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飞行
2011-09-10苗炜
苗炜,《三联生活周刊》编辑,作家,曾出版小说集《除非灵魂拍手作歌》。
1
ケ本┰来有个地方叫“熊猫环岛”,是在北三环安华桥出去一公里处,立着一个两层楼高的熊猫雕塑,建于1990年亚运会之前,拆除于2008年奥运会之前。熊猫盘踞于此十多年,屁股底下是花坛和草坪,汽车沿环岛而行,都在大熊猫的影子下。有一年夏天,黄昏时分,陈皮打车从这里经过,看见有一人站在熊猫的脑袋上,双臂平伸,整个人呈十字架状,车绕环岛左转,陈皮回身去看,那人振动双臂,如同一只鸟抖动翅膀。陈皮相信,那是一个会飞的人,落在熊猫头上只是歇息一下。可惜陈皮没能看见他飞起来。过了好多年,有一天夜里,陈皮打车从朝阳公园东门经过,那边有个“体育乐园”,门口竖立着NBA球星奥尼尔的雕像,高约10米,黑乎乎的大铁塔一般,在奥尼尔的脑袋上,赫然站立一人。陈皮立刻叫司机停车,熄了灯,但汽车的声响还是惊动了那人,但见他两支胳膊抖动起来,一跃而起,向着公园里的树林飞了过去。陈皮很久才回过神儿来,他问司机:“你看见了吗?”司机茫然的反问:“看见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ビ腥四芸醇神迹,大多数人看不到。如同中世纪有人看见耶稣显圣,陈皮确信自己看见黑夜之中有人飞行。陈皮也想在某个夜晚飞行于天际,有时,站在25层自家的阳台上,双臂伸展,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总有纵身一跃的冲动。他知道,这么跳下去肯定是坠地而亡,起飞的地点可以再低一些。在他家楼下,也有一座雕塑,是一个巨大的海螺,但形状怪异,周围居民称之为“大屎撅儿”,高约3米,从这个屎撅儿上起飞更为安全。当然,首先是飞到大屎撅儿上,然后再向更高处飞行。
コ缕8岁那年看了电影《少林传奇》,在地坛公园拜了个师傅学长拳。师傅教导他,练武的目的是强身健体,要练出盖世武功,就要保持处子之身,师傅就是这样做的。两年之后,这位长拳师傅因心脏病去世。又过了几年,陈皮看到了武侠小说,顿觉自己的长拳没意思,他想习练九阴白骨爪,但北京城内很难找到新鲜的人头。陈皮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一位叫杜仲的四川同学,两人都喜欢《蜀山剑侠传》。在学校的操场上,在满天的星光下,杜仲跟他说:“我高中三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峨眉山修行,我师傅能千里取人头,会飞,我也初窥门径,但来北京上学之前,我师傅封了我的穴位,不让我飞,让我认真学习现代科学,我师傅说,科学完全是一种西方体系,学好了能融会贯通,光耀本派。”一年之后,杜仲同学恋爱失败从物理系八层高的教学楼上纵身一跃,成为该大学该年度第三个自杀者。陈皮不明白,跳楼的人,在空中是否会有飞行的感觉。杜仲同学的去世,让他对人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两年后,他考上了心理学的研究生,一方面钻研心理学,一方面继续他的武学修炼,他练的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摄魂大法。
ツ玫剿妒垦位之后,陈皮在一家中学当老师,教英语。学生们大都喜欢学英语,有个别孩子刚上高一就考完了托福。但也有害羞的学生,不敢开口说,陈皮就会小试身手,用上摄魂大法,他盯住那害羞的孩子,轻声说:“YES,YOU CAN。”那孩子便呆呆地回应:“YES,I CAN。”接着陈皮就说一个长句子,那孩子也会跟着他读下来,句子越来越长,直到陈皮背诵一整段课文,那孩子也能朗声跟着背诵下来,对自己的表现感到诧异。按照现代科学的说法,所谓摄魂大法就是催眠术,早就有研究证明,催眠可以减缓压力、促进学习。陈皮老师教的班,英语成绩连年进步,他也获得了优秀青年教师的称号。教务处主任让他写论文谈教学心得,他胡乱拼凑了一篇,自然不会提摄魂大法的威力。陈皮看过“疯狂英语”的录像带,他知道李阳李教主早就将摄魂大法引入英语教学,不过有点儿走火入魔。他还去“新东方”上培训课,见识功力深厚的俞教主,将学生天天置于白日梦中。
コ缕ぐ残脑谥醒Ю锏币桓龊美鲜Γ每年两个假期,他就去游山玩水,拜访名山古刹。平常每天上两三节课,早饭午饭都在学校食堂解决。下了班自己在家做饭,有时候懒了就一个人去饭馆要一盘鱼香肉丝,多年前他所幻想的富足生活是想吃一盘鱼香肉丝的时候就能去吃一盘,如今他已经过上了他所盼望的富足生活。他不想要漂亮的衣服,不想要漂亮的汽车,他的体重多年来保持在68公斤,每天夜里会出去跑步。他谈了几次不成功的恋爱,有过几段不太美妙的性关系。作为一个习练摄魂大法的人,他对那些意欲控制心灵的东西都有所警惕——广告、电视、书本、爱情。
ツ翘煲估铮陈皮跑出去5公里,往回走的时候,发现有一条狗跟在他身后,体型不是很大,应该是一条杂种狗,不声不响,陈皮加快脚步,那狗也加快,陈皮跑起来,狗也颠颠地跟上来,陈皮慢慢走,那狗也若有所思地踱步。路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卖部,陈皮进去买了两根火腿肠,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把火腿肠的包装撕开,狗盯着陈皮手中的食物。路上空荡荡的,街灯昏黄,有一辆金杯车极快地开了过去,那条狗很快就吃下去两根火腿肠,眼巴巴地看着陈皮,他到小卖部里又买了几根,还有一瓶水,自己喝了两口,剩下都给狗喝下了。把狗喂饱了,他起身想离开,他根本没打算收养一只流浪狗,但这条狗不吵不闹,像一个熟悉的朋友,跟着陈皮直到家门口。
コ缕ぐ压反进家门,从衣柜里翻出来一个旧毛毯打算先给他弄个窝,忽然,那狗对着电视叫了起来,那个电视是个老款的“海尔”,14寸,按下遥控器足有半分钟才出画面。狗坐在地上看电视,是午夜12点的新闻,正在报道,说瑞士有个叫罗西的家伙,从飞机上跳出来,借助自身携带的装置,用10分钟飞跃了英吉利海峡。这个罗西,原来是空军飞行员,后来迷上了高空极限冲浪,他现在的装备是一套121磅重的喷气动力飞行翼,碳素纤维构架,4具由德国JetCat公司提供的小型喷气引擎处于折叠的双翼下方,还要携带一个可容纳3.5加仑燃料的油箱,听着就像是把一辆小摩托车绑在身上。这条新闻结束之后,那条流浪狗踱步到旧毛毯铺就的床上,陈皮关上电视,疑惑地打量那只狗。
ニ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但这天夜里睡得并不安稳,屋子里平白多出来一个生物。第二天早上,他做了个梦,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飞到了他的阳台上,推开门走进屋,那人的身影很熟悉,他开口说:这些年没见,你过得怎么样?陈皮歪在床上回答:挺好,还能怎么样?外面天色已亮,晨光打进来,陈皮认出,飞来的访客是大学时自杀的杜仲,他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坐在地板上说着话,还带着四川口音。陈皮看着他不停地说着,却听不到他到底在说什么。醒来的时候,那条狗正蹲在他的床前,眼中似乎饱含泪水,陈皮问:“是你吗?老杜?”那条狗汪汪地叫了起来。
2
グ凑胀上的信息,陈皮找到了“添乐宠物店”,这家宠物店在一片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的商铺里。老板姓张,是一个“狗语者”,据说能听得懂狗说话。宠物店里有好几排货架,上面是肝、肉、蔬菜罐头,往里走,摞着十几个铁笼子,里面都是狗。有的狗身量很大,在笼子中几乎没有回身的余地,陈皮只认得拉布拉多等少有的几种狗,他看见最上面的一个小笼子,关着一只小狗,身上被涂得黄一道儿黑一道儿,像老虎的花纹。陈皮在笼子前站了一会儿,不由得想把这些笼子全打开,把所有的狗都放出来。此时,屋里的张老板开腔了:“您看点儿什么?”
ダ险耪在给一只大金毛洗澡,金毛站在一个大塑料盆里,直愣愣地看着陈皮。陈皮问:“您是张先生吧?我想请您看看我们家的狗。”老张没接茬儿,把金毛从澡盆子里抱出来,用毛巾擦,擦完了抄起手边的电吹风,给金毛吹干,左手在浓密的狗毛之间穿梭。宠物店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让陈皮有点儿呼吸不畅,他凑近一步:“听说,您能和狗说话?您能帮我看看吗?”
ダ险殴氐舻绱捣纾屋里一下安静下来:“狗带来了吗?”
ァ懊淮。”
ァ懊淮怎么看啊?”老张把金毛关进笼子,十几条笼中狗都叫了起来,老张不耐烦地呵斥,“别叫了!别叫了!”转过身问陈皮,“你的狗多大了?”
ァ安恢道,我没养过狗。”陈皮说。
ァ把狗得看岁数,要是你那狗才几个月大,比如七八个月吧,那是最调皮的时候,不听话,过了一岁就好多了,就懂点儿事了,要是你能把他养到十岁以上,那就比好多夫妻关系还亲密,那才叫终身伴侣呢。养狗得有耐心。”老张点上一根烟,走到宠物店门外,深深吸了一口。陈皮也跟着走出来:“我那狗是捡来的,是流浪狗,刚到我家没几天。”
ァ澳悄憔醯媚隳枪酚惺裁床欢裕俊贝耸碧焐已暗,烟头明灭之间,老张的大鼻孔里探出来两根细长的鼻毛,“要是他不愿意你抱,那也很正常。他和你不熟嘛。等他熟悉了环境,和你熟了,就好了。”
コ缕に担骸拔揖醯谜夤肥俏业囊桓隼吓笥选N沂撬担我这狗像一个人,像我一个死去的朋友,我觉得他托生回来,我们以前在一个大学里念书,他死了,现在他好像回来了。”
ダ险虐蜒掏啡釉诘厣希用鞋底踩灭:“我们去瞧瞧。”他回身把宠物店里的灯关掉,用铁链子给门上了两道锁。他们打了一辆车,到陈皮家要半个小时,一路上老张询问那条流浪狗撒尿拉屎吃饭的种种情状。显然,他对一条狗的各种怪异表现都能理解,这没什么稀奇的,因为他是“狗语者”,可老张对人的怪异表现也能理解,陈皮捡来一条狗,然后把这条狗看做是自己死去的朋友,在老张看来,这件事也没什么稀奇。但陈皮怀疑,身边这个带着一股狗骚味儿的汉子,只是一个动物行为方面的专家,他可能懂得一条狗为什么去闻另一条狗撒过的尿,懂得一条狗为什么把自己的狗食盆子看得紧紧的,却未必能明白老杜托生为狗,回到世上要和他说什么。
ダ险沤门就要求和老杜单独相处,他跪在地上,伸出手来和老杜的前爪相握,它不吱声,觉得这汉子身上的气味挺熟悉,老张四肢着地,学着狗的样子在地上爬,嘴里“汪汪”的叫着,老杜则有些疑惑地往后退。
ダ险排吭诘厣虾凸范允樱只要这条狗张嘴,他就能从叫声中获取他想要的东西。曾经有一次出诊,去看一条公狗,白天黑夜叫个不停,老张听了之后明白,那条狗的兄弟也在狗市上,它要主人把它的兄弟买回来做伴。还有一次是给一条怀孕的母狗看病,那家主人想知道,是谁干了他家的贵妇,老张和母狗谈了一晚上,终于给它肚子里的狗崽子找到了爹。狗的叫声虽然单调,但里面包含的信息非常丰富。老张能从每一声“汪汪”中辨别出一条狗要表达什么意思。他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就是要更好地和它们交流。但眼前的“老杜”一声不吭,什么亲昵的表示也得不到回应。
コ缕ぴ谖允依镒着,关着门,听到外面客厅里传来声声狗叫,很想出去看一下老张到底在施展什么魔法,但他明白,任何一个有魔法的人在施展手段时都不愿意有旁观者在场,如果他在给别人施展催眠术,也不希望有人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他听得出,狗叫声来自老张,他甚至能听出每一声喊叫中的意思——你好吗?你从哪里来?你喜欢这里吗?你怎么不说话呢?被他收留的老杜像哑巴一样,没有什么响动。这个过程持续了有一刻钟,陈皮焦躁起来,但老张还在周旋。又过了20分钟,老张放弃了,外面安静下来,陈皮推门出去,看见老张坐在沙发上,毛衣上沾满了灰,老杜蹲在一角,站起身,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一声哼哼,“这是叹息,”老张说,“就和我们叹口气一样。”他终于捕捉到这一声珍贵的叹息,随即自己也叹了一口气,“这狗两岁多了,不爱说话。”
コ缕つ美匆黄克递给老张,老张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瓶,开口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陈皮呆立在那儿,看看老杜,又看看老张,似乎他和狗交谈要有一个翻译在场。老张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接跟它说,我估计它听得懂。”
コ缕ぷ叩嚼隙琶媲埃蹲下身:“你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当人更好一些?如果当初你不死,现在你也该结婚了吧?没准儿都有孩子了。”说到这儿陈皮有点儿难受,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情感多少有些别扭,他站起来对老张说:“麻烦您了,谢谢。”
ダ险旁谏撤⑸献着:“我这算是出诊了,出诊费是五百。”
ァ翱龋对不住。”陈皮掏出钱包,拿出五百块钱,他早就把出诊费预备好了。
ダ险沤庸钱:“我多问两句啊,如果说这狗是你的朋友,原来死了,现在又托生回来找到你,你怎么能认出它来呢?”
ァ拔易隽烁雒危梦见我那位朋友,醒来就看见这只狗。”
ァ澳钦馐潞冒炝耍你接着睡觉,接着做梦,它要想和你说什么,还会在梦里和你说的。”老张一欠屁股,把钱放到屁股兜里,摸出来一张名片,上面是“添乐宠物店”的地址和电话,头衔是“宠物医生”,名字是“张子语”。他把水喝完,站起身:“有什么问题你再打我电话,直接找我去也行,我基本上每天都在店里。”
コ缕ぐ颜抛佑锼偷矫趴冢骸澳以前遇见过这种事吗?”
