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池释疑死魂灵
2011-08-15陈为人
陈为人
“万里黄河万卷书”系列之六
引子:对话死魂灵
从太原经“大运高速”,一路往晋西南,就踏上了“大唐蒲东”的故地。位于永济“省道运风路”一侧的雷首山上,人们指认那就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故里——独头村。
当年的独头村遗址已无迹可寻。1958年,在苏联专家的提议下,后来遗祸无穷的黄河三门峡水库工程开工,独头村一带由于是淹没区,居民全部迁出。后来苏联专家撤离,被荒芜遗弃的村落又陆续有了人烟,但此村落已非彼村落,“美人知何去,空遗游客处”。
1994年,永济市开发旅游资源,修建了这片占地近百亩、仿唐式杨玉环故居建筑群。这座依山而建的三进院落的宅子,进了山门似的堡门,拾阶而上,沿着中轴线依次可经过传说中佣人居住的下院、杨贵妃姐妹兄弟和叔婶居住的中院,以及供奉杨家历代祖宗的祭祀房上院。上院是整个院落群的最高点,从角门出去到西花园,极目远眺,黄河落天走山西,“长河落日圆”。
据杨贵妃故里文管所所长王占一介绍,这些年,陆续慕名前来的中外游客越来越多。最能引起游客兴趣的,是山下的千年古潭——贵妃池。贵妃池是两个相依相傍的古潭,长年有泉眼出水,无论旱涝,泉水都清澈甜美。相传杨贵妃五岁时头上曾生过疥疮,头发寸根不生,漂漂亮亮的小女孩成了秃子。后来她常同嫂嫂来这个池潭洗衣,有时天气热就会用池水洗洗头,日子久了,头上的疮竟结疤脱落,又过了一段时间,长出了满头秀发。王占一说,此水经检测,含有多种微量元素及矿物质。浴后肌肤滑腻光洁,头发也爽滑亮泽[1]。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我久久地凝神凝思着这一潭深水,蓦然间,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了。清澈如镜的波纹涟漪中,乍地就映出了杨贵妃那张姣美的面容。似是古画四大美女中的模样,又似电视连续剧中杨贵妃饰演者的形象。她似在调皮地嘻笑,又似悲怆地流泪。若隐若现,恍若梦境……
我揉揉眼睛,我不敢相信。
潭池中杨贵妃倩影如生。她笑,并对我说起了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可有过这种体验,某个梦境蓦然间就在现实中重现。谁能说清,人生如梦还是梦境就是人生的象征?
我行将开口,却遇到了一难题。大名鼎鼎的杨贵妃,芳名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旧唐书》与《新唐书》里没写,《资治通鉴》里也没有明确记载,《长恨歌传》只说她是“杨玄琰女”。唐大中九年(公元855年),也就是杨贵妃死后大约一百年,郑处诲编撰的《明皇杂录》里才第一次提及:“杨贵妃小字玉环。”对此,有一种不同的说法,郑嵎在《津阳门诗注》里说:“玉奴,太真小字也。”认为杨贵妃名叫太真。这显然是把杨贵妃的道号混同了名字。前段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杨贵妃秘史》中,杨玉环幼时的名字叫杨玥儿。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典籍,可有考证?
我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叫你杨贵妃,既显得书卷气不像个称呼,又担心“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触动你的伤疤,勾起你的伤心往事。
杨贵妃:贵妃是官方的书面称呼,我听着也别扭。小时候家乡人有叫我“芙蓉”的,意思可能是我长得水灵,如同出水芙蓉。所以我父母最初给我起的名字就叫“芙蓉”。可自我出嫁后,就再没人这样叫,久已生疏了。我生来手臂上就有一似玉环的胎记,所以小名叫“玉环”。这名字听来亲切,你就管我叫玉环吧。
我: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冒昧地叫你玉环了。
玉环,你在史书上的记载只是寥寥几笔,然而一千多年来,野史外传却是出了一本又一本,连篇累牍。一会儿把你的形象描述成狐媚惑主的红颜祸水,一会儿又把你的形象刻画成酸劲十足的悍女泼妇,直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各种不同版本的电视连续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同为描写你与唐玄宗的恋情,有的把你描画得如同摆设在宫廷的任人玩赏的一个花瓶,有的又把你和唐玄宗的爱情演绎成一场生死之恋。你闭月羞花的“美女本色”,被涂抹成“五花脸”,搞得如同此刻,水中花,镜中月,面目模糊,扑朔迷离。
杨玉环:那都是人为的。中国的史家,从来这样,有话不能好好说。对于尊贵者,这个避讳,那个禁忌,涂脂抹粉做着美容;而对于我们弱女子,狐妖惑主,女人是祸水,什么屎盆子也往你头上扣。而那些写书编戏的人,根本不顾及历史真相,为了获得市场效益,挖空心思编排一些黄色段子,哗众取宠吸引人们的眼球。本来眉目清晰的一个人,描来画去,反而变得面目全非了。
我:确实如此,历史迷雾覆盖在你身上的,充满了疑问和谜团。你的身世之谜,你的婚嫁之谜,你得到帝王的宠幸之谜,你与安禄山所谓关系暧昧之谜,你与诗仙李白的恩怨之谜,你与梅妃是否是情敌之谜,甚至连你是否死在马嵬坡都是谜。今天能够在这里与你邂逅相遇,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我有许多话想问你,只是不知你可否愿意回答。
杨玉环:我在网上看过你的一些作品。知道你还是敢于秉笔直言的。我也有心借你之笔,澄清强加于我身上的不实之词。
一、身世之谜
杨贵妃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好像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直到今天,遍翻典籍,寻访故里,也没能弄明白杨贵妃出生何处,父母是谁。
《旧唐书·杨贵妃传》说:“玄宗杨贵妃,高祖令本,金州刺史。父玄琰,蜀州司户。妃早孤,养于叔父河南府士曹玄璬。”这本书里面,只是讲到杨贵妃的父亲杨玄琰,是四川的司户,没有讲到杨贵妃的籍贯。所以后人就根据杨玄琰是在四川任官,据此推断杨贵妃大概应该是出生在四川。
《新唐书·杨贵妃传》说:“玄宗贵妃杨氏,隋梁郡通守汪四世孙,徒籍蒲州 (按,今山西蒲坂),遂为永乐人。”书中记载,杨贵妃的祖上,迁徙到了蒲州,成为永乐人,这么说,杨贵妃的籍贯就应该是蒲州永乐,也就是现在的山西永济人了。
《旧唐书》和《新唐书》的《杨玄琰传》都说杨玄琰是虢州阌乡人,即现在的河南陕县人,所以又有人根据这个籍贯推断杨贵妃应该是河南人。
杨贵妃是公元756年死的,《旧唐书》是公元945年才开始撰写,距杨贵妃去世已经一百八十多年;《新唐书》编写的时间更晚,是在杨贵妃死后二百八十多年之后。隔两三百年再写前代的历史,已然缺失了许多“第一手资料”,所以写得十分简短且语焉不详。
除正史之外,《杨太真外传》可能是第一部比较详尽的野史或戏说。《杨太真外传》一书里记载:杨贵妃,原名杨芙蓉,小名玉环,道号太真,是“弘农华阴人,后徙居蒲州永乐之独头村”。书中除进一步明确点出杨贵妃“徙居蒲州永乐之独头村”外,又引出一个线头:杨贵妃是“弘农华阴人”,即现在的陕西华阴县人。
唐朝人许子真编著的《全唐文》,大概是有关杨贵妃最早的典籍记载了,它在卷四中载有“容州普宁县杨妃碑记”一文。根据碑记,显然杨贵妃又成为广西容县人。
于是,杨贵妃的故里何处,至少已经有了五种说法:陕西华阴,山西蒲州,广西容县,还有四川和河南之说。
这倒真把人搞得云山雾罩,“不识庐山真面目”了。
我把心中的疑团求证杨玉环:我可以理解,一个知名度如此之高的大美女,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攀乡亲,原本不足为怪。背后既有着巨大的经济利益,也有着“搭班乘车”的攀附心理。但你总应该有一个确切的故乡吧?
