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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偶书

2011-09-10闫文盛

当代 2011年6期
关键词:爹爹村长院子

闫文盛

我已经很少回故乡。今年以来,连回乡的梦都不做。但我偶尔会想想这事,于是不得不给自己找好多托词:工作忙,路途远,生活不稳定,诸如此类。想过了,心有愧疚,但仍然不回。如此三年了。过年打个电话,爹爹和娘都很好。他们不想我,嘴上说的。可能会想,也可能。说不想就是不想。毕竟三年了。哥哥的两个孩子依次大了三岁。院子里的树木长了年轮,粗了,也壮了。再过三年,就可以放倒做寿材了。我在外面漂了三年,面有苍色。从一个毛头小伙,转眼将变成中年人了。二妮前年出嫁,她的丈夫三黄,婚后半年却死了。该死的车祸不只带走了三黄,还带走了他的小舅栓子。二妮就另嫁他人了。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在乡下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现在回去,连朋友也找不到了。爹爹来电催我返乡,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的朋友都没了。都怪我走得太远了。

列车从村庄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些土围子。原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们了。三年前就开始被破坏,村人盖房建院,把好好的土围子拆得七零八落。先到县城下车,天色昏茫,云层压得很低,再坐公交车返回村庄。路过三黄的家时,院子里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我以为是二妮。定睛一看,却不是。是她的妹妹三妮。三妮也嫁过来了。丈夫是三黄家的老四。这一对双生,长得太像了。问起二妮近况,,三妮犹豫了一下,说与那人合不来,又离了,现在到了县城,在火车站附近开个小饭店。我想起出车站的时候看到的那一片低云。二妮的饭店就立在那片云下面。我问三妮要了她姐的电话,给那边打过去,一阵响铃过后,却无人接。估计正忙着。她总是这么忙着。即使不忙,也可能不接电话,毕竟都三年了。如不是看到三妮,我都记不起二妮长什么样了。可三年前,我却是先从她的肚皮上离开,后来才奔赴京城的。

我走进自家院门时,天已经黑了。爹爹站在院子里咳嗽。他正担心我回不来了。火车晚点是常有的事,他咳嗽着向娘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所以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首先是诧异,然后才是惊喜。我估计,你还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家呢。我没有接腔,心里想的却是,爹爹真是见老了。他走路的姿势变了,不再是昂首阔步,原先挺直的身躯弯了下来,一米七五的身量,弯成了一只虾米。因为瘦。还因为一直劳作,所以他的步子还算是稳健的。娘就更显出年龄了。满头白发,步履已经蹒跚,因为气虚。走几步就得喘口气,又因为满肚子的委屈,说几句话就抹泪。我被她弄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屋子呢,也一派疮痍。墙壁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灰色斑点,是返碱所致。早该修葺一番了。爹爹的意思,是想连同院子一起整修。需要砌一圈院墙。需要上一道街门。需要和村里沟通好,将院子再往外扩充一下。所以叫我回来,是觉得我在京城工作,多少有些面子,和村干部说得上话。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梦中有一场大火,由我家墙角的柴禾引起,很快腾升空际,又有风助,便贯通天地,苍茫中一片火海。梦醒后才想起这场火并不是虚拟中的,是爹爹夜间确实说起过。并且据娘的判断,这火的由来很可怀疑,说不定有邻人纵火。我听了后沉默无言。这种受欺辱的感觉失却已久,是因为离乡而觉生疏了。我安慰了爹爹再安慰过娘,然后才洗脸洗脚,上炕睡觉。我很久才睡着。可同一盘炕上,爹爹和娘一直在嘀咕着什么,他们入睡更晚。四下里很静。我隐约听见老鼠咬噬木头的声音。月光透过半扇窗帘上方的窗口射进来,照亮了屋子里的陈设。那只遮挡下半边窗户的破旧窗帘,在我的眼中尤其显得简陋。然而这是爹爹和娘在这三年里所过的确定无疑的生活。再往前推三十年,也没有什么两样。这一年,爹爹六十八岁了,娘六十六岁。这大半生,他们的经历已经被缩写。结论就在这间屋子里。顶多再加上这所没有围墙的院子。

