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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的瘦龙河

2011-09-10王松

当代 2011年6期
关键词:广播室马三马兰

王松

1

若干年后,我再见到林风时,他已失去一只左手。失去左手的林风将光秃秃的左臂插进裤兜,与我握手时仍是那样用力,先左右摇一摇,再上下沉沉地抖一抖,看上去反而增添了几分潇洒帅气。他告诉我,他正准备搬到乡下去。他要去东草滩乡的葫芦村。他跃跃欲试地对我说,他已和葫芦村的村干部商议好,要在那里租几十亩农田,租期暂定七十年,然后摘它一百个蔬菜大棚,再盖一栋二层带庭院的花园小楼。林风为我讲解,他将这几十亩农田的租期定为七十年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其一,按最新的医学观点,人类的平均寿命应该是平均体重的两倍,人类的平均体重是六十到七十公斤,那么,也就是说,人类的平均寿命应该在一百二十岁至一百四十岁之间,而林风这时刚刚五十多岁,他取一个下限,七十年后刚好是一百二十多岁;其二,林风说,倘若到七十年后他仍然很健康,就要考虑重新安排生活了,到那时是与村里继续签约,将这几十亩农田办成一个小型农场,还是重新搬回城里居住,只能视那时的具体情况再定。但至少有一点,他说,他在葫芦村租用这几十亩农田,仍然还作农用,并不违反国家目前的土地流转政策,所以是完全可行的。

我得承认,林风一向是一个思想比较超前的人。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观念又超前了。在他对我说这番话时,社会上刚刚提出“环境保护”、“绿色食品”和“反季节果蔬”等等一些现代的生活理念,城市里的房价也没有飞涨到今天这个程度。而大批的农民工也还没有从农村涌入城市。因此,在当时,无论城里人还是农村人,也就都还没有意识到,若干年后将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所以从这个意义说,林风是先行一步了。

2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了解林风的人就都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对自己插队的地方怀有很深的感情。那时我在倭瓜村,离葫芦村只有几里路,林风经常骑着车子来找我喝酒。他那时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他真要感谢葫芦村,是这里给了他一个舞台。

起初,我对林风的话还不太理解。直到后来才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那一年春天,全国“农业学大寨”的运动已向纵深发展,我们公社的每个村庄在上级号召下也在搞“丰产坑”。所谓“丰产坑”,是指播种时不拉垄。只在田里挖一些直径约二十公分、深十公分的土坑。这显然是当时的大寨社员针对自己的山坡和梯田搞出的一种因地制宜的种植经验,现在却拿来平原推广。不过据说用这种方法播种也确实有几个优点。首先是充分利用土地,一些不适于大机械播种的边角地块都可以种上庄稼。其次是节约种籽,由于分坑下种,保苗率可以大大提高。第三也能有效节约水资源,如此一个坑一个坑地浇水,就避免了传统的大水漫灌式浇地,这样一来农用水的利用率也就可以大大提高。就在这一年春天,葫芦村的“丰产坑”搞得有声有色。到人秋时,庄稼的长势已看出丰收的气象。公社革委会的牛主任下来视察过几次,非常兴奋,回去在会上研究了一下,就决定在葫芦村召开一个规模大一些的现场会,组织各村的干部和农业骨干来吸取一些先进经验。公社牛主任在跟葫芦村的马队长商议此事时说,葫芦村在这次搞“丰产坑”的工作中已经成为“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所以,公社这一次准备把现场会搞大一些,造一造声势,届时县里的领导也可能要来参加。马队长一听也兴奋地连连点头。但是,牛主任又说,如果光开会,先是你们介绍经验,然后再由领导讲话。这种形式恐怕太死板,能不能搞得活跃一些,比如,再穿插着演几个文艺小节目?马队长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但想一想,又一时想不出村里能演什么文艺节目。这时牛主任提醒,说村里的知青怎么样,他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都是多才多艺,唱个歌跳个舞应该没问题。马队长这才突然想起来,立刻点头说对,对对,那个叫林风的知青就行,听说他不光会唱歌,还会唱“革命样板戏”,有一回他在田里耪地时唱过,那嗓音还真挺豁亮。牛主任一听很高兴,当即说好,这次现场会上,就让这个林风唱一段样板戏。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林风的确会唱歌,也会唱样板戏。当初林风在学校时,和我同班。他那时就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而且在“革命样板戏”中经常扮演正面的英雄人物。当时对革命英雄形象的审美标准是四方大脸,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身材挺拔。林风的外表形象刚好符合这些条件,他的嗓音条件好,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两个眉梢还微微上挑,据一个曾来我们学校做艺术指导的市京剧团老师说,林风的这种相貌最适合扮演小生。他再穿上一身合体的军装,披上白色的斗篷,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银幕上的杨子荣。曾有一次,林风去市里参加“中学生文艺汇演”,他一段“打虎上山”唱下来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一连谢了三次幕观众仍不肯答应,最后经舞台监督同意,只好又加唱了一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就从那一次,我们学校的传达室就忙碌起来。他的信件突然一下像潮水似的涌来。忙得传达室的人每天已经顾不上再做别的事,只为林风整理信件。就在这些信件中,有一封不起眼的来信。这封信里一个字都没有写,只寄了一张“中学生文艺汇演”的彩色节目单,在这张对折的节目单里还夹了一张电影票。电影票是三天以后的,在工人文化宫,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五分。事后林风对我说,他当时接到这张电影票整整一天都没有上好课。他当然明白,这样一张暖昧的电影票肯定是一个女生寄来的。但在那时候,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不要说是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就是说一句话也要被别人笑话。但是,林风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决定去看这场电影。首先,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想看一看,这个竟然如此大胆地给自己寄电影票的女生究竟是谁,长的什么样子。其次,他也想告诉这个女生,如果对自己有什么话不要再用这种方式,倘若让别的同学知道了不好,让学校老师知道了更不好。

3

于是,三天以后的下午,林风就如约来到电影院。

但让林风没有想到的是,他直到在座位上坐下来才发现,两边竟然都是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左边这个梳着齐肩的小抓鬏,圆圆的脸上一双充满阶级斗争警惕性的大眼睛。右边的这个梳着卓娅头,脸上的表情似乎刚刚跟谁辩论过,两片嘴唇还紧紧地抿在一起。林风朝这边看一看,又朝那边看一看,一时吃不准这两个女孩究竟是哪一个给自己寄的电影票。林风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也一向很谨慎,他吃不准的事情从来不做。于是,他也就一心一意看电影。林风这一场看的刚好是《智取威虎山》。他平时最爱看这部电影,可以说是百看不厌,但这一次,他却一点都没有看进去,始终在等着左边或右边的女孩跟自己说话。可是这两个女孩却像商量好了,从始至终,谁都没有理睬他。就这样一直看到结尾,前面的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完”字,在全场亮灯,林风站起来的一瞬,突然感觉自己的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头,才发现竟是杨琴一直坐在自己的身后。杨琴也是我们学校的,与我和林风同

年级,但不同班。她也在学校的文艺宣传队,但只是合唱演员,有时也在样板戏里跑一跑龙套。演个群众甲或妇女乙之类的角色。在这个下午,林风看到杨琴时并没有多想,他甚至还对她说了一句,这样巧啊,你也来看电影。但是,他再看一看杨琴脸上的神情,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这张电影票应该是她给寄来_的。杨琴当时拍了林风这一下之后没再说任何话,只是看他一眼就转身走了。林风也跟着走出电影院。就这样走了一阵,两人来到一个僻静地方,杨琴才站住了。她回过头对跟在后面的林风说,你今天下午还真的来了。

林风说是啊,我……来了。

杨琴问,你想到是我了吗?

林风摇头,说没,没想到。

杨琴笑一笑,说,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呢。

林风说,不过是看场电影,有什么不敢。

杨琴立刻问,这可是你说的?

林风点头说,当然是我说的。

好吧。

什么?

杨琴就又拿出一张电影票说,明天还是这里,《沙家浜》,你还敢来吗?

林风毫不犹豫地把票接过来,笑笑说。不就是《沙家浜》么,明天见。

于是,就这样,林风一连和杨琴看了三天电影,从《智取威虎山》看到《沙家浜》,又从《沙家浜》一直看到《红灯记》。到第三天电影散场时,林风对杨琴说,样板戏一共有八个。你不会请我从头到尾看一遍吧?他这样说罢看一看杨琴脸上的表情,立刻发觉自己说话有些愚蠢了。在那时候,尤其在中学里,虽然从表面看男生与女生之间的界限很分明。关系也似乎非常疏远。但青春期的萌动与躁动跟今天是一样的。因此,早恋现象也就并不罕见,只是比较隐蔽罢了。而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去看电影,这种事的意味也就非常明确,倘若大家知道谁与谁去电影院看电影了,那么至少这两个人的关系在朝着一个什么方向发展也就不言而喻。所以,尽管这时杨琴并没有说什么,但林风的心里也就已经明白了。从这以后,杨琴就成为林风最忠实的观众。每当林风有什么演出,无论在我们学校还是去外校,或去区里乃至市里参加文艺汇演,杨琴都会跟去坐在台下仔细观看。林风演出之后,她也会很中肯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杨琴毕竟也在学校的文艺宣传队,虽然只是一个合唱演员,虽然只是演一演群众甲或妇女乙,但对文艺演出总比一般观众内行,因此提出的意见也就很有价值。

但此时,林风的精力却已经无法再集中到文艺演出上来。

这时临近毕业,已经有消息传来,我们这一届毕业生中要有相当一部分人到农村去插队。林风作为学生骨干,学校已找他谈过几次话,让他带头报名去农村,为大家做一个表率。那时候要做什么事是不讲条件的,凭的全是政治觉悟,带头报名就是带头报名,为大家做表率就是为大家做表率。不过学校的老师还是向林风做出一个承诺,届时在他的毕业鉴定和学生档案中注明,他曾是学生干部,在学校时各项活动一向表现积极,因此到农村之后应该继续受到重用。也就在这时,杨琴向林风提出,想让他为自己帮一个忙。林风的母亲是市里中心医院的内科医生,而且是一个内科主任。杨琴对林风说,自己这几年一直患有慢性阑尾炎,能否让林风的母亲为自己开一个诊断证明,如果有了这个诊断证明,她也就可以暂时不去农村了。杨琴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起初让林风的心里隐隐感到不快。他甚至怀疑。当初杨琴以给自己寄电影票的方式走近自己,以至后来跟自己发展成这样一种模糊暖昧的关系,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林风是一个血气方刚的人,而且一旦想到什么绝不藏在心里。但是,当他当面质问杨琴,将自己想到的这一切都说出来时,杨琴却立刻泪流满面,而且委屈得泣不成声。她当即说,好吧,既然你这样看我,那就算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已在学校报了名,这次和你一起去农村。林风听了立刻无言以对。他连忙向杨琴道歉,说自己错怪了她。但杨琴却没再理睬林风,转身愤然走了。然而,林风这时还并不知道,其实杨琴已经去市中心医院找过他的母亲了。林风的母亲早已从林风的口中听说过杨琴这个女孩,因此也很想帮她。但是,当她为杨琴检查之后,告诉她,她的阑尾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她说,她眼下在医院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主任,只是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她现在只被勉强允许看门诊,不要说开诊断证明,连处方权都已经没有了。

