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潮
2011-09-11吴子长
吴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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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素琴是回到城里几个月以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这时她已经是东风制药厂的一名工人,整天和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在一起,围坐在一个大水池子边,用一个鬃毛刷子把堆成小山一样的玻璃瓶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洗刷干净,再转移到相对小一点,长流着干净自来水的池子里,汰洗干净了,再装到一个一个铝合金的筐子里,然后送到消毒车间消毒。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这种简单的重复劳动,所说的话大多也是重复的,不咸不淡的,有一搭没一搭的。现在的工作虽然没有在乡下劳动时那种超负荷的体力支出,但是,绝不像贫下中农想象的工人阶级的那种浪漫和自由,总之,一切都是懒懒的,不大提得起精神。几个月下来,于素琴已把刚参加工作时的那点激情消磨得差不多了,手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几个指头上的皮肤变得又薄又脆,还经常脱皮,每过几天就要换一层皮。
消过毒的玻璃瓶子灌满车间生产的药水,塞上瓶塞子,封上瓶口,贴上商标和说明书,再装箱封存,然后运往全国各地,再通过针管将这种液体注入许多人的身体。想到这些药水能解除某些人的病痛,挽救一些人的生命,于素琴波澜不惊的心底马上又升起一种自豪感。
那天,于素琴正在水池子边洗刷瓶子,紧挨身边的是一个刚结婚不久的新娘子,宽大的工作服里面还穿着大红的结婚衣裳。大家一边干着活一边开着新娘子的玩笑,以便打发这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突然说,新娘子,你什么时候有小宝宝?什么时候给我们红鸡蛋吃!
新娘子羞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她越是不说话,别人越是跟着起哄,说你什么时候给我们红鸡蛋吃!
新娘子半天才说,我怎么知道?
这时一个年龄稍大的中年妇女嗔怪地说,你这个傻妞,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妈没教你吗?你一个月一次的“倒霉”事不来了,就说明你有小宝宝了。
新娘子红着脸再也不说话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于素琴心里一惊,自己的“倒霉”事四个多月没来了,是不是怀孕了,肚子里有小宝宝了?联想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她脊背立刻起了一层汗,“哐啷”一声,手里的玻璃瓶子掉到水泥地上,差一点打碎了。周围的人都停止了说话,拿眼看她。于素琴定了定神,拾起瓶子,又重新洗刷起来。
成年以后,于素琴才知道,女孩子的“倒霉”事第一次来叫初潮。她记得她的初潮比别的女孩子来得晚,和她同届的女同学都在为自己身上的“倒霉”事烦恼时,她一点感觉都没有,还常常傻乎乎地问她们怎么回事?她们就笑话她是“青梅”。
于素琴记得她的“倒霉”事是和她下放的事连在一起的,这时她已经初中毕业,每天在家里除了帮母亲烧烧饭,搞搞卫生,再也没有什么事可干了。做完家务,她就拿小自己六岁的弟弟开心,逗得他一会儿哭一会笑儿。和她一起毕业的初中同班同学都作鸟兽散,各奔东西,有的上了高中,有的到了部队,有的已经上班了。而这些好事都与于素琴无缘,她只有在焦虑和不安中过一天算一天。
于素琴待在家里正闲得无聊,街道的人来了。这一来就没完没了,他们三天两头到家里来,做她的工作,做她父母的工作,让她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广阔的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于素琴动心了,她想早一天离开这个家,离开父亲的唠叨母亲的喝斥,过一种独立的属于自己的清静的生活。可是母亲就是不同意,说她父亲有病,弟弟还小,家里缺少帮手。其实,母亲有自己的打算,她想于素琴帮她到淮河大坝上推板车,这样她至少可以轻松一点。于素琴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她不想步母亲的后尘,当一名出体力活的码头工人。因此,现在有了机会,她终于可以冠冕堂皇地离开这个毫无生气的家了。
母亲看说服不了于素琴,又被街道里的人缠得没有办法,于是,当着他们的面答应了,落得个顺水人情。街道的人一走,母亲就把藏起来的户口薄拿出来,摔到于素琴的面前,说我不管你了,你想到哪儿去到哪儿去!然后拖着那辆“吱吱”叫的板车出门找活去了。
就在于素琴拿着户口薄兴高采烈地往街道走时,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她身体里喷涌而出。她只好返回家门,回到房间,插上房门,把下身的衣裳里里外外脱了个干净。这时于素琴才发现,她的初潮和别人的可能不一样,也许别人只是毛毛细雨,而她则是雷阵雨,几层裤子都被血水浸湿了。
于素琴把自己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总算凑齐了一套从里到外的干净衣裤,换上后又在衬裤里垫了厚厚的一层卫生纸,这才去街道报名。多年后她还清晰地记得,由于卫生纸垫得太多,纸又非常粗糙,走起路来很不舒服,两条大腿内侧都硌得生疼,回来时几乎是一步一移回到家里的。
于素琴到农村后不久就发现,她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主要是在生理特征上不一样。其他女孩子的“倒霉”事都是一个月来一次,上下相差最多不过三五天。可是,她总是不正常,有时一个多月来一次,有时四五十天来一次,有时两个月还没有来。时间一长她也就不把它放在心上了,没规律就没规律吧,没规律就是规律。
这一次时间最长,已经四个多月了。由于刚回城,许多手续需要跑,需要办,忙忙碌碌的,等一切办好以后,安定下来,已经几个月过去了。她开始没有在意,以为自己招工回城了,心情一高兴,连身体里的“倒霉”事也给忘掉了!今天在班上,同事们与那位新娘子的对话提醒了她,她的“倒霉”事至今没来,可能是怀孕了!
这事跟谁说都不合适,自己担吧似乎有些重了,难以承受,心想,现在只有母亲能帮她了。俗话说,母女连心,她相信母亲会处理好的。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等弟弟睡了,于素琴把自己身体的变化吞吞吐吐地跟母亲说了。没想到母亲是个直性子,脾气越来越暴躁了,纸里包不住火,没等于素琴把话说完,火“哗啦”一声就冒了起来,似乎要把天花板烧着。
母亲说你肯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是哪一个?我去找他算帐去!
于素琴的母亲没有正式工作,靠整天在淮河码头上拉板车挣钱养家糊口。拉板车是体力活,一般都是男人家去干,很少有女人去干的。但是,由于丈夫常年有病,整天躺在床,这个男人家的活就落在这个看似柔弱,内心却很刚强的女人身上。她整天和一群老男人在一起,高声大嗓骂骂咧咧惯了,什么话也不知道深浅轻重,更不知道藏着掖着。
母亲的话把于素琴吓坏了,也惊动了在另一个房间的父亲。
父亲“齁呐齁呐”走了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母亲一句话就把他冲到南墙上,说去去去,没有你的事!
