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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晦明

2011-09-10夏天敏

当代 2011年3期
关键词:煤老板派出所

夏天敏,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创作,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被各个选刊及年选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

江边小镇普竹镇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镇派出所副所长罗铭抢人被抓起来了。这个消息如惊天霹雳,震得小镇上的所有人都脸色发白,大脑里面一片混沌。这消息使大家一时回不过神来,这年头不管发生啥事,就是基地恐怖分子袭击美国摩天大楼,就是印尼大海啸,就是海湾战争、萨达姆被擒,也没有这个消息使小镇的人震惊。

小镇天热,每天傍晚一条青石板街上坐满了裸胸露背,只穿件褂褂,或者干脆啥也不穿,只穿条硕大短裤的人在门口纳凉,他们坐在竹楼上摇着扇子,喝着凉茶,讲闲话、摆龙门阵。小镇上说书的朱怀古说:这消息不可靠,我宁肯相信赤日炎炎的夏天会下雪,宁肯相信母鸡会打鸣,宁肯相信你谢长脚会生娃娃,也不相信罗铭会抢人,罗铭是啥人?身穿警服堂堂正正,头戴警徽威风凛凛,腰别手枪歹徒丧胆。

谢长脚,你莫是天气太热热晕了吧?谢长脚在江边帮人搬运东西随时有消息发布。谢长脚说:朱老师,我宁肯生娃娃我也不信罗所长会抢人,这个人讨是讨嫌点,一天黑丧着脸,一会儿去抓逃计划生育的人,一会儿去撵街,把人家做点小生意的撵得鸡飞狗跳。就是征地拆迁也少不了他,那个破锣嗓子拿起高音喇叭一喊,喊得你心都跳出来。不过,说他抢人我还真不相信,不是我堂舅子讲,打死我也不相信。谢长脚这么一说,大家都哑了口,谁都知道他堂舅子是镇上管司法的副书记。管司法的副书记讲的还会假么?朱怀古摇着的扇子不摇了,他幽幽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一叹气,大家也七零八落地叹气,天气是越发的热了,热得大家昏昏沉沉,朱怀古说走,回去睡觉。众人也说走,回去睡觉。热闹的街上,人顿时走了不少。

罗铭正在普竹镇的一座大山上守候一名逃犯。普竹镇是个高原山区乡,地形复杂,海拔从几百米到两千多米,山下的镇子在江边,气候炎热异常,山上的村子寒风飕飕,山头还蒙着雪,赶场天罗铭接到一个山农的举报,说在罗汉坪见到了杨家庆。杨家庆是个逃犯,杀人六年逃匿在外,一直无法抓到。这是一个上级督办的案子,年年清点年年无法完成,为此普竹镇派出所多次受到批评,他这个主持派出所工作的副所长,弄得脸上很是无光。

罗铭没有叫人,自己一个人就上山了,其实要叫人也叫不到。所长老钟半年前就住院了,患的病是叫人绝望的病,警员小刘是个年轻女孩,在所里负责内勤,其余几个都是联防队员,派不上用场的。他在又冷又冻的山上转悠了几天,步步紧追,一点也不敢马虎,穿过森林,走过沼泽,攀过悬崖,进过山洞,眼看杨家庆就快要落入自己手里,他怀里的手机却不停地震动起来,罗铭不敢看手机也不愿看手机,这时只要一眨眼,这个对山区比对自己掌上的纹络还熟悉的逃犯就可能消失掉,但手机却不屈不挠地震动,刚震动完又震动,几乎没有片刻的歇息。

罗铭耐着性子不管手机的震动,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在树林里时隐时现的逃犯。但手机震动得太频繁太有耐力了,罗铭想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手机不可能这么不管不顾地震动,他脑里冒出个念头,是不是家里出事啦?父亲患上老年痴呆满世界乱走,关也关不住,会不会被车撞了?抑或是罗蓓被人绑架了?当警察的可没少得罪人,罗蓓是随爷爷奶奶在城里上学的,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幽暗狭长的小巷。这样一想,罗铭头发就炸起来了,背脊上也嗖嗖地冒出了冷汗。他掏出手机连看也没看就按了下去,电话里传来喂喂的声音,他一听是孙书记的声音,肺都气炸了,一把把手机塞进口袋,再看那个逃犯,却神秘地消失了。

他气得狠狠地捶了几下自己的头,慌不择路地跑起来。树林里杂树太密,荆棘一蓬连着一蓬,荆棘下有许多凹凸的坑,他来不及择路,慌慌张张地乱冲乱撞,结果掉进一个大坑里,脚被摔破了,手上脸上也被荆棘划了许多血痕,等他骂骂咧咧地从坑里爬上来,哪里去找逃犯的影子呢。

袋里的手机一直没有停止过震动,罗铭此刻真想把它掏出来砸了,忍了忍没砸,一个警察怎么能没有手机呢!没有手机就等于没有耳朵没有眼睛,况且,这手机还是孙书记买的呢,他从局里带来的破手机,早就烂得连声音都听不清楚了,还时刻断线。

孙书记火气很大,说:罗铭你扯鸡巴蛋,你为啥不接电话?你狗日的在抱着老婆还是抱着小姐睡觉?我一个书记打电话给你,打十几次你不接,你眼里还有人吗?罗铭听他脾气这样大,想必是有急事,孙书记轻易不发脾气呢。他说:对不起哪,我在抓逃犯呢。孙书记说:笑话,你在抓逃犯,我还在国务院开会呢。这两天你到哪里去了,咋也不说一声?罗铭说:真的,那个通缉六年的逃犯杨家庆出现了,我一直在山上呢。那你为啥不说?我一直在找你呢。书记这是秘密,来不及向你汇报,对不起了。

孙书记说:逃犯抓到了吗?抓到了就尽快带着下山。罗铭懊恼地说:(尸+求)才抓到了,你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正在跟踪的节骨眼上,一看电话那龟儿子就不见了。咳,咋这样巧呀,罗所长你莫骗我哟。孙书记不大相信。罗铭说:骗你是孙子,这里山高林密的,眼一眨就不见,你是山里人难道不知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跑了也就跑了,迟早总要抓到的,他总不至于跑到奥巴马家做客吧。就是去了,你罗所长也有本事抓回来。孙书记用开玩笑的口吻讲,看样子他也有些内疚了。

尽管懊恼,尽管气愤,罗铭还是下山了。不下山咋办,逃犯是抓不到的了,至少是现在。况且,孙书记一直叮嘱他马上下山有急事,问是啥急事也不说,只说下山就知道了。对于孙书记,他内心的感受是很复杂的,既讨厌又离不开,既尊重又看不起,既感谢又躲避着。总之,怪怪的,像五味豆,酸甜苦辣麻啥都有,说不清以啥味为主。

孙书记是以县委办副主任的身份下来的,比他早来了两年。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来镀金的,他的前景很看好,高学历高起点,年富力强能力超群,就是缺少基层锻炼这个环节,没有这个环节,仕途链上就少了一环。孙书记知道下来锻炼的意义,干起工作玩命,办法多点子新,使这个偏远乡镇工作有了起色。

孙书记待罗铭不薄,他们在的望云县是全国出名的贫困县,又连续几年受灾,派出所除了人头工资外,其他工作经费几乎没有。这还不说,县局还给每个乡镇派出所下达了创收任务,任务不能说不重,他这个派出所被下达的就是每年12万元。在接受任务时,他苦着脸说:能不能少点啊,欧副局长,你知道普竹镇是个穷得掉毛的镇,你就是把我和弟兄们卖了也完不成任务啊。你少给我来这套,你小子才下去多长时间就变得油嘴滑舌的了,普竹镇穷但还有比普竹镇更穷的呢。望云乡穷不穷?人家都超额完成任务了,你还有脸跟我讨价还价。这话我不听,你去跟杨局长说。

罗铭站起来给欧副局长续水,仍然一脸是笑,说:谁叫你是我的老领导呢,谁叫你喜欢我、关照我、宠爱我,这话打死我也不敢跟杨局说。欧副局长说:小子你少跟我套近乎,我宠爱你个屁,要宠爱我宠爱我的小狮子狗去。你小子听好,这不是我定的,是局党组定的,谁叫咱们这个县除了人多啥也不多,连温饱都难以解决。告诉你,现在财政紧张到连工资都保不了,除了教师和警察,其他系统的工资都拖着,你小子幸福吧,比县机关的工作人员幸福。咱们要破案,要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要维护社会稳定,哪样不要钱?这些钱财政一分都没有,靠我们自己创收啊。

欧副局长说着说着,脸上有了一层乌云,心情暗淡起来。罗铭不敢再讲话,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尽量完成吧,尽量为领导分忧。欧副局长说罗铭,你是我器重的人。你记好,创收这事不是尽量完成,而是一定要完成,钻天觅缝打破脑袋也要完成。最好能超额完成,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我点到为止,创收这事,关系到你的成长进步。行了,你好好想想吧。

派出所要开展工作,没有钱不行,普竹镇是个边远偏僻的山区乡,百分之九十五的村都在山区,地域宽广地形复杂,从炎热酷暑的江边河谷到霜冻严重寒冷异常的山区、二半山区都有。普竹镇除了包谷、荞子啥都不长,也就是江边河谷有一点花椒、魔芋,形不成产业卖不出价钱,镇财政和县财政一样日子过得苦巴巴的。教师们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镇上的职工生病住院报销单据牛年压到马月,生了病自己买点药吃。有的自己找草药,不少人都快成江湖郎中了。尽管如此,孙书记对派出所还是挺关照的,只要开口,他都会想方设法抠点出来,不至于让他们连案都办不成。

正是因为这样,孙书记对他才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可想想孙书记为人总体上是不错的,经常到派出所串串门子,听他们汇报些情况,有了闲暇也和他们打打双扣,不时还请他们到镇上饭馆撮一顿。要不是这样,他才不会在抓捕逃犯的紧要关头下山去呢。

普竹镇这些日子是很热闹的了,这是江边河谷地带的一座古老小镇,年代老得无据可查,房子有了年数就意味着衰老、腐朽、破败,普竹镇真的烂成一包糟了。不仅烂,而且是土木结构的房,一旦失火就是天上裂个口子降下雨来也救不熄。前段时间街头的两座房子燃了起来,怎么救都救不熄。好在两座房子中间有块空地,火没接过去,否则成排连在一起的普竹镇就是一片灰烬了。那晚孙书记站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烬前,一脸忧郁一脸惊恐,他觉得老镇的这两排一间挨着一间、柱子连着柱子、板壁连着板壁的老房子再不拆掉,不仅是有碍观瞻而且是埋着一个巨大的炸弹,迟早会把自己炸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孙书记叫人去给烧毁的老房子照相,镇里没有摄像机,照相都是让人去请开相馆的人照的。随后,他就一连半月没有露面,等他回来时,脸瘦了一圈,人很憔悴神情却很亢奋,他跑完县里市里跑省上,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终于弄到一笔钱。应该说这笔钱还是很可观的,就是县里也不容易弄到这么多钱。可是要将老镇的两排老房子拆掉重建,还是显得很紧,镇里经过研究,动员群众齐心协力投资投劳建设美好家园,政府按规定给予补助。

这在小镇是亘古未有的好事,房子早就烂成一包糟了,东倒西歪阴暗潮湿不说,如果一旦起火,谁家也不能幸免,大家都在提心吊胆过日子。孙书记思谋着,要一笔款不容易,拆掉重建更不容易,要建就要建得上档次,规划要一次到位,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当然,他内心有个想法,在这偏远落后的地方,要出政绩实在不容易,不把握这个机会会让人后悔一辈子。小镇上的居民很配合,大家都愿意按规划把街扩宽,谁愿意住在一个又脏又窄放个屁熏倒一街人的地方呢。

可偏偏街中间就出现了一家钉子户,这户人家的房子是新盖没有几年的钢混三层房,鹤立鸡群耸立在灰蒙蒙低矮破败的街上。这家人是很有些背景的,他家的房子一层开餐馆,二层放录像,三层开旅社,凡是上面来的人都住在他家,生意红火的不行,这次要拆建,房主人死活不肯,硬顶着。眼看两边的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这座,让镇上的人焦虑不已,更让孙书记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按说孙书记和房主也是有些交情的,知道他的姨夫就是县局的欧副局长,凡是来客都往他这里引。镇上欠了不少餐馆的钱就是没欠他的钱,孙书记知道他这里还有几个四川小姐,很有些姿色的,过往司机都愿住他家,孙书记出于多方考虑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可是房主不给他面子,说:要拆可以,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不会为难你,但你要给我赔偿。你们那点补助,不够我修个厕所的。孙书记问:要多少钱?他说:囫囵着算也要30万元。孙书记当时就差点晕过去了,这不是要他的命么?他要来的那点钱不是被他要去了十分之一么,镇上那么多房子还修不修?

