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田人物(二篇)
2011-06-04和军校
■ 和军校
油田晨曲
老 马
老马和两个儿子、两个女婿正在家里的鱼缸里垂钓。
这一天是周末,老马下了个早班,绕到菜市场买了几样菜。老伴一脸疑云。自从老伴退休以后,老马再也没有去过菜市场了。
老马解释:多做几道菜。
老伴道:不逢年不过节,做那么多敬灶神呀?
老马说:有几个客人要来。
老伴问:谁呀?
老马卖着关子: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老伴估摸着是儿子儿媳妇、女婿女儿们要回来了。老马交际不是很广泛,平素家里少有客人,只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媳妇、两个女婿和两个女儿隔三差五地打个转转。老马渐渐老了,退休的日子渐渐近了,儿子和儿媳妇、女婿和女儿也渐渐来得少了。老马向来不拿儿子儿媳妇、女婿女儿当外人,儿子儿媳妇、女婿女儿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把老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想回来就回来,想走就走,碰着干的捞干的,碰着稀的喝稀的,老马和老伴从来不着意为他们准备吃喝,老马今天这是怎么了?
老伴做菜的时候,老马在喂鱼。前年夏季,老马的一个徒弟给老马焊了一个大鱼缸。老马原本对养鱼没有多少兴趣,但也不能凉了徒弟的心意,就买了十几尾金鱼丢进去,金鱼们活得生机勃勃。
老马捏了一撮鱼食扔进去。
老马又捏了一撮鱼食扔进去。
老伴在厨房瞄见了,叱喝道:你要撑死鱼呀!
老马顾自说:现在吃饱了,一会儿不吃了。
老伴将信将疑地把八个凉菜端上桌,门铃果真响了,大儿子和大儿媳妇来了,拎着一瓶酒一条烟,酒是五粮液,烟是蓝芙蓉王。大儿子每次都不会空着手,要么是一瓶酒,要么是一条烟,酒是城固特曲,烟是金丝猴。今天上档次了,老马笑一笑,收下了。老马没有别的嗜好,就爱喝几口酒,爱抽几口烟,酒喝城固特曲,烟抽金丝猴,都是家乡的货,几十年了。俄而,二儿子和二儿媳妇来,也拎着一瓶酒一条烟,酒是五粮液,烟是蓝芙蓉王。老马笑一笑,收下了。两个女婿和两个女儿是一搭儿进门的,他们都没有空着手。
老马问:也是五粮液和蓝芙蓉王?
两个女婿的脸红了,两个儿子的脸上也挂上了不自然。
老马走进厨房,提了两瓶城固特曲出来,拧开盖儿,笑呵呵地说:喝自己的酒心里踏实。
老伴和两个女儿、两个儿媳妇每人吃了一碗面,就结伙下楼溜公园去了。老马和两个儿子、两个女婿继续喝酒。酒桌上的气氛很热烈,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婿爸长爸短地叫着,争先恐后地给老马敬酒,老马是来者不拒,很快就脸红脖子粗了。老马心里透亮,烟酒档次的突然升级,态度突然间的转变,并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另一个人来的。这个人名叫郭智慧,现在是油田公司总经理。
掐头去尾,郭智慧在油田公司总经理的凳子上已坐了六天。自从郭智慧当上油田公司总经理的那一天起,关于郭智慧和老马的故事就在公司流淌开了。郭智慧大学毕业以后,在采油队当实习生,给老马当徒弟。郭智慧是四川人,锉个个,干瘦干瘦,戴副深度眼镜,细皮嫩肉,和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石油人格格不入,更不被人看好。老马却很喜欢郭智慧,喜欢他的聪明伶俐,喜欢他的吃苦耐劳,也喜欢他的不计得失,老马无私地把自己的看家本领一古脑儿地倒给了郭智慧。后来,老马调回厂里,在安全科当科长。再后来,郭智慧也调回厂里,在生产运行科当干事。每年春节,郭智慧都要去老马家里拜年,两样礼物:一条金丝猴香烟,一瓶城固特曲。郭智慧给老马当徒弟那会儿,就知道了师傅的这两大爱好,也知道金丝猴是师傅的家乡烟,城固特曲是师傅的家乡酒。郭智慧28岁那年,老马把晓佑介绍给了郭智慧。郭智慧连续谈了六个对象都不欢而散,原因也很简单,女方都嫌郭智慧不够尺寸。晓佑模样心疼,比郭智慧高出半拉脑袋,老马一提郭智慧,晓佑眼泪就下来了。晓佑是老马朋友的女儿,老马拿晓佑当女儿看,晓佑一直管老马叫叔叔。晓佑说:马叔叔,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就这么打发我?老马说:天底下有不喜欢自家女儿的父亲吗?晓佑不哭了。老马说:晓佑,郭智慧是一块金子,只不过是在土里埋着,肉骨凡胎看不见罢了。晓佑问:马叔叔,真的吗?老马说:你大姐要是没嫁人,我就把你大姐嫁给他,你二姐要是没嫁人,我就把你二姐嫁给他,你大姐二姐都嫁人了,我只好把你嫁给他。晓佑嫁给了郭智慧,证婚人是老马。就在郭智慧娶晓佑那一年的年根儿,采油厂竞聘生产科运行科副科长。大家在底下猜测,这一回,非郭智慧莫属。郭智慧有年龄上的优势,有学历上的优势,有在采油队工作过的优势。郭智慧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姿态。竞聘的结果出人意料,年过五旬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老杜击败了郭智慧。年轻气盛的郭智慧冲到厂长办公室,一下一下地拍着厂长办公桌,用浓重的四川话一字一顿地说:这是图形式嘛这是走过场嘛这是装样子嘛这是欺负人嘛!厂长气坏了,拍着桌子说:回你的采油队去回你的采油队去!在油田,最辛苦最没人愿意去的地方就是采油队。所以,“回你的采油队去”就有“贬”的意思了。老马把郭智慧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老马问:真的打算回采油队去?郭智慧叫声师傅,泪就滚落下来。老马气愤了:要么把你那尿水水擦干,要么滚出去!郭智慧用袖子拭了眼泪。老马训斥道:人这一辈子,咋能不经过几个沟沟坎坎呢?郭智慧表态:师傅,我不怕吃苦,我不怕回采油队,我是咽不下去这一口气……我听你的,回采油队一定好好干,东山再起。老马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又写了一个电话号码,交给郭智慧:你去油田公司找这个人。纸条上写的这个人也是老马的徒弟,在油田公司生产运行处当处长。第二天,郭智慧把纸条交给处长,处长说:师傅看上的人,我就不考察了,你明天来报到,我先给你一个副科长。