要警惕,如果是骗子以此要挟、敲竹杠,那就报警。总之,我们底气要足,不能怕。老吴你说呢?

胖婆子一二三四,刮目相看,我傻傻地望着她,心里直犯嘀咕,不愧是婆婆调教熏陶出来的儿媳妇,有老人家的风范,城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夫人英明,听你的。

去,大主意,还是你拿。

那就以静制动,等着,她再找,直接面对,摊开理论。

行,胖婆子眼圈又红了,儿子快一个礼拜没回家了,不知那个女人去没去干扰他起身推开儿子的房间,进去抹眼泪去了。一有不顺心的事,一想儿子,胖婆子就钻进晓彬的房间不出来,成为习惯。

有可能,那个女人有的是办法,我急忙拿起客厅电话,拨通儿子电话,喂,晓彬忙吗,还好吧。爸呀,您在家,怎么没上班是妈身体不舒服?没有,妈很好,问你什么时间回来吃顿饭。哈,爸,你们当官的还不知道?抓油上产,日超八千,没空呀,晓彬一边笑一边调侃。等忙过这阵再说吧,爸您多陪陪妈,别光顾应酬尽喝酒,把妈忘了也要注意身体,好啦,我挂了。

还好,女人还有分寸,晓彬毫不知情我放心了些。

眼下,着急的,反倒是我们了,我期盼早点再次见到这个不速之客,早点了结此事让我们和儿子不受外来纷扰,平静地生话。

隔了一天,又是晚饭后,女人终于打进电话,要求见面。我装着不情愿,但没有推辞。女人很激动,吴科长,在哪儿,您定您定。我不想她来家里,更不愿去我办公室还是我们去你那吧。那好,劳驾您,吴科长女人总是彬彬有礼,一副有求于人又急不可待的口气。还有,吴科长,我有一个请求如果当年包晓彬的小被子,他穿的小棉袄还在,请您带来好吗?我嗯了声,没有明确表态。

不错,晓彬当年随身的这两件物品还在,从晓彬到我家解开包裹、脱下棉袄、全身换新的那一刻起,父母就将其当做贵重物品原副原样珍藏起来了,连晓彬流在上面的口水、鼻涕都舍不得擦掉。记得,将晓彬变更身份、交由我们抚养时,母亲将珍藏的小被子小棉袄郑重地移交给胖婆子。儿媳,收好,你当妈妈,我是奶奶,咱俩都升格了,高兴,高兴!让人意外的是父亲,他将小物件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带着颤音,说,丢孩子的人虽然心狠,可能有苦衷,有难处,但母爱正如小被子小棉袄一样,却是柔软的、暖和的,人生下来得到的温暖和爱,首先是母亲给予的,应代孩子好好保留这份温暖这份爱,它代表孩子的来历,也联系着他的将来,不能割舍,不能中断。我们收养他,对他的一切,要负责到底。父亲很动情,眼里似有泪光在闪,这在他身上是很少发生的。对于父亲的表现,母亲表示认同,但话说得有些讥讽,哟,长知识啦,这哪像“算个球、算个球”说的话呀,接着,唉,孩子是你捡来的,感情,到底不一样啊。

晓彬从小到大,这两件东西虽然没有告诉他、给他看,但我们一直原封不动,保管得好好的。每逢夏天,都拿出来晒一晒,消消毒。不求别的,等将来我们老了,交还给他,让他对童年有一个完整的记忆。

带上吧,不见鬼子不拉弦,看她能怎么的。胖子婆叮嘱我,到时,我多说,你少说,留个后手。对,你们女人,能吵架,也好沟通,听你的。臭嘴,不过,咱们得有思想准备,她要真是晓彬的妈,真得沟通沟通了。

参加工作头两个月发的工资,晓彬用它给妈妈买了一身西式连衣套裙,淡绿色,名牌。穿衣镜前,胖婆子像演员试镜,前后左右,摆肩、挺胸、扭腰、转臀,乐开了花。老吴,你看,我儿子买的哩,别吃醋啊。将其视如珍宝,不逢节日、喜事、重要场合,一般是不会穿出来的。夏末秋初,正是季节,胖婆子穿上套裙,涂脂抹粉,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麻包消瘦了许多,乍一看,又现当年“一枝梅”的影子。我心怦然一动,要不是家庭接二连三遭难、身体发生变故、精力心思全扑到儿子身上,胖婆子打扮打扮,还是风姿绰约、满有女人味的啊。这些年,某些方面我确实忽视冷落了她,一股歉意与自责,涌上心头。