ァ罢庵质露多了,把狗当儿子的,当爸爸的,当老婆的,当朋友的,都有。万物皆有灵,我觉得我的前世就是一条狗,谁知道我┑睦词廓是什么呢?”张子语哈哈一笑,“别送了。”
コ缕そ张子语的名片收好,手机里也存下他的电话号码,但一直没打。他和老杜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以至于他回想自己把这条流浪狗错认为杜仲,是一时的幻觉。他知道,世上约有25%的人会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至少陷入一次幻觉。他每天夜里都睡得不错,老杜只有一次进入他的梦乡,那是一条林荫道,树枝还光秃秃的,但凭空有一抹绿色,老杜说:你看,春天来了,我还不知道姑娘是怎么回事呢。
ゼ柑熘后,陈皮发现,沙发靠垫上有一小块奇怪的污渍,摸上去还有些发潮,然后他发现,那条狗的小鸡鸡时常处于勃起状态,老杜喜欢骑在软和的地方,沙发的扶手、沙发靠垫、一个陈旧的毛绒玩具上面,蹭啊蹭啊,然后射精。陈皮惊呆了,有几次他想中断老杜的自慰,结果老杜像疯了一样冲他大叫,他只得颓然地退后,看着老杜把精液喷射在他家里每一个柔软的地方,包括他自己的枕头。最终,他只得给张子语打电话求救:“老张,你那里有母狗吗?我想让老杜用一下。”
ァ罢飧霾缓冒彀。我以前养过一只纯种的猎犬,出去配一次是三千块,它一个月出去干十回,那狗我是花八万块买的,你算算,它干多少回我才能收回本儿。我这店里的母狗不能干这个呀,你要想把它养下去,还是给它做手术比较好,要不然总是麻烦。”
コ缕っ幌牍要给这条狗做手术,杜仲当年是以处子之身跳楼自尽,转世为狗,总不能未享男女之欢就被自己的朋友阉割。他问老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ァ澳闳盟出去自己办去,它有自己的办法,办完了还会回来。”
コ缕こ烈鳎骸拔以傧胂氚桑谢谢你啊。”他想挂掉电话,那边张子语忽然发出邀请:“小兄弟,下礼拜你有空吗?我有一个朋友过生日,你要有空就一起去看看,我们都叫他金爷,这位爷了不起,什么精灵古怪的事都懂。”
3
ソ鹨的寿筵摆在一家茶馆里,没饭,据说金爷辟谷,每个月只进食三五次。茶馆里所有的小桌拼成一长条,密密麻麻坐着二十来人,陈皮来得晚,跑堂儿的递给他一把小板凳,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下。茶馆里人虽多,却安安静静,在听张子语讲故事——“饭店旅馆这种地方,南来北往的人最多,古怪的事儿也最多,我有一次住店,密码箱怎么也打不开,我的密码是6868,比较俗气啊,房间号是1618,我对着箱子就琢磨,要不我试试这1618,结果怎么着?开了,箱子自己换密码。”听故事的众人都低低惊叹了一声,张子语向身边的一位长者说:“金爷,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ソ鹨五十多岁年纪,精瘦,笑容可掬的端着一杯茶:“要我说啊,这是密码锁坏了。”众人哈哈大笑,都为金爷捧场似的,陈皮也不由得干笑了两声。等笑声静下来,金爷又开口了:“老张说得对,饭店旅馆这些地儿,是怨气凝结的所在,你要是看到什么人影儿啊,听到什么动静,那可能都是过往的人留下的怨气。以后你们住店啊,进屋之前先敲敲门,里面有什么东西,先给他惊动走了。或者带着点儿桃木梳子,桃木能辟邪。”
ゴ耸保坐在陈皮前面的一个姑娘发问了:“金爷,您说尸油这东西有用吗?我看网上有人卖尸油的护身符,一个小瓶子里装着尸油,据说能避小鬼。”这姑娘语速极快,像是怕被人打断似的,陈皮看着那姑娘的一头长发,黑头发中有几绺儿暗红的,耳听得金爷说道:“这尸油啊,养小鬼啊,都是东南亚那边的,你还是不要轻易上身,挺好的一个姑娘,戴点儿首饰就好,别碰那些东西。”
ァ翱晌宜觉怎么也睡不好,有好几次都是鬼上身,怎么也动不了,还有一次可怪了,我趴着睡觉,忽然就能看见床底下的东西,能看透床板儿,看见下面的鞋、箱子。”姑娘说。
フ抛佑铩肮哈”两声:“要我说啊,你找个小伙子一起睡就好了。”众人一阵哄笑,金爷脸上还是带着笑意:“老张这话倒也不错,小伙子阳气盛,还有的人,天生就带煞气,大鬼小鬼都敬而远之。”
ァ笆裁唇猩菲?是不是长得凶啊?”
ノ吹冉鹨回答,张子语手指过来:“你后面那小伙子就有煞气。”
ス媚锘毓头来,盯着陈皮看,陈皮和她对视了两秒钟,就害羞得低下头,张子语提高嗓门:“嗨,小兄弟,站起来让金爷给瞅瞅。”
コ缕ふ酒鹕恚微微鞠躬:“金爷好。”
フ抛佑锔金爷介绍:“这位小兄弟姓陈,您给看看?”
ゲ韫堇锒十来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陈皮,金爷也仔细打量陈皮。陈皮站在那儿不敢动,心里忽然转了个念头,如果我现在施展摄魂大法,能不能让金爷和张子语都躺下睡觉?过了足有两分钟,金爷才说:“这位小兄弟面相不一般,他煞气很重,但他自己能化解。一般的邪气近不了身。位理的形、气、声、光都不会有大碍。”陈皮像个标本似的还矗立着,供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一番。金爷又开口问道:“小兄弟,你自己练什么功夫吗?我看你精光内敛,也有一定的修行啊。”
コ缕は乱馐兜胤袢希骸懊挥校没练什么。”
ソ鹨哈哈一笑:“那是我看走眼了。坐吧,坐吧。”
コ缕ぷ下来,发觉前面那姑娘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她朝他微笑:“你好。”
コ缕さ阃罚骸澳愫谩!
ゲ韫堇锏氖袤刍本上就是金爷的一次义诊,张子语负责主持,在座的依次将自己的疑难问题提出来,金爷给出几句点评,有问家里风水的,有问命运八字的。简单的情况金爷三言两语就回答了,遇到麻烦点儿,张子语就在旁搭腔:“这事儿复杂点儿,你得单独找金爷再看。”陈皮自始至终没有问什么。等茶馆中的二十来人依次问诊完毕,一位中年妇女提议:“咱们给金爷唱首歌吧,生日快乐歌,我起个头儿,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快乐。”金爷笑嘻嘻地听着大家把歌唱完,站起身作揖致意,那位妇女刷的一下从座位下抽出一面锦旗,抖落开来:“我给您做了面锦旗,这是镶了金箔的。”红底儿旗上书八个黄色大字——“悬壶济世,仁者医心”。茶馆里一片叫好,金爷还是在作揖:“不敢当,不敢当。”
コ缕に淙缓芫妹徊渭庸社交活动,但基本的礼数还是明白的,他给金爷带来的礼物是一瓶五粮液,那姑娘带来的是两罐白茶,两人一起来到金爷面前,金爷笑眯眯地接过酒:“好酒。”转过身递给张子语收好,又接过白茶,仔细看罐子上的说明,张子语在边上搭腔:“毛毛这茶叶真不错,知道您爱喝茶。”礼物既已送出,陈皮对金爷到底爱喝酒还是爱喝茶并不在意,他想,这个老张的做派倒真像条狗。
ソ鹨把茶叶放下:“余毛毛是吧,我们见过面。”
ァ笆牵我找您算过命。”姑娘回答。
ソ鹨转向陈皮:“这位小兄弟倒是头一次见面。”
コ缕けㄉ闲彰:“我叫陈皮,给您拜寿。”
ソ鹨点点头:“小兄弟,你也是一个能悬壶济世的人。”他一歪脑袋,“老张,你看出来没有,这位兄弟天赋异禀。”张子语一笑:“金爷您火眼金睛,什么都能看出来,我这是狗眼看人低,不敢乱看。” 旁边余毛毛再度盯着陈皮上下打量。
ナ袤凵⒘耍余毛毛提议要送陈皮回家。茶馆外面停着一辆小雨燕,陈皮钻进去,余毛毛却改变了主意:“你想吃饭吗?我可饿坏了,我以为金爷过生日怎么也得吃上一顿呢,结果就在这里喝茶了,越喝越饿。”她发动汽车,“我们去吃烤肉吧。”
コ缕ひ蚕牒驼夤媚锒啻羯弦换岫,又担心自己不擅言谈,好在余毛毛是个能说的,她告诉陈皮,不是一般人能姓金,这位金爷是满清皇族。原来在北京毛纺厂当工人,从小就学易经,后来工厂倒闭,他就靠给人算命为生,批八字看风水给小孩子取名字给公司取名字,“金爷给我算过,他说我三十岁之前没姻缘。”
ァ澳阏嫘耪飧觯俊背缕の省
ァ澳悴恍怕穑俊庇嗝毛反问。
ァ拔乙膊皇遣恍牛我觉得算命先生就和西方的心理医生差不多,你需要和他们谈谈,可以帮助你解决心理上的问题。”
ァ澳憔醯梦倚睦砩嫌惺裁次侍饴穑俊
ァ澳憧赡芩眠上有问题吧。”
ビ嗝毛在霄云路上找到一家韩国料理的小饭馆:“这家饭馆的牛舌头可好吃了,我每礼拜都来吃一回。”晚上10点多了,饭馆里依然满满当当的,每张桌子都吱吱烤着肉呼呼冒着烟,服务员麻利地端上来四盘泡菜,余毛毛夹起一块胡萝卜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金爷说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你有什么本事?能睡觉?”
コ缕た醋潘,像打量一只小白鼠:“假设有一个外星的智慧生命来到地球,从高处打量地球人的生活,你说,他会发现什么?地球上的人有一个什么样的共同特点?”
ビ嗝毛翻检着一块白菜:“都得吃饭。”
ァ岸嫉盟觉。”陈皮说,“只要地球转到了黑夜这一边,这一边的几亿人就要睡觉了,几亿人睡下,再转一下,又几亿人躺下,白天那一边的人还在折腾,等黑夜转过去,他们也得躺下睡觉,这就跟人浪似的,地球一转,几亿人躺下了,几亿人爬起来了。”
ビ嗝毛的筷子悬在半空中,想象着那壮观的场面。服务员端上来两盘牛舌、一盘牛肉和一盘五花肉,炭火炙热,烤肉架上残留的油脂冒出青烟,余毛毛看看四周:“这里这么多人,这么晚了还在吃饭,他们不睡觉吗?”
ァ俺酝炅司退。”
ビ嗝毛觉得这句话语带双关,忽然害羞起来。陈皮倒是没有一点儿调戏的意思,他也饿了,忙不迭地把肉烤上。有那么一刻钟,两人嘴都没闲着,肉和舌头一阵儿狂塞,等吃得告一段落,余毛毛说:“我看过一本书,人脑中有个东西,叫脑丘体,如果受到损害,人就怎么也睡不着觉了,就会死。”
ァ澳悴换崴溃你能睡好。”陈皮拿着手中的一根铁筷子,亮晶晶的镀着银色,他在余毛毛眼前挥动那筷子,幅度很小,“你盯着这筷子看,不要想别的事,就盯着它看。”
ビ嗝毛盯着那筷子,觉得它摆动的幅度变得越来越小,好像静止了一样,她听见陈皮轻声地说着什么,但也听不清楚到底说的是什么,那根筷子放射着光芒,她的头沉下去,闭上了眼睛,终于咣的一声落在桌子上。陈皮伸手过来探她的鼻息,他没想到,余毛毛就这样轻易地被催眠了。他看着手中的筷子,如同孙悟空刚刚拿到金箍棒,他也有了自己的神器。
ビ嗝毛醒来之后不相信自己睡着了,她看了看表,已经12点多了。饭馆里就剩下两三桌客人。面前的炭火也全是灰烬了。刚开始吃饭的时候是10点多,不过,一个多小时是很容易就消失的。陈皮已经结完账,他把那根筷子揣在兜里,余毛毛却又要了两瓶啤酒:“刚才我晕乎乎的,不算数,你再来一遍。”
コ缕ざ讼曜庞嗝毛,余毛毛笑了:“你这么看着我,就能催眠吗?”
ァ拔宜狄唬你闭上眼睛,我说二,你再睁开眼睛。”
ァ昂谩!
ァ耙弧!背缕し⒊隹诹睢
ビ嗝毛闭上眼睛。
ァ岸。”
ビ嗝毛睁开眼睛。
ケ昭鄣氖奔浣ソパ映ぃ睁眼的时间渐渐缩短。这样十多个回合,余毛毛的眼睛懒得睁开了。她闭着眼,歪着脑袋,陈皮伸过手,抚摸她的脸:“睡一会儿吧。”余毛毛把手臂放到桌上,头枕了上去。这样睡了有10分钟,陈皮说:“醒醒吧。”余毛毛睁开眼睛,确信自己已经睡了一觉:“我听说,催眠师要不停地说话,要让人放松,想象蓝天白云大海什么的,你好像不怎么说话?”
ァ拔也缓靡馑妓堤多。”
チ礁鋈撕韧昶【浦后有点儿飘飘然,余毛毛说:“我怎么好像又饿了,刚才烤肉就没吃够,你把我哄睡着了,自己吃了好多肉,根本就没给我留。”
コ缕に担骸澳俏颐强纯矗再去吃点儿什么。”
ニ们离开饭馆,开着车在街上转,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清晰入耳,空荡荡的大街上没几辆车。地球转到了黑夜这一边,此地的几千万人、几亿人都安然入梦。路过一家昼夜营业的麦当劳,余毛毛说:“我想吃个苹果派。”
ゲ吞里空荡荡的,最深的角落里有个女孩在看书,陈皮买了一杯可乐和两个苹果派,他们坐下来吃,余毛毛向角落里的女孩努努嘴:“你看那姑娘,她肯定该睡觉了,你去试试看。”餐厅里的灯光煞白,那个女孩穿着件白色的夹克、黑色的运动裤、运动鞋,看见陈皮走来并不惊慌,甚至就没一点儿反应,她目光呆滞,手里捧着的是一本“GRE词汇”,嘴里念念有词:“apotheosis,apotheosis,apotheosis...”陈皮站到她面前,掏出那根银色的筷子,轻轻晃动:“你累了,该睡了。”女孩应声而倒,一张脸几乎是拍在桌子上的。Apotheosis,神化,尊为神,转化为圣,这个小女孩的GRE词汇才背到A开头,但这是给陈皮的一道圣谕,从这一刻起,陈皮要成为神。他转过身揽着余毛毛往外走,余毛毛发动汽车时有点儿激动,钥匙扭得太厉害,发动机发出嘎嘎的声响,她把小雨燕开得飞快,陈皮系上安全带,靠在椅子上,感觉这辆车几乎要飞起来,他相信,他将成为他所目睹过的神迹中的一部分。
4
陈皮偶尔会自言自语,走着路,忽然冒出来一句“这个事情真荒谬”,或者背出来一句台词“Frankly my dear,I dont give a damn”。有时候他会说出自己的想法:“今天晚上,要是有鸡蛋西红柿汤就好了,我要做一个鸡蛋西红柿汤。”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看看四周,然后告诫自己:别说了,你怎么说出声来了?他养狗之后的一个好处,就是能畅快地自语,每天晚上他带着老杜出去跑步,会叮嘱他:“小心点儿,别踩着狗屎。”会说:“今天的天气不错,我们多跑两公里。”等他往回走的时候,他会多说两句:“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叫余毛毛,我们会怎么样呢?”老杜跟在他后面,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陈皮继续说:“余毛毛说她要来看你,到时候你可别到处射精啊。”陈皮想,许多人养狗,可能只为了有个倾诉的对象,把憋在心里的絮叨说出来:“老杜,你真的想出去找母狗吗?如果你想出去就出去,不过办完事情一定要回来啊。”
フ馓煲估锵伦糯笥辏陈皮趴在阳台上俯瞰街道,老杜往窗台上蹿,却总也够不着,陈皮拿了一把椅子过来,让老杜站在上面,一人一狗都盯着外面的雨。陈皮说:“今天不能出去跑步了,我们就在屋子里锻炼吧,我要做仰卧起坐。”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撑着雨伞走过,陈皮将窗子打开,有雨丝飘落进来,正好打在老杜脸上,它摇晃着脑袋叫了起来,陈皮站到椅子上,一只脚踏上窗台,老杜跳到地上,咬住陈皮的裤脚。陈皮说:“别害怕,我不是要跳下去,我撒尿。”他褪下运动裤,露出半拉屁股,掏出小鸡鸡,向着窗外撒尿,一边撒一边嘿嘿地笑。老杜松开裤脚,蹲坐在电视机前,叫了两声。
コ缕ご右巫由舷吕矗看看老杜的架势,有点儿疑惑地打开电视:“你又想让我看什么?又有人飞了吗?”电视里是一个访谈节目,一个男人正在向主持人、心理医生、社会学专家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鬼才知道电视台怎么能找到各种变态的人,怎么能说服他们上电视谈论自己的隐私,这个男人说他五年前爱上了一个姑娘,后来才发现这个姑娘喜欢摇头丸和冰毒,男人想让姑娘摆脱这类嗜好,又想让这个姑娘快乐,就花钱给她买那些玩意儿,然后又一次次劝说她放弃,五年的时间屡战屡败,他为此痛苦不已。这个男人戴着墨镜,讲述过程中有几次潸然泪下,不得不摘下墨镜去擦眼泪,此时镜头会移开,扫过主持人、心理医生和社会学专家严肃又充满同情的脸。节目的下半场是专家发言,社会学专家谈论戒除毒瘾的方式,陈皮觉得,这些话大而无当,主持人适时打断了这位嘉宾,轮到心理学家出场,她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女子,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她提出来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既然不能拯救她,为什么不离开她?”接下来她问:“你到底是在救一个人还是在爱一个人?你觉得你能操纵她的喜怒哀乐吗?你给她买药就能让她快乐,不让她用药就能激怒她?”主持人可能觉得这些问题过于残酷,不断插话,想让交谈变得委婉一些。但那个心理医生毫不领情,她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有些爱情非常盲目,它起源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相对弱势的人,可以被操控被拯救。”
コ缕け徽飧鲆缴激怒了,几乎想冲上电视去和她理论,老杜此时却离开电视机,打了个哈欠回到自己的小窝。陈皮坐在沙发上发愣:难道老杜让我看电视就是为了听到女医生的这段话?难道看电视是我和老杜的交流方式?我想拯救余毛毛吗?我为什么那么急着向余毛毛施展催眠术?
