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记》编纂考论
2011-09-12展龙,耿勇
展 龙,耿 勇
(1.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2.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上海 200241)
《明史记》是清初学者吴炎、潘柽章、王锡阐、戴笠四人合撰的记载明代史事的纪传体史书。该书于清顺治五年(1648 年)始修[1]218,至康熙二年(1663年),成稿“十之六七”[2]3,时值庄氏明史案起,吴、潘二人因被列于参阅诸人之中,不幸罹难,史事遂辍。
此后,吴、潘编纂《明史记》一事长期湮没无闻,几成轶事。直至清末,陈去病在辑佚吴炎《吴赤溟先生文集》时,才有意介绍了吴、潘二人及其《明史记》。继此,谢国桢的《增订晚明史籍考》、金毓黻的《中国史学史》亦对吴炎、潘柽章编纂《明史记》做了简单介绍。[3]377—378杜维运的《吴炎、潘柽章之史学与风节》一文,则对《明史记》的编纂及其深含的历史意蕴做了考究,[1]215—222但仍停留在介绍性层面,加之所见资料有限,有关《明史记》的编纂始末仍隐而不彰。近期,阚红柳《清初私家修史研究:以史家群体为研究对象》一书亦论及《明史记》,但因作者引用史料较少,因而所论亦嫌粗略。[4]119—120
虽然《明史记》未能流传下来,但从目前残存的相关资料中,仍可窥知其编纂之梗概。出乎此,兹以潘柽章著《国史考异》、陈去病辑《吴赤溟先生文集》,吴炎、潘柽章合著《今乐府》为中心,兼及相关文集,探讨《明史记》的编纂缘起、编纂过程、史料采集、史料来源等重要问题,以期尽可能地还原《明史记》编纂之实况。
1 《明史记》的编纂缘起
作为一部遗民史作,《明史记》的编纂不仅是吴、潘诸人为故国修史,表达遗民思绪的学术践履,而且蕴含着他们对明及清初所修明史撰述的诸多学术考量。
1.1 对故国历史的保存
终明一代无正史,唯有《实录》,但列朝《实录》“藏之金匮石室”[5]4646,且因诸多原因,《实录》亦多不实。对此,明人王世贞、郑晓、焦竑等已有批评,潘柽章亦认为“《实录》有疏略与曲笔”[6]463。故降及明代后期,王世贞、郑晓、雷礼、陈建、焦竑、尹守衡、朱国桢等人前赴后继,皆以补修国史为矢志;但诸人所修史著,并不能囊括明代全史。清顺治二年(1645年)始修《明史》,然进展迟缓。因此,吴炎对于故国历史的保存状况甚为忧虑,认为:明代嘉隆以前的历史,由于明代前人学者操笔纪述,故而保存较为完整;而明后期的历史,尤其是崇祯一朝史事,由于“实录未成,起居荡废”,“兵燹频任,邸报缺轶”,“缙绅先生胸横门户,操戈相向”[7]卷1等原因,则难以完整而真实的流传后世。吴、潘诸人身为遗民,对故国之史心怀眷念,认为人物、史事、制度之属,“粲然与三代比隆”[8]113。因此,为避免“天不祚明,即倾其国,复灭其史”[7]卷1,潘柽章特意对吴炎说:“今予两人故在,且幸未老,不之此任,将以谁俟乎”。[8]113
1.2 对私修明史的批评