从此以后,郭智慧踏上了一马平川的仕途:副科长、科长、副处长、处长、安全总监、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总经理,十二年完成了八级跳,缔造了一个神话。后来,老马也调到了油田公司机关,在档案馆当馆长,小职无权,默默无闻,一天挨一天地过着抄抄写写的工作,再有九个月就到站了。虽然在同一座大楼里上班,但郭智慧和老马走得并不近,郭智慧从来不去老马的办公室,老马从来不去郭智慧的办公室,偶尔遇着了,郭智慧叫师傅,老马点点头,笑一笑。在电梯等人多的地方遇着,郭智慧也只是点一点头,老马也是点一点头,并没有语言交流。每年春节,郭智慧一如既往地给老马拜年,一如既往地拿一瓶酒一条烟,酒是城固特曲,烟是金丝猴。郭智慧当了安全总监那一年,拎来的烟酒换了牌子,老马的脸拉长了。郭智慧知道师傅担心的是啥,放下烟酒,随之掏出了发票,压在了酒瓶下。老马的脸色还是没有缓和。郭智慧说:师傅,我们的生活条件好了,你也该喝点好的抽点好的了。老马说:有钱难买乐意,我乐意喝城固特曲,乐意抽金丝猴。从此以后,郭智慧又恢复了老牌子。老马的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都知道老马和郭智慧的这一层关系,现在郭智慧当了总经理,他们觉得老马家时来运转了。
大儿子说:爸,我再给您敬一杯,一切都在酒里。
大儿子双手擎着酒杯,腰下意识地佝着,满眼盛的都是巴结。看着大儿子的模样,老马的心软了一下。大儿子在文化处当科长,总想再奔个台阶,挣得脑袋一顶秃,鬓角两片白,依然瞅不见曙光。老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按年龄排序,接下来敬酒的应该是大女婿了,二儿子却迫不急待地站了起来:爸,我也敬您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马心酸了一下,二儿子和媳妇一直关系不睦,二儿媳妇嫌丈夫是一个没职没权的物理老师。二儿子也想跳槽到机关,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大楼里,可申请写了十多份,都像泥牛入海一样无踪无影无声无息,老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大女婿站起来了,他给老马的杯子里续满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双手捧着:爸,我给您敬一杯,我喝完,您随意。
大女婿早先是个司机,起先开客货两用,后来开普桑,比他入队晚的人换了新车,比他年龄小的人也换了新车,就是大女婿没有换车,大女婿咽不下这口气,把小车队队长骂了一顿后,买断工龄,自己开公司做生意了,可是生意总是不见起色,花花草草的事却灌了老马几耳朵。老马是息事宁人的人,听见了装作没听见,看见了装作没看见。老马还没有喝,大女婿头一仰,手腕一抖,酒在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依地落进他撑得圆呵呵的大嘴中。大女婿随之有力地把酒杯蹲在桌面上,粗门大嗓子地说,爸,全油田的人都知道,要是没有你,能有他郭智慧的今天?他肚子里那个崩崩跳的东西如果还叫良心的话,他就应该好好地感谢你,要是他还记着这份恩情,大哥还愁上不了台阶?两个小弟还愁换不了工种?我还愁拿不到单子?咱家还愁没有好日子?
老马的脸越来越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女婿就坐在老马的身边,他不声不响地站起来,给老马斟了一杯茶,再斟满酒,给三位大哥斟满酒,这才给自己斟满酒,又给老马舀了一勺子花生米,夹了一筷子猪耳朵,夹了一筷子凉拌灰灰条,点着筷子头说:爸,喝茶喝茶,吃菜吃菜。
听着小女婿的声音,老马的心里舒坦了一些。小女婿是个农村娃,大学毕业后来到了油田,长得墩墩实实,说话办事也实实在在。他和小女儿一直在采油队工作,过得一片恩爱,一片满足。好几回,老马都想给郭智慧张张嘴,让郭智慧扶一扶小女婿,但小女婿都委婉地拒绝了老马的好意。凭感觉,老马知道小女婿会把事干大。
小女婿端起酒杯说:爸,我也给您敬一杯,我喝酒,您喝茶。
老马却端起了酒杯,与小女婿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两个儿子和大女婿又一次蠢蠢欲动了,想继续给老马敬酒,想表达自己的心愿。老马越喝越不是滋味,他体味不到酒的醇香。老马一辈子寻寻常常,但他培养的徒弟却是一个比一个争气,最争气的算是郭智慧了。郭智慧每上一个台阶,老马回家都要让老伴炸一盘花生米,切一盘猪耳朵,然后自斟自饮地庆贺一番。喝到高兴处,老马会拍着胸膛对老伴吹:怎么样,牛吧?老伴咧咧嘴,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你进步了,乐啥乐!老马说:徒弟进步了,就等于师傅进步了,我这个师傅进步了,就等于你这个师母也进步了,咱们不应该庆贺一番?这一回,郭智慧的进步有一些意外的,据说,斗争很激烈,作为第五副经理的郭智慧并不被看好,老马也不看好自己的徒弟。但没有任何背景的郭智慧最终脱颖而出。公示的当天,老马回家照例庆贺了一番。老马没有想到的是,久不回来的两个儿子和大女婿登门了,几乎是一天一登门。今天是周末,老马估摸着他们都要来,他们果真都来了。老马知道他们的心思,无非是想利用老马和郭智慧的这一层关系,满足他们的私欲。
大儿子率先站起来了,又要给老马敬酒,老马展开双手,慢慢地向下压着,不慌不忙地说:坐下坐下,酒呢,就喝到这儿。说罢,老马拧上了瓶盖儿,继续说,我眼看就退休了,你们知道我退休后想干啥吗?我想回咱老家去,咱老家有一条河,叫泔河,河里有鱼有虾,我就在泔河边住下来,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婿撮口不语,不知道老马葫芦里卖的啥药。
老马从床下拿出了五根鱼杆,一人一杆,又拿出了鱼食,尔后一指鱼缸说:咱们钓鱼吧,比比手艺。
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婿面面相觑,鱼缸里钓鱼?闻所未闻嘛。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去,五个人没有收获一条鱼。
老马一眨不眨地盯着鱼缸里摆来摆去的鱼,平静地说:鱼呢,跟人是讲缘分的,该你的,迟早都是你的,不该你的,急死也没有用。