为这事孙书记急得舌上起了泡,嘴上起了壳,总不能一个镇的房子让他占了道,横空出世地耸立在那里吧。他找人去做工作,自己上门做工作,甚至还悄悄回了趟县城,找欧副局长出面做工作。对于欧副局长他倒不是挺怵的,问题是县里的管干副书记是他哥,这就使他不得不格外地小心了,想方设法想把事情尽量圆满地解决。欧副局长客气地叫他别不好意思,说:这是镇里的事,孙书记你们尽管按规定办事,这事我不会支持的,该拆就拆管他是什么人。尽管这样,孙书记还是忐忑不安,知道人家说是这样说,但到底是至亲关系,硬拆了会是什么结果?

这事拖的时间也长了些,从冬弄到春,从春弄到夏,雨季说来就来了,镇上的人蜷缩在临时搭的四面漏雨、八面来风的棚棚里,怨气越来越浓,情绪越来越抵触,随时成群结队跑到镇政府要求讨个说法,弄得孙书记天还没亮就下乡,几天几夜不回来。但这事是躲不过绕不开的,愤怒的群众到县里市里去反映,县里市里左一个电话又一个批示,责令他必须迅速处理好这事。

最近几天,市里的一个领导要到普竹镇来,说是来视察,其实是回家看看,他的家就在普竹镇附近一个村里。这个市领导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长,与城建并不搭界,但人家毕竟是市领导,说话是很有分量的。这就让孙书记急得跳脚,弄不好这事就会砸锅。

罗铭下山时天已黑定了,四周的大山完全隐藏在墨汁似的漆黑中,看不到壁立的山崖和狰狞的怪石,只见到江边河谷里的星星点点的灯光。他到镇政府去,看门的告诉他孙书记在“好又来”饭馆等他,“好又来”是镇上比较上档次的饭馆,孙书记显然在此请他吃饭。到了饭馆的雅座里,却只见孙书记一人坐着并无其他人,他说:怎么就我一人?孙书记说又没接待上面,来多少人干啥?我是专门在这里请你一人的。罗铭有些惶恐:这不太好吧,我随便吃点得了,搞得太隆重反而不自在。罗铭知道乡财政困难,孙书记不随便请人吃饭的。孙书记看出他的疑惑,说:放心,今晚是我请你吃的,我工资比你高不是,你嫂子还是个小财主呢。孙书记的女人在县城承包了个建材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

孙书记点了好些菜,都是这个餐馆最上档次最有特色的。罗铭有些不安,几次劝阻都劝阻不了。上菜时,孙书记拿出一瓶五粮液,说:这酒我藏了七八年了,那年去五粮液酒厂参观时买的,绝不掺假,一直舍不得喝,今晚咱哥俩把它喝了见底。倒酒时,浓郁的酒香溢了出来,引得罗铭五脏六腑翻动起来,嘴里的清口水差点流了出来。酒确实是好酒,清清亮亮的,但似乎又有点黏,知道是有了年头的好酒。罗铭嗜酒,如果不出外勤几乎顿顿离不开酒,但他只喝得起七八元一瓶的瓶酒,更多的时候是喝普竹镇产的荞酒,劲大、度高,蛮过瘾,只是喝了头疼,晕晕乎乎的。这瓶好酒,把他的酒虫子全勾出来了,他知道这酒孙书记也是轻易舍不得喝的。

罗铭馋酒,抬起杯子一仰头就干了。孙书记给他斟满,说:不喝急酒,你空着肚子,先吃些菜才好,否则伤胃。说着给他夹了不少菜。罗铭脸热、心热,觉得孙书记真够哥们。想起他对派出所的好来,抬起满满的酒杯敬过孙书记,一仰头又一口干了。说:孙书记你急急忙忙叫我回来,是不是有要紧的急事?有事你就讲,凭你对我的关照,拼了命我也会去做的。罗铭想是不是又遇到超生游击队了,要他配合镇上去抓。

这种事罗铭可没少干过,普竹镇山高路遥居住分散,有时得知躲超生的人回来了,少不了叫上派出所的助阵。这里的群众生育观念落后,你好不容易得到线索,爬几十里山路去将人堵住,一个村的人全出来了,男的赤着臂,手里拿着扁担、锄头,老的少的站在前面,女的披头散发哭着骂着,把镇上的人团团围住,任你怎么宣传怎么解释都无法把要结扎的人带走。

有时会有冲突,弄不好去的人被人家打散了该带的人却带不回来。这时就要派出所的人出面,他们穿着警服,腰上别着枪,手里提着警棍,必要时可以对空鸣枪,胆子再大再刁顽的人也会被镇住。罗铭知道这种做法是不允许的,上面知道了肯定会追究责任。但他碍于情面,碍于书记对他的支持,只得去。每次去的时候,他都叮嘱派出所的警察和联防队员,他们去仅仅是震慑一下,绝不可以使用警具,谁出事谁负责。

孙书记回敬罗铭,酒杯也是倒得满满的,他一仰头一口喝下。孙书记被满满一杯酒呛得咳了起来,五脏六腑像烈火燃烧一样灼得生疼。孙书记被酒呛得流了泪,说话就特真诚,说:罗铭哥,遇到难处了,你不搭个手倒还真过不了这个坎。罗铭说:啥事这样让你为难,你讲,只要我办得到的绝不当缩头乌龟。孙书记拍着他的肩,说:也只有你在关键时候帮我,其他谁靠得住?李书记天一亮就进城了,说有个项目要跑一下。(尸+求),老滑头太滑了,把个烂摊子撂给我。罗铭说:啥事你就直说了吧,再绕我就绕晕了。

孙书记把市里领导要来视察的事和强行拆那户挡道房子的事一说,罗铭的酒一下醒了大半,酒醒了他就糊涂了。他抓住酒瓶给孙书记和自己咕咕倒酒,倒满了,双手举起抬到额头,说:喝酒喝酒,孙书记我敬你,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头,一杯酒又进了肚。孙书记说:我给你说正事呢,你到底帮不帮?罗铭迷糊着眼大着舌头说:啥事大得过吃饭喝酒,雷都不打吃饭人呢,喝痛快再说。说着又拎起瓶子。孙书记一把抢过瓶子,生气了,说:喝,喝个(尸+求)。你小子休给我装佯,把事情说个结果再喝。你说一句,帮还是不帮?你要为难,我再也不会找你。以后各过各的桥,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话说到这份上,罗铭想装酒醉是再也装不过去了,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和孙书记搞僵了,他的财源就彻底断了。这还不说,他还有公安局下达的创收任务呢,孙书记是一方诸侯,这地盘上他说了算。派出所在普竹镇收这样罚款那样罚款,其实都是违规违纪的。如果孙书记较起真来,他就只有卷起铺盖滚蛋了。

那晚罗铭虽然喝醉了,却一夜睡不着。他一会儿起来一会儿躺下,口太渴,不断地喝茶,心里更焦渴。孙书记提的这件事太让他为难了,这是个几乎无法解开的死结,任你绞尽脑汁打破天灵盖都想不出两全之策。在酒桌上他虽然极其勉强地答应了孙书记,并且还自作聪明地说让镇里发个执行任务的通知,他好有个交代,孙书记勃然大怒,说:发通知?亏你小子想得出来。能发通知我还找你干啥,这事是只能做不能说的,你小子也太聪明过头了吧,想挖个陷阱陷我?其实这话也是他一时情急想起来说的,孙书记蠢到连这都不懂,不是天大的笑话了么?

罗铭之所以为难是有原因的。这事放在过去也不算啥,派出所做的“不规范”的事还少么?谁都知道警力是不能随便动用的,谁都知道警察的本职工作是维护社会治安、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可到了基层,情况就发生变化了。抓计划生育是镇上的事,可通知到你能不去么?去了你带着枪支警具本身就是“不规范”的。上访的人来围住镇政府,几十上百号人把镇政府围个水泄不通,书记、副书记被困,连吃饭上厕所都走不出,通知到派出所,派出所能不去么?如果说普竹镇的老百姓是镇政府的衣食父母,那镇政府就是派出所的衣食父母,父母遇到难处了,能袖手不管么?

问题出在哪?出在罗铭既不能得罪镇上,更不能得罪欧副局长。镇上要拆的房主是欧副局长的亲戚,欧副局长和他有特殊的关系,欧副局长对他有知遇之恩,想起欧副局长他心里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这是一柄双刃剑,触到哪一边都会被刺得鲜血淋漓甚至丧命,你说罗铭怎么不犯难呢?更何况,欧副局长不仅对他有恩,而且还关系到他的前途和发展。欧副局长是资深常务副局长,在局里说话不说一言九鼎,起码可以把地砸个坑。

与其实在睡不着,不如到外面走一走,也许走累了,就睡得着了。罗铭顺着拆得烂糟糟的街朝江边走,所谓江,其实是一条河。高原少水,有条河也叫做江了。明月其实早浮出云层了,依稀见得到崔嵬的岩壁,看得见高大的黄桷树,还看见了一块巨大岩石侧边的一椽茅屋,看见这茅屋,罗铭大脑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心里蓦然一热,冒出想去看看房主的愿望。茅屋的主人庆老汉是个传奇人物,能下套捕猎,能下江捉鱼,能治各种各样的怪病急病疑难问题,任何一把草一块树皮几片叶子在他手里都能治病。他突发奇想,如果去拆街中间那座房子是避免不了要参加的话,那一定要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可以离开现场。

他和庆老汉有交情,老汉孤身一人,爱喝酒,捉了鱼捕了野鸡和野兔,总要提到派出所和他喝顿酒。敲开老汉的门,老汉懵懵忡忡地问他给是有急事?他把来意说了,老汉说:这算啥子,你叫人喊我一声就行。老汉点上灯,在屋里摸摸索索搜出一把带泥的草,说:天亮时你嚼了吃下,记住千万不能喝水,更不能吃东西,这药能把你疼得遍地打滚,但不伤身,只是受罪呵。老汉叹了口气。

第二天镇政府的人全到齐了,镇上没有推土机,各人手里捏着板锄、十字锹、钢钎、八磅大锤,像是要参加筑路工程。孙书记特地穿了双方筒水鞋,腰里扎了根军用皮带,铁青着脸,他在搜索派出所的人。罗铭和另外两个正式警察是穿着警服的,衣服规整、板扎,别着枪威风凛凛,七八个联防队员穿着迷彩服,提着警棍,虽不威风却也整齐、利落。孙书记脸上浮出一丝笑,开始训话,趁着训话的空当,罗铭悄悄把洗净的草药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他怕早了药性发作,晚了药性还没发。警察小刘说:所长你吃啥?他说:闭嘴,我会吃啥,这不是胃疼吗?吃点药。

孙书记走到罗铭身边,啥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了下他的手,罗铭感到那手的力道和分量,还有手上传达出的信任和期盼。他回应了一下,同样的有力道,同样的让人放心。

从镇政府出来,远远就看见那栋房了,房上似乎还有人影晃动,罗铭的心几乎快跳出胸膛了。书记交给派出所的任务是必须牢牢控制住人,派出所的人每人都有具体任务,谁和谁控制谁都是清晰明了的,他和小刘的任务是控制房主宋老板。宋老板身高体胖一身铁疙瘩,没有点功夫是控制不住的。如果宋老板要以死相拼问题就复杂了,不是他伤到自己就是自己伤到他,想到这里他头皮发麻一身冷汗刷刷流出,他希望药性快点发作,可现在还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一急汗流得就更多。

孙书记问:罗所长咋啦?是不是不舒服?他说:昨晚喝多了胃疼,最近经常疼,没事,过一阵就好了。孙书记说:坚持一下,事情过了我会感谢你的。罗铭想拖延一下,等待药性发作,他说:书记我看再研究一下行动方案,看样子宋老板已作了准备,搞不好会出人命呢。孙书记焦虑,说:队伍都出来了,还研究个啥。他说:耽误一下不要紧,他又不会自己离开房子。一步失误,后悔终身呵。孙书记烦躁,说:停一下,都在街边站好,我和罗所长研究一下。罗铭把孙书记拉到街边,两人蹲在地上研究去了。研究来研究去,行动方案更加周密。

罗铭也感到药性发作了,突然站起来,两眼瞪得老大,额上青筋绽起,头发耸立,一身筛糠样抖起来。他大叫一起,疼得紧紧抱住肚子,那是真正的疼呵,万箭穿心的疼,把人的肠子、五脏六腑扯碎撕裂一般的疼,疼得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手脚痉挛、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由自己地翻滚起来。孙书记慌了,紧紧地按住他,却怎么也按不住。孙书记急得叫人快把他送到卫生所去,送迟了,怕出人命。