第二天一早,我被手机吵醒了,原来夜里忘记关机了。二妮在电话里说她要来看我。这个电话让我激动起来,一时间有些忘形。爹爹和娘早起来了,在院子里做活,看到我急匆匆的样子,就有些疑惑。我来不及解释,只说了句“我去趟县城”就出了院子。在路上我给二妮打电话,要她回店里等我,可她说自己已经在路上了。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呆呆地站在公路上等她。半小时后,二妮下了车。因为是冬季,她穿了很厚的衣服,看起来有些臃肿。除此之外,她还是老样子。可我想起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见面了,就有些忸怩,还因为站的时间久了,有些瑟缩。她看我一阵,取笑我说“成老头子了”。我冲她“嘿嘿嘿”笑了半天,然后才说起这几年来的生活。说了一会儿,去县城的车来了,我们就又上车返回去。半小时后到了车站。不说去她的店里,直接去了她的住所。

二妮在床上有些放荡,不像前些年了,一味地推宕和退缩。毕竟是结过两次婚的人了。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意兴萧索。二妮动着动着,感觉到了我的不快,就慢了下来。“嫌我了吧?嫌了就走人。”说完就冷了脸子穿衣服。我也没有阻止,一直看着她里里外外都穿戴齐整。然后她把我的衣物扔了过来。我没有搭理她,而是点了支烟抽起来。大概是我吞云吐雾的样子把她激怒了,她一把夺过我抽了半截的烟,扔到地上,还使劲地踩了两脚。我心里的怒火也腾地升上来,但转念间,被我硬生生地止住了。我拉了一下她的手,说:“还是个急脾气。”被她甩开了。“废话!”然后我就另点了一支烟给她。她犹豫着接了过去,烟味有些冲。她很快咳嗽起来。我又想起三年前,我离开的那一夜,我们也是在床上相对抽烟。抽完了各奔东西。她结婚嫁人。我去了北京。

我在京城三年,也没做成什么事,就是空耗时光。先是落脚在一家广告公司跑业务,跑了三个月才做成一单。把生活中的开销除开,不仅什么也落不下,反而略有亏欠。第四个月稍好,生活有了积余。但第五个月,公司就开不起工资了。半年后公司倒闭。我就转到现在的这家杂志社,做起平面设计的老本行。做了八个月后我失去了耐心。因为我做的方案总被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起先还归于自己水平低。后来一琢磨,觉得也是上司过于严苛。幸好不久。杂志社人事变动,新换的上司可以合作了,才勉强撑了下来。但薪水颇低,仅够维持而已。却也不敢再跳槽了。因为年龄增长,积蓄寥寥,生活中纵有半点风险,也是抗不住的。至于男女情事,也便日渐荒疏,甚至淡漠了。若非见二妮,我简直都有些忘记世界上有女人这回事了。这样胡乱想来,心中有些沉重,又觉得糊涂,后来,竟然倚在二妮的胸口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过午,我斜靠在床榻上,环视二妮的住所。很小的背阴的一个单间,外加更小的客厅、卫生间、厨房,虽逼仄局促,但却五脏俱全。二妮在厨房里煮着稠粥。我可以闻到黑米的甜香。三年过去,她竟然没有忘记我的口味,可见她是用心。我是好这一日,但二妮不。她觉得黑米的形体就像老鼠屎。见我醒了,她过来说黑米粥做好了,稍凉一下就可以喝。我逮着这个空子,抬头看她一眼,内心里满是感喟。我们是高中同学。高三那年,在升

学的压力中,我们初尝禁果,二妮有了身孕。那肚子里的孩子虽被打掉了,但毕竟影响了彼此的学业。之后不久,二妮落榜,我也发挥失常,只考上一所大专。我在省城就读的三年,与二妮的关系时断时续。尽管如此,还是有好多同学知道了我们的事。我试着找过二妮之外的女人,但是不成,连一次也不成。我总觉得是自己害苦了她。

