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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老人与水峪丝弦世家

2011-08-22郭文岭刘贤文

当代人 2011年6期
关键词:唱戏庙会剧团

郭文岭 刘贤文

得知鹿泉市水峪村百岁丝弦老人高大臭的故事,缘于作家商棠的热心介绍。他的朋友、摄影家郝宪华先生在供职单位下乡蹲点时,发现了高大臭,并以自己的镜头追踪老人的丝弦生活达三四年的时间。最终,他为高大臭一家的执著与坚守,为独具魅力的水峪丝弦所感动,以鹿泉市政协委员的身份著文《救救“老丝弦”》。

石家庄丝弦不是已经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了吗?高大臭老人活了98岁,唱了近百年丝弦,他的儿子也唱,他的女儿、外孙女都唱,这不挺好的事,为什么郝宪华的文章,却落在一声听起来有些苍凉的呼吁上?

我们决定到太行山里那个古老的石头村走一走,去见一见高大臭老人还有那些爱丝弦剧的乡亲。

临行前,我想在网上查点儿关于水峪、关于高大臭的资料,一来看看是否有其他人在关注,二来看看在郝宪华之外,其他关注者有些什么看法。

很巧,找到了石家庄本地媒体的一些报道。其中有一篇报道中关于水峪丝弦戏班在高大臭老人指挥下唱庙会的描写,让我激动而神往——

天渐渐黑下来,水峪丝弦剧团的演员们还没有从各自干活的地方回到村里

八点来钟,回家后匆匆扒上几口饭,然后急忙赶到后台的演员们还是一身工装。祭拜戏神、化妆、换戏服,半个小时后,他们已是面目一新,和刚才判若两人。等候上场的空隙,他们在后台互相对着戏词,比划着舞台动作。

戏台上的锣鼓点敲了起来。村民们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等着主角亮相这天上演的是传统戏《鸿雁捎书》,讲的是唐朝薛平贵远征在外,妻子王宝钏苦守寒窑数十年,王宝钏请求鸿雁代为传书,最终夫妻得以团圆的故事。

迈着细碎的台步,女主角“王宝钏”出场了,激越悠扬的唱腔也随之飘了出来。

不知情的人谁也看不出来,王宝钏的扮演者是一位63岁的老人——高文秀。

63岁在剧团里不算年龄大的,高文秀的父亲、96岁的高大臭才是剧团里的最年长者,而且还是今天的台柱子——负责打鼓指挥场上节奏。

这一家人是村里丝弦剧团的主力。

高大臭是村里最年长者,也是古老丝弦的传承者。如今他虽已不能登台唱上一段,但他仍是剧团的核心

高文秀、高秀鱼是老人的大女儿、二女儿,是丝弦剧团的骨干。他的外孙女聂海茹更是团里的“腕儿”,花旦、武旦、丑角,都能扮得有模有样。高文杰是老人的独子,他自幼跟父亲学戏,也是剧团里的主力。高文杰的女儿、女婿也跟着他和爷爷学了不少东西,每场演出也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台上,演员们唱得非常投入;台下,村民们看得十分入神,摇头晃脑地跟着唱腔哼着,感觉特别享受。戏散时,已近午夜,但台上台下仍然兴致颇浓……

今年农历二月十九,又逢水峪庙会。我们与商棠、郝宪华等同往水峪在乡亲们给主神观世音菩萨过生日的时候,高大臭老人和他的戏班,又该粉墨登场,热热闹闹唱上几出老丝弦了吧?