罗铭被几个粗壮的小伙硬拖强拽地弄到卫生所去了,孙书记沮丧不已,脸丧得拧得下水来,出师不利出师不利呵。队伍还在半路就出了这档事,损兵折将还消减士气。

孙书记组织的拆房攻坚战终于成功了,事情出乎孙书记的预料,比他想像的容易得多。当镇政府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宋老板的住房开去时,宋老板还是被震慑住了。宋老板在楼上看到黑压压的人围住自己的房,看到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板锄、钢钎、撬棒、十字锹时,看到孙书记黑丧着脸不顾一切的样子,宋老板感到形势的严峻,知道孙书记要动真格的了。

早两天孙书记就向他发出最后通牒,说市里领导要来视察,普竹镇现在拆得乱翻翻的,就因为他一家阻挡了工程,群众怒气冲天,他这个书记没法干了。孙书记说:我是以礼相待,礼在先,啥话都说了,我已被逼上绝路了。你要害我吃不了草我要让你拉不了车,大不了不当这个书记了。是鱼死网破还是互相配合,你掂量掂量。当时宋老板嘴还很硬,想到自己的连襟,他想孙书记不可能来真的,不过是吓唬吓唬他。

谁想到孙书记狗急跳墙了。宋老板毕竟是百姓,他也怕政府,镇政府毕竟是一级政府。他还怕真出了事牵连连襟,这可不是他想做的,正是这样,当孙书记率领着镇政府的百十号人大军压境、气势汹汹时,他还是害怕了。他在孙书记透过高音喇叭的一通吼叫中,最后还是率先放下了手里的铁棍,他一放,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人也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孙书记像攻城略地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大家到了三层楼的楼顶,他让人把宋老板一家请下楼去,然后对着随着上来的人大喊一声“拆”,来的人立即挥动手里的钢钎、撬棒、十字锹开始拆。大家干得很卖力。镇政府的人早就对宋老板一家十分不满,仗着有过硬的关系,仗着有几文钱,平时从不把这些工作人员看在眼里。加上镇里不少工作人员的家在古镇上,宋老板占着位置不拆,让他们的家人风餐露宿流落街头,他们早就积了一肚子怨气。孙书记强硬起来,他们干得凶狠无比,十字锹、钢钎、撬棒一阵乱撬乱挖,弄得灰尘四起响声震耳,大家斗志旺盛,激情满怀,豪情冲天。

孙书记和罗铭算是结下怨了,这怨不谓结得不深。当孙书记知道那天罗铭所谓得急病是吃了一种叫“绞肠草”的草药所致,当他得知那种草药只要不吃东西不喝水是不会致命时,他震怒了。他气得摔了个茶杯,气得在屋内走来走去。他想:人心叵测呵,这罗铭我待他不薄,无论公私,几乎能办的事都办了,不能办的也想尽一切办法办到,普竹镇的人都知道,镇里穷得发不出工资了,穷得医药费全停了,但派出所只要提出,没有哪次不给的。镇里的人都说派出所是他的亲儿子,大儿子,其他部门都是随娘来的。他知道大家的怨言,还是顶着压力支持派出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关键时你罗铭还跟我玩这一手,也玩得太逼真太过头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总是要露馅的。

他想起罗铭的妻子,这个女人是罗铭在望云乡教小学时嫁给他的,只有初中文化,一直在望云乡代课。罗铭在公安局时是搞宣传的,也没有啥实权,一直无法将妻子调动转正,他也不好找欧副局长,觉得再欠欧副局长的情是不好的,况且这是天大的人情。关系像池里的水,总是不添是要见底的,罗铭在内心还想把这水留到最关键时用。罗铭调到普竹镇时,妻子带着孩子在望云乡,日子过得太艰难了。望云乡到城里一百多里,城里到普竹镇又是一百多里,孩子得了急病没能及时送到城里医院,差点死掉。罗铭在妻子泪水涟涟的唠叨中鼓着勇气找到孙书记,孙书记连想也没想就同意了。为这事他专程去了城里,费了天大力气终于把罗铭的妻子调到镇里学校,又要来转正名额,转了正。这真是天大的恩,地大的情呵。

其实这也正是罗铭觉得最愧疚最对不起孙书记的,罗铭从卫生所出来后懊悔不迭。在卫生所躺着时他就觉得自己做了件糟糕透顶的事,自以为聪明,其实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知道这事孙书记早晚会知道的,卫生所的医生不是傻子,尤其那个白胡子医生更厉害。当他叫他张开嘴“啊”时,他就闻见了一股草药味,还看见了他舌苔上的绿色汁液和牙齿上没嚼碎的草药。老医生问他吃过什么没有?他闭着眼说没有,老中医若有所思地说:病人陈述病情很重要,你若没吃我只好凭判断来医了。老医生随便给他开了几颗药,他一看,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消炎药,他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后悔归后悔,罗铭想自己是被事情逼急了,想了个糊涂办法,但有啥法呢?在拆房这事上,既然处于两难之间,只能两相权衡取其轻了,得罪孙书记就得罪吧,大不了不给钱罢了,可欧副局长能得罪么?关系到他的前程呵。

罗铭接到电话,独树村发现那个盗牛贼了,请他们火速去缉拿。独树村前段时间被盗了好几头牛,牛是农民的命根子,他们急得几乎跳崖。罗铭和一个在独树村住的联防队员去侦查过一次,无功而返,想不到盗牛贼却被村民发现了。

独树村在大山上,山路挂在大山上左右盘旋,是条勉强可以驾马车的山道,路况极差。罗铭和联防队员骑上所里那辆摩托匆匆忙忙上路了,路面上尽是坑塘,昨晚下过雨,坑塘里积满水像一个个抗旱塘。小周驾着摩托绕着坑塘走,速度明显降下来,罗铭心急,说直接冲过去,绕来绕去绕到啥时候。小周不敢怠慢,驾着摩托左冲右突冲过一个又一个水塘,冲到一个陡坡的急转弯处,摩托速度太快,一下子就冲到陡坡下面了。罗铭只觉得自己被弹了起来,在地上轱辘轱辘翻滚,滚到一个地方被矮树丛挡住了。他只觉得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疼,头眩晕得厉害,再看小周,也和他一样滚到一个地方被一块巨石挡住了,而那辆摩托车呢,就没有他们幸运了,斜斜地滚到断崖边,直接掉下去了,崖底传来沉闷的响声。

也是他们运气好,人是顺着缓坡滚的,否则就没命了。罗铭忍着疼站起来走走,并没有锥心刺骨的疼痛,知道没有伤筋动骨就放心了。而小周呢,已经朝他走来,嘴里所长所长的喊着,他更放心了。俩人摞起衣服裤脚看看,却是擦伤,一块一块的淤青着,有的地方渗出了血。小周嗫嚅着说:所长我对不起你,我开得太快了,让你……罗铭说:(尸+求),这算啥?不死就是福,走,看看摩托去。

他们顺着缓坡绕到断崖下边,他们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得好人没摔下来,摔下来就尸骨不全了,哪里还有摩托的影子,这里发现一个轮子,那里发现一只车灯,这里是块挡板,那里是个架子,看得他们毛骨悚然。罗铭故作轻松:你小子真会开,只摔摩托不摔人,我俩下了这崖,不摔成一块一块的才怪,害人家收尸的人捡半天捡不完。小周苦着脸笑了一下,罗铭的心情则沉重起来,妈的,所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毁了,以后有了紧急任务咋办?

说起来,这辆摩托还是他跟孙书记厚着脸皮要的呢。那次他们跟着孙书记去成功堵截一辆偷运烤烟的货车。堵截这样的车有提成,奖金大大的,罗铭一提出,孙书记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这辆摩托改变了他们办案靠腿的历史,办案效率大大提高了,这辆摩托罗铭把它当宝一样看着守着,除了办案谁也不能用。小周有次实在忍不住,偷偷地骑着去路上蹓了一转,被他发现了狠狠地骂了一顿,骂得差点快哭了。

派出所决定去江对面的半合崖抓赌,这事罗铭心里也挺犯堵的,觉得做事不光明磊落,有些无聊也有些无奈。以他的性格他是无论如何不愿这样做的,小时候家里穷啥也买不起,有一次他喜欢上同桌的一个钻笔刀了,跟他借来用一次他都不肯,连瞧都不让他瞧,越这样他越想得到。那时候刚刚有钻笔刀,还是这个同学的姑父从外地带来的,小县城没有。罗铭设了个小圈套,下课时把屁股挪到板凳的那头,那个同学一站起来,他就跌在地上,把手里两个生鸡蛋摔碎了,那是他带来当午饭的,两人一番争吵一番讨价还价,那个同学只好把钻笔刀给了他。为这事他爹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揍得他几天下不了床。他爹说做人要有骨气,穷得新鲜,饿得志气,不能眼馋别人的东西,更不能动歪心眼。那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他坚持住这一条,不是自己的,连看都不看,连想都不想,可现在他却不得不这样做了,他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

江对面的半合崖已不属于他们管辖的范围了,以江为界,那边就是邻省的地盘了,正因为是邻省地界,这个地方就成了治安管理的盲点,邻省那个县也是似管非管的。普竹镇因为拆街重建,一时间拆得乱翻翻的,酒楼茶馆歌厅发廊都没有了,派出所要查个赌抓个卖淫嫖娼罚点款都没门路了,这就愁煞了罗铭。派出所的摩托毁了,罗铭不敢去找孙书记要,好几次案子都不能及时赶到现场,差点酿成大事,普竹镇派出所挨了局里的通报批评,欧副局长在电话里已经暗示过他,再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会影响前程的。

最近他上县局去开会,欧副局长又悄悄告诉他:要抓紧完成局里下达的创收指标,这事局里已作为考核提拔干部的条件之一了,当然是内部定的,不能讲,跟你讲我已违反纪律了。欧副局长还拍着他的肩说:罗铭,在普竹镇你有你的难处,像上次那事,我知道你吃了苦,我是心领了的。但是何必呢?两难之间以大局为重,不要把镇上的关系搞僵,这是你不成熟的表现,不管咋说,你我之间心领神会最好。罗铭心里很复杂,欧副局长似乎怪他不会做事,这样一想心里就很难过,换成你你会怎样做?难道还有更高明的办法?自己这一百多斤是凡胎肉体,不是铁做的机器,吃了苦头还这样说,是让人很伤心的,不过想想局里也只有欧副局长真正关心自己,他这是在开导自己呢,让自己更快成熟起来。这样一想心里就高兴一些了。

欧副局长暗示他的话他是懂了,他下到普竹镇已经两年,一般情况下可以考虑提拔的事了。普竹镇派出所所长一职实际已空缺,但所长老钟得了绝症,得了绝症的人思想负担重,又敏感,局里出于人道考虑仍然让他保留所长职务。但他这病时好时坏,一般的人拖个半年一年也就死了,可老钟的生命力似乎特别旺健。要局里下决心破格让他当所长,必须有突出成绩,如果连正常工作的创收任务都完不成,很可能就让他长期呆在这里当副所长,甚至重新派人来了。想到这里罗铭不禁烦躁起来,他盼望着早点提拔,提拔之后早点调回去。普竹镇这个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山高路远民风强悍经济落后,长期在此会把人呆疯的。

小周理解他的苦恼,小周上次把罗铭摔伤又把摩托摔坏后,内心一直觉得对不起他,很想做点啥弥补一下。小周说他有个表兄是个赌棍,长期在外漂流行踪不定,听说最近到江那边的县城去混,这人精于赌道,技术精湛手气好,听说赌钱已经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豪赌了。他在赌道上混的时间长,认识的人多,能不能让他把这些人引到江边来赌,好去罚款?