フ飧鐾砩铣缕な眠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瞎琢磨。科学家无法解释,人们到底为什么需要睡觉。科学家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有些人会失眠。他们在这个问题上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做研究。余毛毛所说的脑丘体受损,是一种罕见的疾病,简称FFI,患病者睡眠的时间逐渐减少,直到完全不能入睡。最终的结果是死亡。曾经有一所美国大学,做了这样一个试验,在一个水槽上架一块板子,上面有几只小老鼠,一看到小老鼠要睡着,就把板子撤掉,小老鼠跌入水中,醒过来。几天之后,所有小老鼠都被折腾死了,科学家随即对小老鼠进行尸检,它们的脑部组织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它们是累死的。陈皮躺在床上,觉得床板之下就是个水槽,外面的雨淅淅沥沥还在下,他索性起身。
タ吞里老杜窝在一角睡得很沉,陈皮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小。那个访谈节目早就结束了,现在播的是刘宝瑞的相声,刘宝瑞被处理成一个卡通形象,在电视里蹦蹦跳跳的,他的声音倒是没什么变化。奇怪的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所有的笑话都不那么可笑,陈皮坐在沙发上听着刘宝瑞说了两大段单口,才注意到他放在饭桌上的手机幽幽地发出蓝光。他睡觉前习惯把手机调在无声状态,现在有两条未读的短信,都来自余毛毛,第一条发送在两点半,写的是“睡了吗?”第二条发送在两点五十,“看来你是睡着了,晚安。”现在是凌晨三点一刻,陈皮回短信:“我还没睡,你睡了吗?”
ゼ阜种雍螅短信回来:“我又失眠了,睡不着。”
ァ耙不要打电话聊聊天?我也失眠了。”
ァ安灰打电话,我现在接电话肯定语无伦次,明天还要上班呢。”紧接着又是一条,“你难道不能给自己催眠吗?”
ァ拔颐皇怨,应该可以。”陈皮回答。
ソ酉吕此收到的短信是一句英语——“Life is something that happens when you cant get to sleep—Fran Lebowitz”。
コ缕さ幕卮鸷芗虻ィ骸坝幸馑肌!
ァ笆郎嫌行┦拢比如睡觉和谈恋爱,越努力去做,其效果越糟。”
ァ澳俏颐欠潘梢坏愣。”陈皮说。
デ宄课宓悖雨停了,乌云散开,天空发亮,陈皮蜷缩在床上,拿着手机,已经有二十分钟,余毛毛没有短信回过来,她应该睡着了。陈皮也睡着了。
フ庖惶煜挛纾陈皮老师带着手机去上课,时不时掏出来查看一下,他有点儿神不守舍,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余毛毛的,等他下了课,立刻回电,余毛毛的声音有些惊慌:“你能尽快来我家一趟吗?”下午四点,路上还没开始拥堵,陈皮火速赶到余毛毛家,老远就看见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上到18楼,发现余毛毛住的这个楼层里也站着两个警察,1806房间里有警察进出,陈皮打量了一会儿,去敲余毛毛的房门。1802的猫眼儿被黑影挡了一下,门开了,余毛毛穿戴得整整齐齐:“你看见了吗?”
ァ拔铱醇警察了,出什么事了?”
ァ1806那个女的跳楼了。”余毛毛这天下午有一个商务聚会,完了事就提前回家了,在楼下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具尸体,她不敢多看,实际上尸体已经被一床棉被盖住,但余毛毛还是能想象出变形的脑袋、流淌的血污甚至受损的内脏,她匆忙上楼,结果发现18楼上有警察,死者就是她的邻居。余毛毛住在1802,时不时能在电梯里碰见1806那对小夫妻,一年前,那女人怀孕,挺着大肚子,后来就看见他们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三口人其乐融融。
ァ澳闼担她刚生完孩子,怎么就跳楼了呢?”余毛毛知道有一种病叫“产后抑郁”,但她没工夫去揣测别人的自杀动机,想着有一个人在她身边死去,她就感到恐惧。她穿着一双高跟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皮鞋在地板上咚咚作响。
コ缕に担骸澳惚鹉敲唇粽牛先坐下来。”余毛毛在饭桌前坐下,两眼呆呆的。陈皮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想什么呢?”
ァ拔以谙耄那个女的长得是什么样子,我怎么想不起来呢,模模糊糊的。”
ァ氨鹣肓耍你这么想下去就是吓唬自己。”
ビ嗝毛抱住陈皮,脑袋正好搁在陈皮的肚子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コ缕っ着余毛毛的脑袋:“别害怕,别害怕。”
ァ拔也幌胱≌舛了,今天晚上我可不敢睡在这儿。”
ァ昂茫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先去吃饭,然后你到我那里住。”
ビ嗝毛抬起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想吃日本料理,你请我?”
ァ拔仪肽恪!
ビ嗝毛的卧室里有两个大大的衣柜,一张大床,她拿出一个大旅行包,从衣柜里翻捡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我要多带几件内衣。这件好看不好看?”她向陈皮展示一件纯棉的睡衣,上面印着小熊维尼,陈皮说:“好看。”她又向陈皮展示一件大嘴猴图案的背心:“这个也挺可爱的哈。”
ビ嗝毛的床头柜上立着一个大头盔,带眼罩,如同摩托车赛手或美式橄榄球运动员的装备,但玻璃眼罩变成了不透明的塑料板,外接一个遥控器,陈皮走过去掂量那个头盔:“这是什么东西?”
ビ嗝毛冲过来:“这是头部按摩器,戴着它睡觉,能让大脑放松。”她把头盔扣在陈皮脑袋上,陈皮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发闷,余毛毛按动电源,陈皮脑后一阵麻酥,连忙摘了下来:“戴上这个不就成黑猫警长了吗?”
ビ嗝毛从床头柜上又拿起一盏灯:“看看我的海洋灯。”她打开开关,那盏扁平的灯幻化出蓝色的光,余毛毛把窗帘拉上,屋子里暗了下来,蓝色的波纹充斥整个房间:“这是盏神灯,有助睡眠。我能带着这盏灯去你家吗?”
5
サ碧焱砩希这盏蓝色的灯在陈皮的卧室里亮起来,余毛毛的身体似乎能反射出蓝色的光。她脱掉上衣,解开内衣,小小的乳房露出来,在她略显平坦的胸部,有内衣勒出来的皱纹。陈皮坐在床上看着余毛毛,想起超市里的海螃蟹,想起掰开螃蟹腿露出来的白色蟹肉,他好像还闻到了海风的腥味。等他们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的时候,两个人没有急着办,或许是为了让即将到来的性爱具有更深远的意义,余毛毛讲起了10年前的故事。
ビ嗝毛第一次梦魇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某个星期天,她在家里睡到10点多,这是学生时代少有的可以睡懒觉的机会。家里来了个年轻女人,轻轻地叫着“宝贝,宝贝,快回来”,余毛毛知道妈妈就在家里,也许在厨房里做饭,没有听见陌生女人进来。那女人站在客厅中央,还在叫“宝贝,宝贝,快回来”,余毛毛想起床,但身体动不了。过了几分钟,那女人走进余毛毛的卧室,在她床边坐下,把手放在余毛毛身上,“宝贝,宝贝”,她的手向下移动,握住了余毛毛的脚脖子,余毛毛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人消失了。余毛毛清醒过来,她告诉妈妈,刚才来了个陌生女人。余妈妈立刻打开门窗,一边拿着扫帚挥舞,像驱赶浓烟,一边破口大骂,声嘶力竭,她相信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来了,她要保护自己的女儿,驱赶那不祥之物。
ビ嗝毛的梦魇持续多年,有时候两三个月遭遇一次,有时候一个月会遭遇两三次,大多是要由浅睡眠进入深睡眠的时候,有个信号,嗡的一声,像音叉敲击之后绵长的回响,钻进她的脑袋,如果这时候她挣扎着醒来,她就逃过一劫。如果她对那信号不予理睬,继续睡下去,梦魇来临,像真的一样,有人走进她的屋子,来到她的床边。这种情况也会在早上发生,早上迷迷糊糊的,还想再睡会儿,刚要睡过去,就听到嗡的一声,能听见动静,能看见人影,甚至能嗅到危险的气味。她每次平静的入睡都弥足珍贵,每次舒缓的醒来都如释重负,她忧心忡忡地等待黑夜降临,又神不守舍地等待清晨。
コ缕に担睡觉是他天生的一项技能。不论何时何地,他闭上眼睛就能入睡,上学时应付考试,坐在教室里复习功课,他忽然想,睡一觉再说,倒头在课桌上就能睡过去。坐地铁或公交车,他找个座位,想着睡5分钟,就能睡上5分钟,然后准时醒来。每有什么难以应付的事情,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睡觉,睡醒一觉再说,等醒来发现,事情好像也不是那么紧急,世界并没有因为他多睡了一觉就崩溃。
ビ嗝毛说她曾经用红酒帮助睡眠,起先只是一杯酒的量,后来睡眠质量未见好转,酒量倒是见长。有一天出去喝大了,回家发现电梯坏了,她爬楼梯,爬过17层直接就上了19层,怎么也找不到第18层,她坐在17层抽了根烟,终于找到家门。她问:“你说,这算不算是灵异事件?”
ァ班牛18层正好有人跳楼呢,暂时到了阴间。”
ビ嗝毛钻进陈皮怀里:“哎呀呀!你吓死我得了。”
チ饺司痛丝干。虽说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次,却没有太多生疏的感觉,但在结束之时,余毛毛忽然流下了眼泪,这让陈皮有点儿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ビ嗝毛兀自哽咽了一会儿:“你知道吗?我一直做一个噩梦,从楼上往下掉,一开始是刚落下几米就醒来,后来感觉落下了十几米,几十米才醒来。我真害怕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已经从楼上掉了下来,躺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我真害怕。”
コ缕づ淖庞嗝毛的后背,柔声细语地安慰她,不到十分钟,余毛毛就睡着了。半夜三点,她攥住陈皮的小鸡鸡,迟迟不肯松手,两人就此再战。
ダ隙胖道屋里新多出来的一个女人,夜里听到卧室里的动静,猛地站起来抖动身子。早上它听见那女人嘹亮清脆的小便声音,这声音不同于陈皮从高处喷射,而是离水面不远激荡而下。如果老杜能有科学家的缜密思维,他就会知道,余毛毛的括约肌非常健康,她的整个身体机能都在嘹亮的尿声中得以展现。
ビ嗝毛在这里住了三个晚上,每晚都和陈皮做爱两次,在这两次性爱的间歇,他们也非常活跃,余毛毛会展示她练习的瑜伽,有时候单腿站立,两只胳膊向上伸展,双手掌心靠拢。有时是单膝跪地,另一条腿向后伸,左手支撑着,右臂伸向前方,昂头挺胸,像一匹不合比例却依旧奔腾的马。有时候,陈皮只能看见余毛毛的脑袋和脑袋两侧支棱着的两条腿,如一个摇摆的V字。余毛毛说,她练习瑜伽是为了锻炼身体睡好觉,有几次她在瑜伽馆的地板上就睡了过去,她的瑜伽老师是个印度人,白衣白裤,棕色皮肤,语音轻柔,陈皮问:“你们老师会飞吗?”