杨玉环:史书上的记载,都说杨玄琰是我的老爸。我的这位老爸杨玄琰,大约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就撇下我走了。他留给我的印象,就是祠堂上的那幅画像。杨玄琰死后,我寄养在杨玄琰的弟弟杨玄璬家。杨玄璬当时任河南府士曹,后来又迁往洛阳。慢慢儿的,从他们家人和来客闲聊中透露的只言片语,我拼凑起关于我身世的一个大致轮廓:杨玄琰并非我的生身亲父,我真正的生父是一个叫杨维的农户人家。我的生母好像是叶氏。人们常说十月怀胎,而我母亲怀胎十二个月才生下我。我生下就特重,没有称,总有八斤九斤吧。这和我以后身体特壮实恐怕有关系。村里人关于我的诞生,还有一些传说:我一生出娘胎,满室馨香。我的胎衣如同盛开的一朵莲花。我出生后三天都没睁开眼睛,把母亲急坏了,天天祈祷,直到第三天头上,母亲梦见一个天神为我的眼睛擦拭了一番,我才终于睁开眼睛。“眸如点漆,抱出日下,目不瞬。肌白如玉,相貌绝伦”。这是在广西容县出土的碑石上描绘我的文字。也许是母亲为了孕育我,耗尽了自己的精血,所以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当时驻守广西的后军都督杨康看到我后,认为是大富大贵之相,非要把我收为他的女儿。我生父又穷又无势,知道不同意也没办法,就哭着把我送到杨康家,说,这是孩儿她的福分,就让她跟上一个好人家,免得跟着我吃不上穿不上。杨康家有两个儿子,杨康为儿子请了私塾先生。我从三岁起,就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很快,《千字文》《百家姓》《论语》《孟子》,我比两个哥哥背得还熟。这时,我的所谓老爸杨玄琰才出场,他是奉旨巡察容州、蜀州等地。来广西一看到我,喜爱异常,就非要从杨康手中“夺爱”,认我做他的女儿。杨康养育了我好几年,当然舍不得,一开始不从。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杨玄琰威逼杨康说,芙蓉是你亲生?许你把芙蓉认作自己的女儿,不许我把芙蓉认作自己的女儿?岂有此理!最后,杨康全家只得号哭着把我送到杨玄琰府上。可以说,杨玄琰是我的第三任老爸了。从杨维到杨康再到杨玄琰,我的“三任父亲”都姓杨,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命缘吧。我命中注定是杨家的女儿。此后,我就随着第三任老爸杨玄琰辗转跋涉,去了四川、山西、陕西等地[2]。
我:想不到,你的出身经历如此坎坷曲折。怪不得给众多史家制造出那么多的谜团疑难。照你的说法,此处永济独头村,只不过是你人生旅程的一个驿站?
杨玉环:话还不能这么说。杨玄琰的祖上就已迁到蒲州永乐,就是这个叫独头村的地方。我随杨玄琰省亲回过这个“老家”。说来也是命,或者说是一段宿缘。说不上是因为什么,反正在独头村生活的这段时日。我的一头秀发,竟然脱落得露出了头皮。我国自古不是就有“绞发托命”之说吗?不瞒你说,那段日子我连死的念头也有。这样丑八怪地活着,生不如死。在唐代,镜子是青铜研磨制成,是很珍贵的奢侈品。在一个农家乡村,到哪里去找?我只能是每天来到这潭池前,以水当镜,顾影自怜。就这样,泪水和着潭水,天天洗面濯首。谁曾想,三个月过去,我那一头秀发不仅长得乌鬓如初,甚至比原先更为黑亮。这真是一潭神水。正因为我的这段经历,独头村原叫秃头村,只是在过了好几代之后,觉得叫秃头村太难听,才改为独头村。照常理逻辑说,我随义父、养父,为官四方,浪迹天涯,走过的地方多了,不过是走马灯似地浮光掠影,不会留下什么印象。就算是祖籍出生地,也只是家谱中的一个记载,谁会牵肠挂肚总惦记在心上?但唯独永济独头村非同一般。人总对自己遭遇劫难的地方刻骨铭心,我是把独头村视为我的再生之地。只把梁园当故园。回到独头村,我是真正“魂归故里”了。
我:我明白了,你我在此相遇,看似鬼使神差的邂逅,实际有着逻辑规律的必然。
二、婚配之谜
我问杨玉环:据我所知,你初始是嫁给唐玄宗的儿子李瑁为妻。也就是说,你与唐玄宗的关系应是“公公与媳妇”的关系。尽管民间有许多“骚公公挑逗儿媳妇”的故事,但你们毕竟是生活在礼教森严的帝宫闱阙。而你又从小受到孔孟儒家的礼教熏陶,对这种“近似乱伦”的关系改变,我想,你内心深处一定有过一场风暴?