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婿恍然大悟,老马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们。
老伴回来,把五个钓鱼人骂散了。
老马的生活原本规律宁静,按部就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但自从郭智慧当上油田公司总经理以后,老马的生活不宁静了。郭智慧制订了一系列规章政策:比如上班必须穿正装。比如办公室不许抽烟。比如不许迟早到退。比如不穿袜子的不能进办公楼。比如穿吊带儿的不准进办公楼。比如一旦发现立即清理出办公大楼去采油队上班。等等。说起来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机关里风言风语地就刮起来了,骂郭智慧是形式主义。骂郭智慧是雷声大雨点小。骂郭智慧大×吓唬傻女子。老马不骂,老马想眼不见为静,但他处处能看见。老马想耳不听为静,但老马时时能听见。老马不能用手捂了别人的嘴呀,老马很闹心。回到家里,老马也没个宁静,两个儿子和大女婿隔三差五会给他送一些吃的喝的来,坐下就说郭智慧的长,郭智慧的短,老马就像一颗螺丝钉,被他们越拧越紧,直至头疼欲裂,痛不欲生。
这一天上班后,老马说:开会。
老马所在的档案馆是个科级编制,十个人,四男六女,老马是馆长,还有三个副馆长。档案馆没有专门的会议室,开会都在老马的办公室。人员还没有到齐,老马像往常一样,点燃了一支金丝猴享受着,刹那间,满屋子都是麦秸草燃烧的味儿了。对老马的烟草味,档案馆的人员早已习以为常。这一天,小魏发表了不同看法。
小魏说:马馆长,郭总名文规定,不许在办公室抽烟,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抽烟,欠妥吧?
老马用眼角抽了小魏一下子,温吞吞地说:大惊小怪。
小魏是副馆长,硕士生,办事条理清楚,公私分明。他霍地一下站起来,板着脸说:马馆长,这不仅仅是你的个人问题,这关系到我们整个档案馆的声誉问题,你要再抽的话,我只好找上级领导反映了。
老马不慌不忙地又续了一根烟,冲小魏缓缓地吐出去说:你爱找谁找谁!
小魏气咻咻地找郭智慧去了。
郭智慧正在开会。小魏破门而入,开门见山地说:郭总,我向你反映一个问题。
郭智慧沉着脸说:你没看见我正在开会吗?
小魏说:我只是一句话的问题。
郭智慧呷了一口茶,算是默许了小魏的请求。
小魏说:郭总,我们档案馆的老马公然在办公室抽烟。
小魏一句话,所有人都唬了一跳,目光齐刷刷地聚在郭智慧的脸上。郭智慧的手哆嗦了一下。大家心照不宣,这是给郭智慧难堪,给郭智慧下马威,给郭智慧下巴底下垫砖,这是硬生生地把郭智慧往不仁不义的道路上推。郭智慧狠狠地把杯子蹲在桌子上,蹲出一片水花。郭智慧向人事处长摆个眼色,人事处长悄悄地出去了。
郭智慧一拍桌子说:这事也需要给我汇报吗?
小魏弦外有音地说:老马倚老卖老,在机关里谁敢动他?
郭智慧又一拍桌子:制度面前人人平等。
小魏朝郭智慧一鞠躬,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办公大楼里公示栏里贴出了一张公示单:2011年7月20日,老马同志公然在办公室抽烟,为了严明纪律,撤销老马档案馆馆长职务,限老马同志7月25日前去第六采油厂麻黄山采油作业区报到。
公示一出,机关里外一片哗然,对三位当事人的说法却较为一致。
说郭智慧:要动真格儿的了。
说老马:晚节不保。
说小魏:哭的时候在后头呢。
公示一贴出,老马就收拾了自己的办公室,把属于公家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旁边放着清单。老马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装在一个纸箱子里,然后召集了档案馆最后一次会议。老马说:我给咱档案馆抹黑了,在这儿我给大家说声对不起,希望大家汲取我的教训,勤奋工作,为油田建设发光发热。说到这儿,老马把办公室的钥匙从钥匙链上取下来,放在办公桌上,抱起纸箱子,默默走出去。那一刻,档案馆的同志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老马往日的许多好处,想跟老马说几句温暖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几个女同志泪眼朦胧,小魏更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似的低垂着脑袋,一直把老马送到了电梯口。小魏说:老马,我不是故意的……恰在这时,电梯开了,老马走进去,摆摆手说:再见。
老马没有去第六采油厂麻黄山采油作业区报到,老马提前退休了。
老马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婿都回来了,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
大儿子说:狗日的郭智慧忘恩负义!
二儿子说:狗日的郭智慧过河拆桥!
大女婿说:狗日的郭智慧恩将仇报!
大儿子忧心忡忡地喟叹: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二儿子振振有词地发表高见:我要在网上发个贴子,把郭智慧的发家史写出来,让全社会来声讨这个昧了良心的人。
大女婿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寻黑社会去,豁出去花个十万八万,买他狗日的一条腿!
小女婿一直没有吱声,坐在角落不声不响地抽烟。
老马呵呵笑着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日子该咋过还咋过。现在呢,你们各回各家,我要休息了。
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婿走了之后,老马吩咐老伴:你去买点猪耳朵和花生米回来,晚上有客人来。
晚上,来的两个客人是郭智慧和晓佑。晓佑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了,一进门,她就抱着老马哭了,边哭边说:马叔叔,我已经给他发了最后通牒,如果他不给你恢复工作和名誉,我就跟他离婚!