哈,胖婆子,今天,你真漂亮,和那女人,有一比。

去,谁和那种人比,是自尊自重。胖婆子脸上放光,这是去谈判,维护我们做父母的权利,正规场合,别没数。

我折服,直点头。

初次见面,胖婆子不卑不亢,主动上前,伸出手,丁女士,你好,来油田几天了吧,反客为主,牵了牵对方的手,步向沙发,请,自己先行坐了下来。

女人没有坐,先给胖婆子倒水送纸巾。是嫂子吧,看样子,我们大概同庚,该怎么称呼您呢?

丁女士,我可比您太显老了,您别客气,就叫我晓彬妈,他爸爸他爷爷他奶奶他姥姥他姥爷及左邻右舍的叔叔阿姨们,都这么叫我,晓彬妈。

一听就知道,胖婆子别有居心。

我就叫您大姐吧。女人在胖婆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不好意思,为晓彬,拖您的步,添麻烦了,不得已,请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

你别,无根无由,无凭无据,你怎么能自称晓彬的母亲呢?

所以,我请您带上晓彬当年的小被子小棉袄,那是我亲自选料亲手缝的。小被子红面白里,被里下方有两行毛笔记,我写的,毛毛,1989年9月15日生。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小棉袄是兰缎面料,领口、袖头、下摆缝有一圈白色人造毛。可能您已带来了,不信,您可以拿出来验证。我不敢骗您的,大姐。

女人说得一点不差,全对上了。

晓彬,我们的儿子,该怎么办!我在心里喊。

这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说明你掌握了一些信息,谁知你是从哪儿道听途说得来的,网上各种资料包括个人隐私什么都能买到,还有,人肉搜索,什么都能找到,高价出售,拿来骗人,司空见惯。现在,有些人,厉害得很。胖婆子心里虽然明白,口里仍一套一套,据理力争。

女人沉思了一下,大姐,那么,起码,您承认了,晓彬不是您亲生的。

胖婆子顿觉失言,一怔,望了望我,马上沉静下来。我们能来见你,表明了我们的坦诚,即便这样,也不能证明你的身份,将话又挡了回去。

大姐,求您拿出晓彬那件小棉袄,如果没人动过的话,背面右下方,里面有一张我和孩子的小合影,黑白的。是我缝衣事先铺到棉花里面的。那是铁证啊。

女人厉害,逼得胖婆子无路可退,好,要没有呢?

大姐,没有,我立马退房,走人,决不再来打扰你们。

晓彬那件小棉袄我们收藏了二十年,时不时拿出来瞧瞧,但谁也没在意里面藏有什么秘密。这时,我也好奇,心里却在祈祷,没有吧,也许没有吧。我向胖婆子示意,晓彬妈,拿出来,看看吧。

打开包,小被子小棉袄叠得整整齐齐,新旧如昨。女人一步上前,双手颤抖,拿起小棉袄,直接撕开背面右下方,扒开棉花,抽出一张用薄膜保护的纸片,撕开薄膜,打开薄纸片,果然是一张黑白小合影,有些发黄了,但却清晰。我的毛毛呀,大姐,您看,吴科长,您看,这是我和毛毛呀,说着,将照片递到我手上,双手蒙脸,歪倒在沙发上。毛毛,妈妈对不起你,身子一抽一抽,吴科长,我想毛毛,好苦、好苦呀!