可是,假如要我娶二妮为妻。也还是不成。大学毕业后,我们在省城同居了。但不到半年时间,就发生了多次危机。她总在猜忌我有别的女人,发作起来歇斯底里,而且总拿过往的事要挟我。所以半年后,我们就分开了。她没有离开省城,而是在外面与人合租房子。急三火四地换工作,一过多年。直到家里人为她的婚事着急,才把她硬生生叫回去。她离开的前一天,我们又到了一起,带着似有似无的伤悲。那一年,我二十九岁,二妮二十八岁。两年后,她初为人妇,便是嫁给了与我同村的三黄。三黄是长途车司机,一月里倒有半数的时间跑外。就是三黄不在的那些日子。二妮也不安分。话说这一日,刚刚跑完了一趟生意回家的三黄亲眼看到二妮被一个小伙子拦腰抱起来,眼对着眼,鼻子碰到了鼻子,二妮的一双手,还攀着那人的脖子。三黄气不过,当场就拿起院子里砍柴的斧头,要杀人。人没有杀成,因为弟兄们都在,把三黄抱住了。怕他犯事下狱。那人被狠揍了一顿了事。但三黄从此却带了心思开车,不多久就出了车祸。

二妮结婚又离婚,又结婚,又离婚,折腾了几年时光。眼下她三十三岁了。走路的时候,看人的时候,都透出风情万种。总之,她还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如果没有以前的纠葛,我倒是情愿和她厮守在一起。可是,一想起她的歇斯底里,我就畏之如虎。吃毕午饭,我惦记家中有事,准备离去。二妮却先我一步出门,我没留意,她把我反锁在了家中。我觉得她在开玩笑,就在沙发上坐等她回来。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我就有些生气了。过了几分钟我才想起打电话给她。电话里很吵。她说自己在百货商城,准备买一瓶酱油,买块肥皂,再买点鸡蛋,买一把韭菜,晚上包素饺子给我吃。昕我在电话里埋怨,二妮在那边“略咯咯”笑着,像一只刚刚产蛋的老母鸡。她一定笑得花枝乱颤。这个小婊子!我静下心来,开始琢磨起今后的生活。先是半小时。而后是一小时,我看了几次表,可是,一个半小时也很快过去了,二妮没有回来。我再次给她打电话,却没有人接。如此三回。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我觉得掌管自己命运的那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捎失了。

在一种奇怪心理的推动下。我开始翻箱倒柜。我猜测应该还有一把钥匙,可以从里头捅开门锁,只是一时摸不透它被藏在了什么地方。一张小桌子的抽屉开着。里面是些散乱的票据,一本纸张泛黄的日记。我估计是十几年前的。还有几颗桂圆,一盒避孕套,一只瘪瘪的似曾相识的钱夹子,我想了半天,才终于记起这是我们要好的时候我买给她的。可是丝毫看不到钥匙的踪迹。衣柜里的隔断和抽屉也有不少旧物,从省城往返的车票,我送给她的珍珠项链,其中竟然有一枚我自己刻制的印章。一幅观音像,是我结合了二妮的相貌画的。想起现在的二妮,我觉得有些亵渎观音的感觉。时间就在我翻检这些东西的时候流走了,日影偏西,楼道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稚气十足的童声,我估计是幼儿园的孩子们开始返家了。就在这个时刻,我突然想起我和二妮共同孕育的孩子,如果活下来,现在该有十几岁了吧。这么一想,我就涌上来无尽的悲伤。而可怜的二妮,在那次人流中被做坏了身子,以后再没怀过孕。

屋子里已经乱得像蜂窝,我听到有人打开门锁的声音。这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带着做贼的心情准备挨二妮一顿臭骂。可是很快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却把我带到更深的恐惧里了。他不是二妮,眉眼间却有些相像。这个人左脸上的刀疤把我拖进了旧时光。“我记起来了,你是二妮的弟弟。”“不错,是我。”这个人蛮横地冲我讲话,“二妮让我回来看看你,她被饭店里的事绊住了。你刚才在做什么?”我耷拉着脑袋听他说话,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天生一副大嗓门,急脾气,容不得别人讲话。“你他妈的,怎么可以翻我姐的东西?”我向他解释钥匙的事,他并没有听,而是挥拳向我砸来。我没敢还手。他把我打趴下了,又冲我的屁股上踢两脚。“老子一直想找机会揍你一顿,”他喘着粗气冲我吼,“就是你他妈毁了我姐。你说,到底是不是你毁了她?”我觉得异常难受和屈辱,可还是频频点头。他揍我的那些地方反倒不怎么疼。