车在路上,我才发现水峪其实是离石家庄市区很近的村落,简单说就在动物园南边一个隐蔽的山凹里。不多工夫,就到了。

一条溪几座桥将村子自然隔成两段,后段是老村,房子几乎都是红石头垒的百岁老屋,前段,多是红砖新房。村头的麦苗已经返青,庄户里谁家的老杏树正羞红了枝头。

庙会活动还没开始,街口早有一帮上年纪的妇女穿红戴绿,拿着彩扇或鼓锤、铜钹之类的家伙式候列。郝宪华先生说,他们大都是本村的村民。村子里的人,平时种地打工过日子,但逢庙会、年节很多男男女女都能敲敲打打、扭扭跳跳,多少年的老传统了。

庙会的主场在村小学旁一座庙宇前,旁边就是戏台,敬神仪式和唱戏的准备工作同时进行中。破旧的戏台上,几个男女正在练功。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不时跑到前台来个亮相,或从台上四下看看忙碌着的人们。与练功男女交谈,方知他们的班子来自外县,不是高大臭们的水峪戏班。

而此时,高大臭老人挤在人群里,正兴致勃勃地看那些后生(他眼里的后生)们敲大鼓。他的儿子高文杰则在庙会上帮着管事,忙里忙外的。

老高家该是戏台上的主角呢。这么隆重的日子,怎么不唱戏,却当起了配角、甚至当起了观众?

在喧天的锣鼓、花红柳绿的敬神行街表演进行中,我们邀请郝宪华先生、高大臭老人和他儿子高文杰走出人流,另找一安静地儿聊聊丝弦。

高大臭老人腰板硬朗,精神很好,走起路来步子很有劲。他有点耳背了,跟他说点什么都要拿大嗓才是。只一提到“丝弦”二字,我感觉老人家的听力似乎又没什么问题。

为了让高大臭老人少走些路,我们临时决定就在一座小桥上,搞个别开生面的座谈。庙会的音乐随着风的方向时有时无,溪水潺潺,春阳朗照,是一种最靠近热闹的安静。

在这份安静中,水峪老丝弦的历史记忆再次徐徐展开。

石家庄丝弦至少有200年的历史,据获鹿(即今鹿泉市)县志记载,清同治七年(1868年),捻军进入保定,一些山西、陕西梆子艺人南下躲避战乱,于是传来了中音板胡等乐器,同时在演唱表演上也受到了各剧种的影响,于是丝弦又分成了东路、南路、西路、北路、中路五个支脉,获鹿丝弦属中路丝弦。七七事变前,艺名“获鹿红”的丝弦艺人王振全与“正定红”刘魁显一起创办“玉顺班”在石门镇(石家庄市前身)西花园席棚里演出。那时,高大臭曾与王振全同台唱戏。

高大臭说,自打他记事起就听老人说,水峪的剧团已流传几代,清朝的时候叫“戏坊”。他15岁拜师学艺进的戏坊。村里的古戏台,过年过庙都唱丝弦。到上个世纪90年代发大水那年,古戏台毁了。后来,才在小学校旁边重新修了一个,就是你们今天见的那个。

郝宪华说,水峪有块木匾,上书“阳春白雪”,是嘉庆十五年水峪剧团演出的时候,郑家庄的戏迷给送的,他曾为木匾拍过照片。高文杰告诉我们,而今木匾已经作为文物被保护起来了。虽然说不清楚水峪丝弦流传了多少年,但现在他们所使用的一些戏服、戏箱、道具都是一辈辈传下来的,“这些东西经过了晋奉之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还有‘文革,被乡亲们偷偷地保存下来。”

老年间,送孩子到水峪学习唱戏被当地人看成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学习丝弦靠师傅口口相传,一出戏至少也要学上三五个月。学生每天学个三五句,把头天的戏词背过了,再学新的。每个角色学完了,再往一块儿对戏。“现在还是这样,平时白天都要干活,等到演出前,凑到一块儿把戏词对一对就上场了。”高文杰说。

高大臭是主挑大弦的,武生、武旦都唱得好,很多人家的孩子愿意跟他学戏。众望所归,他当了很多年水峪丝弦剧团的团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水峪剧团在县里汇演得过好几次奖呢。高文杰说:“我们仍然沿用祖传的‘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哼哼,与大剧团现行曲调有很大不同,那时,县城街上的橱窗里都贴过着我们演出的照片。”