照片上的毛毛,正面贴在妈妈的怀里,两条眉毛浓而黑,尾梢尖长,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跟晓彬进我家后照的相片一模一样,也跟照片里的妈妈一模一样,也跟眼前这个女人一模一样,难怪前天我见到女人的第一眼时,就觉得她的眼睛有点特别。

震惊,恼怒,不知所措。捏着照片,胖婆子红着眼睛,苦、苦,就你苦,早知今天,何必当初,狠心抛弃儿子,二十年,不管不问,我们拉扯他,容易吗?不苦吗?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你够格当儿子的母亲吗?羞不羞、愧不愧?哇,你今天一冲动想来认儿子,就能认儿子?不想想,儿子就这么好认的吗?我们愿意,晓彬也不一定认你这个无情、狠心的母亲呢。“一枝梅”的秉性又上来了,对女人劈劈叭叭地发起火来

大姐,吴科长,我有苦衷,对不起。女人起身,弯腰,向我俩鞠躬。对不起,我给你们赔罪、赔罪!身子久久不起,像日本鬼子似地。

别这样。胖婆子到底心善,赶紧扶直女人。有话慢慢说,我们不会不讲理的。

我知道,我知道,大姐和吴科长都是好人,好人。

十一

伤心恸哭过后,女人擦干眼泪,恢复常态,忙给我们奉茶端水果。

丁女士,事情摊开了,该讲讲晓彬的来历,给我们一个交待。我说。

吴科长,我决心找儿子,我就不打算隐瞒什么了,但……

但什么呢,也算给儿子一个交待,胖婆子跟着说。

可我,真的怕伤害你们,尤其是晓彬近几年,每年暑假或寒假,我都来油田看看就是不敢找你们,也不敢去见晓彬。女人眼睛红了,忙用纸巾擦了擦,继续说,凭油田的熟人,我是能见到晓彬的,但知道他在你们身边生活得很幸福,是你们,给予他超过亲生的父爱和母爱,感动之余,我又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在大酒店住几天就哭着离开了,我怕打破你们的平静,干扰你们的生活

可你已经伤害到了,我和老吴现在已被这事搅得心乱如麻,坐卧不安。

所以,此刻我仍然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全部……

你不告诉我们全部真相,问题怎么能解决呢?我有点相信这个女人了,她的话充满谜团,真让人一头雾水,便说,我们已经面对面,回避,已不可能了。

大姐、吴科长,其实,晓彬是我和一个男人的私生子!

私生子,晓彬是私生子?

是的,大姐。

难怪,小东西又漂亮又聪明,唉,难怪。

女人脸上一阵飞红。大姐,二十多年前,我高考落榜,家里穷,无钱复读,在家呆了一年,十九岁出来打工,做过零工,当过保姆,最后落脚在一家大型国企的小招待所,当了服务员。来所里就餐留宿的,大都是企业内外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许是我人长得比较出众,加上工作认真,待人热情周到,大家都喜欢我。不知不觉中,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进入我的视线,虽然知道他有一家三口,我们地位、年龄悬殊,根本不可能,但我仍被他的豪爽、果断、风趣所倾倒,他也愿意和我接近,在我面前表现得活力四射,激情如火,还不乏温情。慢慢的,我们相知了,彼此倾慕。一天晚上,酒席散了,他醉得很重。我作为客房部的领班,很自然地去为他端茶送水。夜深了,他吐了,我给他捶背,擦脸,洗手,扶他移出洗手间,就在为他脱去外套扶他躺下的刹那间,他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们倒在席梦思上。大姐,我刚过二十,情窦初开,想欲非非啊,完全被他全身汹涌澎湃的热浪所击败、所淹没。就这样,防线突破、堤坝损毁,却没有一丝恼怒、一丝后悔,反而觉得神秘而幸福。我知道我完了,走不出来了。他也知道他完了,离不开我了。我们就像走在钢丝上,危险而兴奋,尽管知道迟早会掉下去,但我们没有想那么多、顾那么多,悄悄地、偷偷地爱着甜蜜着,做得十分隐秘。

他用假象欺骗了你。胖婆子十分不屑,斜视她,上当受骗还心甘情愿。

他没有骗我。

那你图他啥,钱财?

大姐,我是需要钱,但在相爱的一年多之中,我没要他一分钱,我不想让感情掺进杂质,我要爱得纯粹。

你是小说看多了,痴迷、傻。

我承认,大姐。

胖子婆所宣称的维权谈判,一下变成了两个女人之间隐私的倾吐与倾听,我一个大男人反而不方便插嘴了,便靠在沙发上,眯上双眼,做迷糊状,但耳朵却不放过送过来的每一个音节。

他人现在什么地方?