杨玉环:听说在我的故里独头村,乡亲们出于一份乡情,专门设置了“贵妃传奇展览馆”。它在展览中这样介绍我与寿王的“缘识”:大唐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唐玄宗第十八子寿王李瑁出巡河东,在人群中忽然发现一绝世女子,怀抱锦鸡,骑坐墙头,笑意盈盈地看热闹。李瑁一见倾心,回去后念念不忘。几经查访,佳人名叫杨玉环,芳龄十五岁,原是蜀州司户杨玄琰的小女儿,因从小父母双亡,跟兄嫂住在一起,就在蒲州(今永济)独头村内。乡亲们的这段传奇,完全是一种民间想象。你遍阅史书,大概也找不到有此记载。日本人南宫博写过一部历史小说:《杨贵妃》。他把寿王与我的初次见面,安排在一场皇室宴会上。这还比较接近历史的真实。实际上,我是在叔父杨玄璬招待寿王李瑁的一次宴请上,与寿王结识的。李瑁倒是确如家乡传说的那样,对我真是一见钟情,恩爱有加。他娶回我的第二年,就正式册立我为寿王正妃了。
我:在新旧唐书和其他史籍中,对你与寿王李瑁的这段婚姻记载,往往只是一笔带过。好像他只是你闪亮登场前的一个“二传手”,只是在你与唐玄宗的婚配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完成使命后就销声匿迹了。但据我了解,你与寿王李瑁在一起至少生活了六年,而且寿王李瑁是当时众多皇子中,唯一只有正妃不立侧妃的。从这一细节,也可看出,你与寿王李瑁之间,一定是少年夫妻情深爱浓。第一次出嫁,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也是刻骨铭心的。六年不是一个短时间,我想其间一定有着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尤其是结局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的悲剧。在南宫博的《杨贵妃》中还写着,你与寿王李瑁生有二子。
杨玉环:这大概是艺术家的想象,或者说是出于戏剧情节的需要。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生儿育女。要是有,那可是皇家大事,史书中不可能不记载。我十五岁就跟了寿王,可能还算不得是一个成熟的女性。刚刚懂得一点风情,就跟了比我大三十六岁的三郎。三郎倒是这方面能力极强,在我之前,生有三十个王子,三十个公主。可是和我在一起之后,不知是由于年龄大了,昔日透支过多,还是我就没有生育能力,反正是我渴望有个孩子,却一直没能如愿。大概,上苍安排一个人,就不会让你诸事遂愿,什么也占了。虽说没有为寿王留下子嗣,但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与寿王之间,还是饱尝了一番生离死别。
在《杨贵妃外传》中,关于唐玄宗与杨贵妃的初次相遇,有这样一段描绘:
一次,唐玄宗在华清池洗浴,在回宫的走廊上,发现了一个女子。这女子隔着廊儿,在花窗下斜倚着。看那女子背着身子,云髻半偏,衬着柔软的腰肢,已是动人心魄;待她一回过脸来,那半边腮儿,恰恰被一朵芙蓉花儿掩住,露出那半面粉颊来,使人分辨不出是花儿,还是人面。这女子不知不觉把玄宗的魂儿绊住,玄宗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那女人似有意吊他的胃口,且不即不离地往前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总与玄宗保持着一段距离,害得宦官高力士也只好跟着走,这害得唐玄宗神魂颠倒的女人就是杨玉环。
我:我看一些野史外传中,都说你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女子。当年在华清池唐玄宗与你“一见钟情”,是你施展出了浑身解数,采用了“欲擒故纵”的手法,才把个老皇帝勾搭得如痴如迷。一个当朝的皇帝,当然比一个应个空名挂个虚衔的王爷有价值。每逢看到这样的描述,我总会为你鸣不平。我想,那些史家为尊者讳为长者讳,更何况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在他们曲笔带过之处,或许正遮蔽了一段血泪斑斑摧肝裂胆的爱情悲剧。唐玄宗的“横刀夺爱”,岂止是“棒打鸳鸯”,简直就是……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看到杨玉环已经是泪流满面。
杨玉环:谢谢你!谢谢你!知音难觅,理解万岁。杨玉环抹一把眼泪。
那位擅写缠绵悱恻爱情诗的李商隐,“心有灵犀一点通”,对寿王李瑁的心境很有共鸣。在《龙池》中写道:“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华清池帝王赐宴畅饮,薛王喝醉了,寿王却清醒着。只此一笔,一个惆怅若失的寿王李瑁的神态跃然纸上。
李商隐还在《骊山有感》一诗中,以含蓄曲笔提及寿王李瑁:“骊岫飞泉泛暖香,九龙呵护玉莲房。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玄宗与杨贵妃游幸,众王都众星捧月趋之若鹜,而唯独寿王李瑁默默无言地避开了。
这是一枚难咽的苦果,寿王李瑁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咽”。
杨玉环:你说寿王他能有什么办法?自古以来,富有天下之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要说要你的女人,就是要你的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寿王既为人臣,复为人子,违背父皇之命,就是不忠不孝的双重罪名。封建伦理,原本就是为封建专权服务的。更何况,唐玄宗本来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强势皇帝,他翻脸不认人,杀自己亲生儿子不是没有先例。他有那么多王子公主,死个一个半个不中意的,对他来说,算不得回事。
《旧唐书》卷一〇七《废太子瑛传》记载了唐玄宗杀他三个儿子的事:太子李瑛、光王李琚、鄂王李瑶,因为武惠妃专宠,自己的母亲失宠,一向跟武惠妃面和心不和。开元二十五年四月,武惠妃的姑爷(咸宜公主的驸马)在武惠妃面前说那三兄弟的坏话。于是,玄宗就把那三个倒霉的王子全都废为庶人,不久竟全都赐死。
我:不论你怎样强词夺理,但这里毕竟还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坎。总不能说你是皇帝老儿,你就当着天下人,把儿媳妇搂到自己的怀里吧?!
杨玉环:皇上想干的事情,还怕下面少了察颜观色顺水推舟的奸佞之徒?那个历史上有名的“口蜜腹剑”的奸相李林甫看出了玄宗的心思,于是就为皇上出主意说,直接把儿媳妇娶回来,确实也太有碍中国几千年来的伦理道德,也有损陛下“圣君”的形象。不妨找一个借口,打着孝顺的旗号,就说为自己的母亲窦太后荐福,下诏令让我“自愿”离开寿王府,先出家到太真宫做一个女道士,并赐道号“太真”。并引经据典说,当年唐高宗李治已开先例,他看上了父皇唐太宗的武媚娘,就是后来历史上有名的顺圣皇后武则天,为了把父妾娶当自己的妃子,也是先让武媚娘出家当了尼姑,遮天下人的耳目,绕了一大圈,然后再迎进宫来。在迎我进宫封妃之前,可能作为“父夺子爱”的一个补偿或安慰,玄宗还煞有介事地册封左卫中郎将韦昭训的女儿为寿王妃,婚配给寿王李瑁,并亲自主持了成婚大典。玄宗当年之所以看中我,是因为宠妃武惠妃去世,致使他抑郁寡欢,后宫佳丽无一入眼。这个武惠妃正是寿王的亲生母亲。武惠妃曾连生了三个孩子都没能成活,寿王是武惠妃在连夭三子后存下的唯一血脉。真正是祸不单行,寿王一下子痛失了双重之爱:母爱与妻爱。你说,对帝王而言,除去自己为所欲为,还有什么人性人伦?