ビ嗝毛回答:“看上去不会。”
コ缕は嘈牛印度好多瑜伽大师都能腾空飞行,最了不起的是马哈里希•马赫希,这位大师能运用冥想穿越墙壁,隐身飞行。陈皮夜晚在楼下跑步,看着高楼,闭上眼睛,假想自己已经离开地面一厘米两厘米,他不会奢望自己抬起手臂就能飞,他也不会想到,有人会陷入截然相反的想象,从高处坠落,一厘米两厘米地坠落。在陈皮通过想象让自己的身体上升的时候,余毛毛正在感受她的身体在不断下坠,他们似乎在半空中相遇,互相拉住手,一方要上升,一方要坠落。他感到自己有责任让余毛毛好好睡觉,如果她有失眠症,那就治好她的失眠症,如果她有梦魇,那就赶走她的梦魇,他有能力做好这件事。他知道,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做噩梦,梦的内容包括牙齿脱落或者头发掉光,从特别高的地方摔下,男性梦境则多为撞车或坠机,这大多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担忧。陈皮很少做梦,他信奉一位哲学家的话,“我一半的时间用来睡觉,一半的时间用来做梦。在睡觉的时候做梦,那是可悲的,因为睡觉这东西是最高的天赋。”陈皮确信自己拥有这一最高天赋,他想让余毛毛明白,现实生活中各类奇形怪状的人和事,各种荒谬的境遇,这才是梦境,要在清醒的白日梦中对付这些东西,而一旦躺下睡觉,就要将所有的噩梦驱逐。
ビ嗝毛说她做过一个梦,是在一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她遇到了一个小鬼,那个小鬼说:我带你去看看你25岁的样子。余毛毛于是就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然后小鬼说:我再带你去看看你35岁的样子。余毛毛又看到八年后的自己,老了一点儿但非常安静从容。就在她和那小鬼商量还能看到什么的时候,一群恶鬼出现,她拼命地跑,爬上一棵树,不停地爬,想爬到树的顶端,然后疲惫地醒过来:这也许就是现在的自己。在这次噩梦之后,她去找金爷看相算命,金爷说她30岁以前会有种种不顺,但也不是什么大难,30岁之后会遇到一个好人,然后一帆风顺。“金爷说,我身上有一股邪气,一般人降不住,你说,你能降得住我吗?我是个小妖精。”
コ缕げ幌嘈沤鹨有什么神奇的力量,那是个招摇撞骗的心理医生。他跟余毛毛说,有一位印度的瑜伽大师叫巴巴,发明了可以治疗艾滋病和癌症的瑜伽招式。俄罗斯有一个叫格奥尔吉•伊万诺维奇•古尔捷耶夫的人,一百年前在巴黎设立了一个“智慧俱乐部”,传授用意念去除疾病。沙皇尼格拉二世最喜欢一个叫拉斯普丁的神人,此人擅长咒语和占卜,也能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如今俄罗斯有个神医叫弗拉基米尔•兹林诺夫斯基,在俄罗斯开设了一个电视频道,他在电视上端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你,成千上万的电视观众花钱预订这个频道,坐在自家沙发上看着兹林诺夫斯基的眼睛,不管你是感冒发烧,还是肺癌艾滋,就在这个相互凝视的过程中,病好了。
ァ澳闶俏业牡谝桓霾∪耍我已经把你治好了。”陈皮说。
ト天之后,陈皮陪余毛毛回家,说是取点儿换洗的衣服,他们打算暂时住在一起。回到余毛毛的住处,进了门厅,看见电梯正在关门,抢前几步,进了电梯,里面站着一对小夫妻。余毛毛一下子呆住了,那位女士阴沉着脸,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黑丝袜,看见余毛毛挤出一丝笑容:“下班了?”余毛毛没敢搭腔,那女士真笑了:“你以为是我跳楼了?哈哈哈。”她笑得有点儿要抽筋,陈皮茫然地立在电梯中间。电梯上到18层,余毛毛才缓过神儿来,他们站在楼道中听那个红鞋黑袜的女士说话:“我两个月前就搬家了,刚把这房出租出去,就碰上这么倒霉的事。租我房子那女的是个安徽人,不知道碰见什么事想不开就跳楼,她死了倒好,以后这房子我们怎么住啊。”这对小夫妻来收拾房子,打算索性将房子卖掉。
ビ嗝毛想起的确有一段时间没碰到这对小夫妻了,当然她也没注意过那个新搬来的邻居什么样,一个陌生人的死好像没什么冲击力,她揽着陈皮的胳膊介绍:“这是我男朋友。”然后她问:“你那胖儿子多少斤了?”那女士回答:“20多斤,长得可快了。”他们在欢声笑语中告别,余毛毛感到死后重生一般的轻松,只要死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就好像没人死去一样。你看,没有人抑郁得要死,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
6
ビ嗝毛在陈皮身边总睡得很踏实,她的眼睛偶尔会跳一下,这是进入到快速眼动睡眠状态。天气有些热了,他们赤裸的身体露在被子外面,陈皮有些黑,衬得余毛毛更白,陈皮身高1米8,余毛毛也有1米65,这点儿差距不妨碍他们中间找齐。两个人都平躺着入睡,左手握成拳头放在头侧,右胳膊都贴近身体,如果让他们保持这个姿势,旋转90度站立起来,他们就像两个在党旗下宣誓的热血青年。
ビ嗝毛在一家公司做行政职员,原来每天9点出门时好像还处于昏睡状态。住到陈皮这里,作息时间就变得规律一些,躺到床上只用半小时就能安然入睡,早上醒来显得精神焕发。但陈皮觉得,余毛毛还是有问题,每逢休息日,余毛毛就像昏迷一样要睡到中午,他坐在客厅里,和他的狗面面相觑,他希望余毛毛能每天早上准时起床,像他一样,早上7点,或者稍晚一些,早上8点。陈皮认为,余毛毛嗜睡是营养不良、缺乏锻炼导致的。他晚上拉着余毛毛出去散步,早上准备好面包、鸡蛋和牛奶,楼下有早市,他去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这个周六他还买了一只鸡,活的,打算给余毛毛炖鸡汤。
ツ讣υ诳吞里踱步,步伐凝重,好像在笼子里呆的时间过长,已经忘了该怎么走路。余毛毛睡眼惺忪地从卧室走出来,她起床后总光着身子跑来跑去,陈皮和她说过,那条狗叫“杜仲”,是他的大学同学,最好不要在它面前赤身裸体,但余毛毛仔细观察过“杜仲”,她确信,那就是一条普通的杂种狗,它对余毛毛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感兴趣。现在客厅里除了狗之外,还多了一只鸡,陈皮说:“我打算把这只鸡宰了。”
ビ嗝毛蹲下身,后背上的脊柱骨凸显出来:“你会杀鸡吗?杀鸡可麻烦了。”
ツ侵焕夏讣好像对余毛毛还挺有兴趣,它盯着余毛毛看。陈皮过去把鸡抱在怀里,对余毛毛说:“去穿上件衣服。”等余毛毛套上一件睡衣从屋里出来,她发现那只老母鸡在陈皮怀里已经睡熟。陈皮把老母鸡放到厨房的水槽里,母鸡像一具标本,两眼睁着,两腿直立,余毛毛兴奋地拿出菜刀:“我来试试,这样它就不闹腾了。”
グ凑找窖г则,催眠师不能和患者发生暧昧关系,但陈皮没有遵守这条原则,他也没把自己当成催眠师或医师,他是摄魂大法的大法师,他应该谨慎使用自己的法力,但是,他已经对余毛毛施展过法术,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其他生灵施以魔法。
ビ嗝毛拿着菜刀还没敢下手:“这就叫呆若木鸡了吧?”
コ缕ぐ巡说洞佑嗝毛手上拿过来,他切开母鸡的喉咙,鸡血流淌,母鸡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它的身体挣扎了两下,陈皮说:“烧点儿开水,给鸡褪毛。”
チ饺嗽诔房里忙活了一阵,用一只大铁锅把鸡汤炖上,回到客厅里,余毛毛忽然指着老杜:“你能给鸡催眠,也一定能给狗催眠。我们把它也宰了,炖一锅狗肉吃。”
ザ胖傧匀惶懂了这番话,它冲着余毛毛愤怒地大叫,陈皮上前想安慰老杜,不料老杜更加暴躁地狂吠起来,余毛毛哈哈大笑,陈皮越想安慰好老杜,老杜叫得越欢,余毛毛也就笑得越畅快。周六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屋子里飘荡着鸡汤的香气,老杜终于安静下来,闭上眼睛打盹儿,陈皮把饭菜准备好,余毛毛梳┫赐瓯溪,漂漂亮亮地坐在桌前:“我想和你谈谈。”
ァ疤甘裁矗俊
ァ拔揖醯媚阌Ω每一家诊所,专门治疗失眠、梦魇这些睡眠问题,你知道全国有多少人有睡眠问题吗?好几千万。别说这几千万了,我身边就有好几个人失眠,我估计北京就有好几十万人失眠,你要开一个催眠班,每人收5000块,一个班20人,这就是十万块。”
ァ澳睦锘嵊姓饷炊嗲。”
ァ罢娴模催眠班可贵了,我上过一个,三天的课程就收2000块呢,是什么美国老师主讲,我看你比什么美国老师厉害多了。”
ァ澳闵瞎催眠课程?美国老师讲得怎么样?”
ァ拔姨不太懂,那个班就有20个人呢,你说你站在教室中间,拿筷子一指,我们就应声倒地,这不比你教英语好玩?”
コ缕っ幌牍在课堂上传授催眠,不过潜意识中却有一番宏伟抱负。他做过一个梦,醒来之后还记得非常清楚——黑夜来临,他飞行于城市上空,手拿着那根从韩国烧烤店里顺走的铁筷子,看见哪扇窗户还亮着灯就飞过去,用筷子向屋中一点,那个被失眠困扰的人就放下手中的活计,倒头便睡。他检查所有沉睡者的面庞,看到他们呼吸平稳绵长,如果有哪个少女眉头紧锁,蜷缩着身子,他就把手放在那少女的额头上,这样就驱赶走了魔鬼。成千上万的失眠者给他送来锦旗,上面绣着“妙手回春”或者是“仁者医心”。这些人站着听他演讲,等他施展摄魂大法,他站在讲台上,忽然发现讲台越升越高,离地面足有两百米。幸亏他能御风而行,他的身上挂满了勋章和绶带。有一个美少女跪在地上哀求:“和我一起睡觉吧,帮我驱逐梦魇。”继而有好几个中年妇女,身躯臃肿,一起向他哀求:“和我们睡觉吧,帮我们驱赶魔鬼。”陈皮明白这个梦中隐藏的伟大抱负和非凡的性能力。他打量着对面的余毛毛,半天没有说话。
ビ嗝毛被看得有些发毛,转移了话题:“你说,张子语真的能听得懂狗说话吗?”
コ缕に担骸安恢道。”
ァ翱伤收出诊费可收得不少啊,再说金爷真的有那么神吗?当然,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真有本事,立刻能见效的。就算不是为了挣钱,我们的确可以帮助别人啊,我可以辞职在家,给你当助手,给你当经纪人,给你当护士。”
コ房里传出一声闷响,陈皮冲进去看,铁锅上的玻璃锅盖碎了,他把锅盖拿开,锅里的鸡汤翻滚着,几块碎玻璃像不肯融化的盐块,余毛毛也跟着走了进来:“哎呀!麻烦了!”她关掉炉火,那锅鸡汤渐渐平息下来。“倒了吧。”陈皮说。
ァ澳愀我做的汤怎么能倒掉呢?这就是一锅玻璃汤,我也能喝下去。”余毛毛拿着筷子和漏勺,翻捡锅里的玻璃碴子,她翻捡了足有十多分钟:“好了,能喝了。”
チ礁鋈烁髯远俗乓煌爰μ揽始吃饭,鸡汤的味道不错,但两个人喝得小心翼翼,生怕咬到玻璃,这番谨慎让他们无法尽情领略这锅汤。老杜在桌子下面打转儿,等着陈皮扔下来一点儿吃食,余毛毛又去盛了一碗汤:“挺好喝的,我再来一碗。”
コ缕こ员チ耍放下碗筷:“你刚才说的事,我们可以试试看。”
ァ熬褪锹铮外面那么多人都是骗子,你干吗不出去——我不是说你是骗子啊,我是说,你有本事,你看你已经把我治好了,我现在每天都睡得挺好,你也可以去帮别人。”
コ缕じ芯跤嗝毛的牙齿和遗落在汤里的玻璃碴子发生了摩擦:“我们先试试看。”
ァ昂茫我们试试看。”
ァ盎褂幸惶酰不收钱。”
ァ氨鹕盗耍干吗不收钱?你付出了劳动,就应该收钱。再说你不收钱,别人倒真把你当骗子看了,钱的事情我来谈,我是你的经纪人。”
7
サ诙天,余毛毛就拉着陈皮去逛商场,路上告诉他:“有一家公司,下个礼拜要请你去做个演讲,你得穿得体面点儿。”陈皮头脑中的“体面”是一件新夹克,或者一双新皮鞋,几百块钱的就足够了,不料余毛毛就拉着他在一楼转,杰尼亚,HUGO BOSS,她让陈皮试一套HUGO BOSS的西装。在狭小的试衣间里,陈皮好不容易找到西装的价签,1万多,他穿上这套西装,踩着半新不旧的球鞋出来给余毛毛看,余毛毛有些夸张地叫:“太帅了!”
コ缕ざ宰啪底哟蛄浚他也承认,穿上这套衣服漂亮多了,唯一的毛病是脚下的破球鞋,可那个小价签上的数字让他难以接受:“太贵了。”
ァ拔腋你买。”余毛毛说,“我还要给你买双皮鞋呢,你的皮鞋都是圆头儿的,我要给你买双尖头儿的。”
ァ拔也灰。”陈皮拒绝得有些生硬。他返回试衣间,换回旧衣服,拉着余毛毛往外走:“我们再看看别的。”他站到商场一楼的大厅中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还是余毛毛带着他去了楼上一家叫Club Monaco的店,他试了两套衣服,选了稍贵的那一套,坚持要自己付账,这差不多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余毛毛没和他争:“呆会儿我给你买皮鞋。”
ビ嗝毛挑的鞋比这套衣服还贵,陈皮在BALLY的试衣间里把西装又穿上,再换上皮鞋,焕然一新地走出来:“怎么样?好看吗?”他看到鞋底贴着的价签,但他假装没有留意。余毛毛点头:“好看,像搞房产中介的。”余毛毛付账的时候,陈皮躲得远远的,今天花了一万多,这双鞋要6千多。他问:“什么样的演讲啊,要这么高的成本?”
ビ嗝毛说,她的一个朋友,在一家公司做行政主任,希望陈皮去给那里的员工讲一讲“自我催眠和心理健康”,那家公司压力大,好多人都有睡眠问题。“你知道公司里的白领都是势利眼,所以你要穿好看点儿,还有,你别说你是中学老师,别说你的职业。”
ァ澳俏沂歉墒裁吹哪兀俊
ァ澳闶切睦硌硕士啊。”余毛毛顿了一下,“心理学博士吧,博士比硕士好听。”
ァ澳慊共蝗缢滴沂墙湖术士呢。”
ネ砩希陈皮在家里穿上新衣服新鞋,站到余毛毛面前:“讲课我不怕,但是讲怎么才能睡好觉,我还真没什么经验。”
ァ八以,我才要你练习呢。”余毛毛坐在地板上,仰视陈皮,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笔记本,翻开来,“我给你做了点儿准备。听我念。”
ニ招呼那条狗坐到她身边:“老杜,你也过来,听陈博士演讲。陈博士?恩,就是比陈硕士好听啊。”
ダ隙爬鲜档刈下,陈皮俯身去看余毛毛手里的小本子:“你这本上写的都是什么啊?”
ァ氨鸲,站好了,听我说,你知道有个美国作家叫菲茨杰拉德吗?他说过一句话,叫,世界上最坏的事就是想睡却睡不着。”
コ缕だ至耍骸罢饣褂盟说吗?”
ァ把萁簿褪且引用一些名人名言,你听我的没错。安东尼•霍普金斯,那个英国演员,他说,我们死于过虑,我们什么事都想,就这样杀死自己。想啊想啊想啊,这是一个死亡陷阱。”
コ缕さ阃罚骸罢饣八档没褂械愣意思。”
ビ嗝毛兴奋起来,她像念台词一样重复了一遍安东尼•霍普金斯的语录:“我们死于过虑,我们什么事都想,就这样杀死自己。你知道吗?我可喜欢他演的电影了,你看过没有?”
ァ懊挥小!
ァ啊冻聊的羔羊》?你连《沉默的羔羊》都没看过?”