死了,十年了。

作孽啊,臭男人。

大姐,别骂他,他人不坏。人在幸福的时候往往不计后果,后来,我身体出现了反应,但缺乏经验,没在意,也没告诉他,等严重了,偷偷上医院一查,怀孕快三个月了。我找他商量,我说要生下这个孩子,这是我们爱的结晶。

对,要挟他,看臭男人怎么办。胖婆子好像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他安慰我别急,让他考虑考虑。此刻,女人已十分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过了一天,他告诉我,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了,同意我的想法,要这个孩子!他马上离婚,和我结婚。他说,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安排给我的天使,有了你,我这一生没白活,没白过,觉得生命有了全新的意义。我说,不,这样,你的职位、你的荣誉,全完了,不行。他说,看穿了,人生短暂,荣誉、职位,算个球,算个球,只有你是真的,你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天下女人一个傻,你就让他离,看他敢?

大姐,你不知道,他真敢的。他说算个球算个球的那个样子,有多感人啊。

算个球?谁的口头语!我猛然惊醒,一下跳起来,瞪着眼,大叫,丁女士,算个球,他是谁?是谁?

胖婆子一惊,老吴,你怎么啦!

你问她,这个算个球的男人是谁?我几乎在吼。

吴科长,大姐……他……他叫吴……吴浩天,是……是……是你们的父亲!

醒悟过来,胖婆子也跳起来,一下站到我身边。胡说,丁女士,你胡说,怎么可能!

你什么居心?找儿子就找儿子,得寸进尺,还想来当老子,丁女士,你到底想干什么、干什么?我接二连三地质问。

也许是长期积压在心中的块垒溶化了,掀掉了,女人脸上尽管泪光闪闪,表情却显出减压后的轻松与沉静。吴科长,我不想干什么,一切,都是真的,我理解,你们一下 难以接受,但这,却是事实。

我们不信!我歇斯底里,大叫。

十二

胖婆子终归是外姓人,对公公的情感再怎么说也比不上儿子的,先于我,冷静下来。

丁女士,你怎么扯上上辈人呢,他是我公公呀,一辈子清白为官,坦荡做人,有口皆碑,你可不能编排他,毁他呀。

我没有,大姐,是吴科长刚才说的话让我坚定,进一步醒悟。是的,我们已经面对面,我们无法回避。人生经历,历史真相,我不想隐瞒,必须恢复,我们这辈人活得糊里糊涂、不明就里,但我要让下一代人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即使眼前有些伤害、疼痛。

可我公公……

大姐,当年,恰恰是我,保护了你公公。当时,他喊“算个球”,豪气,壮烈,担当,那情景,在我眼前,就像昨天的事。为这样的男人付出,做出牺牲,大姐,我觉得值,不后悔。当时,你公公要离婚,我坚决不让,我下决心要生下这个孩子,完全是出于爱,他是一条生命,是我俩爱的延续,生命的延续,我不能放弃。但那个年代,婚恋家庭观没有今天这么开放,处理非常严厉,隐情一旦败露,你公公的党籍、职务、待遇,可能全都没了。我劝他,保住你,你好了,我不一定好,但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好,有你的荫护,他就有依靠,就能健康成长。于是,我打电话给边远山村的表姐,她答应帮我,叫我去她家生孩子。至于以后怎么办,来不及多想,走一步看一步吧。就这样,我带着你公公给的两万元生活营养费和必要的生产证明,在表姐家生下了孩子,小名叫毛毛。

后来,晓彬又怎么被收养到我们家呢?我像在听书啊。胖婆子大惑不解,你怎么能狠心抛弃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呢?

这是我和你公公设的一个局。

局?