有这件事情作抵,接下来的故事就简单多了。我离开了二妮的屋子,并暗下决心不再和她联系了。她打电话我也不接。她跑到我家道歉,我让爹爹和娘把她轰了出去。可这样一来。这事情就被张扬开了。村子里的人把我和二妮的风流一夜传得有鼻子有眼。我知道他们搞错了时间,事实上天色擦黑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家了。我看见爹爹发愁的面容,转身就去了村长家。路过商店时我买了两条烟。我没想到,村长竟是一个圆脸小男孩。可听他说话,我才知道,他至少比我大了六七岁。我把家里那点事说了。他满口应承下来。然后我们才说起其他的事。诸如京城和省城的房价啦,诸如眼下的就业问题啦,诸如城里孩子入托难啦,诸如油价暴涨啦。我因为对这些事一知半解,所以听他说得多。自己答话少。但和他聊天我感觉很愉快,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见识的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走在村里的时候我恢复了一点扬眉吐气的感觉。多年来的漂泊,使我对于村庄的感觉越来越奇怪。当我在旧日的学校门前踟躇不前,我才想起距离上小学的光景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是只要我在那阔朗的操场上站一会儿,我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二十年前的我:成绩优异的我;和女孩子追逐嬉戏的我;站在领奖台上的我;被老师大肆表扬的我;在黑板上抄写习题的我;由于娘看错了钟点,提前两个小时就守在黑漆漆的校门前等候开门的我娘和我;对未来憧憬满怀的我;毕业离校时的我。这些我在长长的流年中早巳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世事麻木不仁的我。只有在爹爹和娘开心的笑颜里我才感到自己活着还有价值。我向他们吹嘘说事情被我搞定了。转眼就是年关。开春后就可以破土动工了。那被爹爹和娘谋划了多年的深宅大院,很快就会变成现实。

吃年夜饭的时候,哥哥和嫂子来了。两个侄子也来了。我向他们讲起京城,眉飞色舞。我不曾意识到自己多次向他们抱怨过,我在外面生活的艰辛。事情显然没那么复杂了,在他们看来是这样,在我看来也是这样。我甚至向他们夸口说,我已经准备在京城买房子了。他们问起价钱,我说了一个天文数字。嫂子冲哥哥眨巴眼睛,爹爹和娘也互相交换目光,我看到了他们眼中流露的忧愁。“还是先把你的终身大事办了吧,就是娶二妮,我们也认了。”娘说完这话后,屋子里一片寂静。我重新想起二妮,心中一片隐痛。娘看我扭过脸去,不说话了,就不再逼我,而是将包了硬币的饺子推

到我面前。这是我在很小的时候才做的游戏,现在我已对它不感兴趣。我把它推给了娘。她的眼中浮出泪水。我有些不忍,几乎像是抢劫似的把推回去的饺子又夺回来。默默吃完了饭,我到院子里去放炮仗。家家户户燃放的焰火,已经把夜晚照得一片通明。

正月里爹爹和娘就在筹划备料,正月初八一过就动工了。那几日的天气难得的晴好。我躺在屋子里睡大觉。我觉得事情顺利得有些出奇。我想着,在过去的三十年中,爹爹和娘一直在为这事担着心,因为我们准备扩展出去的部分占据了街道。街道,街道,他们都说是街道。事实上可能不是。因为闲置久了,因为走的人多了,所以才被列入规划。或者还没有。这块地方足足有六米二的宽度,我们准备占据的地方是两米二,这样就能够把院子的宽度延伸到十六米。我一向这样认为。十六米宽的院子多好。可后来我们才发现自己大意了。精确后的尺寸只有十五米六,可是地基已经挖开了。爹爹愁眉不展地埋怨哥哥,看起来像是他的记忆误导了我们,或者他的卷尺也有问题。他把弯曲回来的尺寸都算进去了。我不同意再增加尺寸。我想起了那个长着娃娃脸的村长。