老马呵呵笑道:你说啥?离婚?我可不答应,离了你再去哪儿给我寻这么好的女婿去?好久都没吃你的红烧鱼了,叔叔都馋得不行了,快进厨房做鱼去,鱼都给你腌好了,我爷俩儿先喝几杯。
晓佑见老马眉开眼笑,一点不见生气的样子,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当下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乐着做鱼去了。
郭智慧拿来的礼当然还是一瓶城固特曲,一条金丝猴。
郭智慧双手捧着一杯酒,满脸愧色地说:师傅,您受委屈了。
老马说:我老皮老脸的,早一天退休迟一天退休有啥两样?
酒杯一碰,叮当一声响,两个人都喝完了。
郭智慧又把一杯酒捧到了老马面前,说:师傅,总让您操心呢。
老马说:师傅就是给徒弟操心的嘛。
酒杯一碰,叮当一声响,两个人都喝完了。
郭智慧问:师傅,我想让小魏也回采油队去……
老马把酒杯蹲在桌子上,“啪”地一声闷响,老马沉着脸瞪着眼说:明白不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是咱让小魏当了恶人,让小魏背了黑锅,已经够对不起人家了,还让人家去采油队?亏你想得出来!小魏年轻,有知识,有思想,有魄力,我的意思,档案馆的馆长就交给小魏。
郭智慧把老马的杯子添满,双手捧过去说:师傅,我听您的。
师徒两个又喝了几杯,郭智慧放下筷子说:师傅,家里没有啥事吧?
老马说:啥事也没有,过几天,我就跟你师娘回老家去了,种种菜,喂喂鸡,钓钓鱼,悠哉乐哉,安度晚年。
郭智慧说:师傅,有啥事了就给我打电话。
老马说:好好忙你的工作就是了。
郭智慧站起身,告辞道:师傅,我还要准备一下明天开会的材料,就不陪您喝了。
老马挥挥手说:忙你的去吧,有晓佑陪着我喝呢。
晓佑凶道:喝什么喝,我才不陪你喝呢,往后也不让你再喝了!喊罢了,又冲着郭智慧的背影喊,外面风大,把风衣扣扣上。
老马一笑,偷偷又抿了一口。
北 北
北北越来越相信自己不是父亲的种。
北北把头歪向窗外,看到了父亲。父亲的身边站着母亲。父亲扬着手,一脸欣慰的笑。母亲的手扬得低一些,脸上的笑容分明是挤出来的,眼眶里的泪越聚越多。北北冲母亲摆摆手,喊了声“bye-bye”,又把目光转向父亲,摆摆手,喊了声“bye-bye”。北北知道父亲和母亲听不见也听不懂“bye-bye”,但她还是喊了,应付差事似的喊得有气无力。尔后,北北把脑袋拧正,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汽车向西北狂奔。
北北要去红柳沟采油站报到,她很快就要成为一名采油工了。
北北再也没有回头看父亲。父亲是个矬墩墩,身子长,腿短,走起路来两只手甩得欢实。从肤色上看,父亲像个非洲人,黑得泛青,脸皮松垮垮得像一把失去水分的南瓜蔓。北北是标准的美人胚子。如果说,形象上的南辕北辙纯属巧合,那么这一回,北北算是看透彻了,她不是父亲的种。在北北的记忆里,父亲不是家里的人,是云上的人。父亲一年四季都在天上飘着,忽而甘肃,忽而陕西,忽而内蒙,忽而宁夏,忽而钻井队,忽而试油队,忽而采油队。见父亲一面,北北就长一岁。北北唯一喜欢的是父亲身上的味道,那是浓浓的汗腥和浓浓的油腥混合而成的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父亲一进家门,母亲就把父亲朝卫生间推,说:臭死了,快洗澡去!父亲并不听母亲的话,一手抱了母亲,一手抱了北北,左亲一口母亲,右亲一口北北,亲一口说想死我了,亲一口说想死我了。母亲拍父亲的脸,说:老不正经老不正经!北北也拍父亲的脸,说:扎死了扎死了!父亲的络腮胡子比母亲用的洗碗刷子还要坚硬,还要锋利,蹭得北北的脸像抹了辣椒面一样火辣火燎。父亲呵呵大笑。父亲把北北蹲在床上,掏一大把票子丢在她的两腿间,说:儿子,想要啥,爸爸给你买。北北是女儿,但父亲一直管北北叫儿子。父亲做梦都盼着母亲能给他生一个儿子,将来好接他的班,头戴铝盔走天涯去。但母亲在四十岁上才开了怀,生下了唯一的女儿。闹腾一阵,父亲又绾了袖子,说:儿子呀,想吃啥,爸爸给你做去!父亲只会做一种饭,那就是“拉条子”。尽管父亲跟北北很亲热,但北北总是热乎不起来,她跟这个被称为父亲的人有一种陌生感。高考时,北北和许多学习不太好的同学一样,报考了艺术类大学,北北考上了,学的是动画设计。毕业后,父亲让北北回油田。北北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回!北北心知肚明,她学的是非主体专业,回到油田,她就是合同制B,她就要到山里去,就要到采油队去,就要穿工服,就要当工人,四年大学等于白念了。这是北北一百个不情愿的。父亲摔了碗,声嘶力竭地吼:还由了你不成,必须回油田!母亲低眉顺眼地把满地的瓷片扫干净了,嘟哝着说:你就不能小声点儿!父亲的声音越发地大了,他喊:小啥小,都是让你惯坏的!北北据理力争:我为啥不能留在大城市?父亲吼:都留在大城市图享受,谁采石油?北北哭了,眼泪一行一行的。北北是“油二代”,油田上长大的,但她从来没有去过钻井队、试油队、采油队。父亲打小就不厌其烦地给她贯耳音,什么“跑步上陇东”呀,什么“三块石头支口锅”呀,什么“三顶帐篷搭个窝”呀,什么“磨刀石上闹革命”呀,北北总是三心二意,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从来不往心上搁。但北北在石油子校的同学遍布油田的各行各业,他们有着和父亲一样黎黑的皮肤,走进城里满眼都是好奇和新鲜。他们反馈给北北的信息是,采油队就是偏僻、荒凉、单调、寂寞、无聊的代名词。北北胆怯了。北北不想把她的美好青春交付给沉默的大山,她不想重复父亲走过的路。父亲逼着北北和油田签订了用工协议,但北北瞒着父亲悄悄地在一家文化公司谋到了一份差事,工资比她在采油队高出一大截。纸包不住火,父亲知道以后,怒火万丈。