所以,她抱歉地说,她实在无法帮她。

当然,林风来到葫芦村之后,听说了这件事也就没再怪杨琴。林风当然很清楚,这时已经没有人再愿意插队,像杨琴这样一个女孩,为了不来农村想一想这样或那样的办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对杨琴说,好在大家在一起,今后可以相互照顾。

4

这一次在葫芦村召开现场会的事定下来,马队长立刻来找林风。

马队长是在一个下午来找林风的。当时林风正在村外的沟渠边为生产队放羊。他这时的情绪已经跌落到极点。当初他在学校时,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来,很多人都不叫他的名字,干脆就叫“杨子荣”。但是。他来到葫芦村之后却不再是杨子荣了,他没有了舞台,也没有了观众,有的只是一个人守着自己的影子。他有的时候实在耐不住寂寞,在田野里放开嗓子唱几句“今日痛饮庆功酒”,也已经感觉不是味道,他的听众只有眼前这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老绵羊。学校的老师没有失信,在林风来农村之前,果然在他的毕业鉴定和学生档案里写了很多好话。学校老师特意给他看了,鉴定上说,该同学在学校一贯表现积极,而且政治觉悟高,工作能力强,到农村可以考虑继续发挥其特长。但是,葫芦村的贫下中农认为林风的身体还算结实,他们只能发挥他在田里干农活的特长。在这个下午,林风没想到马队长竟然给自己带来这样一个消息,公社的牛主任让他在“‘丰产坑经验推广现场会”上表演文艺节目。尽管这只是葫芦村的一个现场会,但毕竟有很多公社领导要来,而且县里的领导也有可能要来。林风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一个展示自己表演才能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林风是一个头脑反应很快的人。头脑反应快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在尽短的时间里迅速地审时度势,然后确定自己应该如何应对。于是。林风当即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对马队长说,好吧,既然公社和村里这样信任我,我就演一个节目!

马队长立刻问,你打算……演啥节目?

林风问,公社领导想让我演什么节目?

马队长说,既然你会唱戏,就唱戏吧。

林风点点头,说好,就唱一段样板戏。

林风稍稍考虑了一下,特意挑选了《智取威虎山》中一个脍炙人口而且难度极大的片段——“打虎上山”。当初林风在学校时,曾凭借这个唱段在全市的“春季中小学生文艺调演”中学组中获得过表演一等奖。但林风又想了一下,对马队长说,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马队长问什么问题。

林风说。这“打虎上山”是一个很长的唱段,其中有很多复杂的过门,所以要有乐队,至少要有几件乐器伴奏才行。马队长虽然不懂戏,但也知道乐器伴奏在唱段中的重要性。于是一下也有些为难,在葫芦村这样的地方,到

哪里去找乐器伴奏呢?

林风又考虑了一下,说,我来想办法吧。

林风立刻来到村里的广播室找杨琴。杨琴这时已负责村里的广播工作,在播放音乐的同时也做一做播音员。林风先对杨琴说了自己这一次要在村里现场会上表演“打虎上山”的事,然后又说,这一次,需要杨琴帮一下忙。杨琴一听就笑了,说咱们两个人,还说什么帮忙不帮忙,只是你演“打虎上山”,我能为你帮什么忙呢。于是,林风就对杨琴说了自己的想法。那时的广播设备还没有录音机或CD机,扩音器里要播放乐曲,只能用留声机放唱片。林风先让杨琴找出一张“打虎上山”的唱片,然后一边在留声机上放着为她讲解,到哪里遇到过门或伴奏,就将声音拧大一些,到哪里有唱腔的地方就将声音拧低下去。这样一来,这个唱段也就只剩了过门和伴奏部分。听上去就像今天的伴奏带。杨琴这时已经明白了林风的意思,于是冲林风讳莫若深地一笑说,我这样帮你,你怎样谢我呢?林风眨眨眼说,你刚才不是还说,咱们两个人……不说这种话吗?杨琴一下笑出声来,说当然,咱们两个人谁帮谁都是应该的。接着又问林风,你那封信。已经发出去了?

林风点点头说,已经发出去了。

林风的母亲这时在医院已经重新恢复工作。不仅又有了处方权,而且还可以开诊断证明了。按当时的“上山下乡”知青政策,如果下乡知青确实有病,不适宜继续在农村参加劳动,可以提前办理回城手续,用当时的说法叫“病退”。所以,杨琴就和林风商议,她的阑尾的确有问题,既然现在林风的母亲已经又可以开诊断证明了,是不是给她开一个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的诊断证明,这样她就可以办“病退”了,待她回城以后,林风再想办法也办“病退”回去,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在一起了。但林风想一想,却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办“病退”的理由。他的身体一向很健康,从头到脚没有一点毛病。杨琴立刻笑他太迂腐。杨琴说;亏你还是一个主任医生的孩子,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有的病只要你说有,是不是真有是根本无法查出来的。林风听了立刻惊讶地说,这不是……做假吗?杨琴一听就笑了,说做假又怎么样,很多人就因为当初会做假,人家根本就不用来农村呢。杨琴说到这里,随口就教了林风一个办法,她说,你只要在晚上喝半斤白酒,然后熬一夜不睡觉,第二天去医院验一验,转氨酶一定会升高,转氨酶可是一项重要指标,很多种疾病都会引起转氨酶升高,所以,你随便说哪一种病都可以啊。在这个下午,杨琴又看一眼林风,问,你这一次下这样大的工夫,看来是想借这个机会展示一下自己了?林风听了不置可否。只是沉一下,然后很认真地对杨琴说,我这一次的演出能否成功,就取决于你了。杨琴笑笑说行啊,这没问题,不过你的表现也不要过于突出了,这次表现太出色,当心越陷越深,将来可就离不开这里了。

林风说,先说现在吧,我还不想考虑以后。

林风这一次真的下了工夫。为了能让自己的表演达到最佳效果,一连几天没去放羊,拉着杨琴在广播室里反复揣摩,反复演练。杨琴毕竟对文艺也很内行,所以很快就掌握了这个唱段的几处要领。就这样排练了几天,两人的配合就已经很默契。

林风满意地对杨琴说,到那一天只要不出意外,应该没问题了。

5

但让林风没有想到的是,演出这天还真的出了一点意外。

现场会是在村外麦场上召开的,所以,林风表演的舞台也就在麦场。林风在这一天,提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特意为自己化了淡妆,虽然没有军装,但用一条白色的床单改制了一件简易的白斗篷,这样披在身上,再戴一顶绿色的剪绒帽也就很像样子。现场会来了很多县里和公社的领导。各村的村干部和农业骨干也来了很多人。会议进行得很顺利。到林风表演时,随着扩音器里激昂悠远的“打虎上山”的音乐响起,他就踩着锣鼓点上场了。他的模仿滑雪的舞蹈动作一招一式都很地道,上马下马的翻身跳跃也很精彩,尤其打虎一段的表演,更加逼真传神而且充满英雄气概。杨琴在广播室里将伴奏音乐也配合得恰到好处,几乎与林风的演唱水乳交融,于是立刻在会场上赢得一阵阵的喝彩声。林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表演了,也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喝彩声了,他越唱越兴奋,表演也更加卖力。但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如果按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原先的设计,应该在舞台上放一张桌子,意思是一块岩石,杨子荣要先跳上桌子,然后再很帅气地一个跟斗翻下来,在地上打一个旋子稳稳站定。这是一个难度很高的动作,因此每次表演到这里都是一个高潮。这一次林风为了展示自己的表演才能,特意又增加了难度,他没用桌子,而是找来一架高凳。这种高凳其实也就是梯子,虽然有四条腿,但约有两米多高。林风表演时先是打了一个旋子,然后纵身一跃跳上高凳。可是这个高凳实在太高了,就在他准备再翻个跟斗跳下来时,高凳突然猛地摇晃了一下。林风的身体立刻失去平衡,随之朝旁边一歪就一头栽下来。这时他看到,在自己的身下正有一架犁。这架犁是靠在一个箩筐上的,底下的犁铧很锋利,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如果他栽到这架犁上,后果将不堪设想。但林风毕竟有着丰富的舞台经验,就在他朝这犁铧栽下来的一瞬,突然一拧身调整了姿态,然后双脚落下来在犁铧的扶手上轻轻一点。随之腾起身体又打了一个空翻才稳稳地落到地上。这一连串的动作非常流畅,看上去也干净利落,似乎这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于是立刻又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但是,只有林风自己知道,就在他刚才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时,腿上还是受了伤。他在栽下来时落得太低了,以至他调整身体的姿态时,已经离那架犁很近,所以,当他抽腿去蹬那架犁的扶手时,右腿在锋利的犁铧上狠狠划了一下。只是由于当时的速度太快,林风只觉腿上一疼,没有太在意。到他跳下来继续表演时,渐渐地就感到右边的小腿一阵阵疼痛。他偷眼朝腿上看了一下,发现裤子破了一个口,裤腿上已经有殷红的血迹渗出来。但林风咬一咬牙,继续硬挺着唱下去,就这样一直将这个唱段表演完。演出非常成功,麦场上的鼓掌声一阵高过一阵。公社的牛主任在村里马队长的陪同下走过来,握着林风的手说好啊好啊。真没想到,葫芦村还有这样的文艺人才,今后咱东草滩公社再开会有个演节目的事,就不用发愁了么!

然后又问,你现在。在村里干什么?

林风说,放羊。

放羊?公社牛主任立刻回头问马队长,怎么回事?

马队长点点头说,他现在……是给生产队里放羊。

公社牛主任皱起眉说,这样的人才,怎么能让他放羊?

这时县里的领导在其他公社领导的陪同下也都走过来。县里的领导一见林风就拍着他的肩膀说,是啊,这样出色的年轻人,村里应该安排他做更适合的工作!林风激动地不住点头,刚要说一声谢谢领导,突然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忍不住就慢慢蹲下身去。大家这时才发现,林风的一条裤腿已经被血水洇湿了。公社牛主任连忙蹲下来,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受的伤。林风连连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刚才表演时不小心剐到那张犁铧上,一点小伤。公社牛主任听了感慨地点点头,对大家说,这也是我们这次现场会上的一个收获,一个意外的收获。这样的年轻人,这样的知青,为了表演“革命样板戏”轻伤不下火线,一条裤腿都被血水湿透了还坚持着把节目演完,我们深入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正需要这样的优秀青年!