大家七嘴八舌,聊得很兴奋。高大臭老人听力不好,所以说话不多。但我发现,老人的神情时而变化,脸色微微泛红。一会儿,远处走来一位六七十岁的老汉,高大臭赶紧向他招手。老汉走过来,坐到高大臭身边的桥栏板上。高大臭拽拽我的袖子,意思让我扭头。他指着老汉说,这是我的徒弟,今年都过七十了,跟他岁数差不多

的徒弟有好几个。说完,情绪淡然,眼睛里转着泪花。

高文杰告诉我们,水峪剧团有个规矩,一辈一辈流传下来,那就是不唱堂会,不搞“商业演出”。多少年来,唱戏都是乡亲凑分子。这些年,很多年轻人都往大城市里跑,没人愿意学丝弦了。演员年龄老化,服装、乐器、戏箱也需要置办新的。这些,都让高大臭很忧心。

尽管如此,水峪剧团一直坚持着。孝顺的高家后代,一是耳濡目染比旁人对水峪丝弦更多一份喜欢,二是怕老人为丝弦传不下去伤心,所以每一代都有人学戏,目前有四代人会唱戏。一到演出,高家的本家人、高大臭的子孙辈都是主力。

只有今年这个二月十九,水峪的丝弦剧团没搞演出。高文杰早已从老爷子那里接了棒,他现在是水峪剧团的团长。他说,为把丝弦苦苦撑下来,不知道自家往里头搭了多少钱,有些苦不敢跟老爷子说那么透,怕他着急。现在能登台的人满打满算不过30人左右了,唱戏不挣钱,很多人天南地北忙生计,凑台子唱戏实在太难了。

难归难,高文杰还是很有头脑的。他说,由于老一辈人识字不多,唱戏全靠言传身教,乐师们也大都不识谱,文字资料流传很少。所以,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整理老剧本,凭着自己的记忆,已经形成几万字的文字资料,新戏和老戏大概有百十来出。但有几场因为会唱的老人已经过世拾不起来了,像红脸戏就没人能唱了。高文杰以为,自己的文化水平、音乐水平到底是有限,要是有专家能帮着我们把戏词、唱腔记录、整理出来就好了。

“有些老戏服原先都卖了,现在才知道那是真正的好东西,有的上面绣的都是金丝,剩下的可要好好地保存起来。”高文杰有点遗憾地说。

郝宪华先生以为,水峪的丝弦,是非常有价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不仅在于剧团唱了几辈子,有高大臭老人这样的老艺人在传承,还因为这里的腔腔调调保持了百年前的原汁原味,“太行山腔,滹沱方言,土得掉渣,野得发哏。”而且,村里的老石头房子成排连片,多数有人居住,这是几百年农耕文明的遗存,也是水峪丝弦的根脉和土壤。

“高老先生百年以后,水峪的丝弦难说怎么样。”已经与这里的乡亲这里的戏产生深厚感情的郝宪华,不只一遍跟我们这样感慨。

在水峪村那些老石头房子参差错落的后街,我们一行徜徉良久。房子很讲究,不少是二层楼房带高大的石头垒砌的门楼。门楼的细部、房子的门窗都很精致。有的老院子,栽有石榴、杏树等吉庆的树木,或对称,或与建筑的某个部分呼应,看得出水峪老辈人的生活观念是很讲究的。

讲究生命质量的水峪人,闲来学戏,唱丝弦。山腔水韵,古风蔚然。

而今的水峪,有不少人已经搬出石头房子,住进空调、冰箱齐全的新家,但他们依然喜欢听丝弦。可是,水峪自己的戏班今年歇了。他们过庙,请来了外县的戏班子。这让我们心里,有种深深的遗憾。

今后,水峪人会过上更现代的生活,他们若能把自己独具一格的丝弦也传下来,像老祖宗那样,有闲情闲力时学戏、唱戏,该多好啊。

非物质文化遗产,能列入保护名录的,毕竟是少数。但未进名录的,不一定就不优秀,同样需要传承、需要保护。就像水峪丝弦,几辈子人唱,几辈子人听,多么值得珍重的传家宝。郝宪华先生呼吁《救救“老丝弦”》。怎么救,谁来救?这个问题,水峪人在思考,政府有关部门也应该好好思考,付诸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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