父亲早年在淮河里打鱼,风里来雨里去的,落下了严重的支气管炎毛病,现在一到冬天就卧床不起。床就是他的根据地,除了吃饭和上厕所,难得起来一下。
解放初,国家对他们这些整天在淮河里靠打鱼为生的渔民进行改造,渔船收归公家,成立渔业公司,渔民成为工人,属于区政府管理的大集体。于素琴父亲由于有病不能上班,早就病退在家,病退工资只够他买药吃的,因此,在家里父亲只是一个象征,没有地位,没有发言权。
父亲又回到他的根据地,气管被堵住了,大半夜都没缓过劲来。
在母亲的一再逼迫下,于素琴终于说出他与郭达达的事。
母亲说,明天就到医院检查,如果真是怀孕了,就告这个狗日的郭达达强奸罪,一枪把他嘣了!
常言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于素琴的母亲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另外,她对于素琴当初不听自己的话,一心要往农村跑,一直耿耿于怀。从医院回来后不到一天,一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于素琴在乡下时被人强奸了,而且怀孕了,怀的就是强奸犯的种!东风制药厂虽然是区属企业,但就座落在淮堤街道上,不一会儿,于素琴的事就传回到厂里。厂长带着办公室主任特地来到于素琴家,一是看望,二是安慰,让她在家好好休息,等这件事处理好了再去上班,厂里不会少她一分钱的,临走时还丢下了一大袋营养品。
开始时于素琴无地自容,见了厂长和办公室主任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流泪,好像她的眼睛不是眼睛,而是两个泉眼,里面有流不完的水。于素琴流泪,一是悔恨,不该以这种方式报答郭达达,弄得局面不可收拾,让她难以做人;二是以这种方式感化母亲,求母亲不要追究郭达达的责任,要错都是自己的错。
母亲有母亲的想法,她认为女儿是响应国家号召下去的,吃了那么多苦,国家不但没有保护好她,而且还让人欺负了,她就要向国家讨回公道。
于素琴心里明白,母亲这样闹下去肯定没有郭达达的好果子吃,因为她在乡下时就听说过,有的地方女知青被诱奸或强奸,最后被对方告发,当事人被判刑和枪毙的事。如果她的事被告为强奸,郭达达十有八九被枪毙,这样她会愧疚一辈子的。
母亲的耐心是有限的,问于素琴和不和她一起去派出所?如果于素琴不去,她就自己一个人去了!
于素琴知道,这样抵赖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只有向母亲摊牌,求母亲不要去派出所报案。于是,她一下跪到母亲的面前,抱着母亲的双腿,像小时候抱着妈妈的腿撒娇一样,说妈妈,你千万不能去派出所,你这一去就完了,我也不想活了!
一根筋的母亲这时想到某一件事上去了,哪里还能转过弯来,一巴掌甩了过来,把于素琴打倒在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把人都丢尽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于素琴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外面街道上的路灯已经亮了,黄黄的,有一束光从窗户射进房间里,把没有光照的地方衬得更暗。
于素琴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摸摸麻木的左脸,似乎有血在嘴角凝固。她整整衣裳坐到床沿上,突然冒出死的念头。是的,这事已经闹成这样,她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可是,她转儿一想,她不能死,她如果死了,郭达达强奸的事就做实了,他就更没有希望了。如果她活着,她还能为他做点什么,总有一天她会向他解释清楚的。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于素琴久卧病床的父亲就去世了。
办完父亲的丧事,于素琴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她先住进厂集体宿舍,然后又在外面租了房子。几个月后,于素琴在出租屋里生下一个七斤重的男婴,取名于纯。
就在于纯三周多的时候,于素琴的母亲由悔到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吊死在她家那几近朽烂的房梁上。
于素琴弟弟在母亲死后不久就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于素琴拒绝了一切人的好意,一直没有结婚。她成了东风制药厂的传奇,也成为淮堤街道的传奇,最后成为滨淮市的传奇。开始还有一些人在背后议论她,对她指指戳戳,渐渐地,人们对她的议论由轻蔑到佩服。这个城市每天都有许多新的事情发生,渐渐地,人们也就把她遗忘了。
于素琴除了工作,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培养儿子身上。于纯从小身体素质就好,加上于素琴精心调养,又送他去少年宫学画画学书法学跳舞学武术,从小就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于纯也很争气,从小学到高中,学习从来不要人问事,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中毕业顺利考取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毕业后又考取省公安厅的公务员。
工厂破产后,有一段时间于素琴很艰难,她卖过水果,贩过青菜,摆过地摊,做过小吃,最后在火车站广场谋了一份打扫卫生的活,把儿子一直供到大学毕业。现在儿子参加工作已经几年了,多次回家要接母亲去省城和他同住,都被她拒绝了。她说她忙惯了,一闲下来身体就不舒服,何况打扫卫生又不累,等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她去帮他看孩子。她也是以这种方式催促儿子早日谈对象早日结婚。
2
于素琴是十六岁那一年春天来到郭树大队的。那一天风和日丽,田野里一片青翠,于素琴的心情特别好。她从小就生活在滨淮小城,整日看惯了灰蒙蒙的天空,灰白单调的墙壁,整齐划一的街道,乱糟糟的菜市场,发出腐臭味的垃圾箱,现在一下子掉进这清爽的绿色的海洋里,嗅着这泥土和植物散发出的芳香气息,呼吸着经植物叶片过滤后的湿润的空气,心情像天空中的那一朵一朵白云,悠悠荡荡,说有多舒坦就有多舒坦。她就像一只久困于笼中的小鸟,终于有机会突破笼门,可以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地展翅飞翔了。
那天,和她一起插队落户到郭树大队的还有他们淮堤街道的另外四位女生,她们几个年龄都比她大,有的已经高中毕业,有的高中上了一年就不愿上了,总之,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耽搁下来的。虽然都住在一条街上,但她们彼此并不熟悉。她们是被一辆手扶拖拉机连人带行李一起从县城拉回来的。垫着干稻草的手扶拖拉机车厢里,除了坐了她们五个下放女知青,还有大队会计郭达达。
郭达达是受大队书记郭端田的指派亲自到县城来接她们的。