我:看来,在你强颜欢笑的背后,其实有着欲哭无泪欲说还休的痛苦。世人只见当面笑,何人曾见背地哭,帝王之宠爱,好痛苦。
杨玉环:如果把话这样一面说,可能让人觉得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人往往是处于极度矛盾的心理之中,我既有“生离死别”的不幸之怨,也有“皇恩浩荡”的侥幸之感。
三、宠幸之谜
《旧唐书》记载:“开元已来,豪贵雄盛,无如杨氏之比也。玄宗凡有游幸,贵妃无不随侍,乘马则高力士执辔授鞭。宫中供贵妃院织锦刺绣之工,凡七百人,其雕刻熔造,又数百人。”此段史载说明,唐玄宗对杨贵妃的宠幸,达到了历代帝王中空前绝后登峰造极的程度。
白居易把杨贵妃受到的宠幸,概括为这样的诗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问杨玉环:我曾做这样的设想,即使你一开始对唐玄宗是出于无奈和屈从,甚至对唐玄宗拆散你与寿王的原配婚姻有所怨恨,而此后在如此浩荡的皇恩下,铁石心肠也融化为柔情似水。能够得到帝王的宠幸,哪怕是一夜的宠幸,难道不正是后宫三千佳丽的夙愿梦想?
杨玉环:你还是挺会揣摩人的心理。现代人不是发明了一个新词,叫先结婚后恋爱吗?这话用来形容我与三郎的情爱倒是挺贴切。我初受三郎宠幸,实在有打翻了五味瓶的感觉。酸甜苦辣皆在心头。但是相处日久,我发现,三郎不是唐玄宗。这话怎说?就是说,三郎有威严帝王的一面,也有多情种子的一面。三郎其实是一个特别懂得体贴人又特别会讨女子欢心的好男人。
我:就是如白居易诗句所说:“为感君王展转思”,在你的内心深处,渐渐地因感谢君恩而转过了念头?
杨玉环:不错,打动人心的往往是细节。在与三郎朝夕相处的日常生活中,他常常会让你有许多感动。比如说,他不要我称他陛下,说他在众弟兄中排行老三,让我就叫他三郎。他也从不管我叫爱妃呀臣卿呀,而是唤我“环儿”。从这称呼中,让你感受到的不是帝后等级森严,而是夫妻恩爱缠绵。再比如,我自幼爱好音乐歌舞,他为了讨我欢心,专门在长安宜春北院,选取宫女数百人,组建起一支“宫廷乐队”。还把当时著名的乐师马仙期、李龟年、贺怀智等一起请进来,进行辅导排演。因为宜春北院里长满梨树,梨花盛开,梨香四溢。所以后人就把戏班子戏场子称作梨园,唐玄宗也就成为梨园弟子们公认的祖师爷。
《旧唐书》里记载,有一次,玄宗倡议用内地的乐器配合西域传来的五种乐器开一场演奏会。当时贵妃怀抱琵琶,玄宗手持羯鼓,轻歌曼舞,昼夜不息。对此,白居易有诗为证:“缓歌曼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杨玉环还是个击磬高手,她演奏时“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声,虽梨园弟子,莫能及之”。玄宗命人采蓝田美玉雕琢为磬,上面装饰着流苏之类,以金钿珠翠珍怪的东西杂饰……制作精妙,一时无双。
在对音乐的共同爱好中,两人情投意合。《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的得意佳作,杨玉环根据此曲,把它编排成舞蹈,依韵而舞,歌声婉若凤鸣莺啼,舞姿翩若天女散花,深得唐玄宗曲调的意境和情韵。玄宗兴奋不已,亲自为其伴奏。唐玄宗和杨贵妃真称得上是夫唱妇随鸾凤和鸣。俗话说:千古难得是知音。俗话还说:姻缘不是寻觅到的而是碰撞到的。杨玉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竟然意外得到了唐玄宗这么个知音。“人生得一知音足矣,斯当以手足待之!”