是的,一个局,不然,晓彬怎么能堂堂正正到你们家呢?毛毛长到快半岁时,能搬能坐了,我可以放手了。但我不能送回老家,怕社会舆论,怕父母接受不了,我又不能带着孩子去打工挣钱,更重要的是孩子没有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不行,于是表姐帮我想出了一个招,和你公公在约定的时间、地点一个丢孩子,一个捡孩子,天衣无缝。我想凭你公公的人脉关系与经济能力,收养一个弃婴,完全没有问题。在我生产哺乳期间你公公对我们母子关心入微,书信、电话频繁,经常问寒问暖,还托唯一的知情人、他的小车司机袁师傅送钱送物。有一次,你公公借外出考察为名,专程看望了我们娘俩照了许多合影,大姐想看,我待会拿出来总之,你公公对我没有丝毫改变,把孩子交给他,还给吴家,这是最好的结局。经过商量,你公公同意了,我就带着毛毛,在司机袁师傅的配合下,以弃婴的方式交给了他然后就悄悄离开了油田。可以说,这件事没给你公公带来任何不利影响。后来,你公公写信告诉我,儿子正式取名吴晓彬,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叫丁彬彬,他是叫儿子今后“晓得”世上还有我这个母亲,同时也隐含要他孝顺我的意思。

你这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公公怎么舍得放手呢?

是我的坚持,无奈之下,你公公也想通了,因为他心中明白,他无法给我一个完美的结局。

这就是我们女人哪。胖婆子忘了是丁彬彬介入我们的家庭,是婆婆死也不知的第三者,竟然充满了同情,先前的对立情绪荡然无存。

我一点也不怨你公公,他对得起我。离开油田时,他挪用公款,给我在银行开了一个20万元的账户,叮嘱我去最早改革开放的城,找项目,投资做生意,还给几个朋友打了招呼。大姐,你放心,你公公不是贪官几年后,他用自己的承包兑现奖分几次还上了20万。为让他心安,我收下了这笔钱。我和他约定,如混不好,再苦再穷,我也不会来找他了,如果有成就,富了,或超过了他兴许为了儿子,我会回来,给儿子一些补偿让他过上最幸福的生活。刚开始,生意起起伏伏,我心灰意冷,是他经常写信或电话鼓励我,并借油田市场给我开辟了不少的生意渠道。慢慢地,有了起色,在资金有了些积累后,我转向房地产,目前有了自己的公司,效益还不错。但想不到,十年前,你公公一病不起,走了。他向我隐瞒了病情,我一点也不知道。后来,得不到你公公的音讯,加上想晓彬,我借出差来到油田,找到司机袁师傅,他是我和你公公生命中的贵人,帮了大忙。从袁师傅口中,这才知道你公公离世了。你婆婆早几年身体出现状况,对晓彬也做出了长远安排,虽然不符常理,但消除了后顾之忧,我又能说什么呢?近些年,晓彬的情况我都是通过袁师傅了解到的,每次来油田,也是袁师傅接待我,并找机会带着我,悄悄地远远地看看晓彬,我多想上前抱抱他,告诉他,我是他的母亲,但想到你们为他所做的一切,我不敢,只能流泪离开。大姐,你和吴科长对晓彬视如己出,付出了心血,我不知该怎样感谢你们,怎样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更不知道,怎样才能恢复我和晓彬的母子关系。

胖婆子傻了,望着我,老吴,这事,看老爷子整的,真是一家人啊,怎么办?

我同样傻了。心里直怪司机老袁,还挺忠诚的,比保密局还保密局,难怪父亲退休之前给他办了转干,提了副科,近几年干得不赖,又被某领导看中,调到采油厂车管中心当了主任,正科级了。

丁女士,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了,父亲生前对你就没有一点交待或暗示什么的,到底今后怎么办呢?我情绪虽然缓和了许多,但心中仍存疑问,不像胖婆子,总是容易被故事感动,被眼泪打动。晓彬真是父亲亲生的吗?我必须多长一个心眼。

没什么特别印象,记得他说过,他不在了,有什么事,可以找司机袁师傅,他能帮上忙的。

让我们都想想吧。我说。

十三

第二天,我正要去找袁司机,不想门铃一响,老袁不请自到了。进门就说,吴科长,这几天有点闹心吧。

沾你的光,托你的福,老袁!我没好气地说。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你老爸的话说,算个球,算个球哇,人,谁还没有一点过去的事。

这也太离谱了啊,你可是老爸的帮凶,合伙欺负我妈,还没找你算账呢。我妈泉下有知……

老袁坐下,自己掏烟,点了。

兄弟,感情的事,难断,我不是没劝过老领导,他“算个球”的性格,能听吗?再说,他是领导呀,我是司机,崽子,晚辈,有些话,我敢说吗?也难怪他,你妈为人太要强了,活生生把丈夫往外推,老领导也是一个男人嘛,需要……唉,不说这,不说这,把眼前的事处理好,最要紧。

老袁,难道晓彬真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里面有没有其他可能呢?