于素琴第一眼见到郭达达,就对他产生了好感。这时的郭达达,二十六七岁的模样,上身穿一件银灰色的半旧的中山装,衣口袋里插着一支新农村钢笔,钢笔套的挂钩明亮亮地露在衣袋外面,在太阳下发出刺眼的光。多年后,于素琴每每想起这一幕,都忍不住心里一颤。她对郭达达的好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应该说最初就源于上衣口袋里的那支钢笔。
那时候的乡村,难得这种有文化的年轻人。后来,于素琴一直记得郭达达给她的最初印象,瘦瘦精精,白白净净,一看就不同于一般农民,倒是像过去的乡村秀才。他下身穿着一条浅黑色的灯芯绒裤子,小平头,黑布鞋,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说话轻声细语,如果不是事先介绍他是大队干部,他倒像是她小时候见过的邻家大哥。
那天,也许是羞涩,也许是内心的恐慌和期盼,于素琴竟然没有和郭达达说上一句话。一路上,郭达达只顾和胆大漂亮的黄艳秋、赵雅兰说话,不厌其烦地回答她们提出的一个个认真而又幼稚的问题。
当天下午她们就被安排到知青接收点,郭树大队第八生产队。
郭树八队是全公社的先进队典型队,什么学毛选、批林批孔、农业学大寨等等,样样都走在前头,经常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公社书记老刘有时还把现场会搬到八队的田间地头来开。这次上面要给郭树大队分来五名下放学生,而且都是女的,考虑到安全问题,上面要求必须安置在一个知青点。谁都心知肚明,知青到生产队后是生产队的一个负担,特别是女知青,又都在城里长大的,要体力没体力,要经验没经验,而且,无论干得怎么样,都要给她们记工分,都要给她们分粮食,还要给她们安排吃的住的,因此,开会时每个生产队的队长都有一大堆理由拒绝接收。队长们心里都清楚,如果他们不经过社员大会讨论,在大队书记面前逞能,擅自答应下来了,回去后会被社员们褒贬死了,甚至成为社员们的话把子,有事没事就拿出来抖搂抖搂,甚至连生产队长也干不成了。因为生产队的负担就是每个社员的负担。后来大队书记郭端田一锤定音,五名知青都安置到八队。
八队队长老全威信最高,在生产队一向说一不二,这也是八队能成为先进队的根本原因。
老全回来后和几个队委商量了一下,既然答应下来了,就要安排好她们的吃住,还要保证她们的安全。他知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国家政策,如果出了问题就不是小问题,有的地方甚至出了人命,搞好了领导会更加看重他。他安排人把五间放储备粮和农具的仓库腾出来两间,再让泥瓦匠老勤带上几个人,砌上墙,另外再开一个门,作为知青们的用房。
老勤按照老全的吩咐,把腾出来的两间房子用土坯从中间砌上,分成内外两间,再泥上细泥,刷上白粉,一个像样的知青宿舍就出来了。里面一间靠墙四周放着五张小床,作为知青的寝室。外面一间砌上锅灶,再摆上桌子板凳,作为她们烧饭、吃饭、会客的地方。
知青来之前,大队书记郭端田特地来查看了知青宿舍,看后还表扬了老全,说老全很会办事,想得很周到。
老全听了很高兴,骄傲地对郭书记说,只有我会想得这么周全,不信你换个队试试!
郭端田讨好地说,那是,那是,不然怎么老是先进呢!
老全就这么牛皮,根本不把大队书记放在眼里,但大队书记有什么难心事,只要找到老全,老全二话不说,一声“好”字就解决了。
于素琴她们插队到郭树八队以后,每天和社员们一样,早出晚归。虽然老全给她们安排最轻的农活,但一天干下来,还是累得不轻,有时连话都懒得说。幸好老全给她们一个特殊政策,每天排一个人值班,可以提前回去做饭,否则她们连饭也吃不上。她们没有菜园地,只能拿钱买菜,很快钱就用完了,有时别人送一点青菜,如果没有人送,又没有钱买菜,她们只能用酱油拌米饭吃。不出三个月,哭的哭,叫的叫,张丽华、刘永珍相继请假回城了,赵雅兰和黄艳秋也写信向家里要钱要物,唯有于素琴咬着牙一声不吭,无论活多累她都坚持每天出工,没有钱买菜,社员送来的一个咸萝卜一根咸豇豆就能就一碗饭。
不久,一起来的几位同伴都相继想办法离开了知青宿舍,过一种她们认为相对好一点的生活,最后只剩下于素琴一个人在坚守阵地。
第一个走出知青宿舍的是赵雅兰。赵雅兰不仅人长得漂亮,歌也唱得好。一次大队召开“批林批孔”大会,为了烘托气氛,会议召开之前,会议主持者照例要找几个人上去唱歌,赵雅兰被推选上去了。她唱了一首,底下人都叫好,并齐声喊,再来一首!于是,她又唱一首,底下又是一遍叫好声。她一连唱了六首歌,一直唱到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不得不停下来才罢休。不久,赵雅兰就被抽调到大队小学当了一名代课教师,然后又被公社中学看中。
赵雅兰成为公社中学的专职音乐教师,除了教唱歌什么课也不用带。公社中学初中三个年级六个班,每班每周两节音乐课,一周一共就十二节课,又没有作业,唱完了什么事都没有了。公社中学外面就是广阔的田野,每天早晨和黄昏,赵雅兰都要到田野里唱歌、练声,远远地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赵雅兰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吸引了许多蜜蜂和蝴蝶,公社大院和中学里的年轻人由远远地观望到近近地跟随,再到紧紧地追捧。但是,她始终都用她那冷冰冰的目光拒之于千里之外。除了公社举办重大活动需要赵雅兰出场唱歌以外,其余时间她谁也不理。赵雅兰在公社中学呆了不到一年就被下乡调研的县委副书记看重了,把她调到县文工团,当了一名专业歌唱演员。不久,赵雅兰就嫁给了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县电影院的一名电影放映员。
第二个走出知青宿舍的是黄艳秋。那年“三秋”结束以后,县里举办学毛选大赛,郭树大队推选了五人参赛,知青里面就占三个,黄艳秋、刘永珍和于素琴,另外两个是小学老师。结果黄艳秋荣获全县第二名。从县里回来以后,黄艳秋就被任命为大队团支部副书记。虽然还在生产队记工分,但事实上已成为一名脱产干部,只要跟在大队书记郭端田后面开开会,走走田埂就行了,不用再一身水一身泥地在水田里摸爬滚打了。黄艳秋担任团支部副书记的第二年就被推荐到省城上大学去了,毕业后留校当了一名大学老师。
第三个走出知青宿舍的是张丽华。张丽华的父亲是一家大型企业的政工科长,张丽华下放郭树大队刚满两年,就被招工进城,进了人人羡慕的国营企业。张丽华后来嫁给本厂的一位技术员,生活幸福美满,可是,婚后不到一年就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据说她去世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第四个走出知青宿舍的是刘永珍。刘永珍的父亲在区政府机关工作。刘永珍虽然进的是区属集体小厂,但有父亲的庇护,很快就脱离生产第一线,成为一名以工代干,坐办公室,八十年代初最后一批转为国家干部。可是,到了九十年代,企业破产改制,她只好下岗,买断工龄,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以后,在路边开一个小吃摊维持生计。
于素琴是最后一个离开知青宿舍的,这时距离她到郭树大队插队已经有四年多时间了,她也由一个刚来初潮的瘦弱的黄毛丫头,成长为一个心性成熟的大姑娘了。
在这四年多的时间里,于素琴心中最初的那一点浪漫早已被汗水泪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委屈和叹息,还有就是别人那同情的目光。有时下雨天生产队没有活干,于素琴就捧着一本书坐在门边一边看着绵绵不绝的雨丝,一边想着心事。偶尔有社员从门前经过,不免要问一声,有同情的,有安慰的,有的简直就是在戳她的痛处。
小于什么时候回城呀?