杨玉环又说:我不像长孙皇后那样贤淑明德,作为唐太宗政治联姻上的得力助手,创造了清明盛世的“贞观之治”;我也没有顺圣皇后武则天那么大的政治抱负,要成为君临天下的女皇。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我没有什么大志向,我向往的就是男欢女爱,白头偕老。我既然入了帝宫,我唯一的念头就是紧紧地捉住我的三郎不放手。
我说:我在《旧唐书》上看到记载有这样的字句:“太真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每倩盼承迎,动移上意。”《新唐书》上说:“冶其容,敏其词,婉变万态,以中上意。”都是说你不仅是靠相貌美艳过人,主要还“智算过人”,有眼色,有心计,善于揣摩圣意。而且是刻意奉迎,“以中上意”。
我说:我在一些野史、外传之类的民间演义中看到,你总会想出许多新鲜点子来,让唐玄宗玩得忘乎所以。比如说你发明了一种叫“风流阵”的玩法,让玄宗领上百十余个小太监,你领上人数对等的宫女,列为阴阳两阵,将锦帛缚在竿头做旗帜。另有一班小黄门,在台阶下击鼓鸣金,做两阵进退之号令。今天阴盛阳衰,明日又阳盛阴衰,凡打败的一方,都要罚饮酒一大杯。击鼓时,小太监和宫女们扭打在一处。一幅堕冠横钗的狼狈样子,玩得唐玄宗乐不可支、乐此不疲。
我说:尤其让我拍案叫绝的是,据乐师贺怀智的回忆:一天,唐玄宗与亲王下棋,贺怀智在一旁弹琵琶助兴。说你抱了只波斯猫站在一边观棋。眼看着唐玄宗就要输棋,龙颜红一阵白一阵极为难堪。这时只见你不动声色,猛地将怀里的波斯猫往棋盘上一扔,棋盘顿时乱七八糟。唐玄宗很是赞赏你的急中生智,把他解出困境。
杨玉环抿着嘴笑:那可不是什么心计,是天性。就是一霎那间,一个女子的敏感和直觉。我不是一个有城府的女子,如果我会审时度势权衡轻重,就不会那么任性发脾气,惹得龙颜大怒,两次将我逐出宫门。那可是会惹来杀身灭门大祸的愚蠢。
四、情敌之谜
在《揭秘杨贵妃被唐玄宗赶出宫的两次出轨事件》[3]一文中,作者讲述了杨玉环两次被逐出宫的细节。
第一次出宫:
这一年的七月,唐玄宗因为杨贵妃“妒悍不逊”,一怒之下,把杨贵妃打发回娘家了。谁都知道,皇帝后宫美人无数,彼此嫉妒也是后妃的常态。那么,让杨贵妃如此嫉妒的人是谁呀?就是那个叫梅妃的女人。根据《梅妃传》的记载,梅妃姓江,叫采苹,是福建人。她入宫比杨贵妃还早呢。当年武惠妃去世,唐玄宗不是闷闷不乐吗?高力士就到全国给他海选美女,还没选到杨玉环呢,先在福建发现江采苹了。江采苹不光长得漂亮,也是个才女,九岁就能背《诗经》,长大了更是擅长诗赋。因为有文化,所以比较风雅,特别喜欢清丽脱俗的梅花,把自己屋子周围都种上了梅树,所以唐玄宗才管她叫梅妃。梅妃刚入宫的时候也特别得宠,但是,后来杨贵妃不是来了吗?一山难容二虎,两个人之间难免就彼此嫉妒起来了。这两个美女长得一肥一瘦,就开始彼此进行人身攻击,杨贵妃管梅妃叫梅精,梅妃管杨贵妃叫肥婢。当然,斗到后来,杨贵妃逐渐占了上风了,梅妃也就逐渐被冷落。可是,唐玄宗不是风流天子吗?偶尔旧情难忘,又去私会梅妃,结果让杨贵妃抓了个正着,对唐玄宗连损带挖苦,这可把唐玄宗惹恼了。
……玄宗他生气啊,我好歹也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是应该的。当年武惠妃那么得宠,唐玄宗不是照样生了三十个儿子、三十个女儿吗?可见没少寻花问柳。怎么到你杨贵妃这里就不行了呢!你一个妃子,难道还敢管皇帝不成!唐玄宗生气了,怎么处理这个不懂事的妃子呢?他下令,把杨贵妃送回娘家!可是,杨贵妃的亲生父亲和养父都早死了,哪里算是娘家呢?杨玉环还有一个堂哥叫杨銛。既然父亲死了,那么长兄如父,哥哥家就是娘家,送他们家去了。自从杨贵妃得宠之后,哥哥杨銛可没少沾光,官至三品,现在看妹妹被送回来了,杨銛可傻眼了,这是什么意思啊?皇帝休妻了?
杨家这里慌成一团,唐玄宗那里呢?他也慌了。心慌啊。气头上把杨贵妃送走了,可是送走之后呢?唐玄宗一下子又觉得身边空下来了。杨贵妃在的时候,他背着贵妃跟那些宫娥偷偷调情,倒是充满了冒险的快乐。现在杨贵妃一走,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宠幸任何一个美人了,他反倒觉得没意思了。武惠妃刚死的时候那种凄凉孤寂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受不了了。人不是早晨送走的吗?眼看到了中午,该吃饭了,宦官把御馔端了上来,唐玄宗哪里吃得下去啊!不吃饭还不要紧,要命的是,他看周围谁都不顺眼了。这可苦了身边伺候的宦官了,也不知哪句话哪个动作就会惹恼皇帝,怎么做都不对,一会就挨一顿鞭子,吓得小宦官都不敢到皇帝身边来了。这怎么办呢?高力士是老奴才呀,最明白玄宗的心意了。眼看着皇帝如此烦躁不安,他知道,皇帝这是后悔了。但是,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这时候就缺一个人来转圜。怎么办呢?高力士就上奏唐玄宗:贵妃刚打发出去,她哥哥家肯定也没有来得及预备接待,这一回家肯定是衣食不周啊,不如把贵妃院里的所有陈设、玩物都送到杨銛家吧?算是投石问路,探探皇帝的口风。唐玄宗心里正惦记着杨贵妃呢,听高力士一说,正中下怀,马上同意。一共送了多少东西过去啊?《资治通鉴》记载,足足送了一百多车。这还不算,唐玄宗当时不正吃午饭吗?他对高力士说了,光送用的东西哪行啊,把我的御馔分一半,也给贵妃送去吧。高力士一看唐玄宗就这点出息,心里简直笑翻了。既然皇帝的态度已经清清楚楚,那接下来高力士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吃完饭,再磨蹭一会不就到晚上了吗,皇帝今天已经没吃好饭了,总不能再睡不好觉吧。这时候,高力士又上奏了,说贵妃在家闭门思过已经一天了,想来对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惩罚不是目的,教育才是目的,既然教育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是请皇帝把贵妃迎回来吧。别看唐玄宗当时在朝廷里听不进意见了,对高力士这个提议他可是从谏如流,马上采纳。那怎么接回来呢?唐朝可还是实行宵禁制度的,一到晚上,宫门也关了,各坊的坊门也关了,谁也不许到处走动。这难不倒唐玄宗,他亲自批条子,让禁军去接,皇帝的禁军执行公务,什么门敢不给开呀!可能有人要说,这么兴师动众干什么呀,等第二天早晨再接不也一样吗?可是,唐玄宗当时可是度日如年啊,一分钟也不想多等了,再说了,他也害怕等到天亮。趁着天黑迎回来,就算是丢脸,也只有宦官、禁军这些自己人知道;要是大白天去迎,不是天下人都知道了吗?刚刚把人送回去就又迫不及待的接回来,唐玄宗也丢不起这个面子。
皇帝派人去接,就等于已经先认错了,杨贵妃怎么表示啊?根据《旧唐书·杨贵妃传》的记载,她回宫之后,“伏地谢罪”,也主动认错了。玄宗一看,这不是给我面子吗?更加高兴了,赶紧一把拉起来,安慰了好半天。
第二次出宫:
可是,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错误也总是犯了再改,改了再犯。四年之后,唐玄宗天宝九载二月,唐玄宗又一次把杨贵妃送回娘家了。这次又为了什么呢?《资治通鉴》只写了简单的六个字“杨贵妃复忤旨”。到底什么才叫忤旨呢?