北北忍无可忍了,她发作了:我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爸爸?一句话,父亲的脸色煞白了,母亲的脸色煞白了。母亲哭着说:北北,你胡说啥呀?北北不管不顾地继续发作着,她说:我不爱油田行不行?我害怕吃苦行不行?我是个胆小鬼行不行?我给我的未来做一回主行不行?我靠自己的本事吃饭行不行?我的将来是瞎是好都不怨你行不行?父亲又一次摔了碗,吼:不行!北北说:我真不敢相信,人世间还有像你这样的父亲,眼睁睁地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父亲说:就算油田是火坑,我也要把你推下去!油田把你喂大了,你的翅膀长硬了,你不想回油田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叛徒!你把手放在心口上想一想,油田喂大的人都不想在油田上干,谁还想在油田上干?北北反诘:油田那么大,多一个我不多,少一个我不少,我不愿意去,自然有人愿意去。父亲说:别人去不去我不管,反正你得去!僵持了一个月,精疲力竭的北北让步了,她说:我去。父亲问:想通了?北北说:大家都是父母养的,都长着一双胳臂两条腿,谁也不比谁金贵,别人干得,我有啥干不得的?我就不相信当了采油工还能死人。父亲喜出望外,呵呵大笑,边绾袖子边说:这就对了嘛,儿子,想吃啥,爸爸给你做。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不高兴了摔碟子拌碗,高兴了恨不得把身上的肉割下来炒给女儿吃。北北什么也不想吃,她的心一阵一阵地凉,一阵一阵地疼,她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了父亲的行为。父亲当了一辈子劳模,当了一辈子官,从司钻到队长,从采油工到采油站长,再到科长,五十出头了,还鬼使神差地混上了副处长。父亲的自我感觉一直很好。油田总是拿父亲当活教材。父亲热爱油田,忠诚油田,效力油田,他要求自己的女儿和自己一样的热爱油田,忠诚油田,效力油田。如果北北背叛油田,父亲怎么有脸在油田活下去呢?这么说来,父亲是自私的。换一种说法,北北认为这是一个父亲做不出来的。
北北再没有回头望母亲。想起母亲,北北就沮丧到了极点,也意识到自己的推断荒谬绝伦。北北一直以为,遇着父亲,是母亲一辈子的不幸。父亲整年整年让母亲守活寡,父亲要是在气头上,对母亲更是抬手就打,张嘴就吼,凭这些,母亲红杏出墙,北北并不奇怪。可是,母亲怎么会红杏出墙呢?母亲是父亲从关中农村带出来的,身上的肉多,肚子里的心眼少,她近乎用崇敬的目光仰望了父亲一辈子,在父亲面前,母亲说得最多的三句话是:好好好,是是是,对对对。这样的母亲,怎么会红杏出墙呢?可是,如果母亲没有红杏出墙,父亲怎么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狠心呢?
北北百思不解,头疼欲裂。
北北并不是心甘情愿去当采油工,她只是给父亲来了一个缓兵之计。她打算先去采油队侦探一番,如果真和传说中一样,她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去一个父亲永远也找不着的文化公司从事自己的专业,享受城市人该享受的一切。
向西北。向西北。向西北。
山越走越大。沟越走越深。只有稀稀拉拉的村庄了。只有有气无力的狗吠了。灰突突的土墙上的大幅标语很醒目很有特色:扫除文盲!只生一个好!想致富,少生娃娃多栽树……
向西北。向西北。向西北。
视野忽而格外地开阔了。并不见人烟,一棵棵砍头柳孤独地挺立着,沙粒子无序地拍打着车窗,天空纯洁得没有一丝杂质。北北知道,这是走到了毛素乌沙漠的边缘,离她的红柳沟采油站近了,近了。
公共汽车在一个名叫砖井镇的地方停下了,这是北北的目的地。虽然说北北对“大漠落日圆”的诗句烂熟于心,但她从来没有想到沙漠上的落日会这么壮观,简直让她心悸。北北一动不动地站在砖井镇的外面,目送着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地坠入地平线的另一侧,脸上痒痒的,是泪。北北知道,这儿距她要去的红柳沟采油站还有十公里,或者二十公里,或者三十公里。北北不想在小镇上过夜,她想早点到采油站去,洗个澡,然后美美地睡一觉。北北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说红柳沟采油站。司机抬头朝天空望了一眼,说:二百。北北想也没有想就拉开了副驾的车门坐了上去——北北从来不缺钱花,花完了就回家向母亲伸手,母亲给她的钱总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她也知道,父亲并不指望她当采油工能挣多少钱,父亲只希望她传承自己的事业。
暮色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北北没有想到,她很快就到红柳沟采油站了,快得让她心疼了一下递到司机手里的二百元。出租车拖着又粗又大的灰尾巴朝山下冲去。北北四下望了望,腿肚子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高高的山尖蹲着一个小院落,一排白房子,六口抽油机不慌不忙地朝北北点头致意。不远有一块小菜园,几行茄子,几行辣子,几行西红柿,几行豆角,绿油油地诱人的口水。一个菜农正在菜地里间苗。北北想向他打听红柳沟采油站的站长在哪儿,一时吃不准该如何称呼他了。叫他老农吧,他三十多岁模样,戴着一副玳瑁眼镜,还穿着一袭红工服——这是采油工人特有的服装;叫他师傅吧,他分明干着农民的活儿,裤角高绾着,一招一势,全然是内行的架势。再说了,举目望去,不见农舍,不见窑洞,不见人烟,怎么会有一个种菜的农民呢?