就这样,没过多久,林风就被村里安排到广播室接替了杨琴。

6

林风告诉我,他已经想到了,他去广播室这件事肯定会影响他和杨琴的关系。

林风来村里的广播室接手工作时,一再向杨琴解释,其实村里的马队长通知他来广播室工作,他并不同意,他当然希望杨琴能在这里继续干下去,不管怎样说自己是一个男人,无论下田还是放羊都元所谓,不过是出一些力气罢了,而杨琴是一个女孩,让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去干这些农活就很辛苦了。可是……林风说,马队长坚决不同意,马队长说,安排他来村里的广播室工作是公社牛主任的意思,他不过是贯彻牛主任的指示。所以。林风对杨琴说,这样一来他也就没办法了,他只好来广播室。杨琴听了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讪讪地笑着表示,她与林风之间无所谓,无论让她做还是让林风做都一样,林风在广播室里不用下田,她当然也高兴。但是,杨琴将广播室的工作交给林风之后,立刻就去村里找到马队长。她问马队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马队长听了好像不解,说什么怎么回事。

杨琴说,她在广播室里千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换林风?

马队长哦一声说,这是村里的决定。

杨琴问,真的只是,村里的决定吗?

马队长说,如果再具体一点说,其实是公社的决定。

杨琴两眼盯着马队长说,公社真会做这样的决定吗?

马队长说当然会,公社领导认为,让林风负责广播室更合适一些。

杨琴听了冷笑一声,说,可是当初村里也有人说过,让我负责广播室更合适。

马队长一听杨琴这样说,立刻就不再说话了。

马队长的心里当然很清楚,当初村里确实有人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说这话的人,就是马队长的儿子马大。马队长的儿子马大在公社的猪站工作。在计划经济时期,各村的村民养了生猪自己是无权宰杀的,要像缴公粮一样统一缴到公社猪站,公社猪站再将收购来的生猪上缴给国家,与此同时,每天也留下一两头生猪宰杀零售。马队长的儿子马大在公社猪站就是专门负责杀猪工作的。马大的杀猪技术是很有讲究的,在全公社乃至县里都享有一定的知名度。他的力气很大,尤其臂力,几乎超过常人,因此无论杀多么膘肥体壮的猪,都不用绳索捆绑。他杀猪的习惯是嘴里横叼着尖刀,只要用两只手抓住猪的一条前腿和一条后腿轻轻一掀,猪立刻就会翻滚着倒下,然后不等它叫一声,尖刀就已经插进它的喉咙,就这样一直插到心脏,再轻轻一挑,事情就结束了。马大这种杀猪的技巧完全是无师自通,他曾被邀请去县里,在“发展养猪事业经验交流会”上做过现场表演,据说县里的领导看了也啧啧称赞,夸奖马大是全县的杀猪第一人。所以,杨琴对马大是早有耳闻的。一次杨琴去公社猪站,刚好遇到马队长的儿子马大在杀猪。马大认出杨琴是葫芦村的知青,就放下杀猪刀走过来,问她来干什么。杨琴自然也知道,这个全县的杀猪第一人马大是村里马队长的儿子,于是冲他笑一笑说,自己是来给集体户买猪肉的。马大看一眼杨琴,红着脸支吾了一下说,我在村里就知道你,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像……像一个人。杨琴说是吗。像谁?马大皱起眉很认真地想一想说,像……像收音机里的一个播音员。杨琴一听就笑了,然后故意捏起喉咙,学着收音机里播音员的声音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马大听了立刻睁大两眼,说对对,收音机里的那个播音员就是这样的声音。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一个很著名的女播音员,叫葛兰。其知名度和影响力不亚于今天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李修平和李瑞英。杨琴的心里当然明白,其实马大说的就是葛兰,他只是不知道葛兰的名字罢了。杨琴这一次和马大聊得很开心。马大听说杨琴爱吃猪蹄,临走时还特意送给她一只褪得很干净的猪蹄,这只猪蹄白白的,肥肥的。看上去像一只生动的小胖脚。马大又郑重向杨琴承诺,今后她每次来猪站,他都可以送她一只这样的猪蹄。接着,就在那天晚上,马大回到村里就对他父亲马队长说,他在村里发现了一个人才。马队长问什么人才。马大说是广播方面的人才。接着马大就告诉父亲,他说的这个人,就是知青集体户里的杨琴。马大说,这个杨琴的声音很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马队长一听就笑了,说那些知青都是在城里长大的,说的都是城里话,你听着当然就像收音机里的声音。马大却立刻说,不对,城里话是城里话,普通话是普通话,那个杨琴说的应该是很标准的普通话,所以才像收音机里的声音。这时马队长就慢慢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了看儿子。马大又吭哧了一下,对父亲说,这个杨琴说话的声音……这样好听,应该……应该让她去村里的广播室工作。

马队长又眯起两眼,很用力地看了看儿子。

他问,你真的这样爱听这个杨琴的声音吗?

马大说,我真的爱……昕这个杨琴的声音。

唔……好吧。

马队长想了想,点点头。

7

于是,几天以后,马队长就将杨琴找来生产队里谈了一次话。其实马队长找杨琴谈的是两件事,但给杨琴的感觉,这两件事却似乎是同一件事。当时是一个傍晚,杨琴刚从田里挖渠回来,肩上扛着铁锹,身上和腿上满是泥水。马队长将杨琴叫到生产队的办公室,然后看看她问,挖渠累不累?杨琴扔下铁锹,歪身坐到木凳上,疲惫地喘出一口气说,累啊。当然很累。马队长沉了一下,就说,现在,嗯……有一个机会。

杨琴慢慢抬起头问,什么机会?

马队长说,村里的广播室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一直闲在那里,现在有人提议,说你的嗓音很好,所以让你去干很合适。杨琴听了立刻睁大两眼,瞪着马队长。马队长又说,你如果到广播室就不用再去挖渠了,每天只管摆弄一下机器,放一放音乐再广一下播也就行了。杨琴似乎不敢相信,仍然一下一下地看着马队长。

马队长接着又问,你知道是谁提议的吗?

杨琴问,是谁……提议的?

马队长说,是我儿子马大。

杨琴听了脸一红,没再说话。

其实马队长这样一问,杨琴立刻就想到马大了,她只是不愿把马大说出来。马队长又说,我儿子马大说了,你说话的声音很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

杨琴的脸更加红起来。

马队长沉吟了一下,忽然问,你今后,有啥打算?

他见杨琴好像没有听懂,索性就直截了当地问,你以后是想回城,还是……打算在这葫芦村扎根落户?杨琴想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说,眼前的事还顾不上,哪有心思去想以后啊。马队长立刻像个长辈似的看一看杨琴,然后语重心长地说。用你

们读书人的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后的事该想也还是要想,有些事情等到了眼前,再想就来不及了。马队长这样说罢,又瞄一眼杨琴,然后才接着说,你如果真想……在这葫芦村落户,可以在……嗯,可以在我的几个儿子里选一个。马队长一共有五个儿子,其中马大在公社猪站工作,马二在公社的农机站工作,马三在村里务农,马四是个女儿,叫马兰。马五和马六还都在上学。马队长对杨琴说。除去马五和马六,马大、马二和马三,你可以随意挑选一个。但马队长立刻又说,其实……其实我看这马大就很好,他从小心灵手巧,现在不光会杀猪,也会劁猪,还会钉马掌,对兽医也很在行,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马队长接着又说,如果杨琴真能跟马大在一起,将来可就不是在村里广播室的事了,他跟公社牛主任的关系很好,只要跟牛主任说一下,还可以让她去公社的广播站工作。马队长这样说罢,就用两眼盯住杨琴,意思在问,你看咋样?杨琴慢慢低下头,似乎想了一下,然后才抬起头笑一笑说,这件事,我……还没有思想准备,先让我……考虑一下再说吧。

杨琴原本想告诉马队长自己和林风的事。但想一想,最后还是决定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可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她这样回答马队长虽然从表面看是缓了一步,却为日后埋下了致命的隐患。这以后,马大明显备受鼓舞,跟杨琴的接触也开始频繁起来。杨琴再去公社的猪站,马大总要将她拉到屋里,让她喝一喝水,跟她说一说话,而且由每次送她一只猪蹄,增加到两只甚至三只。再后来索性就不用杨琴再去了,马大每次回村来,都要将几只褪得干干净净的猪蹄送到杨琴的广播室来。马大还特意为杨琴买了一只砂锅,说是用这样的砂锅炖猪蹄才会更烂,也更好吃。杨琴从此也就不用再去挖渠,每天只要穿得干干净净地坐在广播室里一边吃着炖猪蹄,一边放一放音乐,读一读报纸或是播一播生产队的什么通知就算是工作了。

但是,杨琴并没意识到这样的生活意昧着什么。

8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公社有消息传来,说是有推荐上大学的任务。这时已经废除高考制度,上大学要由基层推荐,然后再根据本人的政治条件层层审查,这样选拔出思想最进步。作风最正派,也最有资格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年轻人去大学里学习。当时也不再叫大学生,而是称为“工农兵学员”。杨琴听到这个消息很兴奋,立刻来找马队长,说自己想去上大学。马队长听了看一看杨琴,说上大学,上啥大学?杨琴就对马队长说了公社下来推荐上大学任务的事。然后又说,上大学一直是她的理想,所以她这次很想去。马队长哼一声,又沉了一下才问,这件事他儿子马大是否知道。杨琴愣了一下,说他当然不知道。马队长又看一眼杨琴,说,你应该先去跟马大商量一下。杨琴的脸立刻涨红起来。她想对马队长说,自己去不去上大学是自己的事,她连林风都没去商量,凭什么要去跟马大商量?但她话到嘴边,还是又咽回去,然后竭力心平气和地对马队长说,上大学毕竟是一件好事,而且这次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她还是想争取一下。马队长一听就笑了,说全公社的年轻人有成百上千,可这次只推荐一两个人,这可不是你想争取就能争取到的。杨琴立刻说,如果光凭自己当然争取不到,可是有马队长就不一祥了。马队长曾经说过,他跟公社的牛主任关系很好。杨琴说,如果马队长去跟牛主任打个招呼,这件事就应该很有希望了。马队长听了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点点头说行啊,我去说一下试试吧。

就这样,杨琴在期盼中等了一段时间。

但到后来,当公社将这一次准备推荐去上大学的候选名单公布出来时,杨琴却发现并没有自己的名字。杨琴立刻去公社找到牛主任。她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马队长根本就没有去过公社,更没向牛主任打过任何招呼。牛主任还向杨琴透露了一件更加惊人的事。牛主任说,马队长曾经告诉过他,说葫芦村有一个叫杨琴的女知青已经正式决定要在这里扎根落户。马队长问牛主任,这件事能否作为一个知青的先进典型在全社宣传一下?牛主任问杨琴,你既然已经决定在这里扎根落户,为什么还想去上大学呢?