……宫闱密事的神秘性就在这里,真实原因可能永远是个谜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这次杨贵妃的过错比较大。为什么呢?从唐玄宗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了。上一次出宫的时候,玄宗不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当天就把杨贵妃接回来了吗?可是这次,唐玄宗似乎很是沉得住气,送回去之后,再没什么表示了。这下子,杨家可着了急了。如果贵妃失宠了,他们不也得树倒猢狲散吗?怎么办呢?眼看皇帝在气头上,娘家人不好出面,找个说客吧。找谁呢?当时有一个户部郎中叫吉温,伶牙俐齿,心机深沉,是个八面玲珑的家伙。杨家就托他去游说唐玄宗了。吉温跟唐玄宗说:“妇人识虑不远,违忤圣心,陛下何爱宫中一席之地,不使之就死,岂忍辱之于外舍邪?”杨贵妃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陛下想杀就杀,没有问题。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妃子,你就是让她死也得在宫里死,怎么忍心让她在外面忍受羞辱呢?唐玄宗一听吉温这样说,大为感动,又绷不住了。赶紧派一个宦官去看杨贵妃。而且,跟上次一样,还是把御馔分了一半给杨贵妃送去。
唐玄宗派宦官看杨贵妃去了,杨贵妃什么反应啊?她哭得和泪人一般。本来,玄宗这次把她赶出宫,几天都没搭理她,杨贵妃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现在一看见宦官,知道皇帝还在想着她,杨贵妃能不哭吗!光哭还不够,杨贵妃当场剪下一缕头发,交给宦官,说:“妾罪当死,陛下幸不杀而归之。今当永离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赐,不足为献,惟发者父母所与,敢以荐诚。”古代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非常重要。所以,结婚的时候,新郎和新娘把头发系在一起,叫结发;男女定情,信物也往往是一绺头发。现在杨贵妃是拿这绺头发跟玄宗诀别了。唐玄宗一看见杨贵妃的一缕青丝,所有的怨气啦,不满啦,矜持啦全都跑到爪哇国去了,他哪里真舍得跟贵妃诀别啊!没办法,还是高力士出面,又把杨贵妃给接回来了。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玄宗对杨贵妃从此“宠待益深”了。
关于梅妃,我还看到这样的文字:
梅妃自此西阁一幸,好几年不见玄宗。荒苔凝碧,垂帘寂寂,再也没有宦官奔走传讯,再也没有宫娥把盏侍宴,深宫孤单凄凉,梅妃整日藉花消愁。忽听到岭南驰到驿使,还以为是赍送梅花给她,芳心窃喜,经询问宫人,才知是进鲜荔枝与杨妃,越发唏嘘难过。默思宫中侍监,只有高力士权势最大,很得玄宗亲信,若欲再邀主宠,除非此人出力不可。梅妃思来想去,便命宫人请来了高力士,梅妃问道:“将军曾侍奉皇上,可知皇上还记得有江采苹么?”高力士道:“皇上自然是惦念南宫,只因碍着贵妃,不便宣召。”梅妃道:“我记得汉武帝时,陈皇后被废,曾出千金赂司马相如,做《长门赋》上献,今日岂无才人?还乞将军代为嘱托,替我拟《长门赋》一篇,以求圣上能再重顾于我。”高力士恐怕得罪杨妃,不敢应承,只推说无人解赋。又说娘娘善诗赋,何不自撰。梅妃长叹数声,援笔蘸墨,立写数行,折起来,并从箧中凑集千金,赠与高力士,托他进呈。力士不便推却,只好持去,待杨妃不在时悄悄地呈与玄宗。玄宗展开一看,题目是《楼东赋》。赋写得凄婉无比,令人读之黯然。
玄宗反复看过,想起梅妃的种种好处,心里很是怅然,但又不敢去见梅妃,便令力士密赐梅妃珍珠一斛。梅妃拒绝了珍珠,并又写了七绝一首《谢一斛珠》,托力士带回,再呈玄宗。玄宗又复展览,但见上面写着:“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唐玄宗读后怅然不乐,令乐府为诗谱上新曲,曲名叫《一斛珠》。(这首诗曾由歌德从英译本译为德文、发表在《艺术与古代》杂志上,是中国古诗最早译为德文的一首)玄宗正在吟玩,忽然杨妃进来将诗句从玄宗手中夺去,杨妃看完掷还玄宗,又见案上有一薛涛笺,笺上写着《楼东赋》一篇,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不禁大愤道:“梅精庸贱,竟敢做此怨词,毁妾倒情有可原,谤讪圣上,该当何罪?应即赐死!”玄宗默然不答。杨妃再三要求赐死梅妃,玄宗道:“她无聊做赋,情迹可原,卿不必与她计较。”杨妃却缠着玄宗赐死梅妃,还算玄宗有良心,念及旧情,没有照做。
我以杨贵妃杨玉环与梅妃江采苹的这段你死我活的情斗传闻,求证于杨玉环:我问句当问不当问的话,你别生气。在你与梅妃争宠的这件事上,可是大大影响了你的形象。你与梅妃,“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下手也未免太狠了些!必欲置情敌于死地?
没曾想,杨玉环的回答大出我之所料。
杨玉环说:我其实何须做什么辩解,这真应了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了说我是个醋坛子醋瓮醋缸,干脆编造出这么个子虚乌有的梅妃江采苹。可历史上有这么个人吗?根本没有。你看《旧唐书》还是《新唐书》,有关于梅妃的记载?没有!你看《资治通鉴》还是唐朝的笔记小说,也没有关于梅妃的只言片语。我知道,最早记载梅妃事迹的传奇小说《梅妃传》,出现在南宋,这时候距离唐玄宗时代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后来此书收录于陶宗仪的《说郛》 和顾元庆的《顾氏文房小说》。但书上连撰者的姓名都不题,只拿个无名氏做搪塞。你想,一个连真名都不敢署的人,对自己说的话会负责任吗?后来集成的 《全唐诗》里,还收了所谓梅妃作的诗《谢一斛珠》。再后来,宋代诗人刘克庄亦有咏《梅妃》诗;明代乌程人吴世美根据《梅妃传》 创作有《惊鸿记》传奇,因剧中写梅妃之“惊鸿舞”,故名《惊鸿记》;明清两代关于隋唐的一些历史小说如《隋唐演义》等均有梅妃故事;清代著名戏曲家洪升的《长生殿》也写到梅妃;蔡东藩《唐史演义》中,也有梅妃故事;连篇累牍似乎言词凿凿,其实都是以谬传谬。还是鲁迅先生有一双火眼金睛,看出了问题。他在《稗边小缀》中认为,传后无名氏跋文“亦伪”,故仍“次之宋人著作中”。还说了这样的话:“盖见当时图画有把梅美人号梅妃者,泛言唐明皇时人。”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实为作者“因造此传”。既然梅妃这么个对立面就根本不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又是吃得哪门子醋?