小于是不是准备在农村呆一辈子呀?
小于真是好样的,准备扎根农村一辈子吧!
每当这时,于素琴都会无奈地笑笑,并不作答。她知道,她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有离开这里,烦恼才会远她而去。
于素琴时常在背地哀叹,她既没有黄艳秋的聪明,又没有赵雅兰的才华,更没有张丽华和刘永珍的家庭背景,自己这只丑小鸭只能在无奈中坚守了。她也曾怨恨过自己,当初没有听母亲的话。但是,呆在城里又有什么好呢,没有工作,还不是没有前途吗?
就在于素琴对回城几近绝望时,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于素琴到大队代销店寄信,这是她与家里和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了。寄完信正准备转身离开,只见郭达达端着茶缸站在门口。于素琴准备打一声招呼就走,没想到郭达达先开口了。
郭达达说,小于,你来一下。
于素琴心里一惊,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者她期待着发生一点什么!于是,她跟在郭达达后面来到与代销店一墙之隔的大队部。
大队部里空荡荡的,墙上贴着标语和日历画,有几处墙皮已经驳落。几张办公桌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除了郭达达的桌上摊着几张报纸,其余的都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除了四年前她们被郭达达从县城接回来时在这里作短暂停留,这是于素琴第二次踏进大队部办公室的门。四年了,这里没有丝毫的变化,就连桌子的摆放,椅子的位置都还是和她第一次见过时一模一样,好像她昨天刚来过这里。可是,一切变化又是如此之大,和她一起来的四位同伴都离开了,只有她还像刚来时一样。也许她们都来过这里,而且不止一次,有的可能还发生过一些故事。具体发生什么故事,发生怎样的故事,于素琴也说不清楚。她希望郭达达一进来就把门关上,现在是正中午,社员们不是在家吃午饭,就是在睡午觉,除了隔壁代销店里的“拽胳膊”,周围一个人毛鬼虾都没有。
然而,郭达达不仅没有关门,还把另一扇半开的门推开了。
于素琴坐到郭达达对面的凳子上,双手不安地搓揉着,很快就出了汗。
郭达达说,小于,你想不想回城?
一句话勾起了于素琴无限的伤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接下来像决了堤的洪水一倾而下,把这么多年积攒的委屈和无奈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说,谁说我不想回城!年年都说我不够条件,有的比我迟来都走了,我知道我没有后台,家里又没有人……
说起来于素琴算够坚强的了,下放农村四年多了,无论是苦是累,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不管是在家人面前,还是在陌生人面前。今天如果不是郭达达戳到了她的痛处,她也是不会哭的。
郭达达说,小于,你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听说今年招工指标快下来了,那天我到公社开会,听说了。我准备给你活动活动,争取能走掉。
于素琴停止了哭泣,勉强地笑了笑,感激地说,谢谢郭会计!如果我要能走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
郭达达说,我是真同情你,一个小姑娘在这里,怪可怜的,没有人帮你。
于素琴立刻想到自己长得不漂亮,又不喜欢巴结领导,当然什么好处也轮不到自己。那些比自己来得迟,下放在别的知青点的,有的已经回城了。不过还有比她更倒霉的,下放五六年了都还没回城,她只能和他们比了。
于素琴当然没有把郭达达的话当成一回事,因为她不止一次听到过这样的话了,从大队书记嘴里,大队主任嘴里,公社知青办姚主任的嘴里,她已经听到不止一次了,可是,一到关键时候就没有她的事了。
几天后的一天夜里,于素琴已经睡下了,突然听到敲门声。
于素琴警觉地问,谁?
自从知青宿舍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后,半夜三更时常有那些无聊的单身汉来敲她的门,无论是谁,那怕是白天在一起干活的对她有好感的年轻人,她也坚决拒之门外。在乡下这几年,也有本队条件不错的年轻社员向她表示过好感,虽然农村像她这么大的女青年大多订亲或结婚了,但是,她不想一辈子扎根农村,她最终还是想离开这里的。如果实在走不掉,以后年龄大了再考虑,目前还没有这种打算。
门外传来郭达达的声音,是我,郭达达。
于素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拉亮电灯,拔开门栓,把郭达达让了进来。
郭达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成香烟盒大小的招工表,递到于素琴面前,说你填好了明天就送到公社去,章我已经给你盖好了。
于素琴双手擅抖着打开招工表,看到表格下方推荐栏里盖着红彤彤的大印,惊奇地问,你哪来的公章?
郭达达说,大队的公章都在我这里保管着。
于素琴说,你就不怕犯错误?
郭达达说,没事,等你回到城里以后,哪个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走的。
于素琴觉得郭达达的恩情她无以回报,说一辈子忘不掉那是空话,她回到城里以后,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生活,谁还能想到他,现在唯一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于是……
3
其实,郭达达想帮于素琴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偶尔的机缘和巧合。如果那天不是老婆把一盘苋菜炒咸了,他就不会说老婆,老婆就不会生气,老婆不生气,他就不会到办公室喝茶,可能还在家睡午觉,这样就不会碰到于素琴。如果于素琴那天不是中午去寄信,而是上午或傍晚,也不一定能碰到郭达达,就是碰到了,郭达达也可能不和她说这个事,因为这个时候代销店肯定有许多人,说话没有这么方便。
如果没有这些机缘和巧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这一年于素琴也能按照正常程序回城,就是当年回不了城,两年后,在知青大返城中,几乎所有的下放知青都回城了,于素琴也会理所当然地回城。如果这样,于素琴的命运和郭达达的命运可能会是另一番样子。
郭达达的家就在大队部附近,相距一两百米的样子,踱着方步四五分钟就到了。如果没有开会和下队任务,郭达达一般就在办公室里待着,看看报,喝喝茶,做做账。如果有熟人来代销店买东西,或来大队部办事,他就陪熟人聊聊天,叙叙话。有需要开证明的,他拉开抽屉,拿出印着通红文头的信纸,划拉几笔,盖上印子就完事了。
那天中午吃饭时,老婆王大凤将一碗苋菜炒咸了。郭达达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打死卖盐的了吧!老婆开始没听懂,说你讲什么?郭达达又重复一遍,说你打死卖盐的,今天盐不要钱!老婆认为他故意找岔子,脸顿时像六月心的天空,说变就变,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一扭身到房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郭达达就烦她这一点,说不到三句话就哭,哭哭哭,只知道哭!眼不见为净。他三口两口扒完碗里剩下的饭,端着茶缸,踱着方步,到办公室门口晒太阳去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于素琴单薄的身影像纸一样飘进代销店,心里立刻像一个硬饭团堵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郭达达觉得,小于这个姑娘怪可怜的,无依无靠,没有人为她说过一句好话,没有人为她的生活和前途考虑过。四年前,是他从县城把她们亲自接过来的,可是,另外四个人都走了,就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甚至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因为他从来没有主动为她说过一句话,办过一件事,甚至问候一声都不曾有过,难道就是因为她长得不是太好看,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吗?