杨琴听了一下有口难辩。于是,立刻回来找马队长。

杨琴问马队长,为什么要欺骗她?

这时马队长正在村里张罗着为他的儿子马大盖房。他一听杨琴这样质问自己,就说,哪个欺骗你了?没有人欺骗你。杨琴说你明明已经答应我,这次推荐上大学的事,要去公社牛主任那里为我说一说话,你为什么没去?马队长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我当然去了。杨琴说,你直到现在还在骗我,我刚从公社回来,牛主任已经告诉我了,你为这件事,从来都没有找过他。马队长一听立刻红起脸,先是吭哧了一下,然后索性沉下脸色说,好吧,我就是没去找过牛主任,你看怎么办吧。这时杨琴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她哽咽着说,这可是我一生的理想。你把我一生的理想都给耽误了。马队长立刻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耽误你一生的理想了?当初是你自己说要在这里扎根落户,你既然已经决定在这里扎根落户,现在又要跑到外面去上啥大学?你走了让我的儿子马大怎么办?让他一个人抱着枕头睡觉吗?杨琴也立刻涨红脸说,你说的这些话简直莫名其妙。首先,我从来就没有明确地说过要在这里扎根落户。其次,就算我真决定在这里扎根落户,也没有说过要嫁给你儿子马大,我是早就有男朋友的你知道吗?再退一万步说。即使我真的要嫁给你儿子马大。也跟上大学并不矛盾,将来我大学毕业还是要回来的。应该说,杨琴这样说也是事实。当时国家为“工农兵学员”制定的政策是“社来社去”,也就是说,原则上是哪里推荐来的毕业后还要回到哪里。但是,马队长对杨琴说的话却并不以为然。马队长冷冷一笑说,你们知青都像鸟儿一样,一旦撒出去还会再飞回来吗?如果你不回来了,又让我儿子马大去哪里找你?接着,马队长就又耐下性子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说你早就有男朋友了只是一时的气话,你去上那个大学又有啥用呢?我已经说过了,只要你跟马大结了婚,将来我就可以让你去公社的广播站。当然,不想去广播站也没问题,我跟牛主任说一声,去公社的哪个部门随你挑。我现在又正为马大盖房子,你看一看,这可是正经的中间起脊带廊出厦的红砖大瓦房呢,这样的房子,在瘦龙河一带都很少见呢!这时杨琴看着马队长,半天没有再说出话来。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真的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马队长并不需要大学生,更不需要大学生的儿媳妇,他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跟他那个会杀猪会钉马掌的儿子马大在一起睡觉,能为他生孩子的儿媳妇。

杨琴意识到这一切,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就在这天傍晚,马队长的儿子马大又来到村里的广播室看杨琴。他这一次叉带来几只猪蹄,这几只猪蹄都刮得露出细皮白肉,看上去就像几只肥胖的人手。但杨琴虽然心平气和,却不动声色地对马大说,你把这些猪蹄拿走吧,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吃你的猪蹄了。马大一听立刻愣住了,看着杨琴一下有些不知所

措。杨琴又对马大说,我现在说的话你听清楚,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你什么,今后也不会答应什么,从现在开始,你杀你的猪,我广我的播。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任何关系了。杨琴这样一字一顿地说完,不等马大再说什么。就将他客客气气地从广播室里送出来。但是,杨琴直到这时还没意识到,她这一次又把事情想简单了。猪蹄和广播室其实是一回事。她拒绝了马大的猪蹄,也就等于拒绝了马队长的广播室。

杨琴把广播室的钥匙交给林风时,苦笑一下说。但愿以后没有人再给你送猪蹄。

杨琴交出广播室的钥匙,第二天就请假回城看病去了……

9

林风在一天晚上又骑着车子来倭瓜村找我喝酒。他告诉我,他绝没有想到,这一次在葫芦村的现场会上演出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说,其实他对村里的这个广播室没有任何兴趣,而且杨琴一直在这里干,他如果来这里,也就等于抢了杨琴的这份工作。但是,他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既然是公社牛主任提议让他来干,他也就不能不干,而且还要把这份工作干好,不仅干好,还要干出点与众不同的声色来。

林风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理性的人。他对我说,理性的人不仅能迅速而且准确地看清事情的本质,也能随时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所以,这一次,他在从杨琴的手里接过广播室钥匙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这应该又是一个舞台。因此,也就又是一次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林风先是总结了杨琴在广播室工作时的经验教训。他认为村里的广播室虽然不像公社广播站那样正规,但在广播内容上也应该有一个大致的设计。如果从这一点看,杨琴负责广播室时就太随意了。比如播放音乐,想起革命歌曲就播革命歌曲,想起样板戏就播样板戏,有的时候还混杂起来一起播,这就使人感觉没有章法,也过于散乱。再比如读报纸,林风觉得虽然杨琴的嗓音很好,但她读的大都是“两报一刊”社论或“梁效”的一些理论性很强的长篇批判文章,这样给人的感觉就很沉闷。尤其对于葫芦村的人,一些过于艰深的理论问题也很难让他们听懂。于是林风针对这些分析,就为广播室重新摘出一套完整的广播方案。当时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到地方广播电台一直到基层广播站。都有一个固定的广播模式,先是奏开始曲《东方红》,然后是播音员庄重严肃的声音:“××人民广播台,现在开始播音!”接下来才进入正式的广播内容。到一天的节目全部结束时,又要播放结束曲《国际歌》,然后又是播音员庄重严肃的声音:“××人民广播电台,这一次的节目全部播送完了,各位革命听众,下次节目再见!”林风根据这个模式,也将葫芦村广播室的广播形式设计成这样,早晨6点钟准时开始在扩音器里奏《东方红》,然后是他庄重纯正的普通话声音:“东草滩人民公社葫芦村生产大队广播室,现在开始广播!”接下来是预报全天的广播内容,再接下来播放两首雄壮的革命歌曲,然后到6点半钟,就开始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那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早晨和晚间的新闻节目还叫“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如此一来也就等于将葫芦村的广播室也“联”了进去。后来公社牛主任偶然听到葫芦村广播室的广播内容,不禁也连连称赞。说在这东草滩公社所有的村级广播室里,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节目的,葫芦村恐怕还是第一个。牛主任为此还专门发出一个通知。让各村的广播室都来向葫芦村广播室学习。每天的早展6点半和晚间8点要准时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

林风还特意设计了一个叫《战地黄花》的节目。这个节目的名称是取自“毛主席诗词”中的著名诗句“战地黄花分外香”。在这个节目里,每次朗诵两到三篇村里年轻人自己写的革命诗歌或革命散文。林风对这些诗歌和散文的文学性要求并不高。他特意向村里的年轻人强调,所谓文无定法,诗歌只要读起来朗朗上口,押不押韵都可以,古代许多大诗人的诗句也并不押韵,照样流传百世。散文也只要好读,散与不散都没有关系。这个节目尤其受到村里年轻人的普遍欢迎。自己写的东西被拿到村里的广播室去,让林风用标准纯正的普通话在大喇叭里向全村朗诵出来,这种感觉既让人兴奋又有些说不出的新奇。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葫芦村的年轻人就写出一大批这样的革命诗歌和革命散文。林风又从中挑选出几篇有些模样的文章,辅导着作者修改了一下,然后拿去公社广播站,一下就在全公社广播出来,如此一来也就更加激发起村里年轻人的创作热情。林风自从那一次在现场会上表演“打虎上山”之后,在村里也就开始引人注目。人们突然发现,这个叫林风的知青不仅多才多艺,也的确生得高高大大,仪表堂堂,一看就像个英雄人物的样子。于是村里的年轻人就都爱跟他接触,写了诗歌或散文也都喜欢拿来让他给指点一下。林风发现,在村里的这些年轻人中,马队长的女儿马兰写的散文最好。不仅有革命激情,也有形象感,而且还有一些意境,只是内容过于简单了,主题也有些直白。于是他就将马兰找来广播室,指导她将其中的几篇修改一下。没想到马兰竟然极聪明,文学感觉也很好。在林风的指导下一点就透,将几篇散文修改之后。林风推荐到公社广播站去竟然都被广播了,有一篇还在县里的小报上发表出来。那时发表文章还没有稿酬,只是送一支钢笔或一个笔记本之类的东西。马兰这次得到的是一个有红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上面还用烫金印着一个杨子荣的形象。这形象头戴军帽。身披斗篷,两只手向两边高高举起,旁边还有几个大字:

“迎来春色换人间!”马兰拿到这个笔记本立刻来村里的广播室找林风。她说要把这个笔记本送给林风。林风问为什么。马兰说有两个理由。第一,这篇文章是在林风的指导下才写出来的,如果没有林风,也就不会有这篇文章。林风笑着问,第二呢?马兰的脸立刻红起来,低头沉思一下才说,第二,这笔记本封面上的英雄人物,也很像林风。林风一听就笑了,说,自己虽然演英雄人物,但并不等于就是英雄人物,自己跟英雄人物的思想境界比起来还相差很远。然后又对马兰说,这个笔记本对你很有纪念意义,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再说我也有很多这样的笔记本。他这样说了看马兰似乎不太相信,就从箱子里拿出一摞五颜六色的笔记本,放到马兰的面前。他说,他在学校演出时,每次得奖都会发一个这样的笔记本。马兰看看这些笔记本,又抬起头看看林风,有些崇拜地说,这么多笔记本啊,你那时……一定得过很多奖吧?

林风笑笑说也不多,不过是些纪念奖。

事后杨琴讪笑着警告林风说,你可要小心了呀。

杨琴说,我当初犯过的错误,你可不要再犯啊!