北北喊:嗨——
种菜人抬起头来,拍了拍手上的土说:我姓郝,赤耳郝。
北北说:我想问,红柳沟采油站的站长在哪儿呢?
种菜人说:我就是站长。
北北惊了一跳,暗叹自己眼里没水。不容置疑,面前这个姓郝的的确是站长,因为他的目光锐利,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当地人说话都像患了重感冒似的有着厚重的鼻音。虽说初来乍到,但北北已经厌恶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心下不悦,对面前的站长也就少了敬意,她大大咧咧地说:我是来报到的,住哪儿呀?
是北北妹子吧?身后传来一身喊。
北北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身后,留着短发,染过,说黄不黄说黑不黑的。烫过,弯弯曲曲的。一脸太阳色,穿一身红工服,红工服模糊了她的身材,但她的个子很高,脖子很长,估计身材不错。她笑吟吟地冲北北喊。
北北说:我叫北北。
女人三步并做两步一蹦一跳地冲过来,抢过北北的手提箱,又把北北的小挎包抢过来挎在自己的肩膀上,兴奋地说:早上听说你要来,吃过早饭我就站在山头上望,脖子都望酸了,总算把你盼来了,走,回房子去。走了几步,女人收住脚,回头冲郝站长说:哎,你别在这儿瞎折腾了,和他们几个一块做饭去,多做几个菜,晚上给北北接风。
郝站长行了一个怪模怪样的举手礼,说:遵命!
女人笑了,北北没笑。
北北心下对女人的热情很是不屑了,因为她走的时候给谁也没有告诉,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今天早上要来呢?还把脖子都望酸了,假!
女人捕捉到北北眼里的疑惑,却也没有解释,冲郝站长扬了一下下巴,换了话题,她说:我那口子,对了,我姓马,叫马鸣,这名字有点男人气,你别笑话,我父亲起的,叫我马姐就行了。
北北没有叫马姐,轻描淡写地“噢”了一声。这个名叫马鸣的女人少说也四十岁了,郝站长怎么就成了她的那口子?采油站上的事怎么这么让人费解呢?
马鸣是个灵醒人,她看破了北北的心事,说:别胡思乱想了,慢慢你就明白了。
北北饿了。饭菜已经上桌,却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不能动筷子,他们在等人。不算北北,红柳沟采油站有11名员工,3名正在休假,站上现有8名员工。除过郝站长、马鸣和一个值班做饭的,另外5个人巡线去了。北北不知道郝站长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论何时何地,在家值班的都要等到巡线的员工回来后一起吃饭。北北越等越饿,越等越气,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所谓的餐厅其实就是一间房子。里面是操作间,外面摆了一张圆桌,十把凳子。墙角是一张书柜,里面摆着数十本杂志和书籍,左右两边墙像两张油彩大画,左边是“员工天地”,上面有每一个员工的照片、生日、星座、座右铭、爱读的一本书。右边是“员工作品”,清一色的十字绣:有的绣着“我为祖国献石油”,有的绣着一朵“宝石花”,有的绣着一朵盛开的葵花,有的绣着一架抽油机,有的绣着一座采油小站,全是主旋律。北北从来不绣十字绣,所以,她看不出孬好,也看不出兴趣。天黑得扎实了,隐隐地有歌声传来,马鸣兴奋地喊:回来了!随后吩咐值班的员工:炒菜!
巡线的员工果然回来了。北北悄悄地打量着他们,一个个都很狼狈的样子,工服上沾着油,头发上沾着油,脸上也沾着油点子,指甲缝里也是黑黑的油,但他们很快活,用兴奋的眼睛迎接北北。郝站长介绍说:北北,新来的伙伴。大家伙不约而同地热烈鼓掌,北北脸上烧烧的。
采油站上不许喝酒,郝站长开了两瓶可乐,每人倒了一杯,他站起身讲了开场白:欢迎北北来到我们红柳沟采油站这个大家庭!大家又一次热烈鼓掌。郝站长接着对北北说:从今往后,红柳沟采油站就是你的家了,在座的都是你的师兄师姐。北北的脸越发地烧了,忸怩着不知道该怎样表态。郝站长又转向大伙说:从今往后,北北就是咱们的小师妹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大家要像爱护自家的亲妹妹一样地护着北北,谁要是敢惹她生气,我头一个不放过他,来,为了欢迎北北的到来,咱们干杯!
马鸣坐在北北的旁边,她一边给北北拣菜,一边给北北介绍着:北北,这萝卜是咱九站自己腌的,味道很是不一样呢,你尝尝,尝尝。这个脆笋条和包菜是咱们自己泡的,尝尝。茄子是咱们自己地里长出来的,用的全是农家粪,一点化学激素都没有,动筷子呀……北北很饿,她却没有多少胃口。她想起了生她养她的那个大城市:大酒店、酒吧、夜市……马鸣冲一个名叫大庆的小伙子说:大庆,你不是能唱得很嘛,来,唱一个,活跃一下气氛。大庆也不客气,拿过一个空的可乐瓶当话筒,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唱起来。大庆唱的是《呼伦贝尔》,唱得很投入。大庆唱罢,大家嚷着郝站长和马鸣来一个二重唱,两个人也不推辞,站起来唱了《夫妻双双把家还》。陆陆续续的,大家都唱了歌。马鸣说:北北,你知道我们这是干什么吗?这是抛砖引玉。我们是砖,你就是那块玉,来,该你这块玉出来亮亮相了,大家欢迎北北唱一曲。掌声热烈。北北没有唱,她心里很酸。北北的确有一副好嗓子,也有唱歌的天赋,任何一首新歌,她只要跟着哼上几遍,就顺顺当当地唱下来了。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大学,北北都是联欢晚会上的台柱子,她唱歌的地方有宽敞明亮的舞台,有五颜六色的灯光,有超一流的音响,有粉丝的尖叫,有雷鸣般的掌声……此时此刻,有什么呢?他们的表演又算作什么呢?这是穷作乐,这是自我安慰,这是万般无奈……北北没有情趣唱歌,更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北北独自走出餐厅。山里的月亮很小,星星更小,风在山谷里嘶咬,叫声怪异。北北茫然地望着陌生的山间的夜晚,心情像山里的夜晚一样凉浸浸的。
有人把衣服披在了北北肩上,北北知道是马鸣。
山里风大,小心着凉了。果然是马鸣的声音。
北北说了声谢谢。
不远处的山头上有几个火星明明灭灭,北北问:那是鬼火?