每年郭达达从公社开会回来,都把领回来的招工表交给郭端田。郭端田想把表给谁就给谁,他从没有发表过不同意见,当然其他人也没有发表过意见,因为郭端田总会有理由说服他们。自从那几个知青回到城里以后,郭端田每年都要到市里去一趟,接受知青家属的宴请,甚至礼物,这些大队班子成员都知道,但都敢怒不敢言。那天郭达达到公社开会,听说今年的招工指标马上就要下来了,但他并没有往心里去,因为指标给谁与他都没有关系。
郭达达开始想帮于素琴一把,并没有打算得到什么回报,或者好处,他只是觉得郭端田不该这么做,什么事都由他一个人当家,他应该也有说话的权利。
可是,当于素琴在他面前敞开身体,雪白的肌肤发出诱人的体香时,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把所有的禁忌都放置脑后了,觉得这是他应该得到的。
生产队仓库在村子的最东头,与村子里最近的一户人家也隔着一段距离,郭达达知道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
生活中的郭达达看起来很风光,其实内心虚弱得很。因为他有自己的短处和难言之隐,结婚六七年了,连孩子都没有。在农村,像他这么大年龄的男人,有的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这是乡村的大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郭达达在同事面前,在左邻右舍面前,总是灰头土脸的,很少能说一句硬话,生怕别人指桑骂槐,说他秃屁股,说他前面像泥锹铲的,后面像木锨拍的,前后都光秃秃的。没有后代是他说不出的痛。
都说是老婆不生,郭达达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老婆王大凤白白胖胖,高高大大,屁股像磨盘一样,一看就像个能过窝的,根本不像生不出孩子的人,因此,他有时也怀疑是自己不行。郭达达曾带着老婆到省城的大医院检查过,也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来,女人身上该有的她都有,一个零件都不缺,因此,他就更加怀疑是自己的问题了。
老婆让他也查一下,不要屙不出屎怪茅厕。他心虚地接受了检查,检查后医生说,没问题,健康得很,瞅准机会一炮就能打中!
郭达达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关键这一炮没有打在老婆的肚皮里,却射中了女知青于素琴,给他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于素琴母亲来到派出所,找到所长老余,说余所长,我要报案!
余所长和于素琴母亲虽然不是很熟,但都在一条街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都知道的。于是,开玩笑说,报什么案?是不是板车被人偷去了?
于素琴母亲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家丫头在乡下时被坏人强奸了,现在肚子怀了那人的孩子,请公安局立即派人把那个坏蛋抓起来,一枪嘣了他!
余所长一听,觉得问题严重,不是开玩笑的,立即打开抽屉,拿出纸笔,说你说详细一点,我们马上立案。
那个时代,这是个敏感话题,除了“反标”反革命,那就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余所长立即把案情向区公安局做了汇报,区公安局立即汇报到市里。市公安局立即成立专案组,去郭达达所在的县。县公安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郭达达抓起来再说。
郭达达是在一天中午被带走的,这时正是吃午饭时间,听到警笛声,许多人端着饭碗出来看热闹。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连郭端田也觉得抓错人了,听说后匆匆忙忙从家里跑来,甚至要去拦警车。但是,当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骂了一句粗话,说这狗日的,胆大包天,连城里人的逼都敢日!
直到这个时候,郭端田才知道于素琴回城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回城的下放知青情况比较复杂,有当地劳动部门招工的,有知青父母所在地劳动部门招工的,也有父母单位直接招工的,有的干脆说有病住在家里就不回来了。因此,于素琴的回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就连郭树八队的许多社员都以为,于素琴只是回城探亲,不久就会回来的。
郭达达被捕以后,震动最大的还是郭树八队,社员们一边干活一边感叹,唉呀,唉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有人就拿那些三四十岁还没有结婚,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寡汉条子开玩笑,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反正在家是干活,在劳改农场也是干活!城里的逼不日白不日!
郭达达当然不承认自己强奸,说于素琴是自愿的,而且是主动的。办案人员一边审问着一边用羡慕的口气说,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说详细一点。他们希望得到更多的有刺激性的细节。
后来办案人员找到于素琴,当面了解情况。于素琴也说她是自愿的,她就是喜欢郭达达才跟她睡觉的!她希望自己主动承揽责任能减轻对郭达达的惩罚,最好能免于起诉。但是,郭达达毕竟是结过婚的人,自己有老婆,只要和于素琴发生过不正当关系,就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最后郭达达被判除有期徒刑十八年,如果于素琴承认强奸,郭达达必死无疑。
4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郭达达正在车间里干活,分管他的领导来找他。这是一个专门为劳改犯人办的工厂,厂里除了管理人员,所有工人,包括技术人员都是犯人。经过多年的实践和磨炼,郭达达已经成为一个技术精湛的机械修理工了。他以为领导来找他,又是哪一台机器出了机械故障,别人修理不了,需要他这个老师傅去处理。
郭达达刚到劳改农场时分在一大队。这是一个直属省里的大型国营农场,有田地,有工厂,下面分好几个大队,每个大队都有不同的分工。种田还分许多种,有种菜的,有养猪的,还有养鱼的。郭达达刚分到一大队时主要是种田,出体力。虽然他在家时是大队会计,多年不下田干活了,但他从小干惯了,可以说,样样农活都一摸不杠手,犁田打耙、插秧割稻、泡种育秧,都能拿得起放得下。
郭达达刚来时还有点不适应,干一天活回来,晚上躺到床上,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一动浑身都疼。可是,他毕竟是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干过农活,从小练出来了,身体里那沉睡的劳动记忆很快就被唤醒了。半个月下来,他磨破的手掌结出了茧子,身体像钢板一样硬扎,再重的担子压在身上也不疼了,只要一停下来,身上的力气就像那泉水,汩汩地往外冒。
刚来时,郭达达几乎用自虐式的体力劳动来惩罚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夏天的太阳像一把火在头顶上悬着,许多犯人只要看到管教人员不在身边,就立即躲到树荫底下去了,只有郭达达依然在那里汗摔八瓣地干。别人休息他不休息,别人偷懒他不偷懒,别人都不干了他还在干,往往要等到管教人员大声断喝,不干了,收工了!他才停止劳作。割稻时腰疼得像断了一样,他最多直一下,挺一挺,接着更深地弯了下去,那怕疼得一头抵到地下,也绝不像其他人那样,为了减少疼痛不断站在那里休息,不断受到管教人员的喝斥。握镰的手磨出水泡,水泡磨破了,流出黄水,流出鲜血,他也不愿停下来。他用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来麻痹自己,忘记疼痛,忘记过去的一切。