杨琴是刚刚从城里看病回来,对林风说这番话的。林风当然明白杨琴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一直很注意跟这个叫马兰的农村姑娘保持一定距离。林风的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不会再犯杨琴过去犯过的错误的。他觉得杨琴当初错就错在太精于算计了,也太聪明了。林风认为一个人可以聪明,也可以不聪明,但绝不能表面看着聪明却犯并不聪明的错误。这样

的错误往往就因为算计,算计会使一个原本聪明的人也变得不聪明。林风一直吃不准,杨琴究竟是不是真的聪明。但林风深知,其实马队长才是真正的不聪明,可是,越是他这种不聪明的人反而越有心计,因此也就更不好欺骗。杨琴正是忽视了这一点。林风当然知道杨琴的心里是怎样算计的,她做梦都想尽快离开这里。但她的方式选错了。她想通过跟马队长的那个叫马大的儿子保持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关系,以此来从马队长那里得到什么帮助,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从这一点说。反而是马队长比杨琴更聪明。马队长拥有农村人的智慧,农村人的智慧很简单,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而杨琴想的是自己骑在驴背上,用木棍挑着一根胡萝卜吊在驴的眼前,这样驴永远朝着这根胡萝卜走却永远也吃不到这根胡萝,。杨琴这种聪明的想法在马队长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农村人智慧面前自然相形见绌。林风虽然将这一切看得很清楚,却不好把这些话对杨琴直截了当地讲出来。所以,这时,他只是对杨琴笑笑说,或许自己也会做什么傻事。但至少杨琴做过的傻事他不会再做了。

杨琴说是啊,我这一次的确是做了一件傻事,大傻事,不过……

她又讳莫若深地一笑。

10

林风这时还并不知道,杨琴这一次请假回城并不是真的看什么病。而是去市里的中心医院找林风的母亲。林风的母亲这时已经正式恢复工作,虽然还没有明确恢复内科主任的职务,但实际上已经又负起内科主任的责任。杨琴是在一个上午来市中心医院找林风的母亲的。她先是老老实实地去挂号处挂了一个内科的号,然后又规规矩矩地排队,待轮到自己了,才来到林风母亲的跟前。林风的母亲抬头一看杨琴,立刻认出来,看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杨琴也用两眼看着林风的母亲,还没有说话眼泪就流出来。

林风的母亲立刻起身去将诊室的门关上了。

她走回来问杨琴,你究竟有什么事?

杨琴说,阿姨,您这一次一定要帮一帮我啊。她连忙又接着说,我和林风一直在谈朋友,就因为这个关系我们才一起去农村插队,这您应该是知道的。

林风的母亲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杨琴说,我曾经跟您说过,我一直患有慢性阑尾炎,自从去了农村就经常发作,所以,还是请您为我检查一下,再……再开一张诊断证明,按现在的知青政策,我只要拿到这张证明就可以提前办“病退”回来了。杨琴这样说罢,就用一双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林风的母亲。这时林风的母亲已经明白了,于是点点头,让杨琴躺到诊床上。她经过一番很仔细的检查,然后又让杨琴去做了一系列的化验,最后看一看结果,摇摇头说,你的阑尾没有任何问题。

杨琴连忙说,我……真的有问题。

林风的母亲说,可是,从这些化验结果看不出来。

这时杨琴就有些央求林风的母亲了,她说,阿姨,您就给我开一张证明吧……

林风的母亲无奈地看一看杨琴,说,我也很想给你开这个证明,可是你明明没病,让我怎么开呢?杨琴几乎哭出来,她说,阿姨您是医生,我有没有病还不是您说了算,如果您说我有病,谁又会怀疑呢?不……这可不行,林风的母亲立刻坚决地摇摇头说。我现在刚刚恢复工作,也刚有了处方权,我要珍惜组织上给我的这个权力,我怎么可以滥用呢?

这时杨琴忽然瞪起两只泪眼,直盯盯地问林风的母亲,如果是林风呢,您会开这个证明吗?林风的母亲立刻不假思索地说。就是林风,我也不会开这个证明。

杨琴听了点点头说,好,好吧,如果是这样……好吧。

她这样说罢又看了林风的母亲一眼,就跳下诊床走了。

但是,没过多久,林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那时还没有手机,长途电话也很不方便,所以,杨琴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没有告诉林风就自己跑回城去找他的母亲。但她还是忽略了一件事,虽然那时电话不方便,却可以通信。杨琴回到葫芦村的几天以后,林风母亲的信也寄到了。林风的母亲在信中向儿子解释,并不是自己不肯为这个叫杨琴的女孩帮忙,是她的身体实在很健康,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为这样一个健康的女孩开具什么有病的诊断证明。林风的母亲在信中说,她作为一个医生,这几年一直被剥夺为患者看病的权力,她的心里有多么的痛苦林风应该是知道的,所以,她绝不能因为开具一张这样的虚假证明就将自己现在好容易才重新得到的工作机会又断送掉。她说,这一点一定要请儿子理解。林风看到这封来信,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当即来找杨琴,问她这次回城干什么去了。杨琴起初还闪烁其词,说自己不过是心情不好,借着看病的由头回城去住几天。

林风立刻又问,你去找我母亲了?

杨琴一听林风这样问,立刻就不说话了。

林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杨琴立刻反问,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杨琴说,你母亲是医生,我有病,去医院让她给看一看不行吗?

林风问,你只是让她去看病吗?

杨琴说当然只是看病。

林风摇摇头说,你应该知道,我既然这样问你,就说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杨琴把头一抬说,你知道了又怎么样?我自己觉得有病,去让她给看一看,她作为医生可以认为我有病,也可以认为我没有病。我让她给开一张诊断证明,她可以开,也可以不开。这些都是很自然的。我去找你母亲,并没有超出正常的医患关系。杨琴这样说着又冷冷一笑,我倒是觉得,你现在对我的态度有些变了,还是那句话,当心别蹈我的覆辙。

杨琴看一眼林风,又说,有一句话你说对了,马队长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11

杨琴说马队长不好对付,这在林风的意料之中。应该说,杨琴在马队长的儿子马大这件事上被搞得很尴尬,虽然葫芦村的人表面没说什么,但一时也传得沸沸扬扬。所以,她对马队长有这样的感觉也是很自然的。但是,她又警告林风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这林风就觉得有些多余了。林风自信,自己还不会做出像杨琴那样的傻事。

但让林风没有想到的是。杨琴这一次说的话竟真的应验了。

这时已进入秋收的农忙季节。林风虽然已将村里广播室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但还是主动向马队长提出,自己在负责广播工作的同时也到生产队来参加劳动。林风之所以向马队长这样提出也是总结了杨琴过去的经验教训。杨琴负责广播室时是完全脱产,这样看似很轻松,可以不用去下田参加劳动,其实也就等于脱离了村里的贫下中农。林风的心里当然清楚,作为一个知青,当地贫下中农的评价是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的。尤其到了关键时刻,比如招工选调或推荐上大学,甚至还会有决定性的意义。所以,他清醒地意识到,虽然自己将村里广播室的工作搞得名声在外,而且受到公社牛主任的肯定与表扬,但也决不能脱离生产,更不能脱离村里的贫下中农。马队长对林风提出的要求当然满口答应,并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到底是公社牛主任看中的人才,跟别的年轻人就是不一样。但马队长并没有安排林风去田里收庄稼,考虑到他还要兼顾广播室的工作,就让他来村里的粮库装玉米。

也就在这时,林风遇到了麻烦。

负责村里粮库的是马队长的三儿子马三。马三从没有上过学,所以,已有二十多岁却并不认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马三的“三”字都不会写。他自从知道杨琴拒绝了他大哥马大的猪蹄,就认定村里集体户的知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想不明白,他的大哥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猪蹄拿去送给那个杨琴。所以,在这个上午,当林风来到村里的粮库时。马三只是用眼角瞥了他一下。

林风虽然知道这个马三是马队长的儿子,但平时在村里没打过交道,所以并不太熟悉。这时,他对马三说,是马队长分派自己来粮库装玉米的。

马三眯起一只眼看一看林风说,你……扛得动玉米?

林风说试一试吧,应该没问题。

马三问,你知道一包玉米多少斤吗?

林风摇摇头,说不知道。

马三冷笑一声说,至少也有二百斤!

而且,马三又说,一次最少要扛两包!

这时正在一旁往麻袋里装玉米的马兰走过来,对马三说,三哥你别难为人家,他扛不动麻包可以不扛,跟我们一起装玉米也是一样的。马三点点头,哼一声说行啊,我看他也扛不动麻包,就让他去跟你们女人装玉米吧。这时林风已经看清楚了,从场上脱过粒的玉米拉来粮库堆在地上,要先由村里的妇女装进麻袋,然后男人们再一包一包地扛去墙边垛起来。马三说一次最少要扛两包玉米,这也就是说,一次至少要扛四百斤。这时,马三仍然盯着林风,他又问,你是跟我们男人扛麻包呢,还是去跟女人装玉米?

马兰立刻在一旁说,让他跟我们装玉米吧。

林风看一看马三,说不,我要跟你们扛麻包。

马三一听就笑了,说算了吧,这可不是唱戏。

林风说,我知道这不是唱戏,我能行。

好吧,马三一笑说,既然能行就来吧。

让林风没有想到的是,四百多斤的重量竟然沉得难以想象。林风直到扛起两个麻包时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麻包和别的重物不一样,没有可以抓住的地方。加之将如此的重量放到肩上,而且还是两个麻包摞在一起,顿时感到两条腿轻飘飘的,走起路来似乎随时都要摔倒。林风硬挺着扛了几趟,渐渐地就感觉有些体力不支,两条腿也不停地打颤,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进胸腔,又从胸腔里翻上来直冲头顶,撞得他两眼直冒金星。这时马兰走过来低声说,你如果扛不动就不要扛了,千万别硬撑,这样会累坏的。

林风咬着牙说,没关系,我……能行。

但是,也就在这时出事了。

按马三的要求,粮库里的麻包要靠着墙壁一直码放到屋顶,这样越码越高,就只好搭起一块跳板,扛麻包的人踩着跳板上去,再将麻包放到垛顶。林风这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感觉实在上不去跳板了,就想将麻包放到粮食垛的下面。但他刚走过来,还没有放下麻包就被站在垛顶上的马三看到了。马三立刻朝下面喝道,你要干啥?!

林风用力喘出一口气说,码在下面。

不行!马三立刻呵斥,扛到上边来!

林风说,码在下面……也是一样的。

马三说别人都能上来,你为啥不上?