我说:好,否定的彻底。既然假想敌梅妃都不存在其人,那你的二次被逐出宫廷,也是文人的生花妙笔牵强附会?
杨玉环说:我两次被逐出宫门确有其事,这在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中都有记载。我确实因女人的妒火中烧而惹恼了三郎,两次被逐出宫门。但这种妒火,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对象,所以也就成为一种“无名之火”,说不上在什么时候,因一个什么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就突然爆发了出来。像是火山的喷发。这种情形,常弄得三郎莫明其妙张口结舌。我被逐出宫门事件,只不过是其中比较厉害的两次。
杨玉环又说:你别听白居易老夫子说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可能吗?哪个皇帝三宫六院不花心?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更何况唐玄宗这样的风流天子。我给你随便举两件宫廷秘闻:开元初年,玄宗每御幸一个宫女,就在宫女的手臂上标下印记,印文是“风月常新”四个字;印好后再抹上桂红膏,以后水洗也不会褪色。宫女太多了,有时候难以取舍该由哪一个宫女亲近“龙体”,宦官们便想了一个办法:把宫女召集起来,当众掷骰子,得胜者便去侍夜。于是宫中私下把这种骰子叫做“剉角媒人”。唐玄宗的后宫,何止“三千佳丽”,他那欲壑难填的“尝鲜”心理,每年都要派出专门的“寻花使节”,到全国各地去选美。在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座宫中,在东都大内、上阳两座行宫,收藏的美女四万也不止。面对这样一个“阅尽人间春色”“让天下充满爱”的风流天子,你还会有一点安全感吗?你每时每刻都是在惶恐不安的焦虑中度日如年。在外人看来,好似每日里都喝酒泡澡,寻欢作乐,谁人知这是今日有酒今日醉、但愿长醉不愿醒的醉生梦死。谁知道过了今天,明天是个啥模样?!梅兰芳的一出京剧《贵妃醉酒》就是我生平的一个形象写照。你说,天天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这样一种状态下,人能有好心情好脾性吗?
我说: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哲学,就是对“生命存在”状况的理论阐述:不确定的人生,总是处于焦虑之中。人的焦虑有两种,一种是有具体对象的焦虑,它是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对自己形成威胁而产生的焦虑,解除这一焦虑的办法,就是针对性地设计防范措施;另有一种焦虑是没有任何具体对象的焦虑,产生于无影无形的生存压力,就是鲁迅所说“无物之阵”。因为失去了化解的目标,所以,此种焦虑,才构成了生存形态的最严重危机。“此情无计可消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杨玉环说:我听不懂那么深奥的哲学理论,我心中常会涌起李商隐的诗句:“君思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你不管是得宠还是失宠,都是在忧患焦虑中挣扎。“君恩无常”是古代嫔妃产生焦虑的根本原因。没有几个皇帝不是喜新厌旧的好色之徒。对任何一个人的专宠都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总将新桃换旧符”,总会有新的美女取代“昔日黄花”。一旦失宠,别说普通的嫔妃,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咀嚼“红颜未老恩先断”的苦果。
杨玉环又说:女人不是天生嫉妒毒辣,是后宫那样的特殊环境造就的。皇帝只有一人,今天你不斗倒她,明天她就斗倒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斗行吗?李白有诗说得好:“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就是这样一种心理潜台词,不时会突然间就点燃了无名之火。
我:对于你的两次出宫事件,我可能有着不同常人的解读:正是由于这两次“有惊无险”“失而复得”的经历,你俩在对方心目中,都以一个新的形象出现:本来,在唐玄宗看来,你只不过是一个贵妃一个漂亮女人;现在,他发现,你对别人百依百顺的皇上也敢赌气使性。身居皇宫,居然不懂逆来顺受,不计后果保留个性。这是一种人性的回归。这样的个性在后宫实在是凤毛麟角,对于久居帝王之尊的玄宗来说,不啻是认识了一个“新型人类”。有了这样的认识,唐玄宗对你的感情一下子得到了升华。另一方面,在你杨玉环的心中,唐玄宗的形象也变了。本来,你只知道玄宗拥有对一切人生杀予夺的权力,可以左右自己的生活,现在你发现,这个皇帝也有着凡夫俗胎的七情六欲,也有着一个正常人的感情。原先他与你帝王和后妃的关系变了,你们像一对平常夫妻一样吵架拌嘴,吵翻之后,又像正常百姓夫妻,“船头上吵嘴船艄上好”。暂短的分开,激起更为强烈的思念。吵嘴,成为平淡生活的一种调味品。总之,皇帝已从九五之尊的云端降落,而妃子的侍驾也升华为真情实意,少了虚与委蛇。这大概正是你与唐玄宗的爱情故事感人之处,也才激起历代文人无限想象的空间,撰写出那么多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五、谗言之谜
关于李白与杨玉环的关系,有着许多传说和歪批。略列一二:
在《揭秘杨贵妃与唐玄宗、李白之间三角恋的真相》[4]一文中,作者写下这样的文字:
由殷桃、黄秋生主演的电视剧《杨贵妃》在湖南卫视热播,剧中杨贵妃与李白扑朔迷离的暧昧关系成了一大看点也备受争议。
……从李白的诗歌可以看到,玄宗每次携杨贵妃游玩,都喜欢让李白跟随左右,吟诗佐兴。天宝元年十月,玄宗携杨贵妃往骊山泡温泉,李白跟着去了,完后写了《侍从游宿温泉宫作》等诗;次年初春,玄宗在宫中娱乐,李白奉旨作《宫中行乐词十首》(今天只能看到其中的八首);仲春,玄宗游宜春苑,李白也去了,奉诏作《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暮春,玄宗与杨贵妃于兴庆宫沉香亭赏牡丹,玄宗想要听新词入曲的演唱,命李白作《清平调词三首》;入夏,玄宗泛舟白莲池,李白作了《白莲花开序》;此外,《春日行》《阳春歌》等诗,大约也是陪侍应制之作。
李白在朝廷充当文学侍从的一年多里,陪着玄宗和杨贵妃到处游玩。据此可以推测,李白是见识过杨贵妃的美貌与歌舞才艺的……倘若说,擅长歌舞、精通音律的美人杨贵妃对诗歌才华(按原文如此)的李白无动于衷,恐怕也不合情理。才子与佳人相遇,虽然没有传出任何绯闻,但是,合理想象一下,惺惺相惜之情应该是有的。