渐渐地,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已经不能惩罚郭达达的身体,反而给他带来快乐和享受!如果哪一天下雨,或者开会,上面不安排他们劳动,郭达达就会觉得一天都不舒服。对于郭达达来说,他身上的力气和汗水,就像身体里的粪便一样,一天不排出来就浑身难受。
郭达达表现好,干活不惜力气,又有文化,领导就把他从一大队调到二大队,从田埂走向车间,当了一名操作工。从那以后,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连太阳也晒不到他了。
当操作工时,郭达达从来不闲着,自己的任务完成了,除了把机器周围的卫生搞好,还帮别人干活,帮机修工拿工具递零件。这时,一位老机修工看重了他,想培养他修机械。于是,他又成了一名机修工。
郭达达没想到领导说的不是机械的事,而是他个人的事。
领导依然喊他的代号,十八年了,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代号就是他的名字。
领导说,下班以后回去收拾收拾吧,明天就不用上班了!你自由了!你可以回家了!看样子领导也很兴奋。
这一夜郭达达躺在铺上炕起了烧饼,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白天干一天活,晚上头只要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睡着了他就什么也不想,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可是,今天领导的一句话就像一阵风暴,在他平静的心湖上掀起了一阵狂澜。他那枯死的心像深秋的枯草突然被点燃了,很快成为燎原之势。是的,他还有一个家!他到底是谁?他的家到底在哪里?他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郭达达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他想了大半夜终于想起来了。
他首先想起的是那个叫郭树的大队,那个由十几个生产队一千多口人组成的小村庄。那地方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姓郭,他当然也姓郭。他终于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郭达达。
是的,他就叫郭达达。他刚想起这个名字时他以为这个名字不是自己的。他记得每年的春节晚会上都有一个叫郭达的演员,就是那个演卖大米小品而一炮走红的光脑袋演员。
每年除夕之夜,监狱都要组织犯人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自从那个叫郭达的小品演员出来以后,他一下子就记住了他的名字了。以后每年春节联欢晚会,他都早早地守在电视机前,盼着郭达早点出来,果然,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而且年年如此。
他听父亲说,他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希望他长大后兴旺发达。可是,爷爷并没有看到他发达。他七岁那一年,爷爷就死了。他在家是长子,下面几个都是妹妹,因此,父母希望他一心一意念书,将来能出人头地。可是,就在他雄心勃勃摩拳擦掌准备考大学时,“文革”开始了,国家废除了高考,大学停止招生,他的梦想,父母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他刚回乡那两年,农村还比较乱,没有人来关心他的事。过了两年,公社那个被造反派关进牛棚的刘书记又回来了。一天,刘书记来郭树大队检查工作,问郭端田,听说你们大队有个高中生,怎么不用起来?
那天,郭达达正在秧田里薅草,郭端田来到田埂上,说达达你上来一下。郭达达把手里的草往田里一掼,又用脚往淖泥里揣了两下,然后弯腰抄水洗了洗手就走了上去。
当时郭端田给郭达达两个选择,一个是赤脚医生,一个是大队会计。
郭达达选择了大队会计。如果他当初选择了赤脚医生,他可能现在还坐在郭树大队的医疗室里,给病人量体温、看舌苔、开处方、挂吊水、打小针等,忙得不亦乐乎,就不会在千里之外的外省这个农场里干活。
郭达达刚到平阳湖农场时,父母和几个妹妹都来看过他,每次来都给他带来吃的用的和家乡的消息。随着父母相继去世,几个妹妹远嫁他乡,就再也没有人来看他了。渐渐地,他把郭树那个地名都忘掉了,再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光放亮,他浑身酸痛地爬起来了。这一觉睡得比不睡还要累!看到他的人都说,怎么搞的?眼圈是黑!他知道是一夜没睡的结果,但他并没有吱声。
机关都是八点钟上班,他八点十分才找到昨天通知他回家的那个领导。
领导看见他,先是一怔,然后说,你不要找我,你自己去办手续吧。并交待他,到哪些部门,需要办哪些手续。
他站着不走,嗫嚅半天,终于把昨夜想了一夜的想法跟领导说了。他说他不想回去,他在这里已经呆惯了,呆服了,不想再回去了,死也要死到这里。
领导很是惊讶,说为什么?!许多人盼这一天神经都盼出了毛病,听说能回家高兴得都要发疯,你却不愿回家,怎么回事?
他说他没有家。
领导说,怎么可能,你原来的家呢?
他说,他确实没有家了,父母早就死了,老婆跟别人跑了,妹妹们远嫁他乡,早就失去了联系,回去也找不到人了。他记得,他刚进来时,父母来看他时说,王大凤改嫁了,嫁到另一个公社,但离原来的家并不远,就十来里路。后来,妹妹来看他时说,王大凤结婚两三年了还没有孩子,小她五岁的丈夫经常辱骂她,还动手打她,公公婆婆对她也不好,常常骂她。春天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放蜂的。夏天的时候,有一天,村里人突然发现,那个爬在村子外面几个月的油布蓬不见了,围着它的几十箱蜜蜂也没有了。从那以后,王大凤也在村里消失了。后来人们推测,王大凤是跟那个养蜂人走了。
于是,领导只好带他去见更大的领导。
大领导问明了情况以后,说好吧,你继续回去上班,我们几个研究一下再说。几个大领导碰了一下头,开了一个会,同意了郭达达的请求。
5
成为正式职工的郭达达有了工资,农场还给他分了一间单独的宿舍。他从集体宿舍搬出来,用第一月的工资买了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又买了煤炉和蜂窝煤,开始自己生火做饭。那定量的大锅饭,没有油水的大锅菜,已经把他的胃吃坏了。他要自己做饭,自己烧菜,好好调养调养自己的胃,享受享受生活。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如果能活到七十岁,还有近二十年的活头,他要好好享受这二十的生活。他算了一笔账,他现在的工资是每月三百多块钱,按现时的物价,他随便怎么吃也用不掉二百块钱,因此,他不想亏待自己。
郭达达从小就是惯的,因为他是爷爷的长头孙子,又是父母唯一的儿子,因此,他从小到大从没有干过家务,连一双袜子一个手帕都没有洗过。结婚前,衣裳只要换下来,不管脏没脏,都被妹妹们抢着洗掉了。结婚后,王大凤承包了他的一切,他基本上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到农场以后,他才学会洗衣裳。现在他必须学会做饭,学会做菜,学会养活自己。
宿舍楼本来都是给单身职工住的,但是,有的结了婚,把家安在县城或市里,自己一个人在农场工作,除了周末回家,平时也住在宿舍里。还有一些新分来的大学生,结了婚没有房子,也住单身宿舍。
郭达达学着别人的样子,把煤炉拎到走廊上,先用干柴枝把炉子点着,然后架上蜂窝煤。等煤饼烧着了,再把淘好米的钢筋锅放到炉子上。可是,他第一次做饭就把饭烧糊了。他把钢筋锅放到炉子上,就去水管洗菜。等他把菜洗好了,饭已经烧糊掉了,不是一般的糊,而是像炭一样,根本不能吃,还差点把钢筋锅烧坏了。
隔壁小陈看见郭达达用一把铁勺子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着钢筋锅底上的黑灰,笑着说,老郭,煮干饭最好用电饭煲,一点都不会糊。
郭达达抬头看看小陈,嘴里重复了一句,电饭煲?