明代自嘉靖中叶起,私修国史蔚为风潮,相继出现了郑晓《吾学编》、陈建《明通纪》、邓元锡《皇明书》、何乔远《名山藏》、朱国桢《皇明史概》、尹守衡《皇明史窃》等一大批私修史著。在吴炎看来,这些“纪载之书”大都“舛错不伦”[7],不足以流传后世。如他批评郑晓的《吾学编》:“未睹国史,记洪、建间事多谬悠”[7]。批评何乔远的《名山藏》:“喜采稗官小说,多诞罔不经,亦不为信史”[7]。批评朱国桢的《明史概》:“杂取实录、野史、墓志、家乘,汇集成书,彼此牴啎,前后倒置”[7]。批评王世贞的《嘉靖以来首辅传》:“传华亭、江陵之事,溢美溢恶,多不足信”[7]卷1。批评邓元锡的《明书》:“嗜奇无识,引断失据,足以害史”[7]。批评陈建的《明通纪》“颠倒错乱”[7]。不仅如此,针对当时南浔庄廷鑨组织编写明史的活动,吴炎在给陆圻的信中也大加斥责:“尤可恨者,东南鲰生辈,以传奇小说之伎俩,自诩董狐。或窃得故人枕中秘,从而敷衍,求其立言之旨,不为目前一二有力人雪谤地。不惮丑诋故君,移易日月以迁就之,纵能昧心,独不畏鬼乎”[7]。
1.3 对《史记》的高度推崇
吴炎曾以《史记》为标准,对其他正史加以贬斥,以为“东汉驳,《三国志》僿,《晋书》野,南北六朝乱矣,《旧唐》则邸报矣也,《新唐》则墓志也,六朝史则集中记序也,宋以下吾无讥焉耳”[7]。此外,吴炎通过对比纪传、编年两大体裁,认为编年体“往往一人一事而跨越数世,文易牴啎,义难综贯,又况律、历、兵、刑之事本末不备”[8]113,所论深中编年体之弊。在编写《明史记》之前,吴炎已“辑汉武帝以下迄于蒙古为《续史记》,删繁涤芜,以十一史为主,而野乘家传之书附之”[7],但终因“家贫书少,无从假观”[7]而罢手。潘柽章原本推崇《资治通鉴》,且已开始“颇采实录、家传,旁及輶轩,勒成数百卷”,编写《通鉴后纪》;但当吴炎告之以编年体的诸多缺陷,潘柽章“闻而然之”,认为“诸史惟马迁书最有条理,后人多失其意”[8]。最终,二人达成共识,相约仿照司马迁《史记》的体例编纂《明史记》。
2 《明史记》的体例与编纂
2.1 《明史记》的体例
《明史记》借鉴了司马光编写《资治通鉴》时先列长编的方法,即在草创史稿时,先作长编,“聚一代之书而分划之,或以事类,或以人类。条分件系,汇群言而骈列之,异同自出,参伍钩稽,归于至当,然后笔之于书”[6]481。本此方法和原则,吴炎、潘柽章仿《史记》,将《明史记》体例确定为:“纪十八、书十二、表十、世家四十、列传二百”[8]113五部分。其中,“本纪”部分记载了太祖至崇祯帝16帝的史事。对此,吴炎在《上钱牧斋书》有明确交代:“欲辑太祖以来迄于思陵,勒成一书,名曰《明史记》”[7]。值得注意的是,吴炎曾说:“前在弘光时,常欲即家开局,生揣秘阁中必有副本”[7];又言“数年孜孜仡仡,仅能于洪武一朝得十之六七耳,建、永以下,崇、弘而上,方汗漫而不知所纪”[7]。言语中,似乎表明吴炎在《明史记》中有为弘光帝立纪之意,然详情若何,今不可考。
关于“书”部分,潘柽章曾言:“《伏阙争》《跻献皇》作而《礼》《乐》《郊祀》书具矣;《龙惜珠》作而《河渠书》究矣;《大宁怨》《搜套前》《后捣巢》作而《边防书》饬矣;梳篦有谣而《律书》陈矣;《采珠有怨》而《赋役》《食货》诸书晰矣;钦明有狱,红铅有狱而《刑书》密矣”[8]112。加之戴笠负责的《流寇书》,王锡阐负责的《历书》(详见下文)。可知《明史记》的12个《书》分别为:《礼书》《乐书》《律书》《历书》《刑书》《郊祀书》《河渠书》《边防书》《赋役书》《食货书》《边防书》《流寇书》。
关于“世家”“列传”部分,《明史记》的立传原则与以往史书并无二致,举凡诸王、贤辅、王侯、外戚、忠臣、义士、名将、循吏、孝子、节妇、儒林、文苑之类皆可列入世家或列传。[8]113但与此同时,作者又因时制宜,灵活坚持了“虽有名贤大臣,其存者,不敢立传”[7]编纂原则。
2.2 《明史记》编修的分工