ァ罢飧隹垂。”
ァ昂昧耍我不跟你聊电影了,你知道吗,我上大学的时候参加过话剧社,我也懂朗诵演讲,我接着给你念——你们大家为什么害怕晚上醒来呢?因为对你们来说,生存的种种理由受到白天那种光亮产生的激励。黑暗和沉默使你恐惧。你点燃一支蜡烛,可是烛光似乎令你感到忧郁,因为那不是你所需要的光,幻觉不会随着人造光一道出现。”
ァ罢馐撬说的呢?”陈皮坐到地板上,拿过余毛毛手中的小本子。
ァ罢馐俏掖邮樯峡蠢吹模叫《自杀的故事》,写了好多人不想活了就自杀,有割脉的,有喝毒药的,还有跳楼的。”
コ缕て沉艘谎劾隙牛老杜目光呆滞地看着余毛毛,余毛毛冲着陈皮叫了起来:“哎呀,你别坐在地上啊,把新衣服弄脏了。”
コ缕ち忙站起身,掸了掸屁股:“不脏,刚擦完地。”
ツ歉鲂”咀邮怯嗝毛的日记,纯白的纸,封底处还有磨损的日元标签,有些页面上是余毛毛的涂鸦,一个小房子,一棵树,一个满头波浪卷的小姑娘,几个小妖怪,文字内容杂乱,有食谱,有抄录的诗句。无法入睡的夜晚,她就在网上乱看,或者看书,七零八落的记下点儿什么,其中不少句子和睡眠有关,用黄颜色标记出来。陈皮翻看着,余毛毛指着本子说:“你看,我喜欢这句话——好人睡得香,但坏人更会享受睡不着的时光。”
フ飧鐾砩嫌嗝毛像个好人似的安眠,陈皮倒享有一段睡不着的时光。夜里两点多了,附近的高楼里还有几个房间亮着灯。他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那个小笔记本还放在饭桌上,新皮鞋在门口的鞋柜下面,闪着亮光。陈皮打开灯,掏出纸,用一个小时写出了演讲提纲,屋里的余毛毛和客厅里的老杜都睡得死沉。
ソ酉吕吹募柑欤余毛毛和老杜都要充当陈皮的听众,听他拿着几千字的稿子发表演讲。起先余毛毛还兴致盎然,随后就剩下老杜孤零零地听陈皮讲述如何自我催眠,每当陈皮引用一句名人名言,老杜就不耐烦地叫起来。陈皮觉察出来,每个外国人名对老杜来说都是个障碍,它喜欢家常话,他把余毛毛提供的那些名言从稿子中删除,这样讲起来顺畅多了,每到一个希望听到掌声或笑声的段落,老杜都叫两声,这让陈皮感到满意。余毛毛将最终的定稿输入电脑:“陈皮博士,在某某大公司发表的演讲,不行,我得给你起个英文名字,催眠大师皮特陈博士发表的演讲,等你讲完了,我就把它贴到网上去,然后全中国睡不好觉的人就都知道皮特陈了,然后你就到处讲,给别人看病,我就在家数钱。”
ニ从电脑前抬起头:“你说,演讲的时候要给他们催眠吗?”
ァ靶Ч不一定好,按比例来说,至少有一半的人是不容易接受催眠暗示的,他们要是只想听听怎么睡好觉,未必能催得着。”
ァ拔蚁胍彩牵咱们说的是科学,是心理学,催眠得另外收钱。”
ァ澳阍趺蠢舷胱徘啊?”
ァ暗比灰想钱了,我们下多大本儿,衣服和鞋。”
コ缕た纯唇诺紫碌男滦:“要是有了钱,你想买什么?”
ァ白杂伞!
コ缕ばΓ骸罢饽苈蚶绰穑俊
ァ澳悴欢,自由是世界上最贵的东西。为什么大家都睡不好觉?就是因为工作忙。为什么要工作?就是因为被奴役。为什么被奴役?就是不自由。”
ァ澳俏颐鞘遣皇前蜒萁驳奶饽扛某伞—自由和睡觉呢?”
フ獯尉心准备的演讲没有达到陈皮预期的效果。面对一群成年人时,他发现以往在学校上课的经验反而成了障碍,孩子们尊重老师,可以算是最易接受催眠的人群,而眼前的公司职员则多多少少怀有抗拒心理,这让陈皮感到紧张。演讲稿也成为障碍,陈皮总要想着稿子的顺序,而未能调动现场的气氛。新西装也是障碍,天气热了,背上出汗。然而,在听众看来,这位陈博士还是很有水平的,他没有讲一句糟糕的笑话,他非常认真,最重要的是,他把日常工作的辛劳说成是一种苦难,良好的睡眠是一种补偿,他让听众认真对待睡觉这件事,而不要被白天的幻觉所控制。不断有人拿出本子,记录演讲的要点,有些人也期待陈皮能当众表演一下如何催眠,可陈博士不打算施展他的法术。演讲结束的时候,那家公司的行政主任带头鼓掌,她叫陈青,30多岁,一个颇有些姿色的少妇,余毛毛给他们相互引荐过。等公司职员从会议室散去之后,陈青拿出一张单子,让陈皮签字:“这是给你的劳务费。”陈皮扫了一眼,5000块,的确是5000块,而不是500块。他镇定地签上名字。“还有身份证号码。”陈皮很流畅地写下那一组数字。陈青拿回单子,微笑着说:“钱在毛毛那里。”
ビ嗝毛从门外进到会议室:“陈姐,他讲得怎么样?”
コ虑嘈ψ呕卮穑骸敖驳煤谩!彼看着陈皮,“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8
フ是周五下班的时候,附近好几栋写字楼里的工作者像蚂蚁一样从他们的巢穴中涌出来,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容。那些写字楼都有50层高,能遮云蔽日。余毛毛亲昵地挽着陈青的胳膊,陈皮跟在后面,他们去了底商的一个小饭馆,坐定之后,余毛毛对陈皮说:“你就不用叫陈姐了,直接叫姐。”
コ虑喙然像姐姐一般温柔地望向陈皮:“听毛毛说,你是个催眠大师。”
コ缕び械愣拘谨:“她总是言过其实。”
ァ懊毛她原来老是做噩梦,你把她治好了?”
コ缕さ阃罚他望向余毛毛,小饭馆里的灯光是红色的,衬着余毛毛的脸也是红扑扑的,看上去很健康,可她真实的脸色还是苍白,时常发黄,她应该早睡早起,锻炼,无忧无虑。然而,谁又能做到无忧无虑?陈青的脸色也是红扑扑的,妆容精致,可她的睫毛上有一小块淤积的睫毛膏,非常小,但陈皮扫了一眼就能注意到,他甚至能看到这张脸回家之后面对浴室的镜子所露出的疲惫。他头脑中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场景,余毛毛和陈青站在一面长方形的梳妆镜前,就像写字楼公共卫生间洗手池那里,有两到三个水龙头,前方是一面镜子,余毛毛和陈青站在那里说话,都面对着镜子,说了两句,两个人都转过头来面对着对方,此时镜子中的影像应该是她们的侧脸,但是,没有。两张正面的,发黄的,有点儿凄苦的脸,还停留在镜像之中,注视着镜子外面的两个人。
コ缕じ械接嗝毛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他缓过神来,听到陈青说:“我还有点儿问题想单独请教你。”
ァ澳说。”
ァ安蛔偶辈蛔偶保我们先吃饭。”
フ个吃饭过程,陈青和余毛毛一直在聊她的儿子,儿子该上小学了,好的小学都有入学考试。陈皮遵守着余毛毛定下的规则,不透露自己教师的身份,所以对这个话题一直没参与。只等到服务员端上水果盘,余毛毛借口上卫生间离开,陈青才开始讲自己的问题:“我总是做噩梦,一个月总有一两回,每回都差不多。我的魂儿会飘出来,看见床上躺着我和我老公,我能看见自己,像死了一样。有时候我老公出差,我一个人,我就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有时候我是吓醒的,我觉得自己躺在床上要死了,就想,快醒醒,别死啊,然后出一身冷汗就醒过来了。有时候是哭醒的,想着我死了,我孩子还那么小,我老公笨了吧唧的也没人照顾,多可怜。有时候好像挺绝望的,飘在天花板下面,卡在吊灯里,过了好半天才醒过来,心里那个难受,还不如哭出来呢。”
ァ盎褂斜鸬某【奥穑俊
ァ坝邪。有时我梦见我、我老公,还有孩子,三个人在草地上玩,我在远处看着,忽然觉得特别危险,有个大卡车要开过来,我就着急,想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可梦里那个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有时候我是呆在客厅里,一家人吃饭,我就在旁边看着。忽然就觉得饭菜里有毒,是梦里那个我下的毒。你听明白了?”
ァ懊靼祝你老是在梦里看见自己,但她又不是你。”
コ虑嘈α耍好像噩梦中的负担都轻如云烟般消散:“不过,我也做过别的梦,有的可有意思了。我前两天梦见一个男的,屁股是凹进去的,两个大坑,平常总穿个大衣把屁股盖上,这男的整天在大街上盯着女人的屁股看,就看谁的屁股凸,有一天他就追着我,要掀开我的裙子看我的屁股,吓得我就跑。后来我又碰见他,他找到了一个女人,屁股可翘了,他就让那女的趴在床上,屁股撅起来,他坐上去,两个屁股严丝合缝,他坐在那儿可高兴了,嘿,我找到我的屁股了。”
コ缕じ着陈青哈哈笑起来,不自主地偷偷看了一眼陈青的屁股,余毛毛在笑声中回到桌旁:“你们笑什么呢?”
ァ懊皇裁矗我给他讲了一个好玩的梦。”陈青叫服务员结账,她好像只是轻描淡写地向陈皮讲了几个梦境,却没打算从陈皮那里得到什么回应。等到陈皮和余毛毛坐上小雨燕回家,陈皮还有些疑惑:“这个陈青是想让我给她催眠吗?”
ァ暗比涣耍她请你来演讲,就是想先看看你靠不靠谱。”余毛毛把装着现金的信封递给陈皮,陈皮说:“你拿着吧。”
ァ澳悄隳苤魏盟吗?”余毛毛问,“她都做什么样的梦啊?她就说她老是做噩梦,可她没和我说过到底是什么样的。”
ァ拔业锰嫠保密,不能告诉你。”
ァ案嫠呶遥快告诉我吧。”余毛毛撒娇。
ァ拔腋你讲个病例吧,是美国的事。有个女的,难产,医生抢救她,她觉得自己要死了,魂儿都飘出来了,呆在手术室上边,能看见自己躺在病床上,医生护士都围在边上,她就说,算了吧,别费事了。然后她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她,别害怕,一会儿就会好起来。后来她被救回来了,孩子也没事。可她问大夫,谁也不承认说过什么‘别害怕,一会儿就会好起来,她只能想,她听到了上帝的声音。”
ァ澳钦飧鋈艘院缶屠献鲐梦?”
ァ懊挥校她后来就信上帝了。但是,你要是在梦里面老能看见自己,处于抽离状态的看见,有可能和你以前做过的手术有关,濒死体验有可能在梦里面重复。”陈皮觉得“濒死体验”这个词太正式了,他可不想让余毛毛胡思乱想,随即岔开话题:“后来她那个屁股的梦太好玩了,就是后来我们笑的那个。”
ァ案我讲讲。”
コ缕そ彩霭计ü赡腥搜罢彝蛊ü膳人的梦,余毛毛听了大笑起来:“哈,这个我也能解释,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这肯定和性有关。”
ビ嗝毛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掏出来看:“陈青的短信,问你明天下午是否有空去她家。”
コ缕に担骸靶⌒目车,去。”
ビ嗝毛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回了个“好”字。
サ诙天是周六,余毛毛又赖在床上不起来,快12点的时候,陈皮去卧室,看见余毛毛瞪着两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你都醒了还不起来?”
ビ嗝毛将两个枕头垫在脑袋后面:“我也梦见了。”
ァ懊渭什么了?”
ァ懊渭一个男的,屁股是凹进去,家里的椅子都要特别设计,凸出来两块,看着可别扭了,就他们家的床是平的,我趴在那床上,他非要坐到我屁股上面不可,我就喊,我的屁股是扁的,我的屁股是扁的,他说,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太好玩了。”
コ缕ち成有些凝重。余毛毛又开始愣神儿,好像还在回味那个凹进去的屁股:“好玩。”
コ缕に担骸澳憷鲜遣黄鸫玻赖在床上,是不是总想着做梦玩?”
ァ笆前。你看出来了?”余毛毛做鬼脸。
ァ罢饪擅皇裁春猛娴模你还是醒了就起床吧。”
ァ懊皇露,我知道我在做梦,我昨天晚上就想看看凹屁股男人什么样。早上我就使劲想,让我看看他什么样,让我看看他什么样。太好玩了。”
コ缕は瓶被子:“起来吧,这可一点儿也不好玩。你得送我去陈青那里。”
コ缕ず陀嗝毛要出门的时候,老杜发疯一样叫起来。陈皮蹲下来安抚老杜:“别叫了,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可老杜还是叫个不停,余毛毛说:“我们把它带上。”她开车去送陈皮,虽然她很想陪着陈皮出诊,但陈皮不同意:“你把我放在她家楼下就行。”
ァ澳愎兰埔多长时间?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作为经纪人,余毛毛早就定好了陈皮每小时的收费标准,但算账的事情还没有和他细说。
ァ翱辞榭觯最少要两个小时。”
ダ隙抛在小雨燕的后座上,安静下来,打量着周末四环路上的车流。余毛毛说:“你要好好看看陈姐家的那张大床,瑞典出的,什么牌子我忘了,能自动升降,床垫子里是马毛,好像要好几十万呢。”
ァ澳敲垂蟮拇玻还睡不好觉?”
ァ笆前。更容易做梦了,天天晚上都骑马打仗。还有他们家的枕头也不错,她好像试过好几十种枕头,茶叶的蚕丝的。她还送给我两个旧枕头呢,说是什么银离子枕头。”
ァ澳阌霉吗?”陈皮问。
ァ懊挥霉,我给扔了。”
ァ氨鹩谩!背缕に怠
コ虑嗟募以诙四环的一处高档公寓,开车要经过朝阳公园的奥尼尔塑像,塑像下有很多车很多人,陈皮扫了一眼,确定在这么嘈杂的情况下,没有人会飞上奥尼尔的头顶。这天早上他给老杜洗澡的时候,非常仔细地梳理这条狗的皮毛,然后听到杜仲的声音:“等我死了,你就买个大花盆,把我埋在花盆里,上面种上花。要不你就干脆把我吃了。”朝阳公园的树林里飘荡着几个彩色的大气球,一阵嘹亮的歌声从扩音喇叭里传出,余毛毛皱了皱眉头,嘀咕了一句:“真够闹腾的。”陈皮确信,那歌声和气球都不是幻觉,就飘荡在树林上空。
9
ナ导噬嫌嗝毛在家等了足足有五个小时,这期间老杜每隔一小时就要吵闹一场,对着余毛毛大叫,弄得她心神不宁。她歇斯底里地冲老杜大喊,“别叫了,再叫就把你扔了!”“别叫了,再叫就把你剁了!”这些威胁无济于事。晚饭时间陈皮才回来,一进门就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老杜在陈皮的脚下蹭来蹭去,余毛毛抱怨道:“你不在家,这条狗疯了。”她前几天刚从张子语的“添乐宠物店”买回来好几个狗罐头,用上好的狗粮喂老杜,可这条狗没有感恩之心,现在陈皮回来,它却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这让余毛毛感到被排斥在外,甚至觉得她是在和一条狗争夺陈皮,又生气又委屈。
コ缕ぶ罅艘淮速冻饺子,两个人安静地吃完饭,饭后余毛毛主动把碗筷都洗干净。沏了一杯茶,回到饭桌前,陈皮拿着一副扑克牌,坐在那儿发呆。
ァ澳阋和我玩牌?”她问。
ァ澳阕下,我给你变个魔术。”
コ缕は磁疲把54张牌摊开:“你心里想着一张牌,我能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ビ嗝毛首先被黑桃K吸引了,随即想,这张牌可能太特别了,她看中了方块6,“我想好了,你猜是什么。”
コ缕ざ⒆庞嗝毛,根本不去看桌子上的牌,过了有20秒,他说:“方块6。”
ァ把剑你快教教我,你怎么知道的?”