罗铭一时下不了决心,心想过邻省地界去抓赌,未免也太出格了,弄不好引起两省警界纠纷,再者这样做也显得不地道,与他做人风格不吻合。无奈小周左缠右磨地说服他,小周的想法是罗铭平时对他不错,工作上很信任他,这次翻车,人伤了摩托也毁了,罗铭重话都没说他,让他心存感激,加之听说派出所经费太紧要压缩联防队员,他是极想留下的。在社会治安不好的地方,当个联防队员是很不得了的,至少可以保护自己家人和亲戚。所以他决心为罗铭排忧解难,他说:这事是我自己搞的,罗所不要有啥思想负担,有了事我担着,你如果相信我,这事就让我去办。

罗铭有些感动,想到所里经费情况,在孙书记那里又要不到钱。想到欧副局长交的底,没有钱确实是不行的。罗铭拍拍小周的肩,说:兄弟咋这样说话呢?真有了事我蹓开掉,我还是人吗?小周很感动,罗铭一句兄弟,让他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短了,他说:这事就与你无关了,你要来揽责任就是看不起兄弟了,兄弟横竖无职无权,大不了脱了这身衣服走人。

小周找到他的表兄,讲了来意,表兄将眼一瞪,说:我咋可能做这种事,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不守规矩在道上是混不下去的。我现在总算混出点名气,不能让我栽了。小周说:你有(尸+求)的名气,那也算名气,不要让人笑掉大牙了。你说说你帮不帮,不帮算了,以后鸡走鸡道鸭走鸭路,有事不要来找我。这话使表兄愣了一下。他的赌博生活里,小周可没少帮忙,以后难道就不需要人帮忙了?况且表弟想留在联防队,还要想作些表现以后有机会转正。表弟如果转正了,自己不是有了靠山了吗?这样想一想,他就答应了,只是千叮嘱万叮嘱,叫他不能走露半点风声,要不然他的生命安危就值得考虑了。

那次行动很成功,小周带着联防队的人按照约定在晚上赶到赌博地点。那地点在江对面大山上的半合崖,半合崖地势险峻人烟稀少,崖上的洞穴很宽敞,像个大厅,来赌的人连睡袋连食物都带上了,准备大干一场。他们仿佛神兵天将,不费力就将那帮人拿住了,地面上是成捆成捆的钱,啤酒瓶、易拉罐、牛肉罐头盒遍地都是。

这次抓赌成果辉煌,成捆的票子和零星的百元大钞堆成一堆,他们将钱用麻布口袋装了,回来数了半宿,竟有十来万之多。罗铭喜得嘴都合不拢,率领大家半夜敲开一家餐馆的门,叫老板尽好的做,好酒管够。餐馆老板有些不放心,说:天热存不住货,只有白菜、豆腐了。罗铭豪气十足:老板你是怕赊账?你放心,吃完付现钞。说完掏出一把钱来在桌上拍得啪啪响。老板见了钱,说:所长你多心了,确实没啥存货,要不捉两只鸡吧?罗铭就着台阶:行,快宰快焖,黄焖鸡就好。那晚他们喝了七八瓶白酒,几件啤酒,喝得豪兴大发,吃得红光满面,天亮时才互相搀扶着回去睡觉。

有了这笔钱,罗铭心里就有底气了。他来到普竹镇,为钱愁得眉毛成疙瘩,头发不断掉。普竹镇穷,过去也没少抓赌,抓卖淫嫖娼,可收获却不大。镇里人的赌头都是几十元到百多元的,那些老头老太太更没戏,赌钱只有几元,纯粹是找点乐子,多少次加起来还不如这一次。他盘算着无论如何要买一张摩托,没有这玩意,办案效率实在太低,以至于让要抓的人蹓掉。他还盘算着至少要留下10万元交给局里,一想到要把这么多钱交掉,他的心就隐隐作痛。

不仅是隐隐作痛,简直是剜心剜肝的痛。这钱来得不易,小周带人去抓赌时,掉进黑漆漆的深沟里,虽无性命之虞,却也伤得不轻。得给小周交医疗费的同时还应该给予一定奖励,联防队员们几个月没领到工资了,怎么也得发放一点,这帮弟兄们够卖命的,不能冷了他们的心。同时,他还想到应该去看一下所长老钟,前些天他的妻子从山区老家来。这是个淳朴厚道的山区妇女,四十多岁的人头发已经半白,皱纹满面,穿着农村妇女穿的青布对襟衣,身子已经佝偻,看上去像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她背了一袋干豆皮,一串干辣椒,两个南瓜和一只兔子,说是老钟叫她带来给大家改善生活的。

看她这样,罗铭眼涩涩的想流泪。老钟从当警察起几十年一直在这里工作,几十年把普竹镇当成了家,苦到快退休了却得了绝症。老钟得了病后一直坚持工作,直到病倒在床才送到县上医治,县局领导关心他体恤他,在经费很困难的情况下挤出钱给他治疗,还组织全局干警为他捐了一次款。老钟出院后一直没向组织上开过口,实在坚持不住自己掏钱去看看,买点药了事。罗铭想他的女人来肯定是坚持不住了,否则老钟是不会让她来的。女人一开口,果然是这样,女人说他的日子恐怕不会长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都借了,实在无钱买药,都是到山上去找些草药来吃,这几天他疼得抓头发,疼得撞墙。女人流着泪说:本来不想来的,实在对不起你们了。看见她既痛苦又愧疚的样子,罗铭心里很难过。他让大家把钱凑了凑,又向妻子要了三百元,这是他们一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呵,凑了八百多元交给女人,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罗铭难过得一夜没睡好,有种物伤其类的凄楚,看到老钟,似乎看到了自己,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筹一些钱给老钟送去。

可钱还没焐热,就要将大头交上去,这叫罗铭百般无奈万般痛惜。他关好铁门,把自己住的房间门紧紧关好,又把窗帘放了下来,开始数钱,整理钱。那些收缴来的钱有的尚未打开,一扎一扎的,挺括而又整洁。有的是散票,都是百元大钞,但污脏而腻手,这些钱都是大家在一起清点好并捆扎好的,数额作了登记,大家都签了字的。他数钱完全是一种下意识行为,数的时候有种踏实感、成就感。

这种感觉真好,仿佛一个经过了大饥饿的农民守着收获了的粮食一样充实、喜悦,但又有些心虚,唯恐已经到手的粮食被老鼠吃了,被人盗了。数钱于他是难事,他从来没数过这么多的钱,开始的时候他蘸着口水数,那些钱油腻腻的,上面充满汗味、烟味和不明的气味,他浑然不觉,把手指数酸了口水蘸干了也数不清楚。尽管如此他还是越数越兴奋,最后打了碗水来蘸着水数,数来数去总也不对数,数一遍记一次数,结果一次不同于一次。

数到最后数得手指麻木了,大脑一片混沌。他想睡一觉起来再数,躺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一脑袋里旋转飞舞着雪片一般的钱,他想要是这钱真是雪片一般地落下来,那该是多么好的事呵。去年天公不作美,一场霜冻把全县的小春作物冻坏了,到了稻子灌浆的时候,又是冷冻阴雨天气,坝区的水稻成了空壳,烤烟成熟了,一场冰雹把烟叶打成筋筋,这对于贫困的以农业为主的县来讲是要命的。财政吃紧,他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办案经费没有,创收任务加重,真是雪上加霜呵。

罗铭舍不得把钱往上交,交这钱犹如把自己千辛万苦生养出来的孩子送人,那种感觉真是割了心割了肝一般。可他又不能不交出去,完不成创收任务,他无法向局里交差,更对不起一心扶持自己的欧副局长,他不能让欧副局长为难——你荐举的人怎么这样无能;他更不能让欧副局长失望,认为他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他希望自己能进步,说白了就是能被提拔,这对于一个出身贫寒备受欺辱的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手里有权才能改变自己改变家人的命运。再怎么舍不得这钱也得交,就像必须把十月怀胎历经苦难才生下的孩子交出去一样。他打定主意慢慢交,先看看其他所怎样交,交多少再作决定,从内心讲,也有点多看一眼自己孩子的味道。

派出所是没有保险柜的,为保管这笔钱他绞尽了脑汁。他把家里的一只樟木箱子拿来,这箱子厚而沉重,看着可靠实在。把钱整整齐齐码好,用把大号锁锁住。把钱放在什么地方呢?总不能放在床脚下,那样是很危险的,尽管派出所的人是可靠的,联防队员是精心选择的,但他仍然不放心,这钱是不同寻常的钱,必须万无一失。他在屋里左看看右看看,墙角屋顶旮旮角角看遍了,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他甚至动起了埋在地下的心思,可是地皮是水泥打的,不可能像砖铺的地一样把砖撬开,墙壁是整体的,也不可能挖个洞,那样就是明摆着告诉人了。天花板上也不行,水泥预制板,不像过去的房子有阁楼,有猫洞。想来想去,他干脆把钱放在装档案的大木柜里,用废旧报纸盖好。

连续几天,这事把他搅得心神不定,他连出警的事也推了,总安排别人去,他一整天呆在所里,有紧急事出去一下,匆匆又赶回来,镇里开会让他去,书记讲话他觉得从来没有这样长,借着上厕所蹓回来。书记对他又有了看法,觉得这人不靠谱,喂不熟的白眼狼,书记对他的怨气又多了一层。

妻子想他了,在街上割了肉买了菜还买了一瓶酒,做好一桌菜让他回去吃,他说:有啥喜事咋这么隆重?妻子娇嗔,说:要什么喜事,你没见你又黑又瘦,眼圈都黑了,在忙些啥呀?他心里一阵温热,尽管教师和警察的工资是有保证的,可他们的日子还是紧巴巴的。他要带回钱给家里,父亲年纪大了,患了痴呆症,时刻在病,母亲患有心脏病,他们还要攒钱给孩子读书。平时他们的日子都是过得比较节俭的,妻子在学校后边的空地里开出一块地,种些蔬菜还养了些小鸡。

吃完饭他就要走,妻子给他泡了茶开了电视机,说:急啥呢,好久没在一起了,坐着讲讲话吧,有些事还要和你商量呢。他想确实是好久没好好地吃一顿饭好好讲讲话了,看着妻子祈求的神色,他不忍心走,又坐着和她说了些话。说着话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妻子说:有啥心事呢?你应该告诉我,我们是夫妻,难道连我也不信任?他说:没有没有,只是所里有些急事要去处理。说着又站起来要走,妻子的手环上了他的脖子,脸红红的,气息温馨扑人,她说:好久没有在一起了,今晚不要去所里了。他的心跳得急了,呼吸也急促了,身子下有了强烈的感觉,他抱着妻子亲了一阵,妻子把他抱得更紧了,灼热的嘴唇贴着他,要拉他进房间。他刚站起来,满脑袋的钱又旋转起来了,但这旋转是向外旋转的,像风吹着钱向外飘去。他急了,一把推开妻子,说:我必须走,不能耽误呵。妻子被推在沙发上,看着他出去,委屈地哭了。

离开所里其实也才两个多小时,他觉得有一个世纪般漫长。锁好门,急匆匆扑向柜子。那情形,仿佛遇到了多少年日思夜想的情人。打开柜子,撤开覆盖在上面的旧报纸、档案,那钱稳稳妥妥地蹲在那里,他才长长松了口气,他想自己啥时变得这么爱钱了呢?爱得不正常,爱得很扭曲,甚至成了癖。想想以前,虽然清贫但从未对钱这么渴求。那时工钱虽少,但每个月的用度精打细算,精细到买本书都要计划。从山区回城,能走路就走路,能搭车就搭车。途中饿了,买碗凉粉或者荞粑粑吃,也觉得很惬意,对钱从来没有啥奢望。

都是钱惹的祸呀,如果派出所不是这么捉襟见肘,连交通工具办案经费,连联防队员的工资都不能置不能发,如果不是局里要上交的创收费,他能不顾规定地去办镇里交代的不属于派出所公务的事么,他愿意冒风险去抓赌抓嫖去创收么?这些事想起来心里不是滋味,心里有种暗暗的疼痛。有时想不如回去教书算了,虽然偏远虽然清贫,但那日子是安稳而踏实的,就像日子简单的农家,一笼火一锅菜,一家人围着其乐融融。但他退得回去么?何况,他的事业还在上升,前程还在看好。

联防队员小周抓赌跌伤后回家休息去了,小周真是好样的,脚跌伤后在卫生所看看就回来了。罗铭让他多住些日子,他说所里经费困难,不忍心花。罗铭说:啥事比治伤重要,再没钱也要医,如果落个残疾,我良心会安么?小周抓住他的手,眼睛潮湿了,说:罗所长我晓得你关心我,不过我有数,没事的。说着站起来走了几步。看得出他是疼得龇牙咧嘴,毛毛汗冒了一层的,但能走就好。

小周回到所里后一瘸一拐地争着做事,有时疼凶了,扶着桌子、椅子还在做。罗铭很感动,只要有机会,一定让他先转正。但干了几天,小周的伤明显加重了,腿肿得像柱子,头发凌乱脸色乌青。罗铭见他弄了些草药来敷,又弄了些“雪上一枝蒿”研酒来擦,罗铭心内实在不忍,坚持要送他去城里医。小周说:我先回家里养养吧,家里条件好,有人服侍。罗铭想想也是,用新买的摩托送他回去。走时决定送他几百元,他抵死不要,说:我知道所里还有钱,可那钱能用吗?以后像这样的机会是不会再有的了,这钱我一分一厘都不能用。

送走小周,罗铭心里怅然若失,小周在这次抓赌中是立了大功的,并且为此负了伤,但要送他点钱他都不要,这叫他心里实在不过意。

转眼到了秋季,秋季是成熟的季节,也是镇里最忙的季节。每到这个季节,乡镇的领导都是最忙也是最头疼的,光是收“四粮”就够他们抓瞎的了,还要收“四钱”。普竹镇是山区农业镇,大米只有江边河谷地带里产,其实也就是镇政府所在地方圆三四里的一块地方。每年收粮收钱犹如打仗,镇里要层层开会,把应缴应收的任务落实包干。镇政府里所有人包括七所八站的全抽出来,划村包干,保证完成任务,每年收粮收钱都要发生不少事,处理不好会酿出大事件。光是收粮,每户上的公粮是有定额的,年成好坏不论,想方设法也要完成。