在确定体例之后,吴、潘邀请戴笠、王锡阐参撰《明史记》,并根据吴炎“长于叙事”[2]3,潘柽章“博及群书,长于考订”[6]463,王锡阐“尤邃于历学,兼通中西之术”[6]466,戴笠长于明末农民战争的治学特点,进行了具体分工。其中,吴炎“分撰世家、列传”[2]3,潘柽章分撰“本纪及诸书”[2]3,年表、历法“属诸王锡阐”[2]3,《流寇书》“戴笠任之”[2]3。此后,《明史记》的编纂分工有所变化,如吴炎原本负责撰写世家及列传,但其在《上钱牧斋书》中批评许重熙《两年事略》中对于王之明案记载不实时,说道:“将来《崇祯纪略》中有一、二类是者,生不能随声附和也”[7]。可知吴炎参与了《崇祯纪》的撰写。潘柽章原本负责撰写纪和书,但他后来却撰写了部分列传,如吴炎交代“潘子作《练景列传》”[8]112。吴、潘诸人学有专长,精通史事,如此分工,确保了《明史记》的史学价值。
2.3 《明史记》的史料搜集
首先,潘柽章早在编撰《通鉴后纪》时,已着手搜集明代史料,“采《实录》、家传、旁及輶轩”[8]113,这客观上为其编纂《明史记》准备了一定史料。同时,他也为撰修《明史记》购买了相关明史资料,曾“鬻产”购得《明实录》[2]3,以至于当时书商“有人间未见本,辄昂其价,走力田(即潘柽章)”[7],他“必欲得书”[7]。此外,潘柽章从钱谦益处购买了《明臣志传》数百本,此本为钱氏撰修明史搜集的部分史料,绛云楼火灾后,钱谦益停止修史,《明臣志传》遂被“潘氏购去”[9]321。
同时,顾炎武、李逊之、陈济生等“熟于典故,家多藏书”的学者“并出书以相佐”[2]3,大力支持吴、潘诸人的修史事业。顾炎武将其所藏“史录奏状一、二千本”[10]134,悉数借给潘柽章修史。钱谦益亦对吴、潘诸人编纂《明史记》提供帮助,当吴炎向他借阅其史书时,钱谦益虽称自己所藏史书“可考者仅十之一二”[11]525,但仍将绛云楼火灾之后残存的书籍借给吴、潘诸人修史,[11]其中可知者有《西洋朝贡典录》[12]382和《东事记略》[12]395二书。
尤堪一提的是,吴炎等人修史极为重视采择明季旧闻,访寻故明遗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而折衷荐绅先生及世之能言者”[8]113。如尹民兴,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明亡后在泾县起兵抗清。吴炎认为他熟知明末“中外交讧、用兵、加饷及庙堂议论、矛盾、门户”[7]诸事,且对“熊督若何以抚败,左帅之为功罪若何”[7]等皆“历历于心,了了于口”[7]。因此,吴炎写信请尹氏搜罗张同敝抗清殉国和何腾蛟“崛起湘汉,屡折屡起”[7]之事,诸如“其所据何郡邑,其败何时,其相从将吏死若生者何人,其死何日何地”,等等[7]。
2.4 《明史记》的完稿情况及结局
顺治五年(1648年),吴炎、潘柽章等人始撰《明史记》,至十年(1653年),已完成“纪十、书五、表十、世家三十、列传六十有奇”[8],成稿占全书的十分之四。至康熙二年(1663年),吴、潘诸人经过“怀纸吮笔,早夜矻矻”[10]121的辛勤编纂,《明史记》完成“十之六七”[2]3。至于具体完成了那些部分,现存吴炎、潘柽章合著《今乐府》及《吴赤溟先生文集》中有零星记载,如表1所示。
表1 《今乐府》《吴赤溟先生文集》所见《明史记》之完成部分