コ缕に闪艘豢谄:“这不是魔术,我能看透你心里想什么。”
ァ澳俏乙豢始还想过一张牌,后来换的,你知道我一开始想的是什么吗?”
コ缕さ屯房磁疲骸澳阋豢始想的是黑桃K。”
ビ嗝毛这一下真的感到惊奇,她微张着嘴,不断点头,等着陈皮做出解释。陈皮把摊在桌上的牌收拢好,问:“还玩吗?”
ァ安煌媪耍你告诉我这个魔术是怎么变的。”
ァ拔腋你说了,这不是魔术。我就是能猜出来。”
ァ澳悄闼担刚才吃饭前我想的是什么?我现在想的又是什么?”
ァ俺苑骨埃你想的是老杜太吵了,你想把它轰出去。现在你想的是,我怎么给陈青做催眠,他们家那张大床好不好。”
ビ嗝毛撇撇嘴:“这可不难啊,我心里想什么脸上都挂出来了。”
ァ翱赡懔成弦裁还易欧娇6。”陈皮笑。这个魔术他上大学的时候玩过很多次,几乎百发百中,当别人固执地默想着一张扑克牌时,陈皮能运用他的摄魂大法猜出来对方想的是哪一张牌,他没法向别人解释这种能力从何而来,也没法向别人解释,这种能力没什么用处,除了在饭桌上做一消遣。所有人的想法都像水流一样,不停地变化,陈皮根本就追不上,他不可能让一个人的脑子停下来,只想一件事,也没有一件事单纯得就像一张扑克牌。陈皮用这个魔术做测验,只是要验证这种读心术一样的能力还在不在,这本事会不会忽然离他而去。他把扑克牌装到盒子里,好像要把自己的能量收拢回身体里。
ァ澳愣贾道我想知道什么了,还不赶快告诉我。”余毛毛把茶杯推向陈皮。
ァ澳悴禄嵩跹?”陈皮喝了一口茶。
ァ拔也掳。你让陈青躺在那张大床上,然后给她催眠,然后她就想起来了。她几年前做过手术,就是生孩子做的手术,结果在手术台她的魂儿飘出来,其实这手术有惊无险,她最后母子平安,但这个事情给她造成了深层的心理影响,让她总是害怕会失去孩子失去安稳的家庭还失去她那个特别能挣钱的老公。也许她生孩子就是为了她老公?谁知道呢。反正她现在住在高档公寓里,老公能干,孩子聪明,看起来特别幸福,可她害怕失去这些。这种不安全感就来自当年的手术。”
フ庖幌侣值匠缕こ跃了,他盯着余毛毛:“你是不是偷看了什么催眠的书啊。”
ァ案陕鹜悼窗。我就是看了。”
ァ澳钦漳阏饷此担我只要让她回想起那个手术,让她把心里的那种不安全感说出来,我就算把她治好了?”
ァ暗比涣耍我就是这么治疗自己的啊。”
ァ澳阍趺粗蔚模俊
ァ拔姨稍诖采纤不着的时候给自己瞎催呗,我就想呗。我吃饭从来不吃牛蛙,看着就恶心,我就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有一年冬天,我抓到一只青蛙,把它搁在罐子里养,放在屋外的窗台上了,结果那天夜里降温,罐子里的水都结冰了,第二天我看见那青蛙给冻死了,我觉得我做了件特别残忍的事,那以后就落下病根儿,不能吃牛蛙了。现在我想起这件事,就能吃牛蛙了,明天咱们去试试,看我能不能吃一盘牛蛙。”
コ缕に手捧着茶杯,又有点儿走神儿。余毛毛从厨房里拿来暖瓶,给陈皮斟上热水:“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ァ鞍吹览砝此凳钦庋,可陈青在催眠状态下回忆起来的东西太早了,不是做手术,也不是童年经历,她说她能在催眠状态下看见自己的前世。”
ビ嗝毛把暖瓶放到地上:“看见什么?前世?”
コ缕さ阃贰K告诉余毛毛,他根本没看见陈青那张价值几十万填满了马毛的大床,他们一直在客厅里聊天,陈青说她接受过催眠,那个催眠师是个目光犀利的短发女子,第一次催眠是在一个SPA里,她们关了灯,点了蜡烛。那位催眠师引导陈青,放松手、脚、眼皮,而后陈青就进入了漂浮状态。她看见了自己的前世,看到了南方的草地,树林,小河,断掉的木桥,一个洗衣服的妇人。催眠师让她回想那一世是如何死亡的,陈青厉声大叫起来,她看见一片死黑,那种掐灭一切生机和呼吸的黑,与多年来蒙上被子或闭上眼睛就莫名其妙感到的恐惧相类似。后来她还做过几次催眠,但效果不佳。她想在催眠状态中看到自己的前世,又害怕这样做。陈皮在客厅里和陈青聊天,听她倾诉,不敢贸然给出什么建议。他听陈青讲述了多年来缠绕她的噩梦,但他不想向余毛毛转述,害怕她那个混乱的小脑袋里再装进去更多混乱的东西。
ァ拔乙蚕肟醇我的前世是什么样子。”余毛毛说。
ァ澳阏娴南嘈耪庑┒西吗?”
ァ澳悴幌嘈怕穑磕悴皇撬嫡馓豕肥悄愕耐学吗?它的前世不是你的同学吗?”余毛毛把老杜抱起来放到桌子上。
コ缕づ牧伺睦隙诺钠ü桑把它轰下桌子:“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少胡思乱想,让你睡好觉,可你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ァ昂冒桑我不胡思乱想了。你能治好她的病吗?听起来,她比我严重多了。”
ァ班拧3虑嗨邓爸爸会做木工活儿,她小时候,她爸爸总拿木头刻小手枪给她玩,天天晚上把小手枪放在枕头下面睡觉,老是想,要是有妖怪来,就拿手枪打他,后来妖怪就真来了。”陈皮摸了摸余毛毛的脑袋,“你看,老是瞎想,妖怪就来了。”
ビ嗝毛郑重地点头:“我要做个乖孩子,不瞎想了,不吓唬自己。”
10
ハ奶炖戳伲陈皮无法像往常那样出去旅游了,他的病人已经接近10个。这些人里有余毛毛介绍的,有陈青介绍的,有失眠症,有睡眠瘫痪,也有被噩梦纠缠的。某女士,总梦到自己置身于森林中,被豺狼虎豹追赶,其病根儿就在她衣橱里的十余件裘皮,陈皮给出的办法是扔掉那些裘皮。这样简单的因果关系本来不需要外人来挑明,但那女士无限爱惜地抚摸衣橱里长短不一的皮草,就是不舍得扔。陈皮说:“在我看,你这柜子里就是一排动物的尸体,这不像衣柜,倒像是一个冰柜。”裘皮女士听了这话决定处理掉她的皮草,此后睡眠逐渐安稳。可这样简单的病例是少数。
コ虑嗟牟∏榛故亲罡丛拥模陈皮尝试让她进入催眠状态,她又看见了自己的前世。说那是在江南的一个宅院,她躺在床上,看见轻盈的床幔和远处的一扇屏风。她能非常细致地描述那里的家居环境,视角固定在床上,像一只从不起身的虫子。陈皮从图书馆里借了很多本描述江南历史的书,还有画册,细细的线条勾勒出老式家具和古旧的玩物,他的大学同学里有几个在从事心理治疗工作,有国际催眠师认证书和行医资格,陈皮去找他们请教,他们的催眠手法远不如陈皮,他们见过的病人更多,但大多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
ハ奶斓囊雇硐缘煤芏蹋白天很长,陈皮穿梭于他人的梦境之中,宛如黑夜飞行。他的生活规律完全打破了,经常夜里两三点才睡,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来。余毛毛某天晚上宣布,她辞职了,要天天陪着陈皮。她送他去出诊,在家做饭等着他回来,听他讲一讲这一天的见闻,但陈皮极力避免向余毛毛描述他人的噩梦,这不是出于职业道德,而是担心那些噩梦具有传染性,余毛毛的免疫系统内没有相应的抗体。
ビ幸惶煜挛纾陈皮去了“添乐宠物店”,他想让张子语安排一下,和金爷见个面,不是要算命或批八字,他想知道金爷如何理解所谓前世今生,如何面对世间奇怪的人奇怪的事,他真的相信自己能洞察一切吗?陈皮怀疑,某些人的心病根本就不知从何而来,也根本没法儿治好,陈皮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ァ疤砝殖栉锏辍泵徘坝幸恍】榭盏兀几个围栏围成一圈,老张的十多条狗都圈在里面。老张在边上支了一把躺椅,侧着身子抽烟,他见陈皮走过来忙起身招呼:“有一阵子没见了啊,小兄弟。”
ノЮ钢械墓范冀辛似鹄矗那条大金毛还在,那条被涂抹了黑一道黄一道的小狗也在,陈皮指着那条小狗问:“这是什么狗?”
ァ罢馐侨摩耶,怎么,想给你们家那狗找个伴儿?”
ァ八身上涂的这颜色怎么还不掉啊,都好几个月了。”
ァ拔艺馊玖鲜侨毡窘口的,涂上之后怎么也能维持半年以上。”
ダ险糯拥昀锶〕隼醇腹苎栏嗨频娜玖希每管单价400元:“你拿来我给你画,八百块钱搞定,你自己画怎么也得买三瓶,还未必画得好。”陈皮接过染料看,又还给老张:“那我要是不喜欢了,想把它洗掉呢?”
ァ澳且灿凶门的清洗液啊,也是日本进口的。”
ァ岸嗌偾?”
ァ耙彩撬陌伲一瓶就够,保证不伤毛发。”
コ缕ご忧包里掏出四百块钱递给老张:“麻烦你帮我把那条萨摩耶给洗了,我看看。”
ダ险哦猿缕さ恼飧鲆求没半点儿疑惑,他接过钱,从店里端出大塑料盆,拿出一个药瓶大小的洗浴液,他把那条串了种的萨摩耶抱出来,嘴里念叨着:“多好看啊,小老虎似的。”
フ抛佑锇肜屁股坐在躺椅上,温柔地给那条小狗洗澡,黑一道黄一道的颜色逐渐褪去,它原本的毛发色泽显露出来,看上去不那么好看,这让陈皮有些失望。给狗洗完,老张点了根儿烟:“怎么着兄弟,你不是专门来给这狗洗澡的吧?”
コ缕っ惶嵋见金爷的事,眼前的张子语让他明白,给狗看病给人看病都是为了挣钱,他不相信金爷能给他什么帮助,更不愿意再和他们打交道:“我来买罐头。”
フ抛佑锿鲁鲆桓鲅倘Γ骸拔艺舛刚进了一批美国的罐头,可棒了。”
コ缕ち嘧鸥鏊芰洗,里面装着两盒罐头,离开了“添乐宠物店”,他上次来这里找老张,是他刚刚收留那只流浪狗。他恍惚间以为,他只是收留了一只流浪狗,从来不知道张子语能听得懂狗说话,他也没见过什么金爷,也没机会认识余毛毛,他只是到这里买点儿狗粮,回到家也只有一条狗陪伴,那条狗也没有什么前世。
フ庖桓鲈拢陈皮听到了很多对梦境的描述。有一位女士,梦到她把一个小男孩的头割下来,放到一个碗里,那个头颅像鸡蛋泄掉了一样,头盖骨的眼窝怎么都对不齐眼睛。她就用两只手拼命对齐,像组装一个玩具人偶,弄得一碗都是血和脑浆,还是对不齐。她想把小孩的头组装完毕偷偷还给他爸妈的,最终却把这碗泄掉的鸡蛋冲进了马桶。她还在梦中上天入海,走在高耸入云的铁索桥上,脚下不是木板,而是一朵朵白云。她高兴地踩在上面玩,突然间就踩空了,不知道坠落了多久才到地上。随后又登上一艘荒废的船,航行于海上,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在甲板上干涸的游泳池里微笑,游泳池四壁出现无数细孔,开始渗血,那女孩消失了,但依然肆虐地在笑。陈皮能够想象,他的病人遭遇这样的噩梦,醒来时该多么惊恐,甚至会鬼哭狼嚎,但这样的梦境对他不会有任何负面的心理影响,唯独有一个梦,他听完之后就印在了脑海里。
ツ鞘窃诿卫锕独木桥,陈皮知道,独木桥会频繁地出现在很多人的梦中。过桥的人戴着两块手表,左手是一个带指针的机械表,右手是一块电子表。独木桥像跳板一样悬空在水面上,很长很长,看不见对岸,目光所及之处还是水面,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梦中人去叉鱼,叉到一条两米长的大红鱼,一群人把那条鱼大卸八块,他们在桥上生起篝火,煮鱼汤,鱼汤很鲜美。那条两米长的鱼不知怎么就缩小成了饭盒里的鱼汤,只有一饭盒,鱼肉和鱼骨都消失了,喝完这口汤,梦中人接着走独木桥,前面又碰上了一群人,拿着叉子在桥上叉鱼,他们的脚固定在桥上,整个身子都能探进水里,水里有一条大红鱼,足足有两米长,它在水里游着,没有被叉到,桥上的人都屏住呼吸,等着那红鱼再游过来。他们回过头来,愤怒地看着梦中人,好像她发出了声响让那条鱼逃遁。梦中人也屏住呼吸,但她惊恐地反应过来,是时间出了问题。她戴着两块表,这两块表都可以调节,可以改变时间,一个能向前,一个能向后,如果机械表发条的频率和那块电子表一致,那就是正常时间,如果不一致,时间就变成正向或反向的。要命的是,梦中人不知道哪块表是在走向未来哪块表是走向过去,为了试验它们如何改变时间,她在那条没有尽头的桥上走来走去,不停地拨指针或者改变数字,对时间做加减法。她看到桥上有人在叉鱼,然后她喝到了鲜美的鱼汤,她喝到了鲜美的鱼汤,然后又看见那条鱼还在水里游,她完全混乱了时间的方向,不敢再看手腕上的表,她想把表摘下来,扔到水里,却发现那两块手表像一副手铐。
ッ沃腥丝擅挥惺詹厥直淼南肮撸她觉得这个梦好玩,轻松地讲给陈皮听,但陈皮觉得,这是一个最可怕的梦。他拎着塑料袋,袋子里的狗罐头磕碰着,好像张子语跟在身后,喃喃地对他说:“我去你家看看,养狗得看岁数,要是你那狗才几个月大,比如七八个月吧,那是最调皮的时候,不听话,过了一岁就好多了,就懂点儿事了。养狗得有耐心。”陈皮后悔了,他在几个月前就应该拒绝这个带着狗骚味的汉子去他家,根本不去探究那条狗想表达什么,这样他就不会纠缠在自己的幻觉中,也不会被别人的梦牵扯。
11
コ缕ず陀嗝毛说过,这个暑假他想去青岛,在海边转转,上崂山看看,余毛毛想去云南,去泸沽湖、香格里拉,还有梅里雪山,她说要去云南怎么也得有一个月的时间,陈皮说:“反正你辞职了,在家也没事儿干,不如到云南去玩。”余毛毛问:“那你不想我吗?”他想的是让余毛毛离开,离开一阵子。他有时会厌烦地板上不断飘落的余毛毛的头发,厌烦厨房里没有收拾的碗筷、外卖送来的餐盒,厕所里多出来的一瓶瓶洗浴液、香波、香水、眼霜,他蹲在浴帘后面清理地漏里的毛发,那地方本来两个月都不用清理,现在每个礼拜都会堵。他更害怕余毛毛扔在垃圾桶里的带血的卫生巾,但他不敢说,你去玩吧,我宁愿一个人呆会儿。余毛毛盯着陈皮:“我害怕一个人睡觉,我要是在哪个小客栈里遇见鬼可怎么办。”
コ缕に担骸氨鹋拢你原来梦魇,是压力太大,现在你去玩,一点儿压力都没有,肯定是玩得好睡得香。”
ビ嗝毛试探过,想把她租的那间房子退掉,完全搬过来,陈皮对此不置可否,他说:“要是我们吵架了怎么办?”他们做爱的频率在减少。他们在夜晚睡得还不错,每天早上,陈皮都会问余毛毛:“你睡得好吗?”大多数时候,余毛毛的回答是睡得挺好,她八点钟就能起床,不再赖床,她偶尔会起得更早,为陈皮做早饭。只有一次梦魇,那是陈皮早上六点出门拜访一位医生朋友,余毛毛在床上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听到门打开,听到脚丫子甩掉一双皮鞋的声音,她以为是陈皮回来取什么东西,过了几分钟,她明白过来,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进来过。她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不觉得害怕。她并不害怕一个人睡觉,可隐隐的有些害怕要失去陈皮。
ヘ梦重新降临的那个夜晚,余毛毛完全崩溃了。她尖叫着坐起来,头发蓬松,手里紧紧攥着毛巾被,咬着被子的一角,眼里含着泪。陈皮被惊醒,心跳的频率好像一下子达到每分钟120下,他问:“怎么了?”他抱住余毛毛,余毛毛在他怀里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别怕,别怕,我在呢。”陈皮说。老杜也被吵醒了,它悄儿没声趴在卧室门口,观察着床上的两个人。余毛毛哭了足足有十分钟,用了好几张餐巾纸擦鼻涕和眼泪,陈皮问:“做噩梦了?”余毛毛点头,泪水无声地流下来,陈皮将屋子里的灯全部打开,连同那盏蓝色的海洋灯,他光着身子站在床边,有点儿手足无措:“梦见什么了?”