小陈怕他不认识电饭煲,特地领他到新房里参观,并仔细交待它的用法,哪个地方有卖的,价位是多少。
小陈是南方某政法大学毕业的,今年刚结婚,老婆是县城边上一个小学的老师,上下班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中午一般不回来。为了节约,也是为了省事,小陈中午一般用电饭煲煮点干饭,把昨天晚上的剩菜馏一下,凑合着一顿,等老婆晚上回来再好好做几个菜。
虽然就住在隔壁,但郭达达还是第一次进小陈的新房。房间里的摆设让他目瞪口呆,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多好东西。房间不大,不到二十平米,中间一个大床,床上用品新得像皇上用的,有一种金壁辉煌的感觉,看得郭达达眼睛发晕。床周围是高高矮矮的家具,家具上面和旁边摆着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小陈看他那一脸的茫然,就向他介绍说,这是彩电,这是冰箱,那是洗衣机,这个是梳妆台,那个是写字台。原来放在茶几上的那个白色圆圆的东西就是电饭煲。
自由以后,郭达达才发现,这二十年,国家变化有多大!他在当大队会计时,吃公家饭的公社干部一个月也就三四十块钱,当时许多人都羡慕得眼睛滴血,啧啧,吃公家饭的!可是,他这个曾经的犯人现在一个月都拿三四百块钱了!不过,现在的东西也比以前贵多了,过去一个烧饼五分钱还嫌贵,现在五毛钱只能买两个。
平阳湖农场办公区距离杨柳镇镇政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休息天没有事,郭达达喜欢慢悠悠地逛到集镇上溜着玩。虽然只是一个镇政府的所在地,但比他二十年前见到的县城还要大。集镇是个十字街,几乎每个临街的房子都是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许多新鲜玩意儿他不仅叫不出名字,而且还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他每次都是从街西头逛到街东头,然后回到十字路口,再把南北的街道逛一遍,再回到十字路口。因为十字路口都是卖吃的,他会选一家合适的店铺点两个好吃的菜吃一顿。有时候一碗拉面就够了,有时候他要一碗羊肉汤外加两个烧饼,总之,都是小吃,花不了几个钱。他现在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身体还好,还能吃东西,而且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他现在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只有对吃还有好感,可能是在里面苦坏吧。
一天中午,郭达达正在走廊炒菜,工会霍大姐来了。
霍大姐高门大嗓,走多远就喊,老郭,烧什么好吃的,中午请我吃饭吧!
郭达达自从进了农场,快二十年了,没有跟任何女的说过话,更没有哪个女的主动和他说话,今天霍大姐的一声老郭把他吓了一大跳,一激动,手一抖,锅铲掉到地下,菜撒了一地。郭达达连忙拾起地下的锅铲,连到水龙头下冲一下都没有,接着炒菜。
霍大姐说,看把你激动的!
霍大姐嗓门大是出了名的,背后都说她是大炮筒,说话三里路以外都能听见。
郭达达抖抖索索把剩下的菜铲到盘子里,轻声说,霍大姐,有事吗?
虽然年龄上霍大姐比他小得多,可是人家都这么喊,他也就这么喊了。
霍大姐说,来来来,我们屋里说,屋里说。
来到屋里,郭达达把唯一的一只方凳让给霍大姐坐,自己坐床沿上。这么多年来,郭达达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异性这么近。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甚至胆战心惊了。他哆哆嗦嗦想表达一点什么,结果嗓子像被胶水粘住一样发不出声来。好歹霍大姐是个直性子,也不顾郭达达的感受,嘟噜嘟噜竹筒倒豆子般把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了。说完就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原来霍大姐是来给他介绍对象的。
一听说“对象”两个字,郭达达像被电激了一样,浑身一颤,立刻想到于素琴那雪白的身体和王大凤磨盘一样的屁股,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初到农场那两年,郭达达回忆最多的就是这两样东西。那股热血从脑门转了一圈之后,迅速向下移动,直至两腿之间,那个本来萎缩得像蚕蛾一样,冬天撒尿都要费很大劲才能掏出来的家伙,突然像骄傲的大公鸡,直挺挺地昂起头来。郭达达顿时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了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霍大姐的丈夫是从部队转业的,现在就是农场领导之一。霍大姐是个热心人,她本是农村人,随军之后又随丈夫一起转业到农场,现在工会负责计划生育和女工工作。
霍大姐不仅热心,凡事还敢作敢当。那天她看郭达达红着脸一言不发,以为他已经同意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没过几天,霍大姐果然给郭达达带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这女人中等身材,面容黄瘦,一脸悲泣。
霍大姐说,这是她老家一个村的,二十年前死了丈夫,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抚养大,先后成了家,可是两个媳妇都不愿养活她。她希望郭达达能收留她,一个人的工资足够两个人花了,他也算有个伴有个家了。
郭达达瞄一眼老女人,心里一颤。这女人多么像一个人啊,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他略一沉思,终于想起来了。她像他多年前的母亲,特别是她那花白的头发,忧怨的眼神,多么像他被带上警车时回头的一刹那,发现母亲在风中看他时的眼神。
郭达达心想,难道我有这么老吗?
自从到农场以后,郭达达就没有照过镜子,留在他记忆里的影像还是二十年前的形象。
再到镇上的时候,郭达达故意溜到有镜子的店铺转转。当他第一次站在镜子面前,看见里面是一个头发稀少两鬓斑白面容苍白的小老头时,他吓了一跳。这是自己吗?当年那个满头青丝容光焕发志得意满的年轻人哪儿去了?
