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部长的官品位
2011-09-06余泽民
余泽民
诗人就是诗人,苏契的骨子里有种清贫的贵族气,从不把政治当成生意做,而是当做诗的衍生物,也就是出于传统诗人的社会责任感
匈牙利负责文化事务的国务秘书(相当于文化部长)苏契·盖扎最近退掉了布达佩斯的出租房,搬回到几十公里外、紧靠斯洛伐克边境的妻子家中,重又开始了流动生活。他退掉的那套月租将近一千欧元的宽敞住房,是匈牙利政府在担任欧盟轮值国主席期间为了便于他工作租下的,轮值国任期一到,他就退掉房子。
在金融危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政府紧缩开支并不断裁员的特殊时期,不了解苏契的人,很容易觉得这不过是“炫穷”的公众秀;然而了解苏契的人都知道,这个大半辈子都在漂泊中度过的诗人,不过是回到他生活的原态而已。要知道,他是匈牙利各届内阁中独一无二的“无产者”,从他向政府递交的官员个人财产登记表中可以看出,他既无房产,也没汽车。
苏契生长在罗马尼亚境内的匈族区——艾尔代伊,年轻时赴维也纳留学,接受了民主启蒙,此后以诗言志,反对专制和高压政治,多次被秘密警察拘捕,80年代流亡瑞士,曾在日内瓦当记者。东欧剧变时他到布达佩斯主持“自由欧洲电台”,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决后,才得以重返家乡。他不仅写诗,还投身政治,90年代初我认识他时,已被选为罗马尼亚议员。
我当时就纳闷,堂堂议员怎么跟我一样租房度日?在罗马尼亚,他住在从天主教修道院租来的房里,在匈牙利他住出租公寓,几年前他再婚,倒插门儿,搬到妻子家中。
诗人就是诗人,苏契的骨子里有种清贫的贵族气,从不把政治当成生意做,而是当做诗的衍生物,也就是出于传统诗人的社会责任感。即使当上了国务秘书,他跟以前一样搭长途,乘火车,坐公交车,出于工作需才钻进政府配给的轿车里。
今年元月,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匈语组的负责人来布达佩斯,我介绍他与苏契见面。苏契选了一个离文化部大楼较近、却只能容几桌客人的小饭馆,他顶着大风,只身赴约,像老北京出门吃碗馄饨一样低调。这在中国恐怕无法想象,不要说部长了,就是乡长、村长赴约的谱儿摆得都会比他大。
还有一个周末,我介绍他与一位华人朋友在布达佩斯见面,约在傍晚六点半。苏契说,由于他从外地赶来拿不准时间,让我们七点到更保险,免得久等。幸好我们还是六点半到的,一进饭馆,就看到他已等在那里。
苏契迷恋中国文化,佩服中国的改革步伐,还鼓励学医的大女儿安娜学习中文,以后去中国学习中医。不久前安娜找到我,请我为她去中国留学写推荐信。我将推荐信交给安娜时说,保险起见,最好让他父亲跟中国使馆教育处联系一下,他们负责留学生招生。女孩只说了一句,“报名的人很多。”
照正常人的逻辑,正因为报名人多才应该托人;而安娜的想法是,让父亲出面会对别人不公。有其父才有其女,在当今社会,这样的高官真是凤毛麟角。由于定居国外,我跟中国的官员接触有限,不过每次接触都能体会到:中国人无论官位大小,都有浓厚的权力意识和严格的等级观念,爱许诺好排场,似乎承诺比兑现重要,奢侈是表现开放硕果的重要手段。跟外方见面,首先关心对方的职位,如比自己低,就有被怠慢了的不舒服感,如比自己高,就会跟见到上司一样百般谦卑。住旅馆坐车喜欢挑剔,用“不满”显示自己的官品位。
当然,在匈牙利,像苏契这样57岁仍做无产者的高官毕竟是少数,不少人进内阁前就已是家产万贯。比如前两任总理久尔查尼和古尔顿,都是进入了富豪排行榜的企业家。前者上任后将每个月的工资如数捐给儿童健康基金会,并且辞去公司里担任的一切职务,退出商界,专职从政;后者在出任总理时郑重宣布,他和全体内阁成员只象征性领取1福林月薪(约合人民币4分钱)。这两位“义务执政”的匈牙利总理,并非炫富,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很富,他们的个人财产登记表上写得清清楚楚。久尔查尼捐工资,是表示自己当官不为挣钱,想为国家做点事;古尔顿不领工资,是因为他在国际金融危机的风口浪尖上临危受命,既然要求人民勒紧裤腰带,缩减政府开支,执政者自己以身作则,像他们这样的富人令人尊敬。
再看国内新闻,几乎条条都与钱有关:不是当官的揽财,就是有财的买官;不是招聘舞弊,就是圈地强拆;近来炒得最热的当属张尚武的“炫穷”和郭美美的“炫富”,两个小人物都刺痛了社会,也都表现出财富至上的社会潮流,只是前者无奈,后者无耻。中国人生活在越来越没有道德底线、越来越拜权拜金、越来越嫌贫爱富、越来越蔑视精神的功利社会。即使在欧洲的发达国家,这种功利崇拜也难被接受,人家大多不以穷为荣,也不以穷为耻。
(作者为作家、翻译家,现居布达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