ビ嗝毛摇头。
コ缕ご颖箱里拿回来一盒酸奶:“吃点儿东西,镇静一下。”
ビ嗝毛撕开盖子,看见黏稠的酸奶,猛的扔到地上,她又哭了起来,撕心裂肺,跪在床上,脑袋向膝盖伸去。陈皮又着急又恼火,老杜也叫了起来,楼上的邻居敲响暖气管提出抗议。陈皮拍打着余毛毛的后背,想让余毛毛安静下来:“别怕别怕别怕。”
サ鹊接嗝毛终于安静下来,告诉陈皮她的噩梦,就轮到陈皮害怕了。她说:“我杀了一个小孩儿,我把他的脑袋割下来了。”
ァ班牛嗯。”陈皮拍着余毛毛的肩膀。
ァ拔野阉的脑袋放在一个盘子里,看见了那个小孩儿的脑浆,白色的,像酸奶。”
コ缕た戳丝慈釉诘厣系乃崮毯凶雍鸵绯隼吹乃崮獭
ァ八的骨头都没了,整个脑袋软软的,像一个没煮熟的鸡蛋,眼睛往下耷拉,鼻子往下塌,嘴巴也变小,我就用两只手呼噜那脑袋,想让它保持原状,想赶紧给它装回去。”
コ缕ご耸钡男奶已经到了每分钟140下,他不是害怕余毛毛对这个噩梦的描述,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噩梦能够传染。这个小孩子头颅的噩梦是他的第五号病人讲给他听的,那是陈青的一位朋友,和余毛毛素不相识。
ビ嗝毛接着往下说:“后来那个小孩的父母找过来了,他爸爸问,你看见我们家宝宝了吗?我说,没有。他妈妈也问,你看见我们家宝宝了吗?”余毛毛讲得入神,居然模仿着男女中年人的声调。
コ缕に媸职盐允业拇蟮乒氐簦只剩下那盏海洋灯,余毛毛对灯光的变化并不留意:“后来他的表姐来了,和我岁数差不多,她说,那个宝宝呢?我说,不知道。她就笑,还问我,你是怎么把他脑袋割下来的?电锯和骨头碰在一起是什么声音啊?她还笑,说,我一听见电锯的声音就牙疼,你不牙疼吗?然后她就张开嘴,说,你看,我有两圈牙,上面一排下面一排,里面一排外面一排,这样我就能把你的脑袋直接咬下来。”
ヌ到这里,陈皮的心跳放缓了,这后一段情节不是从别人那儿来的,但余毛毛的自我发挥也相当了得。他让余毛毛躺好,洗了一条热毛巾,敷在余毛毛的脸上,余毛毛隔着毛巾瓮声瓮气地说:“完了,明天眼睛该肿了。”
ニ把地上的酸奶打扫干净:“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ァ班牛不好看了。”
ニ把外面的灯也关掉,把老杜安顿好,看了看表,是凌晨四点。他穿上一条运动短裤和一件运动衣,想出去跑一跑,但他不能丢下余毛毛,他躺到余毛毛身边,握着她的手。余毛毛鼻孔处的毛巾张一下缩一下,他拿起那条毛巾,看见余毛毛眉头紧锁,闭着眼睛。
ヌ炝恋迷纾等余毛毛再次入睡,窗外已经一片白。陈皮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余毛毛也醒了,赖在床上还不肯起来。陈皮问:“睡得怎么样?没再做什么梦吧?”
ビ嗝毛把脑袋支在胳膊上:“我又做了一个美梦。”
ァ笆裁疵烂伟。俊
ァ拔颐渭你出去玩了,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个礼物,是一件狐狸皮的大衣,狐狸的毛是金色的,我穿上大衣给你看,你就说,你是我的小狐狸精。”
コ缕さ牧澈诹讼吕矗他听到余毛毛的声音在非常远的地方响起,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后来我跑到一个森林里,后面有好多狐狸追我,我回头看,全是金毛狐狸,我就跑,跑啊跑的我就醒了,累死我了。”
フ飧霭滋欤陈皮和余毛毛寸步不离,他们去超市买菜,在家做饭,洗了一大堆衣服,看了两张DVD,陈皮想和余毛毛好好谈谈,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在晚饭后散步,余毛毛说她两年前去希腊海岛玩,买了一大堆明信片,却不知道寄给谁,她在旅途中没有做噩梦,每天玩得筋疲力尽就沉沉睡去。陈皮说:“要不我们明天就订个旅行计划,再去希腊看看,我们不去青岛了,我们去希腊。”此刻只要余毛毛说声好啊,他们就会出去旅行,可她说:“过些日子再说,我们还有病人呢。”
チ饺送砩11点上床睡觉。陈皮睡得并不踏实,大概是两点半,他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他醒过来,感到一阵心悸。在一片黑暗中,他听见余毛毛问:“青岛是不是有一条特别长的栈桥啊?”
ァ澳慊姑凰着?”
ァ拔易隽烁雒危又醒了。”
ァ澳闼凳裁矗俊
ァ拔椅誓悖青岛是不是有个栈桥,特别长。”
ァ笆怯懈銮牛在海边,不算太长吧。”
ァ拔颐渭我们去那儿玩了。我们说好在桥上见,我沿着那桥往海里走,回头看不见岸,那桥好像特别长,往前看也看不到头儿,我走啊走啊老也看不见头儿,我就疑惑,我是不是走反了啊?我就回头走,又走了半天,就更晕了,这桥就是一根直线啊。我就想,我走过的地方就做个记号,我把我的裙子撕下来一条,系在栏杆上,做了个记号我就往前走,结果走出去好长时间,又看见我那记号了,再一看我那裙子都被撕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出现。”
コ缕つ不做声地听着,余毛毛用脚踹了他一下:“你说,你为什么把我骗到桥上又不出来接我,你跑哪儿去了?”
コ缕ぐ押Q蟮拼蚩,蓝色的灯光充满了房间,原来这灯光能呈现流动的波纹,现在好像有一个机关坏了,只是一片浑浊的幽蓝,陈皮摆弄海洋灯的按钮:“怎么坏了?”
ァ澳阆缺鹫厶谀堑屏耍你说你跑哪儿去了。”
コ缕ぷ起来,用手盖住余毛毛的眼睛:“好了,你马上就找到我了,你把那座桥忘了吧。桥下面是大海,大海是蓝色的,我带着你在海边跑步,海风那个吹呀海浪那个摇。”陈皮感到指尖一凉,那是余毛毛的眼泪。
ァ澳闾过崂山道士的故事吗?崂山道士能穿墙。我也听过一个能穿墙的故事,说有一个人,能穿墙,可没人相信他有这个本事,他就抢了家银行,被关在监狱里,然后他就和警察说,他能穿墙,警察都觉得他疯了,谁也不当真,到第二天,他果然穿墙越狱了。”
ァ昂罄茨兀俊庇嗝毛问。
ァ昂罄此认识了一个姑娘,就穿墙和那姑娘约会,有一天,他的法术忽然失灵了,他就被卡在墙里了,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12
ビ嗝毛觉察出来,陈皮有意在躲着她,即使睡在一张床上,也避免身体接触。有一天夜里,她被噩梦惊醒,发现陈皮居然睡在外面的沙发上,她把陈皮推醒,冷冷看着他。“怎么?”陈皮睡眼惺忪地问。余毛毛不说话,陈皮坐起来:“又做噩梦了?”余毛毛抓起一个靠垫向陈皮头上砸去。
ァ澳惴枇耍俊背缕に怠
ァ拔揖褪欠枇耍我要变成鬼,咬死你!”余毛毛哭了。
ァ昂昧耍好了,别闹了。”陈皮站起来哄余毛毛。
ァ澳阄什么抛下我不管?”余毛毛捶打陈皮。
ァ拔腋崭赵谕饷嫦氲愣事情。”陈皮指着桌上的几个啤酒瓶子。
ァ拔乙惨喝酒。”余毛毛抄起剩下的半瓶啤酒,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跑到厨房,拿起一瓶用作料酒的二锅头,仰着脖子往下灌。
コ缕ず孟窆室饴了半拍,想看看余毛毛要怎么闹,他夺下余毛毛手中的酒瓶子:“你要干什么呀?”
ビ嗝毛已经满脸通红:“你不是不管我吗?你不是不管我吗!”
ァ八说我不管你了?”陈皮把余毛毛揽在怀里,“别闹了,是我不好,我们去睡觉啊。”
ニ们回到床上,余毛毛抽抽搭搭的,她不想再对陈皮说她做了什么梦,她看出来,陈皮对她描述的梦境已经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厌烦,一念至此,她更伤心地哭起来。陈皮的确不想知道余毛毛又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他把自己的病人做了编号,把他接触过的每一个梦境都做了编号。他的头脑清晰,记忆力惊人,他一直没有做笔记,害怕白纸黑字落到余毛毛手里,但他记着每一个梦,过去的这些天,陈皮看着余毛毛将这些噩梦一一重复。他确信,只有将所有的病人都治好,余毛毛的噩梦才会停止。但催眠、放松、冥想、倾诉,这些手段都需要时间,他轻轻地拍打着余毛毛的后背:“别哭了。”
ビ嗝毛翻过身,抓着陈皮的手:“我们不给别人看病了。”她把陈皮的手放入嘴中,狠狠地咬了一口,“你根本没有治好我的病。”
サ诙天余毛毛去东城找了金爷,胡同口停着几辆高档汽车,那都是来找金爷算命求卦的。余毛毛在小院的葡萄架下喝茶,等了足足有三个小时,才见金爷从北房里将客人送出来,金爷向余毛毛微微点头,示意她再稍等片刻。他把客人一直送到大门外,看着他们发动汽车离开,才回到院里:“毛毛,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啊?”
ビ嗝毛跟着金爷走进北房:“不怎么样。”
ァ笆牵是,要过得好呢,就不来问我,要来问我呢,就肯定遇见什么事儿了。”金爷在八仙桌旁坐好,有伙计上来给余毛毛换了杯新茶。
ァ笆俏也缓茫应该常来看看您。”
ァ八邓蛋桑遇到什么事了?”
ビ嗝毛坐在四出头的红木椅子上,腰板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您还记得上回您过生日,有个小伙子和我一起给您祝寿吗?”
ァ凹堑冒。那小伙子姓陈。”
ビ嗝毛忽然有些忸怩,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ァ澳忝橇礁霾淮戆!苯鹨直截了当,明察秋毫。
ァ澳知道我们两个在一块了?”
ソ鹨目光望着半空:“咳,这青年男女的事,不是在一块了,就是不在一块儿了。”
ァ澳觉得我们合适吗?”余毛毛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片,上面是她和陈皮的生辰八字。
ソ鹨接过来仔细端详,左手掐算着,沉默半晌。余毛毛又问:“您上次说那个陈皮天赋异禀,也能悬壶济世,您觉得他能干吗呢?”
ァ八能治好你的病,你有什么病,他都能治好了,可话说回来,他要是出去给别人看病,你未必受得了。那小伙子煞气太重,神鬼不敬,他自己没事,但你受得了受不得了两说着。从八字上看,你们两个还真不太合适。”
ァ澳是说,他要是出去驱邪,那些邪气会带回来传给我?”
ソ鹨拿起盖碗儿茶喝了一口:“姑娘你想想啊,这驱邪的事儿,古时候都是什么干呢?不是老道就是和尚,驱妖孽超度亡灵,谁能有家有室的还干这个呢?”