别冤枉人,老吴,丁彬彬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典型的痴情女,晓彬是你们吴家的后人,半点不假,千真万确!

袁司机说,老吴呀,请恕我直言,到底是人家丁彬彬对不起你们吴家,还是你们吴家对不起人家丁彬彬,我说不准。但一想到当年丁彬彬只有十九二十岁,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子,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为你老爸所承担的压力、做出的牺牲、受的委屈,以及一辈子的境遇,至今还无怨无悔,反倒觉得对不起你们吴家人,一想到这,我就于心不忍、于心不忍。

袁司机说,老吴呀,请再恕我直言,我觉得老领导欠丁彬彬的太多了,母子连心哪,为了老领导,为了吴家后代,人家丁彬彬强忍分离思念之苦,硬是二十年未上门找麻烦,自己扛,我就觉得丁彬彬很了不起。要说错,是一个纯洁无私的女孩,在婚恋问题上找错了人、走错了人生的第一步,而又死不回头,还傻傻地保护这个男人,保护他的家。丁彬彬,傻啊,让人心疼、惋惜!

袁司机说,当年,我太年轻,有私心,想转干,甘当老领导的马前卒。唉,我也有错、有错!所以,我一直帮她,减轻点心中的愧疚。

袁司机说,老吴呀,请再恕我直言,尽管你们被涉连其中,无辜,但作为吴家人,

86你们要为丁彬彬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应该大度些啊。没法子,代父背责还债嘛。

袁司机说,兄弟呀,请再恕我直言……

老袁,别,我只是随便一说,有点疑虑吧。袁司机的话,似句句在理,我无法反驳,也许,前两天我和胖婆子对丁彬彬的指责是多了些,便赶紧打断他的话。

老吴,你要相信,坚定不移。袁司机立马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你爸病重期间交给我的,嘱托我在适当的时候交给你,看看吧,他什么都想到了。

亲子鉴定书!

吴晓彬,真是我的亲兄弟啊。

难怪刚进我家时,我妈就说他像家里人,一切,早有暗示呀。难怪父亲坚持要将晓彬的名字定为吴晓彬,难怪父亲在母亲决定将晓彬变成我的儿子、他的孙子后,情绪低落,是有心思和苦衷!难怪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晓彬、儿子儿子,是有所指呀,难怪……一切的一切,大家无法知情,蒙在鼓里。我心地善良而又精明强悍了一生的母亲,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父亲,被失败的感情、失败婚姻欺骗了,欺骗了一辈子,至死都不知晓。悲哀。

晓彬啊,我、胖婆子和母亲,在父亲与你母亲的这场感情戏中,与你一样,我们都是无辜的、无辜的!

十四

我抖着亲子鉴定书,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父亲,你犯下了大错,却将苦果留给我和胖婆子,留给晓彬,您让我们如何面对晓彬,让晓彬如何面对我们,让我们如何面对世人。您让晓彬先当您的儿子、我的弟弟,后当您的孙子、我的儿子,今天,您心爱的女人找上门了,他又变成了您的儿子、我的弟弟,这对我们、对晓彬是多大的伤害呀,不公平啊。也许,亲人间的真正身份可以恢复,也不难恢复,可情感的折磨,心灵的创伤,伦理的沦陷,道德的损毁,要不要恢复?怎样恢复?怎样才算恢复?还能恢复吗?父亲,您已盖棺,我不想评价您,也不想指责您,但请您回答我,恢复,恢复,恢复!也请您告诉我,传承,传承,传承!父亲啊我曾引以为荣的父亲,您说话呀,您真的让人疑惑,让人灰心,让人坍塌……

我拍打着亲子鉴定书,真想变成一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大哭大吼,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然后将它撕得粉碎,抛向天空,让它随风而去,无影无踪……可我已是一个年过不惑、逼近天命的人了,不能冲动也知道无力让它销声匿迹。

我只能盯着亲子鉴定书,自言自语,父亲,你连遗嘱也没写下一句,走得虽不干净倒很利落,叫我怎么办?