起初几天没人反对,到了第五天,我已经在返京途中了,爹爹却打电话把我叫了回来。我踩着浮尘走进村庄,心中一片忐忑。他们很快告诉我,反对的人不只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片。我想起那些友好的邻屠们。他们也去找村干部了,说是街道太窄了。哥哥说,我们高兴得太早了,他们不会同意的。我们都跑出去看地基,又量了量留出来的街道尺寸。现在,这条宽四米的街道使我们成为众矢之的。夜里,一家人的心情都沉甸甸的。我们商量了很长时间,后来我才拿起电话给那个娃娃脸村长打过去。我希望听到他首肯的声音。但电话没有打通。这天夜里下雪了,只两个小时,院子里就白茫茫一片。我站在院子里的树下小便,冷风吹过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爹爹问起我工作上的事情,我说已经请好了假,可以晚一周回去。娘听到了我们父子的对答,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从这一天起我梦到了,北京。遥远的北京在我的心底闪闪发亮。我向所有的人都描述过北京,但轮到我来说服我自己,北京却在我的脑子里变模糊了。我不知道过去的日子里我与这个地方有过什么关系。我在北京一无所获。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女人,说得上话的朋友也没有几个。如果我搜索枯肠大概可以想起四五个地名,因为我在那里留下了一些印记,但如果我离开,那些印记也很快就会被擦去。我没有和家里人说起这些,起初只是怕他们担心,后来则是自尊心使然。我甚至不敢提到我在职业上的危机,因为杂志一出正月就要出刊,我推迟回去将面临被解职的风险。所以,我向爹爹撒了谎。事情的真相是,我的请假并没有获准,我的上司对我的举动已经生气了,他要我“看着办”。我选择留在家中,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向过去的生活告别,和未来的生活赌气。我甚至暗暗在试探着,自己到底能摔落到什么地方。我应该不会跌到地平线以下?

由于我们的坚持。村干部不得不出面调停。我和爹爹赶到大队部时,看到了那些站在反对立场上的邻居们。他们众口一词,指责爹爹人心不足蛇吞象。理由很简单,我已经考出去了,按照常理,不会再守着乡下的祖宅过活,爹爹当场反驳。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就此事打过嘴仗,只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我看着爹爹势单力孤的样子。有些难受,但面对众人的指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村长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严肃深沉,后来在纷乱的争辩中躲了出去。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输了,另一个村干部出面。勒令我们停工。否则后果自负。我看到爹爹气极,几乎就要落泪了。我四处搜寻村长的身影,但终无所获。我们只能选择离开,身后传来一阵唧唧喳喳的鸟叫,听起来像对我们这次盲目行动的嘲讽。我不甘于这样的结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多方找人,并且毫无例外地获得了口头上的支持,但一旦有人群起反对,就都退缩了。

在孤立无援的日子里。我再度想起二妮。我躺在床上想她,走路时想她,坐车的时候想她,看电视的时候想她,与人说话的时候也想她。我甚至有些后悔让爹爹和娘把她赶出去了。如果有二妮在。我相信一切都不会这么糟糕。爹爹整日里叹气,娘整日里不说话,哥哥嫂子嘴上不说,可在背后不知又怎么议论我。有一次,哥哥告诉我,村长这个人贪赃枉法,我们大不了到上面去告发他。我吓了一跳,被哥哥嘲笑了大半天。爹爹甚至同意了哥哥的看法,并且议论起村子里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的主角是三黄家的另一个弟弟,五黄。村长不知怎么把五黄给得罪了,又被他揪住非法占地的把柄,连夜写了揭发材料满大街张贴。村长慑于五黄弟兄们的势力;没有采取过硬的措施,而是息事宁人,塞给五黄几万块钱了事。“所以,”哥哥说,“现如今做人,就得当五黄。”

我把哥哥的话仔仔细细地考虑了一遍。觉得采用五黄的方式。不失为解决此事的一条途径。可要具体执行起来,我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我仔细地回想着村长那张娃娃脸,突然觉得那张脸有些可怖。我想起了他端坐在桌前的样子,城府十足,绝非善类。他大概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这才是事情的关键。我在家中盘桓几日,反复权衡此事,工作上面临的危机早被我丢掉九霄云外去了,直到某一天上午,北京来的一个电话把我从种种幻想中拉出来。电话里说,鉴于我近来的表现。我已经被辞退了,希望我尽快回公司把工作交接一下。接到这个电话的次日我登上了返京的列车。已经接近春运的尾声了,车上并不很挤。因为夜里睡眠不足,我几乎昏睡了一路。一些荒唐的梦盘踞在我这趟故乡之行的结束之处。其中有一个梦是这样的:我利用在北京报社里工作的朋友关系制服了村长。他因为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被曝光,所以同意一次性给付我们家一笔封口费了事,但基于群众压力,地基的事希望我们能做让步。我同意了。爹爹和娘也同意了。

就是这样,我们胜了,我很高兴。我终于可以一身轻松。因为即使在众邻居看来,我也称得上是个能干的人。

责任编辑周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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