ビ嗝毛也拿起茶杯,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她打算把她和陈皮的故事都讲给金爷听。
ゾ驮谟嗝毛向金爷倾诉的时候,陈皮在另一个地方刚刚结束一次出诊,病人在催眠状态下向他倾诉了以往不愉快的经历,陈皮草草应付了一番。他看看手表,是下午五点,还来得及去超市买些东西,给余毛毛做一顿晚饭。他知道余毛毛爱吃排骨,爱吃西瓜,他打算炖一个排骨藕汤,把西瓜放到冰箱里,吃完晚饭再吃西瓜。他在超市里完成采购,急急忙忙往家赶,进了家门发现余毛毛不在,这样也好,他可以做好饭菜等着余毛毛回来。
サ鹊椒棺郎系呐殴翘蓝剂沽耍余毛毛也没有回来。他打了电话,没人接。他发了短信,没回。陈皮有些恼怒,坐在沙发上喂狗。老杜吃了两块西瓜之后,冲着电视又叫了起来,陈皮心烦不想看,可老杜居然叼着遥控器放到他手边。电视里是一个法治节目,一个非常有正义感的女主持人在讲述一起诈骗案,某男士结交了一位女友,两人恩恩爱爱地过了一个多月,女人提出要购买一款理财产品,三个月即有10%的收益,但50万起售,女人说她手里只有20万,男士便说他手里正好有30万闲钱,不如凑在一起买。陈皮觉得这男人实在傻得够呛,这么简单的骗局都琢磨不清楚。随即想到自己,从最初的那笔演讲费用开始,所有他挣来的钱都在余毛毛手里,那是招商银行的一卡通,打进去了多少钱他并不清楚。他关上电视,把老杜踢到一边。
ビ嗝毛回来的时候浑身酒气,进了门就钻到厕所里干呕。陈皮躺在床上,置之不理,外面余毛毛终于安静下来,走进卧室,打开灯,惨白的灯光倾泻下来,陈皮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没好气地问:“你干吗去了?”
ビ嗝毛很平静:“我去找金爷了。”
コ缕の廾火起:“你找他干吗?”
ァ昂染啤!
ァ澳愀那个老骗子喝什么酒!”
ァ八是骗子?你才是骗子呢!”余毛毛厉声说道。
コ缕ゃ蹲×耍呆坐在床上。他本来卧在床上想起身,听了这话又僵住,两只手撑着放在背后两条腿叉着。
ァ拔业呢梦都是你传染的是不是?”余毛毛的眼泪又流下来。
ァ澳惚鹛这帮老骗子胡说,他们懂什么。他们老说邪气啊煞气的,都是扯淡。他们的话完全没有科学依据。”陈皮坐到床沿上。
ビ嗝毛擦了擦眼泪:“我就问你,我的噩梦都是你传染的,是不是?”
ァ氨鸪兜了,我已经治好了你的病。”陈皮想拉住余毛毛的手,却被余毛毛甩开。
ァ澳忝恢魏梦业牟。你让我病得更重了。”余毛毛的语调轻柔下来,楚楚可怜。
ァ拔掖砹耍我错了,我再也不给别人去催眠了。”陈皮此刻下了决心,“你看,我给你做了排骨汤,我还给你买了西瓜。你喝碗汤,吃点儿西瓜。”
ビ嗝毛摇摇头:“陈皮,我们分手吧。”
コ缕け徽饩浠凹づ了,昨天晚上余毛毛喝二锅头的时候,他恨不得这个女人马上从他面前消失,可现在她真提出要走的时候,他忽然变得愤怒:“你要怎么样?”
ァ拔也灰怎么样,我只要和你分开。”余毛毛从屁股兜里拿出那张一卡通,“这是你的钱,差不多快有六万了。”
コ缕そ庸一卡通,把它插回到余毛毛的屁股兜里:“我不要钱,我要钱干什么,我能猜出来这银行卡的密码,只要你想,我就能猜出来。别人的密码我也能猜出来。”
ァ笆悄愕纳日。”
コ缕ゃ读艘幌拢没吱声。
ビ嗝毛看似已下了决心:“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明天我来收拾,搬走。我想出去玩一阵子,你的钱要是不要,我就去花了。”
コ缕ざ哉庋的安排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他想向余毛毛解释清楚,他没有骗她,让她留下一个好印象似乎比挽留她更重要:“我没想瞒你什么,你最近做的噩梦都是传染来的,基本上每一个都是,我怕吓着你,根本就没告诉你。我想把她们都治好了,你就会好起来。她们都能睡好了,你也能睡好了。”
ビ嗝毛轻轻一笑:“她们是谁,我又是谁。你为什么不停下来?”
ァ拔也幌氡荒憧刂疲你听懂了吗?”陈皮挥了一下拳头,“一开始就是你控制的我,你为什么要我去看病啊,你不是想让我给你挣钱吗?你不是想自由吗?我本来不是好好的吗?我们本来不也挺好吗?干吗要出去挣钱?干吗要给别人催眠?都是你想的!都是你要我做的。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你被传染了,我就要停下来?为什么我什么都得听你的?什么都要你控制?我能治好你的病,我也能治好别人的病。”
ビ嗝毛被这番咆哮吓得脸色苍白,她想问一下,这不是爱吗?你难道不爱我吗?但眼前的陈皮变得非常陌生,让她根本没法问出口,她在心里默想:陈皮,如果你真的掌握什么读心术,你应该能猜出来,我此刻心里想的就是爱,你看不出来吗?
コ缕つ然地看着余毛毛,好像根本不具备什么特异的本领,他走到外面,端起那一大碗排骨汤,倒进马桶,水流声传过来,又一阵水流声,排骨汤应该全被冲走了。余毛毛清晰地听到陈皮的声音,带着厕所里的回响:“什么他妈爱啊!都是控制!”
ニ果然是掌握读心术的,他果然会摄魂大法。余毛毛走到床头柜前,把那盏海洋灯的电源线拔下来,她捧着那盏海洋灯,离开了陈皮的房间。
13
タ学之前,陈皮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他要把手边的失眠者料理完毕,回去好好教书。他不再见新病人。那篇皮特陈博士的演讲挂在网上被转载多次,但也没什么人打听陈博士是何方高人。陈皮庆幸自己又要回到平静的生活中,每完成一个病人的治疗,就像从电脑中卸载一个程序。他好像正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但又留恋这种随时能脱身离去的状态。陈青还是他最重要的病人,他把其他病人都打发之后,他回到学校上课之后,还坚持每个周六下午,都去陈青家看看。
ニ第一次走进陈青的卧室,是在北京最热的一天。陈青好像刚洗完澡,头发盘着,穿着一件棉质的家居服,上面是细碎的小花,陈皮好像闻到了六神花露水的味道。他盯着陈青的后脖颈子,跟着她进入卧室,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陈青扑倒在那张两米长两米宽的大床上。为了克制这冲动,他十分仔细地打量整个房间的布局,很快就注意到,床边有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非常陈旧的款式,陈青的家具都极讲究,显得这面镜子有点儿格格不入。他问陈青这镜子的来历,陈青说,是她十岁时买的,这些年来一直跟着她。陈皮问:“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老镜子呢?”
ァ拔姨说,老镜子最好别扔,等你老了,就能从里面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ハ乱淮卧偃サ氖焙颍陈皮看不到老镜子了,卧室和客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陈皮提出,要看看她儿子的房间,陈青还是笑:“你到底是心理医生还是风水师啊?”小孩子的房间也非常干净,床铺整洁,一张黑色的写字台上立着白色的苹果电脑,看不出是个小孩子的房间,陈皮问:“怎么这么整齐?没有玩具?”
ァ拔叶子就喜欢玩电脑。”
テ渌的房间陈皮也看了,特别是书房,陈青陪着他参观这间两百多平米的公寓,不经意地说道:“我先生老出差,家里没什么人。”
ッ看纬缕だ矗陈青的孩子都是被保姆带着去学围棋,但陈皮看不出这屋里有这孩子留下的痕迹,也看不出陈青丈夫的痕迹。他注意到这两个人“行为痕迹”的缺失。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有行为发生,有一部分行为会在环境中留下物质痕迹,比如桌上一个脏的咖啡杯,吸烟之后留在房间里的味道,书桌上摊开的一本书,枕头边留下的头发。陈皮在厨房打开垃圾箱,空空的只是一个垃圾袋,打开冰箱,饮料、牛奶、水果摆放得整整齐齐。
コ缕の剩骸澳忝羌矣屑父霰D钒。俊
ァ傲礁觥!
ァ拔以趺创永疵患过呢?”
ァ澳阋见她们干吗?她们有专门的保姆门,走另一道门。”
コ缕ふ驹诳吞中央:“你的屋子太干净了,完全不像有人住的,你应该让家里乱一点儿,不一定要收拾得这么干净。从刑侦学的角度说,只要有人进入过一个地方,就肯定发生了痕迹交换,他留下了痕迹,也带走了痕迹,可你这屋子,太干净了。”
ァ拔业谝淮翁说家里还不能干净,这和我的失眠有关系吗?”
コ缕ばΓ骸澳悴痪醯媚愕募蚁窀霾季耙谎吗?你不觉得你的脸有点儿不自然吗?人的脸上也能找到‘行为痕迹——长时间的皱眉、怒视,或者笑,都会在脸上留下印记,越老越明显。你做过美容手术吗?”
ァ懊挥校不过我过几年想去打一针毒瘤素。”
コ缕げ恢道啥叫毒瘤素,也不懂美容:“你想想你的梦,你梦里的家都不是这个样子,都是有行为痕迹的,在吃饭,或者是你们在外面玩,有泥土。你干吗要让家里这么一尘不染,干吗要那么在意皱纹,你太紧张了。”
ピ偃サ氖焙颍陈青家里多了两个花瓶,插着鲜花,多了一个鱼缸,卫生间的毛巾也挂得不是那么正了,餐桌上的水果盘不再摆着静物一样的橙子,而是青红相间的苹果。陈青的睡眠在一点点好转,有一个月没有做那个灵魂出窍的梦。陈皮讲了好多种放松的方法,最有效的一种,是让她的儿子画了一张画,绿树,小房子,红太阳,陈青把这张画贴在床头,按照陈皮的吩咐,每晚睡觉前看上五分钟。
ビ嗝毛在某天下午潜入陈皮家里,把她的衣物收拾好,打包带走。在她收拾房间的过程中,老杜始终不声不响,以至于余毛毛怀疑,这条狗就是陈皮的替身,他也会这样沉默地注视她的离去。她把钥匙留在门口消防栓的箱子里,然后发短信通知陈皮。陈皮收到这条短信之后立刻删除,他不愿意余毛毛在他的生活中再留下什么痕迹。他希望余毛毛能花半年的时间到云南去转一圈,他希望余毛毛能有良好的睡眠,能遇到一个可爱的小伙子,这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
ダ隙乓苍诔缕さ纳活中消失。那天晚上,他们照例出去跑步,经过楼下那个被称为“大屎撅儿”的海螺雕塑,陈皮停下来打量,没有地方可以攀爬。他蹲下来摸了摸老杜的脑袋:“你该离开这里了,可惜我不能跟你一起走。”老杜冲他叫了两声,眼中似乎充满了泪水,它转身跑开,陈皮跟在它身后。临近十一点的时候,那条狗在前面越跑越快,陈皮追不上了,老杜没有一点儿停下来的意思,陈皮站住,喘着气,他想叫住老杜,又觉得这样由它跑掉更好,他立在黑夜之中,环顾四周。回到家之后,他把狗窝和狗罐头全部清理,仿佛他从未收养过一只流浪狗。
プ詈笠淮稳コ虑嗉业氖焙颍陈皮教她自我催眠。陈青躺在那张马毛填充的大床上,一步步按照陈皮的引导入睡,卧室朝南,窗外的阳光逐渐暗淡下来。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她有些疑惑地问:“我真睡着了?”
ァ澳阏嫠着了。”陈皮说,“这么舒服的床,没理由睡不好。”
ニ不敢肯定陈青是否在此后能睡得好一点,能把噩梦清除,他只能不断给她积极的暗示,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给陈青治疗,他略微有些不舍。
ァ澳阆吕癜菡娴牟辉倮戳耍俊背虑辔省
ァ安挥美戳税桑俊背缕ぢ砩弦馐兜秸飧鲆晌示渫嘎冻隽怂的不舍,他说,“不用来了,你能睡好,万一有什么问题,你再给我打电话,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ァ拔液孟窕共钅慵复畏延媚亍!
ァ拔宜倒了吧?我不要钱。”
ァ澳俏宜透你一样礼物吧,你喜欢什么?”
コ缕ばΓ骸安灰了。”他看着那张价值连城的大床,“不要什么礼物,不过,我想在你这张床上躺一会儿,要是方便的话。”
コ虑嘧到沙发上,笑了:“你躺吧。”
コ缕ぬ闪松先ィ屁股颠了颠:“真舒服啊。”他拍了拍床垫,“这个真能升降?”
コ虑喟炊按钮,大床如高级越野车的底盘那样升了起来。陈皮在床上摆了个“大”字。陈青看着床上的陈皮,希望这小子下个周末还能来陪他聊天,转瞬又觉得自己的念头荒唐,她拿起一瓶水,喝了一口:“嘿,你也给自己催眠吧,然后我问你答。”
コ缕ばα耍他从兜里拿出那根从韩国烧烤店里顺的筷子,这根筷子被他当做神器一样留着:“我很快就能睡着的。”他盯着那根筷子,慢慢闭上眼。
コ虑嗨手抱在胸前,沉吟片刻:“我还真没什么好问的,你自己说说吧。”
コ缕に担骸按幽慵铱吞,能看见奥尼尔的雕像,你说要从这儿飞到熊猫环岛那儿,得飞多长时间,中间要不要歇脚?”
ァ澳闼凳裁茨兀俊背虑噜止玖艘痪洹
ァ拔揖图过有人飞,你们看不见。你们看不见,就说是我产生了幻觉。也许是吧,你知道那只大熊猫去哪儿了吗?它飞走了,熊猫在天上飞。”
ァ澳亩来的熊猫啊?”陈青问。
コ缕っ换卮穑像是睡着了。陈青看着挂钟,走了有5分钟。然后听到陈皮自语:“你没听说吗?晚上十一点,所有人必须找到一个动物,让这个动物飞起来,这个地方要毁灭了,每个人都必须找到一个动物,让它飞起来,你骑上去,让它带着你离开。你这个床垫里面是马,你要想办法让这匹马飞起来。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十点半了,就满世界找啊,我的狗也不见了,我看见好多人骑着猪在天上飞,就是平常的猪,黑色的白色的都有,猪肚子里好像藏了一个灯笼,鼓鼓的。光透过肚子上的皮肤照出来,红色的。每头猪都被套上了缰绳,像马一样,每只猪背上都有人。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灯笼猪驮着人通通往我的反方向走,我要赶不及离开这地方了。还好,路上有个人,大概脑子被驴踢了,从一头大猪换到另一头小猪身上。大猪就空了,我立刻上前。这是第一次跟灯笼猪这种生物打交道,我不知道它是温顺还是暴躁呀。我就先鞠躬,说,我要上来了。没想到它还会转过头,跟我握握手,爪子是跟猩猩一样的。接下来,我的灯笼猪就一路飞奔啊,因为时间快到了。我听着它的小蹄子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就很踏实。可是它跑了半天还不能起飞,我就着急了,飞啊飞啊,十一点了,它就飞起来,可飞了没一会儿,它就在我的身子底下融化了,就像蜡烛融化一样,它肚子里的灯笼飞起来,像孔明灯一样。”
コ虑嗵着,半天没有下文,陈皮好像真的睡熟了,她轻声问了一句:“后来呢?灯笼猪要是化了,你不就掉下来了吗?”
コ缕ぬ稍诖采希没有回答。
コ虑噜喃自语:“你说的这个梦,像动画片似的。”
ニ看着躺在床上的陈皮,有一瞬间,她产生了错觉,看见陈皮悬浮于空中,好像那些灯笼猪融化之后,他已经学会了在空中停留,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本领,他身体僵硬,四肢伸展,但不敢有任何动作。
ゴ耸保陈皮霍地从床上坐起来,非常清醒地说:“我要走了。”オ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