袁司机已不是当年的袁司机了,狗屁得像个哲人似的,劝我。

老吴,无言胜有声,仔细想想,老领导的鉴定书,其实就是他的坦白书、自首书交待书,也是认错检讨书,也许,千言万语就蕴藏在其中,最能代表他心底的忏悔。边说边从我手中拿过鉴定书,折好,放进信封老吴,尘封它吧,目前社会,已有相当的宽容度、和谐度,我们这些晚辈、至亲,原谅他、宽恕他,更应该有这个雅量与气度。

我惨然一笑,丁彬彬这次来,除想和晓彬恢复母子关系,还有什么想法?

袁司机说,丁彬彬现在是E城一家颇具名气的房地产公司的总裁,十多年前,老领导不断催促、鼓励,希望她拥有新的生活与幸福,她终于走进了婚姻。婚前,丁彬彬向对方坦陈和老领导的过去,还有一个儿子。当时,对方没有在意,但婚后却耿耿于怀,感情生活别别扭扭,维持了几年,最终还是离异了。目前,丁彬彬孤单一人,打拼商界,据说资产有好多亿了,急需亲人加入核心团队,掌控企业。这次来油城,她带了副总、财务总监、助理、秘书等一行人,在海宇大酒店包了豪华客房,一边遥控办公,一边商谈晓彬的事,最终的想法是要找回骨肉亲情,培养晓彬,将来接替她的事业,挑起公司重担。

袁司机告诉我,丁彬彬父母双亡,无兄无弟,只有晓彬这唯一的骨肉及你们两个亲人了,她自认没有资格进入吴家,但早把自己当成吴家人,早就想认祖归宗,她说她人是吴家的人,事业是吴家的事业,她感恩老领导当初给的二十万,支撑了她,也感恩油田市场,在困难中拉了她一把,才有今天。晓彬是喝油田奶水长大的,永远是石油工人的儿子,将来,等他学商有成、能独挡一面时,就让他回油城投资,为石油工人建最好最便宜的房子,回报油田,回报吴家的养育之恩。但她不敢开口,怕晓彬不接受,怕你们有疑虑。

袁司机说,她一到油田,首先想找我出面说情,可我在省城处理特大车祸,回不来,在电话中又怕给你讲不清楚,再说此事牵涉个人隐私、家庭秘事,外人最好不要介入,所以我对丁彬彬说,你们终归血脉相连,一家人,迟早要面对的,不如自己先主动谈,有什么需要的,等我回来协调。这不,昨晚才回来。不过,你们这么见面、沟通,挺具戏剧性,可上电视寻亲栏目,创全国最高收视率啊。

老袁,你别幸灾乐祸,还电视节目呢,我心里乱成一锅粥了。

说笑,呵,说笑,我是为你们高兴、欣慰,一波三折后的团聚,尤其珍贵,老领导泉下有知,会感激你们的。我今个来,一是做个证人,二是帮丁彬彬传个话,三是希望你们丢下历史包袱,恢复亲情,一家人向前看,往前走,创造吴家的新事业、新天地。

可现在,我最担心晓彬,他喊了我和胖婆子近二十年的爸妈,怕他转不过弯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首先,你要带头放下。

放下?

对,要放下,和晓彬这代人比,我们毕竟老了,有些事情,放心交给年轻人去做吧。晓彬认不认母、是走是留,让他自己抉择,也许有痛苦、有艰难,相信他一定能挺过去的。对上辈人留下的遗憾、缺陷、错误乃至毁坏,你我无力弥补、修正,但晓彬他们可能比我们有智慧、有办法。一些事情,年纪大的人来处理,觉得复杂难办,在年轻人眼里,说不定变得简单,干脆利索,一步到位,给你惊喜。不信,你试试。

觉得有理,我点点头,那我试试吧。

我说兄弟,底气足点,只不过是恢复一下关系嘛。小时候,晓彬喊你哥哥喊得多甜哪。

去你的,我狠狠擂了袁司机一拳,但心里,仍就振奋不起来。

树 网 版画/王洪峰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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