这当中有的农民老实,即使留下的粮食不够吃也要交齐;有的不配合,想想自己一年白汗长流种出来的粮食要被收去,还要筹钱买粮吃就火冒万丈,怎么动员都不交齐;还有横的,一家人堵在门口,女的披头散发寻死觅活,老的站在前面以死相拼的样子,任你说整天,要粮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有时刚要动手,女的或者老的以头碰墙,弄得血流满面,叫收粮的人手足无措,狼狈万分。

收粮收钱的总指挥是孙书记,为了鼓舞士气,他还主动要求承包普竹镇所在地的普竹村。谁都知道普竹村是个刺头,镇子周围的人刁钻古怪应对办法多,提起这个村人人头疼,孙书记主动承包这个村,其他人就不好挑肥拣瘦了。

今年又是个不好的年成,先是干旱后是冷雨霜冻,庄稼十有五成不行,收粮收钱的任务更加艰难。孙书记虽然带头承包了普竹村,但他急得一夜睡不好觉,往年收粮遇到最刁横的人家,镇里就让派出所协助。也是奇怪,任你最刁横的人家,只要派出所的人出现,几乎都能镇住。对于一般的刁横,罗铭让联防队穿上以假乱真的联防服就行了。遇到最刁横的,罗铭带上正式警员,穿戴整齐,腰别手枪,手捏警棍,黑风丧脸一站,那气势真镇得住人。事实上,警察很少有动手的时候,就像春节贴年画,门神一贴,啥怪都镇住了。中国人自古惧怕神力,警察就是神力之一种。

孙书记关在屋里三天,迟迟没动手征粮收钱,他下决心不用派出所,没有王屠户,照常不吃带毛猪。他要自己想办法把那些钉子户、顽固户、刁横户拿下摆平。他叫了普竹村村长来,两人关在屋里,一家一家排队,一户一户研究,把重点攻坚人家排出,一户一策地稳妥完成任务。

这下真正急的是罗铭,当镇上开会研究收粮收款任务而没通知派出所时,罗铭就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你派出所牛什么?你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在人家的领导下工作,尽管派出所受公安局直接领导,可离开当地政府支持,你寸步难行,更何况经费上还要靠镇里支持呢。现在好了,你自己去搞吧,离开你人家也照常工作。罗铭望着开会的人吵吵嚷嚷地从门口经过,心里感到莫名的失落和孤独,那种失落真像是被人遗弃的孩子。

罗铭巴心巴意地希望有人来叫他,他把警服穿得板板扎扎的,手枪别在腰上,警棍充好电放在办公桌上,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等了一天不见动静,等了两天也不见动静,他内心越来越焦虑,看见有人从门口过,赶紧站出来希望是人家来叫他,可哪次都是失望。失望使他焦虑、烦躁、懊恼。这人也真怪,过去镇里叫派出所去干非业务之外的事,他内心是很反感的,这像啥嘛,咋能随便动用警力来对付老百姓?可他现在巴不得马上有人来通知他,那样心里就平稳、踏实了。

憋到第三天头上,罗铭憋不住了。他想只有委屈自己去找孙书记了。想到要见孙书记,他还真是发憷,这不仅是委屈,还有许多莫名的原因。他想:我是堂堂的派出所所长,不是你孙书记圈养的狗,叫我咬谁就咬谁。你要拆房子搞形象工程你自己搞,动不动就叫警察,这是啥道理?更何况十次叫十次去,一次没去你就摆脸子拿架子。这次没去也是各有各的难处,自己肚子疼自己知道,你就不能谅解么?但自己又得去,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这滋味好受么?不好受也得受,为了派出所的利益,只得这样了。

果然,罗铭第一次去就吃了闭门羹,孙书记也不让座也不泡茶,冷冷地说:罗大所长有啥事呵?电话上讲一声就行了嘛,咋敢劳驾你上门。罗铭忍着说:听说镇上要组织征粮收钱,我来请求任务。孙书记冷冷地说:你这是太抬举我了,镇上有任务咋敢派你呢?你不属镇上管,又不拿镇上的钱又不吃镇上的粮,过去叫你都是违规的哟。再说,你一旦犯病,出了人命我可负不了责。孙书记的话把罗铭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罗铭终究克制住自己,诚恳地说:如果我有错,书记可以批评我教育我,但镇里的事就是派出所的事,请书记给派出所派任务吧。孙书记说:不敢当不敢当,你有事办事去吧,我要开会去。说着把一杯剩茶狠狠泼在门口,罗铭羞愧万分地走了。

连去了两次都是如此,罗铭决心不再去了。他闷闷不乐地关在屋里想心事,他想拆房一事是彻底得罪孙书记了,派出所以后的日子将是举步维艰,其严重后果恐怕比他想像的要大。但得罪了也得罪了,为了派出所的利益,他把自己的尊严都丢尽了,觍着脸忍受了孙书记的冷落、奚落和嘲讽,凡是有点自尊心的人谁受得了。自己再不该也是个所长,所长的威严和尊贵是谁都可以轻贱的吗?

罗铭横下心,不理就不理,以后再难自己想办法解决。再说,你孙书记真的就不需要我罗铭了吗?你要粮要钱要命(计划生育)就不需要派出所了吗?哪一个人能把拳头攥到天亮,咱们走着瞧,谁求谁还说不定呢。

事实上孙书记承包了普竹村的收粮收钱之后就真的没找过他。孙书记也横了心,不能惯了他,要和我耍花招和我较劲,你还嫩着呢!咱们走着瞧。孙书记决心既下,就把工作研究得很细,细到普竹村的每家每户的情况都作了具体分析具体布置。他把几类不同的人家分别列出,每户人家都有不同的应对措施。如泼辣无比的张寡妇家,刁钻古怪、诡计多端的朱木匠家,要钱不要命蛮横撒野的王石匠家,每家他都想好了一套具体的办法。这些人家有的服软有的服硬,有的要软硬兼施、双管齐下,有的还要偷偷送点礼送点钱送点粮。孙书记自己垫钱把礼、粮、钱都准备好了,为了带好这个头他豁出去了。

事实正是这样,俗话说千难万难,老大出面不难。孙书记是行政上的领导,任你再刁钻古怪蛮横撒泼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老大亲自出面了,老大温言软语和颜悦色谦恭有礼,为你递烟为你点火为你送礼物送粮食还有他自己的钱,老大被你拒之门外不让座不泡茶还冷言冷语讽刺,人家不急不躁温言慢语一脸微笑,再刁横的人家最后也乖乖交了粮筹了钱。说到底,老百姓在骨子里还是怕官敬官的。

任务完成后,孙书记躺在宿舍里美美地睡了一天一夜。他醒来后感到四肢乏力浑身酸疼,他感到兴奋也感到沮丧。高兴的是终于率先完成了收粮收钱任务,并且是在全镇最难的普竹村。普竹村都能完成,其他村完不成就说不过去了。沮丧的是,为了完成收粮收钱任务,这段时间他基本上没休息,一家一家去做工作,说尽好话,赔尽笑脸,受尽冷落,吃尽苦头,想想这书记当得太窝囊,简直像众人的孙子,由此又添了一分对罗铭的怨气。

罗铭接到局里的通知,让他把创收的款尽快派专人送到局里,局里已把此项任务作为年终考核标准。罗铭看到这一条标准,心里一激灵,往年可都没把创收作为考核标准,一旦作为考核标准,创收就变成一桩大事了,不仅关系到一年的工作成绩,还关系到你的提拔升迁呢。罗铭心里很不是滋味,县里再穷也不能这样搞,局里再穷也不能把它定为标准,可事实上已经定了,他就必须乖乖地把钱交出去。哪怕你创收再困难,经费再紧张,你也得交上去。

当天晚上,罗铭还在犹豫不决心疼万分地徘徊时,欧副局长打电话来了。听到欧副局长的声音,罗铭心里一阵发酸,他把普竹镇的贫困,创收的艰难,和镇里紧张的关系一一说了。欧副局长说:小罗,困难哪里都有,矛盾到处存在,不仅你那里,全县哪个地方不如此?前天县里开大会,书记县长都说了,叫大家团结一心渡过难关,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县里的经济会好转的,自然灾害是暂时的。现在各个基层所都踊跃地交创收款,你不积极行吗?你知道局里已经把创收纳入考核目标,这意味着什么?你是聪明人我就不说了,我时刻关心着你呢。

那晚罗铭一夜睡不着。他实在太不忍心将钱交上去,所里到处要用钱,电话费、电费都欠邮电所电力所半年多了,他一直拖着不交。两个所的所长也不好催他,见了他的面又是握手又是寒暄又是递烟,还要拖着他下馆子。握手、递烟之后一脸笑容,可怜巴巴地希望他把欠费交了,说: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几次挨上面的骂,再不交就把我们的职免了,我们能催谁去?到镇政府还没开口书记就说不要开口,我晓得你们要讲什么,这事以后再说。罗哥,真的对不起你,你要谅解呀。看他们一脸尴尬、讨好的笑,倒仿佛是他们欠了派出所的。

老所长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前段时间家里把猪卖了把羊卖了,东挪西借地凑了一笔钱去市里的医院治疗,没过半月钱就花完了,只得回来。医生说这病只有到省里的医院去治,再拖,就不好说了……老所长的老伴到所里哭天抹泪地哭,哭得所里的人心情黯淡神色惨然,哭得他心如刀绞真像自己的亲人得了绝症一样。几次他都想把那笔缴来的钱拿出来。但他想到局里的任务,想到……终于还是硬着心肠忍住了。

看着老所长老伴步履蹒跚失望至极地离去,他深深地自责深深地愧疚,自己安慰自己:挺一挺吧,容我再想办法。普竹镇失踪几年的七八名妇女儿童,他们已接到上级机关的确切信息,分别被拐卖在河南、河北、山东等地,要他们去解救,可所里哪里有这笔钱,这不是上县城,这是到几千里以外的地方,要多少经费才够呀,这事他也一直拖着。钱呵,钱,派出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可不但没有一分拨款,还要创收!罗铭内心的矛盾、焦灼、苦恼甚至是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了,可他还得交,为了年终的考核,为了……

这天晚上他算是过足了数钱的瘾,那些一捆一捆的或整齐或零乱、或干净或肮脏的票子,被他数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钱是肮脏的,那些票子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那上面藏了多少污垢、汗水、尘土和细菌,但他一摸到那些钱心里就热乎乎暖洋洋的。一摸到那钱他就兴奋就亢奋,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全身的孔窍都敞开了,那种手感,比摸到细皮嫩肉水灵灵鲜颤颤的川妹子还兴奋。他一遍又一遍地数,数得手指都麻木了还忍不住数,他想这钱要能留住多好呵,所长老钟不是可以上省城去治病了么?被拐到外省的妇女儿童不就可以去解救了么?其他可以欠着拖着,这两件事是不能欠着拖着的。

想到钱明天就要交上去,他心里难受得要死,眼睛红红的涩涩的,想流泪却流不下来,这就像自己拥有一个相亲相爱美貌无比的女子却要交给别人一样。即使是美女,交出去可能会难受,会失眠,会心疼,但也不至于像把钱交掉一样的难受。

交完钱回来,罗铭心里空落落的。他才进派出所的大门,就看见几个联防队员背着沉甸甸的背篓进来了,他们说粮食没有了,蔬菜没有了,回家去背点来应急。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由于镇里改造,旅舍、茶馆、酒馆和歌厅都停业了,他们要去罚款也没地方罚。这段时间,联防队的人都在所里自己开伙,粮食、蔬菜都要回家去背,弄得派出所烟熏火燎,像个大工棚。罗铭心里一阵难受,又要马儿跑,又不能让马儿吃草,于心何忍。他想起好久没去看小周了,小周在抓赌罚款上是立了功的,人摔伤了却没钱让他住院治疗。他坐不住了,心想自己才发了工资,于是在街上买了些东西,骑着那张新摩托去看小周了。

绕了几个山梁来到小周家,小周一家热情异常,小周忙叫媳妇去抓只鸡来杀,又叫媳妇去村口小卖部买酒。罗铭止住他,说:不要忙了,我放心不下你,来看看伤好得咋样了?小周嘴里说:不碍事不碍事,好多了,我正想回所里上班呢。他媳妇说:一天到晚都在说这话,你看你能行么?你走走给所长看。小周站起来,一拐一拐地走。罗铭看看,虽然好了些,但还严重呢。就叫他:不要急,慢慢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多久呢。小周说:我习惯了所里,在家里毛抓火燎的难受。

罗铭说:你在家也可以做工作嘛。你和你那表兄联系一下,看看最近给还能行动一次?罗铭想如果再像上次那样搞一次,就钓到大鱼了,收来了赌资就可以解决大问题了。小周神色黯淡,说:我表兄被人打废了,那些人知道了是我表兄放的线就没饶过他,我表兄四处躲藏还是没躲过,被派来的人打废了。他们还逼着他讲出我的名字和住址,我表兄咬死不讲,要不然我肯定也被废掉了。罗铭心里负疚,觉得对不住小周和他的表兄,在来看小周时他就有这个念头,看来,看小周是真心的,但还想再抓一次赌,才是自己内心更真实的想法呢。