林风朝头顶上的跳板看一眼,只好又将扛在肩上的两个麻包用力往上掂了掂。但他实在太吃力了,就在慢慢转过身来,准备朝跳板那边走时,突然一脚踩空,跟着身体猛地向前趔趄了一下,肩上的两个麻包也随之跌出去重重地撞在粮食垛上。而与此同时,上面的马三也刚好将肩上的两个麻包扔在垛顶上。林风的麻包在底下一撞,粮食垛猛地震动了一下,上面的一个麻包突然一滑就朝林风的头顶掉下来。林风这时也已经听到头上似乎有异常的声响,他抬起头一看,那个掉下来的麻包就已经黑乎乎地来到眼前。显然,如果这个足有二百多斤重的麻包落到林风的头上,后果将不堪设想。林风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惊呆了,只是仰着头,茫然地看着这个已经落到眼前的麻包朝自己砸过来。也就在这时,正在旁边装玉米的马兰突然一下扑过来。她的动作有些僵硬,但用的气力很大,与此同时嘴里还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在那个麻包将要落到林风头上的一瞬,猛一下将他推开了。但是,也就在这时。这个麻包也重重地落到马兰的身上。幸好马兰在推开林风的同时自己也朝旁边闪了一下,所以,这个麻包才没有直接落到她的头上,只是砸到她的一个肩膀。

12

在这个上午,林风立刻套了一辆驴车将马兰送去公社卫生院。

这时马兰的左臂已经不能动,由于疼痛脸色也很苍白。来到公社的卫生院,医生先为她做了一下检查,然后说,从目前情况看可能是骨折,但卫生院的条件有限,所以建议立刻转去县医院,拍一张X光片做进一步检查。于是林风又将马兰送去县医院。经县医院的医生检查,马兰并没有骨折,但左侧的锁骨有闭合性骨伤,而且左肩膀脱臼。医生为马兰的肩膀复位之后说,这种锁骨的骨伤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自己慢慢恢复。但是,医生又说,即使锁骨恢复了也要注意。今后不能再从事过于繁重的体力劳动。马三也跟着来到县医院,这时在旁边一听就问医生,不能从事过于繁重的体力劳动是啥意思。医生想了一下说,所谓过于繁重的体力劳动是指超出正常的身体负荷,比如长时间的耪地,长时间的收割,长时间的挖渠等等,这些农活最好都不要干了。马三一听立刻皱起眉说,可是,田里除去这些农活还有什么呢?医生点点头,说是啊,所以,今后不要让她再下田干这些农活了。

这天从县城的医院出来时已是傍晚。回来的路上,马三说自己累了,于是将驴从车上卸下来,让林风驾辕拉车,自己骑驴。林风经过这一天的奔波也已经疲惫不堪,但还是咬着牙拉起驴车往回走。驴车的车辕很粗大。两只手几乎抓不住,因此林风拉车也就走得很艰难。这时躺在车上的马兰实在过意不去,对马三说,三哥你不该对林风这样,这驴车是牲畜拉的,怎么可以让人拉?马三哼一声说,让他拉车还是好的,应该让他背着你回去。马兰一听就从车上坐起来,坚持要下车自己走。林风对她说,你刚受伤,还是在车上躺着吧,这驴车很轻,拉着并不费力。林风想一想又告诉马兰,他知道在倭瓜村有一个祖传的老乡医,治疗骨伤很有办法,所以,过一两天,他准备带马兰到倭瓜村去看一看。

马兰听了很感激,点点头说,那就……谢谢你了。

马三立刻横她一眼说,你是为他才受的伤,谢啥?

林风说是啊,不用谢。

13

这天晚上回到村里已是半夜。林风刚回到集体户,马三就又来找他。

马三将他叫出来,阴沉着脸问,你下一步打算怎样办?

林风一下没有听懂,眨眨眼问,什么……怎样办?

马三说,首先我要告诉你,你只带我妹去倭瓜村找个什么乡医看一看,这样对付一下肯定是不行的,她的骨头虽然没有折,可是已经裂了,县医院的医生说她以后不能再干任何农活,这让她的后半生怎样生活?所以,你现在有几个选择。第一,带我妹到城市里的大医院去治疗,把她的骨裂彻底治好,让她好得就像没受过伤一样。

林风说,根据县医院医生的诊断,这恐怕,做不到。

马三说好吧,如果你认为做不到,还有第二种选择。

林风问什么选择。

马三说,你赔偿我妹一笔钱。

林风问,你……想要多少钱?

马三稍稍沉了一下,说,这就要仔细算一算了,我妹一天在生产队里挣八分工,按去年的分值,一个工分是六分钱,八分工是四角八分钱,就按五角钱计算,一个月是十五元。一年是一百八十元,我妹今年二十岁,就算干到五十岁,三十年一共是五千四百元。马三眯起眼看看林风,点点头说,你如果陪我妹五千四百元钱,咱们就算两清了。

五千四百元,这在当时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

林风听了低下头,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叫了一声,三哥!

林风和马三转过头去,才发现马兰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旁边。马兰由于脱臼的肩膀刚刚复位,左臂还吊在胸前。她两眼用力盯着马兰,半天没有说话。马三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他看一看妹妹马兰,又转过头去看看林风,哼一声就转身走了。

这时马兰才走过来,问林风,我三哥……刚才都跟你说什么了?

林风说,没……没说什么。

马兰说,我已经听到一些。

林风就没再说话。

马兰说,无论我三哥说了什么,都不要听他的。

林风看一眼马兰。

马兰说,他说的话,不代表我的意思。

林风说,可是,他的话也有一些道理……

有什么道理?马兰哼一声说,别理他!

林风说,我现在……脑子很乱,你先回去吧,我要认真……想一想。

马兰点点头说,好吧。

她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

林风整整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就直奔公社来。公社牛主任正在开会。林风等了一阵,牛主任才披着上衣,端着一只茶杯从一个办公室里走出来。牛主任一见林风就问,你怎么来了?林风说,我是来找您的。牛主任问,有事?林风点点头,说有事。林风说,我想和您谈一谈。牛主任说好吧。然后就将林风领到旁边的一个办公室。林风在这个上午显得很平静。他先向牛主任要了一张烟纸,又捏了一撮烟叶放到上面卷起来。牛主任惊讶地问,你啥时候……也学会卷旱烟抽了?林风笑一笑说,以后就抽这东西了,比卷烟好抽。牛主任觉出林风的神色有些奇怪,看一看他问,你今天来找我,究竟要谈啥事?

林风说,我刚刚做出一个决定,希望您能支持我。

牛主任说,说吧,啥决定,该支持的我一定支持。

林风说,我不回城了,准备……在这里扎根落户。

牛主任听了有些意外,立刻睁大两眼看着林风。

他问,你……想好了?

林风点点头,说想好了。

牛主任又沉吟了一下,问,可是……为什么呢?

林风低着头,没有立刻回答。

牛主任说,你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总要有一个原因。

林风又沉默了一阵,就把前一天刚刚发生的事情对牛主任说出来。牛主任听了长长地嗯一声,然后问,这就是你决定在这里扎根落户的原因?

林风点头说,就算是吧。

也就是说,你留下来,是想跟马队长的女儿马兰结婚?

林风又点点头,说,她以后不能再参加重体力劳动了,我要对她的一辈子负责。

可是……牛主任问,这件事,马兰知道吗?

林风说还不知道。

牛主任又问,如果马兰不同意怎么办?

林风突然抬起头。显然,这个问题他还没想过。

林风迟疑了一下说,她……不会不同意吧?

牛主任摇摇头说,也未必。

林风立刻不说话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好吧,牛主任点点头说,既然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一定会支持你,我们当然希望你这样的知青都在东草滩扎根落户,越多越好,可是……我怎样支持你呢?牛主任最后的这句话似乎是在问自己,他想了一下说,好,我要把你树成东草滩公社的知青典型,还要报到县里去,好好儿宣传一下,让咱们全公社,乃至全县的知青都来向你学习!

林风立刻摇摇头说,您……千万不要这样。

牛主任有些奇怪,问,为什么?

林风说,我决定扎根落户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被搞成典型。

牛主任想一想,那你让我……怎样支持你?

林风又沉了一下,告诉牛主任,他来公社之前也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他想的主要是马兰的问题。马兰现在受了这样的伤,今后不能再参加生产队里正常的农业劳动,可她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不可能呆在家里,所以,最好能在公社为她解决一份工作。林风对牛主任说,如果您为马兰解决了工作,也就等于支持了我。牛主任一听就笑了,说这没问题,马兰这一次也是因为救你才受的伤,其实公社也应该把她这种舍身救人的英勇行为宣传一下。但是,牛主任又意味深长地对林风说,你决定在葫芦村扎根落户这件事,还是应该先跟马兰商量一下,同时也昕一昕马队长的意见。

林风听了感激地点点头,说好吧。

他这样说罢就从公社出来了。

14

在这个上午,公社牛主任这样意味深长地提醒林风自然是一番好意。但林风一向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他一旦想好的事情是不会被任何人左右的。所以,尽管他答应了牛主任,但他并不打算立刻把自己的这个决定告诉马兰,更不想很快就对马兰的父亲马队长说出来。

林风从公社回到葫芦村时已是中午。他走到村口,刚好看到杨琴和陈国兴一起从水塘那边走过来。陈国兴也是葫芦村集体户的知青,但平时很少去生产队参加劳动,经常躺在宿舍睡大觉,或者招来许多外村知青在一起昏天黑地地喝酒。林风在这个中午看到杨琴,就对她说,我正想找你。杨琴似乎正在跟陈国兴商议什么事情,一听林风这样说就问,什么事?

林风说,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

杨琴稍稍迟疑了一下,看一看身边的陈国兴,又看一看林风。但她想了一下,还是对陈国兴说,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去找你。陈国兴听了好像不太情愿,但还是哼一声就前头走了。这时杨琴才转过头来对林风说,你说吧。究竟有什么事?

林风说,就是……咱们两人的事。

杨琴说,我也正想跟你说一说咱们两人的事。

林风点点头,说好啊,你先说吧。

杨琴说,既然你来找我,你先说。

林风说不,还是,你先说吧。

杨琴看一看林风,没有说话。

林风这时突然有了一种预感。事后林风对我说,其实这种预感他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没有来得及梳理清楚。这时杨琴说话的语气,再加上她脸上的神色,他的这个预感一下就清晰起来。果然,杨琴又沉了一下,然后对他说,我要结婚了。

结婚?跟谁结婚?

当然是,陈国兴。

林风一下愣住了。尽管他已经有了清晰的预感,但这预感也只是关于他们两人关系的,他没有想到杨琴这样快就结婚,更没想到结婚的人竟然是陈国兴。林风当然不知道,就在他的母亲给他寄来那封告诉他,杨琴曾去医院找过她的信之后,杨琴曾经又给林风的母亲写过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杨琴首先申明一点,无论怎样,林风的母亲都不要再将这封信的内容告诉她的儿子林风,杨琴甚至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林风的母亲一定要告诉林风,那