郭达达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眼前的镜子。于是,他又换一家有镜子的店铺,还是那个小老头在里面晃动。再换一家,依然如故。这时他相信了,镜子里面的那个人就是他真实的自己。不过,镜子里的那个人,身板依然笔挺,身体依然健康。这就够了,他还需要什么呢?在这个人人都不愿呆的地方他呆了近二十年,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他还需要什么呢?许多体面的有地位的人都先他而去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前几天,农场一位年轻处长,才四十出头,平时威风得不得了,可是,一觉睡死了。还有一位办公室主任,星期天开车去市里玩,半路出了车祸,脑袋都没有了。
6
郭达达六十周岁的时候,组织上为他办理了退休手续,退休金每月一千多元。领导找郭达达谈话,鉴于他的技术,工厂想返聘他,除了退休工资,每月另加一千块钱,但是,被他拒绝了。郭达达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活到七十岁,也就是说还有十年的活头,而他只要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工资,钱足够他用的了,加上他这些年攒下的钱,想干什么都能干成,因此,他不必为钱发愁,也不必为钱卖命。
退休以后郭达达彻底成为闲人,但是,他身闲心不闲。他一直在想一件事,其实这件事他已经想了七八年了,在霍大姐给他介绍对象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想这件事了,那就是要不要去找于素琴。
刚获自由的那阵子,他谁都不想见,父母不在了,两个妹妹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不便也不想去打扰她们。她们的下一代可能不知道还有他这个舅舅,毕竟蹲监狱不是光彩的事情。后来霍大姐给他领来一个老太太,说明他并不是一无是处,还有那么一点价值,打消了不见任何熟人终老农场的想法。后来,他在心里排了一下队,认为哪些人是可以见一见的。可是,他排来排去,那些要见的人又一个一个从心里排除掉了。最后,想来想去,他这一辈子最想见的人,也是唯一想见的人,那就是于素琴了,因为是于素琴改变了他的命运。
时间如流水般地过去,转眼就是夏天了。这一天,郭达达终于做出他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策,那就是去寻找于素琴,哪怕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也要找到她的墓,找到她的碑,向她诉说他这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果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想听听她这么多年是如何生活的。
他把存折上的四万多块钱全部取出来,存到工资卡上。他知道,只要带着这张卡,他走到任何地方都能取到钱。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卡上每月就会多出一千多块钱。存折办好以后,他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塞到包里,把冬天穿的衣服收到一个纸箱里,又把铺盖卷起来,拿几张报纸盖着,他不知道这一去几时才能回来。临出门时他又看了一眼房间,觉得纸箱子放到床上比较合适,于是,他又蹲下身子,吃力地把纸箱子搬到空下来的半张床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带上门上路,这时已经快晌午了,太阳火辣辣地悬在空中。走到镇上的十字路口时,郭达达停了下来,想了想就向一家拉面馆走去。这是一家兰州人开的拉面馆,味道很地道。郭达达虽然没有去过兰州,但他相信只有兰州人才会拉出这么劲道的拉面。现在的人真是自由,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单这十字路口卖吃的就有河南人、安徽人、四川人、广东人,要是三十年前那是不可能的。那时偶尔去一趟省城都要到公社开证明,不然没有地方吃,没有地方住。
一碗拉面吃得他满头大汗。稍事休息,他准备等头上的汗干了就去找车。还没到午饭时间,店里没有什么人,老板走了过来,问他味道怎么样?他点点头,说不错。老板看他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转身走了。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很健谈,只要有人陪他,他就说个不停。外面的许多事情郭达达都是通过老板嘴里知道的,比如省城火车站广场上那些拉客女都是干什么的,县城那些理发店里面藏着什么猫腻,还有那些桑拿浴、小旅社,里面都有哪些名堂等等。
郭达达想,现在的世道真是变了,变得他认不出来了。
现在交通就是方便,从镇上到县城的班车随时都有,招手就停。平阳湖农场是外省,于素琴当年是本省下放学生。郭达达要到于素琴所在的滨淮市必须先到县城,再坐汽车到省城,再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老家的省会,然后再转火车去淮滨市。
郭达达并不急于马上见到于素琴,他要一路走一路玩。他没想到县城这么近,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自由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到县城来,没想到县城这么大,和他三十年前见到的省城差不多,横三道竖三道的街都很宽阔,两边栽着香樟树,树都不太大,两手就能握过来,说明这路这街都是新修的。楼很高,最高的一栋有十几层,中间有一排黑字——中国建设银行。他不知道现在还有这个银行,镇上没有,镇上只有邮政储蓄。
郭达达把拉面馆老板的话记住了,没有住那些便宜的小旅社,而是选了一家四层楼的蓝天宾馆。登记时,服务员拿着他的身份证先是一愣,说郭达?然后拿眼瞪他。他羞涩地笑了笑,说后面还有一个字。服务员也笑了,我说呢!
县城的晚上和白天一样明亮,许多霓虹灯情况不明地闪烁着,让郭达达既兴奋又害怕,正如拉面馆老板所说的,满街都是洗头屋、洗脚屋、桑拿浴、理容店,他转了一圈,连门边都没敢摸,赶紧回到宾馆,洗洗睡下了。
三天后,郭达达来到分别近三十年的本省土地上,来到滨淮市,顺利地找到了于素琴。
郭达达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切会这么顺利,顺利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顺利得他以为是假的,以为在梦中。
那天,火车到达滨淮火车站是傍晚时分。郭达达从出站口一出来,就径直向一位打扫卫生的中年妇女走去。因为该妇女距离出站口最近,大约不到十米的样子,而且,他认为,打扫卫生的一般都是本地人,应该对当地地形比较熟悉。
郭达达走到中年妇女跟前,小心地问,同志,请问到东风制药厂怎么走?
于素琴招工回城后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信封下面的地址就是东风制药厂,他一直记在心里。郭达达知道,东风制药厂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他就能找到于素琴。
中年妇女一听“同志”两个字,来人又问“东风制药厂”,她知道她要等的人终于来了!因为差不多有二十年没有人喊她“同志”了,只有从那里出来,不了解外面情况的人,才用这么老套的称呼。她一阵慌乱,手一颤,笤帚“啪嗒”一声掉到地下。
中年妇女愣愣地盯着郭达达的脸,说你是郭会计吧?
郭达达心里一惊,说你,你,你是……
中年妇女说,我就是东风制药厂的于素琴呀!
郭达达盯着于素琴的脸使劲看,怎么看也不像于素琴。难道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体单薄得像树叶一样,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的人,就是那个身体像雪一样白,并发出诱人体香的于素琴吗?
其实,郭达达一走出出站口于素琴就看出来了,他的穿着,他走路的姿势,都与别人不一样。于素琴对他说,她在这里等他已经等了十年了,她估摸他十年前就该出来的。可是,这一等就是十年……
郭达达几乎被感动了,心里像盐腌一样难受。
郭达达说,你是不是每班火车来都要盯着出站口看?如果我一直不来呢?
于素琴说,这是小站,一天就那几班车,她都知道。她相信他一定会来的,如果他不来,她会一直等下去。
当郭达达知道他还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连站也站不稳了,蹲到地下,双手抱着头,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喃喃地说,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于素琴看郭达达这么伤心,一边安慰他,一边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位正在巡逻的铁路民警好奇地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要不要帮助?
郭达达和于素琴这时才醒悟过来,这是公共场所,于是马上停止了哭泣,相互搀扶着走下台阶,向车站广场走去,然后向着满大街的人流车流和熙来攘往的滚滚红尘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