到底拗不过小周和他媳妇,罗铭还是被留下来吃饭了。小周媳妇麻利地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桌上有香喷喷的红烧鸡,有老腊肉蒸豆豉,有麻辣豆腐,还有黄瓜、茄子一类小菜。罗铭挺感动,小周家并不富裕,房子是老房子,烟熏火燎黑漆漆的,墙开了几尺长的裂缝,橡皮也掉了几根,房瓦豁了口子,小周也没换。罗铭觉得对不住他,说:你这房子也该修缮修缮了,都好几个月了没给你们发钱,真难为你们了,都怪我无能啊。小周说:罗所长不要这样说,有这份工作跟你干事,我们乐意。罗铭说:其实你不该在所里干,你不是会木工吗?在家里还可以挣点钱,比在所里强。小周眼圈红了,说:我愿意在所里干,我在所里干没人敢欺负。我家人丁少,就我一个儿子,在村里老是被人强马壮的秦家欺负,地被占了,树被砍了,我爹被打伤没人管。我现在在派出所做事,秦家不敢欺负了,还帮着做事呢。

罗铭感慨万端,自己和小周不是一样吗?从小家境贫寒无权无势受尽欺负,现在老想着做个官有个职位,也好扬眉吐气做人。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上交的创收款,想到缺钱的种种难处,不免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正在这时,门口来了个白发苍苍瘦弱枯槁的老奶奶,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挪走到门口,颤颤巍巍问:罗所长在吗?我找罗所长,找青天大老爷。罗铭大感意外,这老人家找我干啥?为何这般的凄楚。老人一进堂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击地,把地撞得咚咚响,罗铭吓坏了,一步跳过去扶住老人,使劲往上拽:老人家千万别这样,你有啥事起来好好挨我讲。老人额头已撞青,泪流满面,死死抵在地上不起来。

她说:你要答应我才起来,六年了,我那可怜的孙女……罗铭答应了,将她扶在凳子上,她抽抽噎噎地说了起来,还没说完,罗铭已经知道咋回事了,她的孙女其实就是上面让他们去解救中的一个,人在河南一个村庄。这姑娘被拐时他还在县局,他来时已经病得不能上班的所长老钟抓住他的手,说:我有件心事一直未了,普竹镇前前后后被人贩子拐卖的妇女儿童有七八名,这些人家哭得昏天黑地,这是剜他们心里的肉呀。我答应过帮助他们,可就是没钱出去寻找,我欠着他们呀!罗铭,我是无力帮他们了,你一定要帮我了掉这个心愿呀。

罗铭记得老所长紧紧地攥住他的手,眼里尽是自责、乞求。罗铭理解他的心,一个土生土长在自己出生的乡村当警察的人,却不能保护他们,解救他们,这是警察的失职也是羞辱,他的无奈、自责、乞求感动了他。他当时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可直到现在,他仍然因为钱的原因而不能兑现。

看着老奶奶,罗铭心酸不已,她头发苍白、凌乱,身子佝偻如同虾米,额上已经碰青渗出丝丝血迹,眼里布满白翳空洞呆滞,两只手鸡爪一般枯直僵硬,小周说老人的儿子出去打工音信杳无生死不明,媳妇跟人跑了,留下孙女和她相依为命,想不到孙女又被人拐了,老人哭得眼睛基本上看不清东西了,还要一个人养鸡种菜做饭,粮食都是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瓢的。罗铭当时真想哭,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憔悴苍老的脸和劳累过度直不起的身子。

一样的山一样的水,地上出产的东西差不多,地下却大不一样。普竹镇的江对面,邻省邻县邻乡却发现了煤矿,发现了煤矿就是发现了金库。江对面的山上立即涌来了一大批人,承包煤矿的是个中年男子,挺气派挺威风的,据说很有实力。煤矿是简易煤矿,满山遍野掘个洞进去,用些歪歪扭扭的树干撑住就可以掘煤。煤出来了却必须借道普竹镇,对面是没有公路的。

煤老板找到镇政府,孙书记接待了他。孙书记正为镇里财政赤贫犯愁,也正为邻省邻县邻乡发现了煤矿而犯堵,一样的山一样的水为啥那里出煤?这下好了,人家要大发了,自己却只能愁眉苦脸对付。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呀。煤老板找上他,他大喜过望,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你有煤但你没有路,总不能人背马驮运出去呀。路的问题他是想到的,但他担心人家煤老板和县里公路局沟通就没他的戏了,路是公路局管的。想不到这煤老板还真是明白人。先到他这里称码头来了。是嘛,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要只认公路局不认我,这条路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煤老板为他提来了一大兜东西,两瓶精装茅台酒,两条中华烟和一盒子台湾乌龙茶,孙书记将东西收下了,但拒绝煤老板提出的给他百分之十股份的建议。孙书记说:要说我确实需要钱,但镇里更缺钱,给我的我不要,这个原则我还是把握得住的。但你要给镇里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并且要每月一算。煤老板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提出必须保证他运煤的车畅通无阻不发生任何治安事故。

煤老板走后,孙书记高兴得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如果不是在办公室,他简直想在地上打个滚,放声地叫放声地笑,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喜事呵!不,是掉票子,你可以不费丝毫力气就得到票子,只消把衣服撑开稳稳当当接住就是了。

但是社会治安也是个令人头疼的事,普竹镇的人大法不犯小法不断,镇上刁钻古怪的人多着呢,你煤老板挖煤赚了钱,还走我们的道,不把你的煤放点才怪呢,普竹镇本来就缺烧的,这不是送上门来了么?

孙书记有些忧虑,这事放在过去就好办了,让派出所管去,给他们点好处,他们不乐得屁颠屁颠的。可自从出了拆房那事,他对罗铭算是伤透了心,再也不愿用派出所。这事是难不倒孙书记的,他想自己管着这么多人,把七所八站和镇政府的人组织起来不就得了?没有警服算啥,总可以买迷彩服吧?没有枪算啥,总可以买警棍吧?反正那东西又触不死人,这样想着,孙书记就无声地笑了。

没过多久,普竹镇的路上果然就轰隆隆地跑起运煤的车来了。运煤的车走镇上的街一过,总要颠簸出一些煤来,家家户户忙着拿扫帚来扫,扫一撮箕,也够烧两三天的了。大家乐呵呵的,只恨当初不该把街面打得太平整,有人就往街上丢些石头、砖头,孙书记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无关大局。

这边罗铭坐不住了,他已经探听到镇上在煤矿有股份,并且不少,每个参与维护公路治安的单位都可以得到一笔钱,这就把罗铭急坏了愁坏了。他好后悔在拆房那件事上得罪了孙书记,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但不得罪他又怎么面对欧副局长呢?真是两头难做人呀。他想去找孙书记下个小服个软,派出所确实是穷得揭不开锅了,要办的事太多了,就是老所长得的癌症也叫他焦虑叫他心疼,还有那等着解救的七八个妇女儿童,还有好些要办的案。

罗铭苦苦地思索了一晚上,斗争了一晚上,还是决定不去找孙书记了。与其拿热脸贴冷屁股,与其被他当面羞辱还没得结果,不如挨着撑着绷着。但想想七所八站的那些小头头在他面前神气活现的样子,想起所里捉襟见肘寸步难行的窘况,他还是憋了一肚子气而找不到出处。

罗铭决定去找那个煤老板,向他讲明情况,希望他能理解他的苦衷,让派出所也有事做,也能得到一些经费。在矿山一排简陋的办公室中的一间,终于找到。煤老板是贵州人,天下的老板对警察都是敬畏的。见他来,热情得让人感动,又是沏茶又是递烟又吩咐伙房准备一桌酒席。其实,煤老板最初也是打算去拜访他的,这里虽然隔了省,但离普竹镇又是最近的。矿上一旦有了事儿,还得普竹镇派出所才帮得上忙,况且,运煤的车还要借道普竹镇呢。煤老板打消拜访他的念头是在了解了普竹镇的情况后,派出所再牛也牛不过镇政府,镇政府才是正宗的土地菩萨,才是一方的正神。拜访了派出所就得罪了书记,孰轻孰重他是掂得清的。

热情有加恭敬有加的煤老板说本来早就要去拜访所长的,只是才开业瞎忙还来不及,望所长理解、支持。罗铭单刀直入直接提出了要求,煤老板面有难色,支支吾吾讲不清话,但意思是表明了的。罗铭十分窝火,你煤老板也太势利了吧,派出所始终是正规的执法机构,你见了连长就忘了排长。谁见过堂堂的派出所长来拜访一个暴发户的,拜到门下还这般态度。罗铭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说:不行就算了,你也不要太为难,该咋办就咋办。只是有了事情,你不要找我,让我为难。煤老板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煤老板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软不硬地说:所长咋能这样说,有了事不找你找谁?不找你我怕一天都呆不住呢。罗铭哼了一声站起来就走,任煤老板千呼万唤也不回头。

回到所里罗铭气得晚饭也没吃,越想越觉得窝囊。什么地方的派出所不是让人敬着怕着尊重着,什么人发展业务不先和派出所搞好关系。这个狗日的煤老板仗着有几文臭钱,仗着和书记拉上了关系,根本不把派出所放在眼里,想着真叫人窝火叫人气愤。但窝火也好气愤也罢,自己也奈何不了人家,这才是真的窝囊呢。

罗铭依照警察的思维想收拾煤老板的办法,他知道大凡建筑老板煤老板一类暴发户,素质低下,喜欢海吃海喝宿娼嫖妓,有这个爱好就不愁找不到他的麻烦。普竹镇没有正经像样的餐馆也没有上档次的小姐,这段时间镇里的房子重建还没建好,各种生意都萧条,他了解到煤老板请客都是上县城。不消说,桑拿按摩找小姐更是在县城了。

罗铭下了狠心要找他的碴,一是出口气,二是让他就范,把派出所当回事,也能分到一杯羹。罗铭不辞辛苦,几次骑着摩托尾随煤老板的车到县城,可一次也没收获。他是见过煤老板在县城最豪华的海天酒楼请客,也见过煤老板请一些部门包括普竹镇的一个头头脑脑去洗桑拿去按摩,可每次他都见煤老板蜷缩在大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打瞌睡。罗铭在心里希望煤老板进去不要出来,他巴不得把这家伙拿个现场好逼他就范。但罗铭又想这种想法是不是太下作了呢?他自己要去是他的事,自己希望人家去那就是自己心理太阴暗了,但他又想如果是为自己的事才不会这样呢?

罗铭的愿望终于落空,也不晓得这煤老板是假正经还是阳痿,阳痿的可能性更大。他曾见过一个小老板搂着两个小姐睡,去捉他们的时候,还在热火朝天难解难分呢。

守了几次,罗铭是彻底没辙了,总不能把人家强行按着去和小姐睡吧。罗铭困倦无比呵欠连天的去夜摊上吃碗米线,匆匆赶回来了。他在心里恨恨地想让这个狗日的煤窑垮掉就好了,你看他神气活现西装革履夹个皮包,边走边和人打招呼、握手,像个首长似的,可走到派出所这里连头都不扭一下,连正眼都不看一下,狗日的也太势利太小人了。可他的这个想法不仅没实现,人家的煤矿经营得好好的,管理也到位,没出过一次小事故,看来这煤老板是个懂管理的人。

他还看见镇里的七所八站的人到乡政府去领钱,他们一个个脸上笑得像烂棉花,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钱,兴高采烈地回单位去了。到了派出所门前,他们都敛了声,悄没声息地快步走,怕被罗铭和派出所的人看到。罗铭更窝火,(尸+求),不就是得了几文臭钱吗?一个个贼样的生怕我看见。过去在一起称兄道弟喝酒吃肉的亲热劲哪里去了?真他妈墙倒众人推呵。

邻省邻县邻乡的领导和派出所找到镇上来了。他们气势汹汹居高临下,他们要求镇里责令普竹镇派出所把他们没收的赌资交出来,他们说到他们的辖区去抓赌是违规违法的,各人有各人的执法范围,况且这里隔了省呢。孙书记是知道这件事的,内心对罗铭有看法,可孙书记还是把握得住原则,这就是胳膊肘不能朝外扭,有肉也要烂在自己锅里,况且他们还趾高气扬不把普竹镇放在眼里,孙书记岂能在自己家里看到人嚣张。孙书记毫不客气地将对方顶了回去,孙书记的理由很简单,普竹镇的猫没到外国去拿洋耗子,他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执法,普竹镇和桑叶乡不都是国家的领土吗?那就没错,那就请你们打道回府。