么,她对此也许会感到吃惊。然后,杨琴就在信中问林风的母亲,是不是肯定不会给她开具这张“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的诊断证明?她告诉林风的母亲,一定要想好了再回答,因为这个回答可能决定着她和林风的关系。杨琴最后又在信中写道,她已经精确地计算过,她的这封信会在三天后寄到林风母亲的手里,可以给林风的母亲一天考虑的时间;如果第二天写回信,再过三天她就可以收到,所以,这一来一往大约需要七天的时间。杨琴说,如果到第八天,她仍然没有接到回信,就视为林风的母亲已经回答了,当然是否定的回答。那么她也就无须再写回信了。果然,林风母亲的回信是准准第七天的下午寄到的。信的内容很简单。林风的母亲说,她已经对杨琴说过两次了,现在再说就是第三次,这样的诊断证明她是无法开具的,至于杨琴和她儿子林风的关系。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他们可以自己解决。她也相信,她的儿子对这件事会有一个正确的判断。杨琴就是接到这封信之后,才决定答应陈国兴,跟他一起去邻近的西草滩公社赴约的。西草滩公社有几个知青突然心血来潮,准备邀请附近公社的知青都到他们那里去,搞一个超大型的聚会,聚会的形式、内容和目的都不明确,只是大家热闹一下,据说号称要搞一个几百人的大聚餐。当然,去参加聚餐的人都要自带酒肉,再牛一些的还要带上女朋友。让这几个知青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个聚会的邀请一发出去,立刻得到附近几个公社知青的热烈响应。那时各村与公社之间,公社与公社之间也有电话,但是那种老旧的摇柄式电话机。还需要交换台插转。在那几天里,电话从各公社的各个村落打过来,很多知青都表示出极大的热情。陈国兴对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放过。陈国兴的家庭条件很好,父母都是搞地质的。那时搞地质的虽然工作艰苦,但各种野外补贴很多,因此家里的生活条件就比一般的普通家庭要好。其实陈国兴一直在追求杨琴。但杨琴总觉得陈国兴有些不务正业,明明只是一个地质工作者的孩子,却沾染了一身的纨绔气,看上去像个干部子弟,所以也就并不太理睬他。但陈国兴一次在酒后说的话,却引起了杨琴的注意。那一次陈国兴在外村喝了酒,回到集体户又来纠缠杨琴。杨琴就耐下心来劝他,说知青要想选调回城,每年的出工天数是有具体规定的,现在大家都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只有陈国兴这样整天东游西逛,难道就想一辈子呆在这里了?陈国兴听了却摇摇头,对杨琴说,关于将来选调的事他是不用发愁的,国家有一个特殊政策,对铁路、煤矿和地质勘探方面的职工子弟,可以在自己的本行业自主招工,也就是说,他父母的地质勘探部门只要有了指标,立刻就可以让他无条件地回城工作。而且,陈国兴有几分炫耀地说,不光是本行业的职工子女,就是子女的配偶也可以招工。当时杨琴看一看陈国兴,问,所谓子女的配偶,也就是结过婚的爱人了?陈国兴一听就笑了,说当然,没有结婚怎么能叫配偶。

杨琴听了点点头,没再说话。

在这天的下午,杨琴就对陈国兴说,可以跟他去西草滩公社参加那个知青聚会。其实在此之前,陈国兴已多次说过要带杨琴去参加聚会。杨琴问他为什么要带自己去。陈国兴说,很多人都带女朋友去。杨琴听了觉得好笑,问他,我是你的女朋友吗?陈国兴涎着脸说,暂时还不是,不过将来也许就是了。陈国兴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跟林风不会长久的。杨琴说,你这样肯定吗?陈国兴说当然这样肯定,不信咱们将来看。但这一次,当杨琴突然答应陈国兴,要跟他一起去参加那个知青聚会时,陈国兴还是感到有些意外。他小心地看看杨琴。似乎有些不太相信。杨琴冲他笑一笑,点点头说,我既然已经答应你了,就肯定会去。

杨琴这一次真的跟陈国兴去参加那个知青聚会了。让陈国兴没有想到的是,她在别的知青面前竟然很大方地承认了自己是他的女朋友。杨琴的相貌还算出众,虽然肤色黑一些,但眼睛很大,也很亮,尤其看人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所以这样一来也就让陈国兴很有面子。这一次聚会虽然搞得有些杂乱,却也盛况空前,在瘦龙河边摆了几十桌,当然,大家都是席地而坐,从早晨一直喝到深夜,几乎所有到场的人都醉得一塌糊涂。陈国兴和杨琴也喝醉了,但杨琴还保持着一些清醒,搀扶着陈国兴沿着瘦龙河边往回走。当时月上中天,将瘦龙河沿岸的一切都照得清晰可见,河里一片蛙鸣,空气中飘过阵阵的水腥气息。陈国兴一高兴,乘着酒兴一把抱住杨琴,就要在草丛里做一下想做的事情。杨琴却立刻挣开了他。陈国兴瞪起两只通红的眼睛问,你今天不是当众承认,是我的女朋友了吗?杨琴正色说,我承认是你的女朋友,并不等于就答应可以和你做这种事,你如果真想做,就再等一等。

陈国兴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杨琴说,等到咱们,正式结婚。

陈国兴立刻哼一声说,还要等那么久。

杨琴用力看他一眼,说,也不会太久。

陈国兴说怎么不会太久,要等我将来招工回去,咱们才能结婚……杨琴立刻说,为什么一定要等你招工回去再结婚呢?我们现在就结婚,不好吗?陈国兴一昕立刻兴奋起来,说对呀对呀,地质勘探职工子弟的招工政策并没有说一定要未婚,结了婚的配偶还可以一起招工呢。陈国兴翻着跟皮想了想。当即说好,我这就给家里写信,让他们寄钱来,我们就在这里结婚!他一边说着就又要将杨琴往草丛里拖。但杨琴还是挣脱了。

杨琴说,必须结婚以后。

15

在这个中午,林风听说了杨琴要跟陈国兴结婚的事虽然有些意外,但接着电就舒出一口气。他这时反而感到轻松下来。林风原本还在考虑,自己应该怎样对杨琴将这番话说出来。要说的得体,说的婉转,不伤杨琴的自尊。尽管林风与杨琴保持这样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已经有很长时间,但林风并不曾与杨琴怎么样,他们甚至都没有拉过几次手。有的时候林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跟杨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只有在杨琴自己去跟他的母亲说,她是他的女朋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跟杨琴是这样一种男女朋友的关系。如果从这个角度讲,林风要对杨琴说,跟她解除这种关系,他还真的有些说不出口。

这时,杨琴说,现在轮到你了。

林风一愣问,什么,轮到我了?

杨琴说,你要对我说什么啊?

林风哦一声说,既然这样……我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杨琴忽然笑了,说,其实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林风看看她,我要……说什么?

杨琴说,我不过是把你要说的话,先说出来了。

林风的脸一下涨红起来。

杨琴说,你跟马队长的女儿马兰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看来我当初真的没说错,你还是重蹈了我的覆辙。她这样说罢,又轻轻叹息一声,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目的的,你这样做,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林风说,我……不想达到什么目的。

好吧。杨琴点点头说,我相信。

杨琴又说,我后天就要结婚了,我已和国兴商量好,移风易俗,不搞大操大办,只在集

体户里办两桌酒席,大家喝喝酒,再把村里的干部也请过来,我的父母和国兴那边的父母就都不来了,等将来回城去再说,这样简单办一下,把两个人的铺盖搬到一起也就是了。

林风点点头说,好啊。

杨琴说,到耐候,你一定要来喝喜酒啊。

林风笑笑说,在集体户里,我当然要来。

16

杨琴和陈国兴的婚礼酒席虽不隆重。但很热闹。原本计划是要办两桌的,但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实在坐不下。陈国兴出手很大方,酒和菜都准备得很多,于是就分成了三桌。但三桌的菜还是显得少了一些。就在这时,马队长的儿子马大突然来了。

马大的到来,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马队长这一天已经表示不来吃喜酒。他说公社有事,要去开会。但陈国兴一直追到村口,硬将马队长拦住了。他对马队长说,他已经给公社挂过电话,知道这几天没有任何会议。陈国兴对马队长说,他已听说了,杨琴曾跟他们马家有过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这已,是过去的事了,况且跟他陈国兴也没有任何关系,今天是他陈国兴的大喜日子,他邀请马队长去吃自己的喜酒,而且,也让杨琴趁这个机会当众敬马队长三杯酒。算是赔礼。马队长一听陈国兴这样说才不好再走了,只得跟着来到集体户。但是,马队长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坐在桌前也始终不说一句话。马队长的儿子马大是在酒席开始了一会儿来的,他的手里端着一只大盆,盆上虽然盖着盖儿,却仍有腾腾的热气冒出来。他将这只大盆放到酒桌上,打开盖子,众人一看立刻都愣住了,竟是满满的一盆炖猪蹄。这些猪蹄都炖得很烂,油汪汪的皮肉上闪动着酱油的色泽。酒桌上顿时飘起一股诱人的香气。众人接着就都叫起来,连声说好香啊,好香的炖猪蹄!杨琴这时也愣住了,看一看这盆炖猪蹄,又抬起头看一看马大。马大笑笑说,就当随个礼吧,每桌九个炖猪蹄,也算是天长地久。大家一听就都笑起来。但这时谁都没有注意到马队长的脸色。就在大家纷纷举起酒杯,向杨琴和陈国兴敬酒时,马队长突然将手里的酒杯叭地蹾到桌上,随之哼一声说,没有骨气的东西!桌上的人立刻都愣住了,端着酒杯,转过脸来看着马队长。这时只有马大,似乎并没听到父亲的话。他端起酒杯对杨琴和陈国兴说,恭喜你们,也预祝你们早一天一起回城!

他这样说罢,就把酒一口喝下去。

杨琴看他一眼,轻声说,谢谢你!

林风也就是在这时从集体户里出来的。林风是被马队长的女儿马兰叫出来的。马兰说,她去村里的广播室有点事,叫林风去给她开门。但是,林风从集体户里出来,马兰却并没有朝村里广播室的方向走,而是和他一起来到村外的水塘边。马兰的左臂仍然吊在胸前,而且看得出来,左边颈下的锁骨已经有些肿胀起来。这时林风已经感觉到。马兰对自己有话说。果然,马兰走到水塘的岸边回过身,看着林风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林风看着马兰,没有说话。他已经猜到马兰要问自己什么。

果然,马兰说,公社的牛主任……已经对我说了。

林风仍然没有说话。

马兰问,这是真的?

林风嗯一声,说是。

马兰说,我问你一句话。

林风嗯一声说,你问吧。

马兰说,你要如实回答我。

林风点点头,说可以。

马兰问,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我吗?

林风慢慢把头转向别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马兰又很认真地看看他,问,你这算不算是……回答我了?林风仍然没有说话。马兰说,这样说,你就是承认了?

林风转过脸,看着马兰说,你不要再问了,我已经……决定了。

马兰立刻大声说,你决定了?你凭什么决定?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林风一下愣住了。显然,他没有想到马兰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眨眨眼,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马兰的眼里突然转出泪来。她盯着林风说,你们是知青又怎么样?你们知青就可以想怎样决定就怎样决定吗?你要留下来跟我结婚,我就一定要跟你结婚吗?林风连忙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我当然要征求你的意见……

好吧,马兰说,你如果征求我的意见,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林风一下睁大两眼。

马兰笑一下说,怎么,你没想到吧?

林风问,为什么?