马鸣说:不,是附近的几个小混混,只要咱们一放松警惕,他们就会在管线上钻眼儿。
北北打了一个寒颤。
第二天一大早,北北就跟马鸣闹了一场不愉快。开晨会的时候,马鸣毛遂自荐地说:让北北跟着我吧。郝站长迟疑了一下,说了一声好。马鸣并没有安排北北巡线,只是把北北带到附近的丛式井上,清扫井场、擦拭配电箱、收录数据、投球,然后回到值班室,填报表、报产。北北问:完了?马鸣说:完了。坐在值班室里,无所事事的北北实在是百无聊赖,她趴在窗口,不眨眼儿地望着天上的太阳。心里说:太阳啊,你咋走得这么慢呢?你怎么不走得快一点儿呢?北北很快就叹了一口气,继而想:太阳走得再快又有什么用呢?明天还不是今天的重复?还不是这么没有成就感地打发日月?值班室的隔壁就是宿舍。北北想回宿舍换一身衣服。召开晨会前,马鸣给北北领了一套簇新的工服、工帽、工鞋。穿上以后,北北突然发现她跟这里的员工一模一样了,没有任何的差别。新工服硬梆梆的,走起来磨得咯吱作响,北北十分不习惯,更不喜欢,甚至讨厌这显示不出腰、臀、腿的工服。眼下,一天的工作既然做完了,北北认为应该换上自己的衣服了。北北所带的皮箱里除过化妆品,全是衣服了。北北有一副好身材,她一向认为,好身材就要配好衣服,好衣服就要穿在好身材上,好身材能展示好衣服,好衣服能衬托好身材。好身材配上好衣服就是让人来欣赏让人喝采的。北北把所有的衣服抖落在床上,左挑右拣了一通,最后决定穿上比较寻常的一套:一袭牛仔、旅游鞋。俗话说,人凭衣服马凭鞍。换上自己的衣服以后,北北纤细的腰、颀长的腿、浑圆的臀诱人地展示出来。自傲又一次回到了北北的脸颊上。马鸣一见北北的装束,当即白了脸。
马鸣问:北北,你怎么把工服换了?
北北说:我不喜欢工服。
马鸣冷着脸,生硬地说:不喜欢也得穿。
这语气似曾相识,认真一想,北北想起来了,这腔这调活脱脱就是父亲。北北翻着白眼,站着不动。
马鸣的口吻更硬更冷了:这是值班室,不是T型台,换工服,立马!
北北嘲讽道:形式主义。
马鸣说:形式主义也得穿!
回到宿舍,北北扑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上失声恸哭。难道自己真的就要在这大山深处穿一辈子的工服吗?在岁月的长河中像马鸣一样在无人喝采中让皮肤失去光泽和弹性,让身材走形,最终变成像父亲一样的老人,北北不甘心。北北要逃出去。
整整一天,北北切肤地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第三天,北北跟着大伙去巡线。北北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半年没有下雨还是一年没有下雨,她只知道,一脚踩下去,尘土埋没整个鞋面。山路像一根羊肠子,左边是沟,右边还是沟。皮卡车醉了似的在山路上摇晃,车上的人一会儿弹到半空,一会儿砸在座位上,一会儿甩到左边,一会儿甩到右边。车过之处,尘土遮天蔽日。北北感到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想呕吐。来到一口油井上,还是清扫井场、擦拭配电箱、抄录数据、投球,然后再坐到皮卡车上,奔赴另一油井……北北突然想小解了,但她忍着,双手搂着肚子,左顾右盼,脑门上沁出了汗豆豆。马鸣让司机停了车,一拉北北,说:走。
两个人来到一棵树后,马鸣说:就这儿吧。
北北不情愿。
马鸣说:荒山野岭的,没人。
北北不放心地四顾张望了一通,确实没有人。
马鸣说:石油人不能太讲究,也没办法太讲究。
北北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慌慌张张地提起裤子,定睛一看,果真看见了一顶草帽,草帽下的脸和土地是一个颜色。
草帽说:他妈的,城里女人的尻子就是白。
马鸣说:臭流氓,看你妈的尻子白不白!
草帽说:谁流氓了?我在自己家的洋芋地里睡觉,是你们的撒尿声搅了我的磕睡,你们才流氓呢。
北北不由自主地捂了脸,泪从指缝溢出来。
马鸣搂着北北的肩膀说,走,不理那臭流氓。
回到宿舍,北北觉得全身的骨头散了架,别的零件也好像换了位置。北北很饿,但北北不想吃饭,她要逃出去,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如果再过一个夜晚,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疯。
北北把穿了两天的工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拎起箱子扬长而去。菜地边站着马鸣,她忧着一张脸,哀求似地叫:北北。
北北说:你啥也别说,说啥也没用。
马鸣叫:北北。
北北说:人各有志。
北北走了,走得毅然决然。走出好远好远了,北北回了头,见马鸣还在菜地边站着,像一棵红色的树,纹丝不动。
北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她希望有一辆过路的公共汽车,可是没有;拖拉机也行啊,可是没有;自行车也行啊,可是没有。最好有一辆出租车,要多少钱北北都不会还价,还是没有。走啊走,北北已经忘了腿疼,忘了脚疼,她只是机械地迈着双腿,快啊快,快点逃离红柳沟采油站,她一辈子都不想来这儿了。
前头不就是砖井镇吗?