罗铭知道这件事后很感动,他觉得孙书记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在关键时刻还是向着自己的下属,这样的人还是值得尊重的,哪怕他现在一直不给自己好脸色,哪怕他冷落派出所给派出所难堪。想起孙书记的好来,罗铭甚至感到那次拆房事件自己是不是私心太重,在关键时搞小花样伤了孙书记的心。

他想趁这件事去改善和孙书记的关系,派出所现在的工作真是太被动了,办案经费捉襟见肘,好些老案子没办新案子又压下了。所里聘用的联防队员快半年没领到工资了,小钱的娃娃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他的老婆哭天抹泪地来派出所让他拿医疗费。他蹲在地上任他老婆哭闹,一脸的无奈一脸的苦楚。他从外面进来忙把身上的钱掏空了。小钱坚持不要,说:罗所长你也困难,上次你不是给小周钱了呢,这钱我不能要。

他气得发了脾气,恶狠狠地说:这钱不是给你的,给谁我也不耐烦给你,我是给娃娃治病的。骂了小钱他心里很难受,这始终不是办法,长此以往如何得了。联防队的好些人家的生活都十分困难,不是没钱买化肥就是没钱交学费,罗铭就亲眼看见小赵打他的儿子,娃娃要交学费他拿不出,娃娃就跟着他,走到哪跟到哪,把他弄烦了就打了娃娃。

这些事让他心里既烦躁又难过,要怪都怪自己无能,自己不该和书记弄僵关系,想到和孙书记去套近乎他就怵了,哪知道这条路走不通。现在最现实的办法是去请一位和他关系最近的人,这人既要和他关系铁又要地位相当。罗铭想来想去,拿出破案的办法,一条一条梳理关系,一个一个比较筛选,最后选了一个县委组织部的叫郑武比的副部长,这人和欧副局长是挚友,和孙书记是好友。费了一番曲折,郑副部长终于答应帮他疏通一下。

恰好孙书记到县委开会,郑副部长邀他去家里喝茶,一番寒暄后,郑副部长把来意讲了,孙书记脸上表情复杂起来。他说:罗铭这小子我待他不薄,这点你是知道的。可关键时候他耍花招闪我的火,你说叫人寒心不寒心?你我都在政界混,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人,我对他是彻底灰了心。郑副部长说:人嘛,哪有没有错的理。他有他的苦衷,这个不说也罢,但他确实不对。你老兄呢要宽厚一点,给他一个机会嘛,让人家说你高姿态,何乐而不为?再说,他也意识到自己错了,不是几次去向你认错了么?孙书记说:他哪里认错,他是穷病了才去找我。他认为我离不开他,没有王屠户,照常吃猪肉,我要看看到底谁离不开谁。

郑副部长说:这就是你老兄的不对了,你职务比他高,年龄比他大,威信他更不能比,你和他较啥劲呢?多个朋友多条路,况且他还是你的下属,用起来不是更好?这样对你的工作对你的威信都大有好处。孙书记端着茶杯不讲话,郑副部长的话是有道理的,你一个书记连自己的下属都容纳不了,团结不了,上面怎样看?派出所的工作上不去,镇上也是有责任的。孙书记深思了一会儿,说:你我不是外人,我就对你说心里话吧,罗铭和派出所肯定要用的,这点海量我还是有的,只是这事要摆一摆拖一拖,杀杀他的锐气,让他知道离开他镇里照常工作,让他知道谁离不开谁,知道什么轻什么重。但这要时间,我会让你满意的。

在孙书记对罗铭和派出所还要摆一摆、拖一拖的时候,罗铭却出事了,抢钱,抢煤矿老板的钱。

罗铭上县城找到郑副部长,郑副部长的回答让罗铭彻底失望了,郑副部长说:这事搞得太僵了,罗铭你是怎么搞的?搞得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孙书记和我算是老交情了,可他横竖不吃我这一套,你知道我是很少向人开口的,这事弄得我很没面子,我也无能为力了,你好自为之吧。

从郑副部长家出来,罗铭头昏沉沉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通向孙书记的路都堵死了,这是他唯一的一条路呀。没有这条路他只能坐以待毙。原以为郑副部长可以协调好关系,郑副部长是常务副部长,对乡镇干部的升迁说话是很有分量的,郑副部长是他能寻找到的最可靠最有效的线了,然而……

罗铭昏昏沉沉地走,他不知道要到哪里,路在何方。走到街拐角处,他听到猜拳划令的声音,闻到浓郁的酒香和肉香。这是一家专卖牛肉的馆子,他以前来吃过,他占据了一张桌子,让老板切了一斤牛肉来一盘牛杂碎,再来一瓶酒。不知不觉,一盘牛肉半瓶酒就下肚了。他觉得心里有盆火在灼灼燃烧,觉得屋顶在旋转,人在魔鬼般舞蹈,他烦躁异常亢奋异常,看啥啥不顺眼,听啥啥堵心,全身的肌肉紧绷绷的,血液想冲出血管,喷薄欲出,真想操起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痛快淋漓地横扫过去。正在这时有人不识数,三个人在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他也没让座的意思,小餐厅生意火爆,找不到位子是常有的事。这三人见他一会儿把腿横伸在凳子上,一会儿趴在桌上,一会儿又用脚钩条凳子过来把腿放上,他们叫老板请人离开,老板说:你没见他醉了吗?这时去叫他让位还不惹一顿臭骂,他是警察。

那人说:警察咋呢?警察就该这样?真是丢底现形。这话让他听到了,他一下火冒三丈,满肚子的委屈、烦恼、焦躁喷天而出,他破口大骂:妈的老子就是警察,老子就是不让座,你要咋的?说着挥拳就向那人打去。那三人也是气愤到极点忍耐到极点,毫不客气地和他打了起来。一时间,小餐厅碗摔盘打,桌翻椅飞,人像潮水般退去,直到门口110车到来,才制止了这场斗殴。

为这场斗殴,罗铭受到了记大过处分,这个处分是严重的,尤其是对一个在基层锻炼有希望进步的警察。罗铭打伤了人家,警察在公共场所酗酒打架影响是极坏的,不给处分是对不起警察形象的。

在处分他的会上,欧副局长铁青着脸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会议室一片肃静,大家都觉得欧副局长铁面无私对下属要求严格。罗铭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要不是为你亲戚的事我会得罪孙书记吗?要不是搞什么创收我会去抓赌罚款吗?要不是经费短缺我会去巴结讨好孙书记吗?要不是郑副部长告诉我孙书记的态度,我会去喝酒吗?他走不出逻辑推理的死胡同,觉得自己挺委屈,坐在那里脸都憋红了,眼里噙满泪,随时要大哭一场的样子,但他忍住,终于没让眼泪流下来。

他走时,欧副局长没来送他,讲些让他熨帖的或者是充满憧憬的话,走几步,送到办公室门口,拍拍肩,那拍的力度和内容,都是无比丰富的。让你充满信心,让你满怀希望,让你陡生力量。

无比沮丧、无比失落的罗铭回到普竹镇,他的心绪坏到极点,灰暗到极点。他摆不脱记大过处分的阴影,这让他的仕途变得渺茫甚至无望,谁会提拔一个记过大过的人呢?除非你过上几年,把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有重大成绩,足以抵消你的错误还冒出一截。可普竹镇这鬼地方是人呆的吗?和孙书记的关系僵到这种程度,还呆得下去吗?失望到极点的罗铭自此消极起来。他开了酒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眼珠通红、衣冠不整,也不吵也不闹,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目光呆滞独自发呆,有时讲些莫名其妙的话,看着叫人揪心。

小周脚好了,他回来上班见罗铭成了这般模样心里十分难过,劝过几次他都不理。小周去抓他的酒杯,被他痛骂了一顿,他脾气格外的大,又拍桌子又摔东西,所里的人都不敢劝,把小周骂得红头紫脸,委屈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等他酒醒后,又十分的后悔,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东西,联防队这帮弟兄都不容易呀,半年没发一分钱一个没走。该值勤就值勤,该办案就办案,镇里的治安还是过得去的。

自己无能,还把气撒在小周身上,让他心里十分不安。他找到小周,向小周赔了理,让小周不要往心里去。小周眼圈红红的,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弟兄们也是,只是你不要太消沉,像这样下去,对派出所对你都没好处,我们是为你着想呀。罗铭心里一阵激动,差点没流下泪来。小周又说:昨天我家里带信来,说套到几只山鸡,我们一起去把它们消灭掉。小周想让他去轻松一些,寻些开心。

罗铭骑着摩托刚出镇就遇到一张豪华车,车是宝马,威风凛凛豪气逼人。到了他们面前停下了,车窗里伸出一颗头,正是煤老板。他笑眯眯地说:罗所长要去哪里?捎一捎吧。罗铭说:不敢当,你这宝马岂是我这等人坐的,还是骑我的摩托稳当点,不犯事,心里踏实。煤老板脸色变了,说:犯不犯事不在于坐宝马还是骑摩托,我坐宝马也没被记过。

这话戳到罗铭疼处,罗铭跳下摩托,说:放你妈的屁,老子记大过咋啦?老子记一百次大过也比你清白。你以为有几文臭钱就可以耀武扬威了?就啥事通吃了?你倒霉的日子在后头呢!煤老板也气懵了,跳下车来说:你他妈的说话干净点,老子是有钱,老子的钱是挣来的,不怕人跟踪,不怕人惦记,老子就是要用钱把一些人的狗眼砸瞎,让他馋也馋不成。罗铭也气懵了,一把打开指近他鼻子的手,说:你要干什么?你要袭警?你试试看老子敢不敢揍你。

小周急了,他急忙挡在两人中间,他怕罗铭再生出事端来对他不利。有小周相劝,煤老板识趣,他听到罗铭诱他先打的话,再有钱的人也是怕警察的。他悻悻地上了车,说:算你狠,我惹不起还躲得起。说着轰地一踩油门,车猛地蹿出去了。

绝尘而去的宝马腾起滚滚的黄尘,黄尘把罗铭和小周都掩住了,好半天才消失掉。罗铭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去了不去了。小周不敢再劝,只得部他坐下。江对面的煤矿是越来越繁华了,灰蒙蒙的一片简易工棚中矗立着一栋气势不凡的米黄色洋楼,不用问就是煤老板的办公楼了。米黄色的洋楼有无数个蓝玻璃窗子,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一只只贼光闪烁的眼睛,睥睨着他,刺灼着他,让他心情恶劣到极点。联想到室内豪华的设备,宽大豪华的老板桌,柔软气派的沙发、转椅,名贵的字画,珍奇的花卉,一溜排开的名酒,成件的名烟,妖冶的女秘书,罗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跳上摩托,招呼也不打就突突地走了。

罗铭仍然喝酒,那天正昏昏沉沉地坐着,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摸摸索索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嘶哑带着哭声,以头撞地。罗铭一惊,几步跳过去把老人扶起来,醉眼蒙眬中仍然认得出是小周的那位邻居。老人的眼完全瞎了,紧紧地攥着罗铭的手:罗所长,青天大老爷,我孙女托人带信来,再不去带她她就活不下去了。我天天等天天盼,眼睛都哭瞎了,还不见你去把她带回来,我病得很,快要死了,再不去带她我怕死了也见不到她了。你不是答应过我去救她么?

罗铭见老人家瘦得像把柴了,身子佝偻得快贴近地面了,空茫茫的眼里流下的浊重泪水,久久地凝止着,罗铭心里一阵刺痛。是呵,这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她盼望的就是临死前看上一眼孙女,时间又过去很久了,还是不能前行,这是失职,是良心上的失职。一个警察,连一个老人最卑微也是最渴望的盼头都解决不了,还叫警察还叫人吗?