康熙二年(1663年),庄廷鑨明史案起,因庄氏仰慕吴、潘盛名,而将其二人“列诸参阅姓名”[10],受此牵连,吴、潘被捕遇难,所成《明史记》稿本“亦从灰烬”[6]463,连同顾炎武所借之“一二千册”[10]105也不知所终。王锡阐所撰《十表》在顺治十年(1653年)已成初稿,吴、潘罹难后,《十表》去向不明。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王锡阐去世,其门生潘耒曾至其家搜寻遗书,然仅得“诗文二轶,著书数种”[6]466,并无《十表》。
在《明史记》的成稿中,现存的唯一成果是戴笠的《流寇书》。吴、潘罹难后,戴笠继续编纂《流寇书》,他博采崇祯邸报及名臣章奏、私家撰述等文献,“用编年体,排日系事”[6]464,记载了自“延绥起事”迄“山西余党之灭”[6]的明末农民战争史事。戴笠所撰史稿后经昆山吴殳删定,成《怀陵流寇始终录》十八卷。[6]
3 《明史记》的史料来源
由于《明史记》原书被毁,今人无法直接获悉其史料来源。幸运的是,潘柽章在编撰《明史记》时,仿照司马光编写《资治通鉴》“先成长编,别著考异”[6]463的方法而编写的《国史考异》流传下来。该书原有三十余卷,在吴、潘诸人在编纂《明史记》时曾陆续将之刻印,现存六卷本是潘柽章对明初洪武、建文、永乐三朝史事的考订,共引书145种,其中官修史书18种,档案及公文10种,私修杂史及笔记79种,方志7种,文集29种,经书2种。因《国史考异》为吴、潘等人编纂《明史记》长编时留下的副产品,所以从中可以窥见《明史记》所征引的部分史料。据此,兹对现存六卷《国史考异》的史源予以考察,以便从中找到《明史记》史源的一些线索。如表2所示。
表2 《国史考异》史料来源简表
续表2
由表可见,《国史考异》史料来源之广泛,数量之庞大,且所征引之私修杂史及笔记多为当时名家所作,史料价值上乘。若《国史考异》完整保存下来,可以窥见《明史记》史料来源之数量当更为可观。
总之,《明史记》是清初私修明史的代表作之一。全书体例精当,征引广博,加及吴炎等人深具史识,且得到时时贤的鼎力支持,因而深为清初史坛所注目。同时,《明史记》寄托着明遗民对故国之史眷念,吴炎、潘柽章诸人的悲惨结局,表明了清廷在统治稳定之后所实行的文化专制政策的残酷;而《明史记》编纂的失败,实为中国史学之一大损失,令人扼腕,正如潘柽章之弟潘耒所云:“藉令天假之年,从容撰次,俾有完史,纵未敢言上追班陈,下匹欧宋,而视近代诸家之书,或当差胜!”[6]463
[1]杜维运.清代史学与史家[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潘柽章.松陵文献[O].续修四库全书本.
[3]金毓黻.中国史学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4]阚红柳.清初私家修史研究:以史家群体为研究对象[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5]陈子龙.明经世文编[G].北京:中华书局,1962.
[6]潘 耒.遂初堂文集[O].续修四库全书本.
[7]吴 炎,陈去病.吴赤溟先生文集[O].国学保存会,清光绪三十二年铅印本.
[8]吴 炎、潘柽章.今乐府[O].四库禁燬书丛刊本.
[9]钱谦益.绛云楼书目[O].续修四库全书本.
[10]顾炎武.亭林文集[O].续修四库全书本.
[11]钱谦益.牧斋有学集补[O].续修四库全书本.
[12]钱谦益.牧斋有学集[O].续修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