北北软软地跌在地上。缓了一阵子,北北朝头一家小卖部走去,她太渴了,她需要买一瓶水,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北北的眼球。那个身影就坐在小卖部外的树底下——北北看清楚了,不会有错,那个人不是别人,是父亲。
父亲把一瓶水递到北北面前说:你比我想象的多呆了一天。
北北把一瓶水一饮而尽。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大宝,递到北北面前说:电视上说了,每天擦一点,晒不黑。
父亲一辈子都没有用过化妆品。北北的眼睛发酸了。
父亲朝北北身后一指说:跟她回去吧。
北北回头一看,身后站着马鸣。马鸣手里提着两只土鸡、一小袋小米、一小袋荞面、一捆粉条,全是山里的特产。
马鸣走到父亲面前,拉着父亲的手,亲热地叫了一声师傅。北北恍然大悟,马鸣怎么会知道她上山的时间。马鸣也知道,北北会逃跑。马鸣更是知道,父亲会在这儿等着北北。马鸣什么都知道,这个老女人!北北软了,她知道自己逃不出他们的手心了。
马鸣叫:师傅——
父亲摆了摆手说:早点回去吧。
马鸣拎起北北的箱子,朝北北摆个眼色。北北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再走回头路,但她像是被使了魔法一样,乖乖地跟着马鸣走了。
拐上山路,北北看见一辆皮卡不快不慢地在前头跑着。
马鸣说:我叫他不要来,他偏要来,跟屁虫似的。
北北知道开车的人是郝站长了。走到半山腰的一个小土堆前,马鸣收了脚,深情地望着小土堆,说:息息吧。
北北一屁股坐下了。
马鸣挨北北坐下,说:北北,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北北默不作声望着远处。
马鸣说:从前,有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她的父亲是副局长,她的母亲是科长,她自然算是高干子女了。凭她父母亲的关系,她随便可以留在大城市。可她的父亲不依,坚持要她去采油站。小胳臂拧不过大腿,小姑娘来了,来到了红柳沟采油站。那会儿刚刚建站,条件比现在艰苦十倍。来的头一天,小姑娘又哭又闹,最后独自跑了。也是跑到了砖井镇的外面,她的师傅拦住了她。师傅骂她叛徒,骂她胆小鬼,骂她怕死鬼,骂她贪生怕死,骂她忘恩负义,骂她见利忘义,骂她吃水忘了挖井人,骂她不是石油人的种。师傅的唾沫星子像石子一样朝她的脸上砸着,砸得她晕头转向,砸得她灰头土脸,砸得她羞愧难当,砸得她无地自容。小姑娘边哭边说我让我父亲撤了你的职。师傅说撤了我的职,你也不是个好玩艺!后来,小姑娘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师傅又回到了红柳沟采油站。小姑娘后来想,她当时完全是为了赌气,她要证明给这个人看她不是叛徒不是胆小鬼不是忘恩负义是地地道道的石油人的种!那会儿,小姑娘认为世界上最可恶的人就是师傅,比“格格巫”还可恶十倍,她恨师傅,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恨不得让他坐老虎凳,恨不得给他灌辣椒水,恨不得把他扔在油锅里煮,恨不得刨了他家祖坟让他断子绝孙。小姑娘每天给父亲写三封信,都是告师傅的状,希望父亲撤了师傅的职。父亲一封信也没有回,奇怪的事却发生了:师傅不但没有被撤职,还升了官儿。小姑娘留下以后,师傅对她别提有多好了,玉米成熟了,师傅给她煮着吃;土豆成熟了,师傅给她烧着吃。山里的呱啦鸡多,师傅自己做了一个套子,每天去山上套呱啦鸡,套着了就给她红烧。还有,你看看这红柳沟,到了晚秋,漫山遍野都是野酸枣,又红又圆,又酸又甜,但不好摘,因为酸枣树上满身都是刺。师傅就给她摘,每天摘一大碗,酸枣刺划得师傅的胳臂上都是血口子。就这样,小姑娘的心慢慢被暖热了,她再也不恨师傅了,因为她知道师傅就是那禀性,刀子嘴豆腐心,炮筒子脾气,一点就着。何况,师傅对石油的感情那是天高地厚,他容不得任何人对石油不敬,更别提对石油的背叛了。小姑娘越来越喜欢师傅,她觉得师傅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小姑娘死心塌地地留在了红柳沟采油站。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选择,让她年轻轻的就变成了寡妇。在红柳沟采油站的第二年,小姑娘爱上了站上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浓眉大眼,会吹笛子,吹得像是鸟儿叫,吹得像是山泉淌,别提有多好听了。第三年,两个人在红柳沟采油站举行了婚礼,证婚人就是她的师傅。婚礼的第十一天,小伙子去巡线,那是雨天,他滑到山下去了,几十米深的沟,他再也没有醒来。这时候,师傅劝她调到城里去,父亲也想把她调到城里去,但她拒绝了,她说她要陪着她的丈夫。不知不觉地过了六年,站上分来了一个大学生,他给女人当徒弟,很快,徒弟爱上了师傅,穷追不舍,女人就是不答应,她比这个大学生大了整整八岁啊。最后,大学生寻到了女人的师傅,师傅跟大学生谈了一天,然后对女人说,我看了,他是个诚实娃,嫁给他吧,没错儿。女人一辈子就崇拜两个人,一个是王进喜,一个是师傅。女人最听师傅的话。女人嫁给了徒弟,他们过得很幸福。
北北意识到了什么,目瞪口呆。
马鸣跑到远处,采了一捧山丹丹,跪在土堆前,一枝一枝地扔上去。
马鸣说:他就是那个会吹笛子的当了十一天新郎的男人。
北北叫:马鸣姐。
马鸣说:你猜对了,我就是那个女人。马鸣朝前一指皮卡车说,他就是那个我的大学生徒弟,我的现任丈夫。
北北把头依在马鸣的肩膀上,哽咽着说:马鸣姐,对不起。
马鸣说:北北,你又猜对了,拦我去路的正是你的父亲。不过,你不用说对不起,我过得很充实,也很幸福。
马鸣拍拍手,说:走吧。
走了几步,北北说:马鸣姐,刚才,父亲转身的刹那,我突然发现父亲老了,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父亲,他的腰弯了,头上多一半都是白头发……
马鸣笑着说:我们的北北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