正在这时,小周走了进来,小周说:冯奶奶,你怎么来啦?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我们所长不正想办法吗?你这样逼就不理你啦。罗铭喝住小周,说:这是逼吗?这是我们的失职,我对不起老人家。我保证尽快想办法去解救你孙女。老人家,你能再相信我一次吗?老人脚一软又跪了下去:罗所长,你是天大的好人呀,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要去救我孙女。面对白发苍苍的头颅,面对苍老枯槁的身躯,罗铭忍不住流下泪来,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像要把办公桌砸个洞。

这晚,罗铭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烙大饼,他脑海里不断出现各种图像。联防队员从家里背粮背菜做饭,派出所炊烟袅袅简直成了农家小院,几次上门被孙书记拒之门外,受尽冷眼嘲讽,千辛万苦弄到一笔钱必须交上去,交钱时领导笑眯眯的图像,老所长的老伴哭求,白发苍苍的冯奶奶以头击地的景象,在县城喝醉酒与人打架被处分的图像,煤老板开着宝马车神气活现的图像,这些交替出现的图像挥也挥不去甩也甩不脱,纠缠着他咬噬着他,叫他烦躁叫他忧伤叫他憋闷,起来睡下,睡下起来,茶水喝了一肚子,心里面的憋闷、烦躁仍然浇灭不了。

他想起了就在这间房里数钱的夜晚,他想要是这钱不交上去多好呵,可以做多少事,至少可以送老所长到省上去看看病,至少可以到外省去解救那些被拐的妇女儿童。他想得晕晕乎乎,大脑里一团乱麻,乱麻把他缠进沉沉的梦乡,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在睡梦里,他突然看见老所长一身白衣地向他走来,老所长走路轻飘飘的,悠然而至,落地无声,两只空洞茫然的眼里看不到任何表情,他说,罗铭我要走了,所里的这摊子事交给你了。他问,你要到哪里去呀?老所长说,我到该去的地方去,小罗,你怎么流泪了?你不该流泪呀,那地方没有疾病,没有烦恼,没有疼痛,我要享福了。说着瘦削的脸上竟露出甜甜的笑来。罗铭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该咋办?老所长并不答话,一阵黑烟袭来,老所长倏忽间就不见了。

罗铭醒来,身上出了一通汗,垫单上湿漉漉的,他的心里一阵空虚,一阵惆怅,他想老所长怕是走了呢,他的魂来向他告别呢。想到这里,罗铭心里一阵悲恸。一个在基层派出所干了几十年,勤勤恳恳正正派派苦死苦活的人,竟然在身患绝症后连送到省里医院治病的钱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活活病死,这是何等伤心的事。

正伤感着,门嘭嘭地响了,开开门,见小周和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这年轻人正是所长老钟的儿子。罗铭的眼朝他头上看去,见他头上没有缠着白色孝帕,心里就放松了一些。但那年轻人见到他却哭了,说:罗所长我爸怕是快不行了,这几天疼得打滚,几次晕死过去。家里将牛羊都卖了,到处找钱,总算凑合了几千元,家里再也凑不到钱了。罗所长,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送我爸去省城治,让他死在家里,我们一辈子良心不安呀!罗铭心如刀绞,他说:是得送去,砸锅卖铁也要送去,否则我一辈子心也不安。罗铭让他先回去,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凑钱。

所里的人都来了,大家自觉地开始捐钱,但能捐多少钱呢?大家掏干身上的钱,数来数去也不足1000元。看着那些皱皱巴巴带着体温的票子,罗铭感动不已也心酸不已。这钱,怕连做检查都不够呢。他让老所长的儿子先把这点钱带去,他再想办法。

从县城回来的路上,罗铭心情沉重而沮丧。他去局里找到欧副局长,希望能从创收经费里返回点提成。欧副局长听了他讲的话,心情也很黯然。但他说这事办不成的呀,局里各部门上交的创收费,要到年底才能返回。况且局里也吃紧得很,今年治安形势严峻,办案费寅吃卯粮,局里不敢开这个口子呀。欧副局长去找了其他几位领导,从财务那里支出8000元,说这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了,凑着吧,这是局里的心意。

无话可说,情况就是这样。所长老钟要做手术的话,听他儿子讲要十多万,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他走出公安局,在大街上茫然地走着,想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要消失,心里就疼痛起来。他看见一家回收摩托、电视机的商店,他想把摩托卖了吧。尽管卖不了多少钱,总可以了了一个心愿。骑着它,身上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就这样,他把摩托卖了,坐班车回来了。

摩托车是他心爱之物,也是所里的宝物,普竹镇到处是山,遇到突发案件,等你慢吞吞赶到时,凶手或者已经逃逸,伤者或者已经死亡。有了这张摩托情况就好些。卖了摩托,等于战士卖了坐骑,那心情,比古戏里的《秦琼卖马》还要糟糕。可不卖又咋办呢?骑着它就等于骑着自己的良心,良心不安,心情咋会宁静?可卖了它,遇到突发案件,确实又是个问题……

罗铭又喝醉了酒,不喝酒他会更加烦躁,喝醉了还可以暂时麻醉一下自己。已是夜幕降临的时候,所里的人都回去了,只留下值班的。走出门时,小周见他这样忙出来挡他:所长你要去哪里?天已经黑了,你就早点休息吧。

罗铭一把推开他:走开,我要到哪里关你啥事?你问我到哪里去?我到我该去的地方去。这话一说他心里一惊,酒醉心明白。他想这话怎么像梦中的老所长讲的一样,这样想他更烦躁,不顾后面小周的喊叫,歪歪倒倒、趔趔趄趄喷一路酒气而去。

小镇很短,也就十多分钟就走过。出了小镇,是一片沉寂静穆的山川原野,夜浓得划不开,浓浓的黏稠的液体充盈天地万物之间,把原本清晰明了的物体稀释了,吞噬了,万物浑然一体彼此相连亲密无间,风清清、树渺渺、水淡淡、月无痕,这情境正适合他的心境。他多想借这样的环境来过滤他的心情,这样的环境使人觉得无烦无恼无忧愁,这样的环境可以浇灭他心里灼灼燃烧的焦虑、困惑、迷茫和忧伤。至少,可以使他暂时在如水一般柔的黑暗中得到安抚。难怪,逝者回到永恒的黑暗中,就可以了却了一切的痛苦和烦扰,寻找到了静谧和安宁。

正当罗铭静坐于江边一块巨石上心情渐渐宁静时,一阵阵轰轰隆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仿佛是地震时发出的强大而震撼人心的声音,这声音使人感到的是恐惧、惊骇和绝望,绝望后是发自心灵深处的最后的呐喊。日你先人,杂种……罗铭莫名其妙地大喊了一声。这是煤老板运煤的车队,有十多张吧,每天夜里轰轰隆隆开走,也许是趁夜里人少好赶路,也许是逃避什么。总之,车队一过,犹如兵荒马乱年代过军队一样,叫人心里慌慌的,闷闷的。

罗铭突然看见不知从何而来的人飞身跳上汽车,他们身手敏捷,闪电一般,开始往车下掀煤,巨大的煤块在砸向路面发出沉闷的声音。有的人跳上了驾驶室,把司机掀下车,开着跑了。他暗惊,这地方怎么也出现成伙抢劫的了?出于职业本能,他忙跳下坐着的岩石,向前追去,刚跑几步就跌了一跤,他的膝盖被石头碰得生疼。揉眼一看,哪里有抢劫的人,是自己的幻觉。他长长叹口气,叹得忧伤而忧虑。

他想起了祖父,那个既当过土匪又当过解放军的山里汉子,当年他一家贫困潦倒,苦死苦活还常常饿着肚子。家里的几亩好田被村里一个恶霸看上,想方设法把田弄到手不说,还趁他在外做小生意把年轻貌美的妻子凌辱了。他回来后闷闷地喝了一天酒,天黑后操起杀猪刀把那恶霸杀了,去投靠大黑山一带出名的土匪江晓天。解放军进山剿匪后,他想方设法和解放军取得联系,提供了江晓天驻地的详细情报,解放军剿匪团一举歼灭了江晓天匪部,他立了功,破格被吸收,参加了解放军。但因这段历史,爷爷很快就被转了业,安置到运输社当了一名马车夫。

罗铭刚刚沉静一点的心情又被搅乱了,刚刚稀释一点的酒精又浓烈起来,在体内燃烧了,踉踉跄跄走上公路。不远处的江对面,是那座巨大而喧嚣的煤矿,此刻它也被煤一样黑的夜空吞噬了。依稀看得到煤矿的轮廓,是那座米黄色的洋楼里的灯光照射的,煤炭工们住的工棚呢,是看不清的了。

他突然想去看看这栋米黄色洋楼里到底是啥样子,听人说里面装修得豪华无比,有富丽堂皇的办公室、会议室,还有洗浴、足疗、按摩设备,还有餐厅,餐厅有大餐厅,也有小包间,当然这些都只为接待上面的领导、各方老板而设的。镇里不说孙书记,就是七所八站那些小头头都去过了,回来见人就炫耀,似乎不去就是没见过世面。罗铭听到后用鼻子哼了哼,很蔑视的样子。其实内心很不是滋味,他想倒不是想去这地方沾光,开开洋荤,主要是去不去是做人的面子,是身份,是尊严和体面。这些暗暗地积攒在他内心深处,像种子一样等待发芽。

刚才滚滚而过的运煤车队又搅乱了他的心,他想这狗日的煤老板,运的不是煤是钱呵,不晓得他一天要赚多少钱?钱多得把他埋掉都有剩余,可自己呢,派出所呢,混成这般模样,让人想起就鬼火冒,就想做点什么。现在,这座气派堂皇而神秘的洋楼隐藏在黑夜里,只依稀看得见它的轮廓,只看得见几口窗子闪着诡谲的灯光。罗铭突然想去看看它的内容,看看它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他步履不稳、踉踉跄跄地过了桥,朝煤矿走去了。

楼道里有亮晃晃的灯光,但每间的房门都紧紧关着,他知道这些房间的人都走了。上了三楼,见一个女人轻飘飘地敲开一间房的门,人进去门就关上了。罗铭趁着酒意,到了那道房门前使劲地敲了起来。门开了,出来的是一脸惊骇一脸愤怒的煤老板,他说:你,你是罗所长?请里面坐,里面坐。罗铭大大咧咧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宽大舒适的真皮沙发上,罗铭见那女的惊恐地站在墙角,身上似乎还在发抖。煤老板说:小朱,我的会计,罗所长,我的好朋友。煤老板用这种方式算是介绍了双方。他叫小朱去泡茶,小朱泡茶时他的眼光看见了墙角的那张巨大的钢化玻璃茶几,茶几上堆着一大摞尚未拆封的崭新票子,罗铭的眼霎时一亮。钱,那么多的钱,大概有十多二十万吧,比他交上去的创收费还多,他的眼睛灼灼地闪着亮光,喉结滚动,口水盈满口腔,热血涌动,心跳加快。这种感觉是快要干死的人见到了一泓清泉,快要病死的人见到了仙丹灵药,呼吸急迫心跳微弱的人见到了救命氧气。

煤老板让那女的出去,他在递烟给他时见到了他的目光和怪异的表情。煤老板一惊,这人莫不是要抢钱?想想又觉得不对,堂堂的派出所所长怎么会抢钱呢?他这个时候是个典型的醉汉,醉汉之外还是派出所所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抢钱的。但看他那见钱而闪光的眼,他就知道这人是穷疯了,见了钱本能地兴奋,可这钱不是他的是我的。煤老板想起他平时的羁傲,想起在公路上与他相逢的那一幕,他就决心戏弄他,让他知道有钱人就是有钱人,让他拜倒在这堆钱面前。

煤老板说:不瞒罗所长,刚才这女的是我的情人,我一人在外孤独呀。她要给老家的人买房,这堆钱就是给她的。养条狗也要给根骨头吧,何况人家是人,让你搂着睡搂着玩呢。罗铭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堆钱,在钱的金色光晕里他看到了瘦骨嶙峋的行将毙命的老所长,看见了白发苍苍泪水涟涟、扑通一跪的老奶奶。罗铭忍不住,用讨好的口气说:老总,能不能把这钱借我用一下?我不会赖账,你放心……

煤老板眼睛一亮,说:罗所长不是开玩笑吧,你一个堂堂的派出所所长怎么会给我借钱?你可是代表政府形象的。罗铭说:我真的需要用钱,这事只有你能帮我。煤老板说:你是不是也要给情人买房子?该的,该的,咱玩了人家不能拔出东西不认人,真是这样我借。罗铭见他一脸嘲弄的笑,知道是调戏他,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想你是啥东西?不就是个用几包洗衣粉也洗不干净的煤老板吗?还敢跟我玩这个,他浮了笑,说:毛老板过奖了,兄弟没这能耐,你帮兄弟这一次,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兄弟一定上前。

罗铭说完心里一阵羞愧,连兄弟的话都说出来了,叫人脸红呀。煤老板说:你不说出用在啥地方我不借,你如果是养个二奶的,当哥哥的这钱就送你了,也不讲啥借不借的。他的脸上戏弄的神色放肆了,罗铭心里一阵愤怒,看他那得意神色,恨不得一拳把他的脸打个稀烂。忍了又忍,憋得脸都紫了,还是忍住了。只是胸脯起伏,青筋跳动,眼珠血红。他说:实不相瞒,我所里的老所长得癌症了,要到昆明去做手术,否则活不得几天了。另外,我管辖的地界上有七八个被拐的妇女儿童,也等着用钱去解救,你看……煤老板收去嘲讽戏弄的神色,一脸冷漠,说:这关我啥事?我又不是政府又不是官员,你找错人了。说完起身,打开保险柜要去放钱。罗铭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酒精使他丧失了理智,屈辱使他疯狂,愤怒使他失控。他几步跳过来,一把就把煤老板提起来丢在沙发上,脱下衣服包起那堆钱,说:今天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老子现在就提走。煤老板蜷缩在沙发上,说:你这是干啥?抢……罗铭说:老子不是抢是借,说着又到老板桌那里,用笔大大地写了张借条,扬长而去。

后面传来煤老板的声音:抢人了,派出所的罗铭抢人了……オ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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