马兰说,很简单,咱们不是一种人。

林风连忙说,为什么不是一种人?咱们有什么不一样……

马兰摇摇头说,你在城市长大,你是城里人,而我在农村长大,我是农村人,你的家在城市,你早晚还要回去,而我要在这农村呆一辈子,这能一样吗?马兰这样说着,长长舒出一口气,我现在提醒你,你不要因为我为你受了伤,你的心里过意不去,就认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了,不,不一样的,就算我和你走到一起,你将来有一天也会后悔的。林风刚要说什么,立刻被马兰拦住了,她说,即使你不后悔,也许我也会后悔,到那时你就又会觉得你是你,我是我了,与其有那一天,还不如……我们现在就不要走出这一步。

马兰这样说罢,不等林风再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17

林风一连几天,总想再找马兰谈一谈。但马兰却一直有意躲避林风,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林风没办法,一天晚上来倭瓜村找我。他告诉我,他已经和我们倭瓜村的那个专治骨伤的老乡医约好了,准备第二天就带马兰过来,让他给看一看骨伤。林风找的这个老乡医叫杨老杏。据村里人说,这个杨老杏的确有很深的医道,他当年曾是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医院的一个军医,跟随林彪从东北一直往关内打,解放天津之后就没有继续往南走,复员回家当了一个乡医。他治疗骨伤是祖传的独门绝技,因此在我们这一带很有些名气。但他的性格很古怪,如果高兴了,为任何人看病都分文不取,而如果不高兴,就是付他再多的礼金也会拒绝出诊。在这个晚上,林风原本只是来我这里看一下就准备赶回去。但就在这时下起了大雨。我看一看外面的天气就笑了,对他说好啊。人不留人天留人,你也不用急着回去了,咱们喝喝酒吧。这时我刚把生产队分的烟叶拿去集上卖了,得了十多元钱,于是就冒雨去村里的小卖店买了一斤散装的地瓜干烧酒,又弄了一些刚从田里挖回来的花生,就和林风一起喝起来。林风一向酒量很大,但这一晚显然心情不好,所以有些不胜酒力。他告诉我,其实他已经想好了,将来在这里扎根落户并没有什么不好,如果选调回城进工厂,每天早晨七点就要赶着去上班,直到傍晚才能下班回家,一辈子就这样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在农村自在。可是,他说,他只是想不通,马兰为什么不同意他留下来。

他说马兰竟是这样的态度,这是他绝没有想到的。

他一边这样说着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回去。

这时外面的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我还是劝他,这样晚就不要回去了。倭瓜村与葫芦村虽然只相距几里路,但中间却隔着一条瘦龙河。倭瓜村在瘦龙河的西岸,葫芦村在瘦龙河的东岸,两村的人要过河,只靠一条很小的渡船。这条渡船没有人,只在河两岸拴了一条粗麻

绳,小船的缆绳搭在粗麻绳上,系了一个活结,这样过河的人只要拽着麻绳就可以摆渡。但在这一晚,我看林风喝了这样多的酒,担心他一个人过河会出事。可是林风却坚持要回去。林风的确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对我说。他已经跟我们村里的乡医杨老杏说好了,明天上午就带着马兰过来看病,他不能失约。他这样说罢就跌跌撞撞地走了。

但是,第二天我就听倭瓜村的人说,林风出事了。

林风是在第二天上午出的事。事后我才听说,林风在那个晚上和我一起喝了酒。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回到葫芦村就直接去找马兰。但他的头脑还算清醒,他并没有直接找马兰,而是将马兰的父亲马队长从家里叫出来。他对马队长说,他刚刚从瘦龙河对岸的倭瓜村回来,他已经跟那边的乡医杨老杏约好,第二天上午带马兰去他那里看一看。林风对马队长说,马兰的伤势让他很担忧,不管怎样说,还是应该再看一看,可是他担心马兰不肯答应,所以,想请马队长劝一劝女儿马兰。马队长一见林风浑身的酒气,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就挥挥手说你先回去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这样说罢就转身回去了。但是,马队长在这个晚上回到家里想一想,又觉得林风这样做也是一番好意。马队长这时还并不知道林风已去公社找过牛主任的事,于是第二天上午,就还是说服了女儿马兰,让她跟林风到瘦龙河对岸的倭瓜村去一下。马队长还特意让自己的三儿子马三也跟着一起去。但马三推说有事,不肯去。就这样,在这个上午,林风就和马兰一起朝倭瓜村这边来。

事后林风对我说,他绝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马兰在这个上午和林风一起走出葫芦村,始终沉默不语。当时林风和她来到瘦龙河边,发现只是一夜的时间河水就已经暴涨起来。他立刻有些犹豫了。林风不会游泳,平时也很怕水。他曾对我说过,村里种水稻插秧时。他在没脚踝的水田里都站立不稳。这时,他看到暴涨的河水心里一下就有些胆怯。但他再看一看马兰那根吊在胸前的伤臂,咬一咬牙,就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过河去。这时马兰也有些迟疑。马兰从林风脸上的表情已经看出,他很可能不会游泳,而马兰虽然会游泳却伤了手臂,于是她看一眼林风说,咱们还是……不要过去了。林风却坚决地摇摇头,说不,一定要过去,倭瓜村的杨老杏脾气很古怪,他曾听人说过,跟他定好的事情绝不能失约,否则他就不会再理睬你了,所以,他和马兰在这个上午一定要赶到倭瓜村去。林风这样说着就来到岸边。将那只摆渡的小船拉过来,然后让马兰上了船。林风看一看马兰已经坐稳,自己也跳到船上。然后小心地拉着绳索,就让小船朝对岸一点一点地漂过去。这时来到河心,水流更加湍急,哗哗的河水一边流淌着一边搅起一个个漩涡。林风原本就很怕水,这时看到河心的汹涌水势越发有些心慌,渐渐地,两只拉拽绳索的手就有些抓不住。这时马兰已经发现了问题。连忙提醒他,千万不要松手,否则小船一旦失去控制就会被河水冲走,而这时船上的缆绳还拴在麻绳上,缆绳再一拽小船,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是,马兰的话还没有说完,林风拉拽的绳索就已经脱了手。

马兰毕竟是在农村长大的女孩,手疾眼快,立刻起身去抓住绳索。但她只有一只手臂,这样一起身很快就失去平衡,随之在小船上晃了晃。此时林风见状已经不顾一切,赶紧去重新抓住绳索,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来扶马兰,嘴里喊着坐下,快坐下!马兰拉住林风的这只手,身体一下恢复了平衡,顺势重新坐到了船上。林风这时才突然感到左手的手腕一阵剧痛。他回过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左手刚才去抓绳索时,不知怎么已经被缆绳套住了手腕。小船的缆绳为了耐磨是用牛筋拧成的,只有小指粗细,但非常的坚韧。马兰连声喊着,松手啊,你快松手啊!林风也试图将自己的手从缆绳里挣脱出来,但这时已经不可能,小船被河水冲得几乎快要吊起来,而所有这些重量都系在林风的这根手腕上。林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都涌到这根左臂上。他这时已经意识到,如果再这样僵持下去,小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于是。他把心一横,两眼一闭,猛一下将左手往回一抽……

事后林风告诉我,幸好这时马队长的儿子马三赶到了。

马三在这个上午虽然推说自己有事。但毕竟不放心。他知道由于下了一夜的大雨瘦龙河水已经暴涨,他也估计到平时一向怕水的林风如果带着他的妹妹马兰用小船过河可能会出危险,于是,就还是随后跟过来。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正在河心挣扎的这条小船。当时马三没有任何办法,他想了一下,只好冒险顺着麻绳爬过来,然后拼尽全力将小船拖回岸边。林风这时才稍稍松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对马三说,真要谢谢你了,如果你不赶到,还说不定会出什么事……马三哼一声说,先别谢我,看看你自己的手吧。这时林风才想起看一看自己的左手。但是,他只看了一眼,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林风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县里的医院。医生婉转地告诉他,他的左手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医生的话并没有让林风感到意外。林风在河边时,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这只左手。严格地说,这只手已经不像人手,几乎所有的皮肉都已被那根牛筋缆绳捋下去。只剩了几根还没有断掉的韧带和白花花的掌骨。所以,医生对他说,他们已将他的这只左手截掉了……

18

一九七七年,我考入大学。

我们国家著名的“七七级”大学生是在寒假入学的,这在新中国的教育史上恐怕也是从未有过的。转年春天,我到东草滩公社办理各种相关手续,临走时没有见到林风。只听说他仍在葫芦村,这一年也参加了高考,但是落榜了。与林风一起落榜的还有杨琴。杨琴并没有和陈国兴一起被招工回城。事后杨琴才知道,陈国兴所说的那个关于是铁路、煤矿和地质勘探行业的子女可以自主招工的国家政策确有其事,但子女配偶也可以一起招工。却是陈国兴信口开河。因此杨琴虽然跟陈国兴结了婚,在陈国兴招工回城之后。却还是被留在了葫芦村。杨琴为此很恼火,一气之下就和陈国兴离了婚。但就在她与陈国兴办理离婚手续时,却听说陈国兴已经在和他单位里的另一个女孩子一起筹备新的婚礼了。杨琴为此声称要去法院告陈国兴,告他强奸,告他重婚。但是,这两条罪名显然都无法成立。陈国兴的手里握有结婚证书,因此他无论跟杨琴干什么都是合法的。而他和单位里的那个女孩一起筹备新的婚礼也只是筹备,并没有真的结婚。杨琴想明白这一切之后,只好在葫芦村里发奋读书。刻苦复习,发誓将来一定要考一个名牌大学,为自己争一口气。我还听说马队长的女儿马兰也终于结婚了,不过是在公社牛主任的主持下,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复员军人。这个复员军人家庭出身很好,也很有文化,只是心胸过于狭窄。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马兰与林风的事,因此一直耿耿于怀,还经常跟马兰大吵大闹。当他听说林风仍还在葫芦村,甚至不允许马兰回娘家。就这样,他跟马兰吵了一段时间,自己就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从此拒绝与任何人说话。

直到我大学毕业时,才听说林风终于也考取了大学。

至于杨琴后来的消息,则无从得知……

二○○八年,我们的这个城市开始治理“小产权”住房。所谓“小产权”住房,一般都是城市周边地区的农村,在没有办理任何正式的审批手续,也没有纳入国家正式规划的情况下私建的商品住房。我由此就想到了林风在东草滩乡搞的那几十亩蔬菜大棚。这几十亩蔬菜大棚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他所说的那套二层花园小楼。我想,他的这套花园小楼如果也被算在“小产权”之列,那可就要有大麻烦了。我为此专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林风在电话里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他告诉我,他建的这套花园小楼与“小产权”没有任何关系。他问我,你知道这栋小楼是以谁的名义盖的吗?

我问,以谁的名义?

他说,马兰!

马兰?

对,这栋小楼,我是为马兰盖的!

林风这样说着就又笑起来。在他这笑声的背景里,我还听到一阵阵的鸟鸣,还有哗哗的流水声。我知道,这水声应该是流淌的瘦龙河……

2011年7月12日写毕于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

责任编辑洪清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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