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吃的东西叫做 “饿”

林清玄

故乡的体育场附近有一个老人聚居的“茶亭”，每天都有老人在那里喝茶。我回乡居住的时候，总是去那儿闲坐。

有一天，一位阿伯听别人感叹“西瓜好吃，可惜籽儿多”，他说：“现在的世事、现代的人情比西瓜的籽儿还要复杂。”别的老人就问：“你是怎样看待的？”

“这很简单，”老人充满自信地说，“从前的人，一把伞可以用很多年，现在的人一年用很多把伞。从前的人一双鞋可以穿十几年，现在的人一年买很多双鞋；从前的人一天只做一件事，现在的人一天做很多事……”

他又说：“这样的生活怎能不复杂？光是每天出门要穿哪双鞋、哪件衣服就要伤半天的脑筋了。我的孩子訂了两份报纸，早上开门，厚厚的两本，信箱都塞不进去。你看，一天就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咱一世的事加起来，也没有那两本厚。现在的人光是看报纸就浪费了多少时间，哪会得到清闲呢？”

“复杂也没有什么不好，表明现在的生活富裕了啊！”一位老人说。

阿伯回道：“复杂有什么好？复杂的人就没有单纯的情，生活便不会踏实和朴素了。一天到晚就像苍蝇找糖膏，飞过来又飞过去，不知道忙的是什么。”

这时，一个老人站起来给大家斟茶，阿伯突然大有所悟地说：“对了，就像一个茶杯一壶茶，这就是单纯的情，我们如果只有一个茶杯一壶茶，就不会计较喝的是什么茶。一斤一百元的茶，喝起来也有滋味。假使是一个茶壶几个杯子也很好，因为大家喝的是同样的茶，没什么好计较。现代人的生活却是好几个茶壶，倒在几十个杯子里，这就复杂了。总会想别人的茶壶里是什么茶，想喝一口看看啥滋味，喝不到就用抢的。喝好茶的人也惦记着别人手里的那壶，时间久了，即使是坐在一起喝茶的人，彼此心里也充满了怨恨。”

老人们都沉默地喝着眼前这一壶廉价的茶，但觉得味道很好。阿伯意犹未尽地说：“就像我们现在看夕阳。一个夕阳，古代人和现代人看起来是一样的。站在地平线和站在山顶上看有同样的美，但是如果站在这山看那山高，夕阳就永远没有最美的时刻。”

众人一听，都同时望向夕阳的方向，原来日头已经西斜。经老人一说，今天的夕阳看起来真的特别的美，余晖洒满大地。

老人又跟大家讲：“有一天，我的孙子问我，阿公，你吃过那么多东西，你觉得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我说，饿最好吃。他又问我，阿公，什么是最好的？我说，单纯最好。他又说，阿公，幸福是什么？我说，平安是福。”

聊到这里，应该是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大家满心欢喜地各自走回家去，并相约明天再来。想到老人说的“饿最好吃”，我感到肚子真有点儿饿了。

住在乡下的日子，总是感慨单纯的心情真好，在城市生活的日子，每天总是在追求一些目标，过程往往就在无意间流失了。加上我们的追求愈来愈复杂，人就只能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

我记得幼年时住在外祖母家，每次和表兄弟相约吃饭后去玩，我们总是胡乱扒一口饭，就要溜出去。这时，外祖母就会拿拐杖敲我们的头，说：“你吃那么快，要去赴死吗？你不慢慢吃，怎么知道我们台湾的米好吃？”

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名牌跑车的广告：加速到100公里，只要9秒钟。就想起外祖母的话——你跑那么快，是要赴死吗？

一个复杂的社会勾起了人们更加复杂的欲望，复杂的欲望则又扰乱了人们原本的单纯。这使我们不知道能够坐下来谈天说地是多么美好的事；不知道走在小路上，踩着夕阳回家是种必要的历程；不知道吃煮的稀饭配酱瓜比大饭店的山珍海味更值得珍惜。

现代人不愿意维护单纯，因为他们往往误以为复杂地飞来飞去是在追求更好的生活。殊不知，复杂本身就已经远离了美好。

好好饮眼前这壶茶，细细品味当下这碗饭吧！你不会再有机会经历当下这一刻了。珍惜那些本真而单纯的美好吧，因为，饿最好吃，单纯最舒服，平安是福。

（极品咖啡摘自中国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