在《杨贵妃与李白的绯闻真实吗?》[5]一文中,作者对李白与杨玉环的关系做了这样的推论: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李白那 《清平调词三首》!这首千古流传的诗篇,尽管还只是“孤证”,却是铁证!其实也不是“孤证”,李白还有两首诗 《长相思》:(一)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二)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同在长安,让伟大的诗人如此摧肝裂肺,但是却咫尺天涯,又近又远、相隔云端的如花美人,究竟会是谁呢?许多历史学家和文学家曾经多方考证,认为这首诗(尤其是第一首)一定有寄托。我以为,确实是有寄托,显然,那个让大诗人“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的美人,其实不就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天仙一般的美人杨玉环——杨贵妃吗?第二首《长相思》写作在后,这两首非同时所作,李太白全集中分排在卷三和卷六。但异曲同工的是,这两首诗不仅题目相同,连内容也在似乎相互映唱,仿佛是两个饱受相思之苦的情人之间的内心独白,是两颗心苦苦相互思念的真实写照,一映一和,成为李诗中最温柔最动情的千古绝唱。后一首诗其实是想象杨玉环对自己的思念。这么一解释,我们对二首《长相思》的背景、写作意图,应该就一目了然,一通百通了。不是么!因此我的结论出来了:如果说《清平调词三首》是诗仙李白写给杨玉环的情书,那么《长相思二首》就是杨玉环和李白“环白恋”的记录和证明。我认为:不排除是杨贵妃对李白多次抛媚眼,所以被唐玄宗吃醋而逐出朝廷。
这是一种说法。李白是因唐玄宗吃他的醋而被逐出宫廷。这倒是颇为吸引眼球的具有帝王宫闱才子佳人双重看点的三角恋爱故事。
还有一种说法:
先前开元年间宫禁中种着红、紫、浅红、通白颜色不同的名贵木芍药,就是今天的牡丹花。玄宗移植到兴庆池东沉香亭的前边,等到木芍药盛开的时候,玄宗诏选梨园弟子演奏十六种乐曲,名乐师李龟年在歌坛久负盛名,他手捧檀板正要唱歌。玄宗说:“赏名花,对妃子,怎么可以再唱旧乐词?”接着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写了《清平乐词》三篇。这三首著名的词表面上写牡丹,其实写的是杨贵妃的天资绝色。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第二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第三首:“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于是李龟年捧词唱歌,梨园弟子按调抚丝竹,杨贵妃手持玻璃七宝杯,杯里面盛满了西凉州出产的葡萄美酒,笑着接受了李白的恭维。玄宗调紫玉笛按声倚曲。每当曲子演奏一遍将换的时候,他便拖长了声调来讨杨贵妃的欢心。但是高力士以为李白脱靴为耻,过了几天杨贵妃重吟李白写的词,高力士诋毁李白说:“老奴还以为妃子听了李白的词怨入骨髓,却不料像这样拳拳珍爱。”杨贵妃大惊问:“李学士的词怎么了?”高力士说:“以汉朝的赵飞燕比喻妃子,太过分了。”杨贵妃由此而嫉恨李白。唐玄宗曾经三次想重用李白,因为杨贵妃的缘故而罢手。
在《李白对唐玄宗宠幸杨贵妃的讽谏》[6]一文中,这层意思就写得更为明确了:
……通过对李白《阳春歌》《宫中行乐词》《乌栖曲》《古风》其二、四十三、《古朗月行》《春日行》《雪谗诗赠友人》等诗的具体分析,认为上述诗篇都是李白对唐玄宗的讽谏之作。这些诗作不仅大胆地揭露了天宝时期的唐玄宗倦于朝政、宠幸杨贵妃的荒淫享乐生活,指出了他这样做已经给当时政治上带来的严重危害,而且还提出了宠幸杨贵妃将会带来亡国之灾的警告。李白对唐玄宗的再三讽谏,体现了李白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和忧虑,更表现了李白忠诚无畏的品格。
这是另一种说法:李白被逐出宫是因为他对唐玄宗与杨贵妃的关系给予辛辣的嘲讽,惹得杨贵妃向唐玄宗进了谗言。此两种见仁见智的说法,都与李白那三首脍炙人口的《清平乐》有关。同样的诗作,却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
我问杨玉环:由于李白的诗才诗名,我对史籍外传甚至民间戏言中关于你与李白之间关系的描述,都格外予以关注。我当然不会相信关于你与李白的流言蜚语,这在现实中完全没有可能。这种说法,反映出的是对你婚配的打抱不平,为什么如花似玉的年龄就要去侍奉一个花甲之人,所以才想象出这么个“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我们且不去理它。关于另一种说法,李白被逐出宫是由于你向玄宗进了谗言,这一说法流行很广。我看《新唐书·李白传》就是持这一说法。说李白没有得到玄宗的任用,被逐出长安,根源在于杨贵妃的屡次“沮止”。原因就是《清平乐》诗中“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词句。在《警世通言》一书中,写有“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一章,就详尽地讲述了高力士因忌恨于李白让他当庭为之脱靴,而拿了《清平乐》诗句大做文章,挑唆你说是李白以赵飞燕讽喻了你。说得有鼻子有眼。我相信其中必有些蹊跷,实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玉环:我确实是很敬慕李白之才,在我们那个时代,李白的潇洒飘逸,就赢得诗仙一说。“一袭长衫青风过,一剑一酒天下游。御剑乘风千秋名,万世举眉齐声吟”。我还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能背诵他的许多诗句。又有谁对李白汪洋恣肆之才会不产生爱慕之情呢?我印象极深,李白和玄宗初次见面,当时玄宗正在用餐,听说李白来了,赤着个脚跑到李白面前,把李白拉到龙案旁,给他盛了一碗汤。玄宗的举动把李白给吓傻了,愣在了那儿,一动不动。谁见过皇上这样对待臣下的?就是礼贤下士尊重读书人,也没有这样做的。我听玄宗说,他当时一见李白,长就一副仙风道骨,感觉“恍若天人”。由此可见,李白在当时就很让人肃然起敬。但这种爱慕之情,跟什么“三角之恋”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杨玉环又说:那时候,李白的身份不过是个“翰林应召”,说白了就是随时听从召唤,用诗词娱乐皇帝及嫔妃。说高力士挑拨的那首《清平乐》,不就是一句“可怜飞燕倚新妆”吗?我难道弱智到听不出李白诗句中的真实含义?当时在唐朝,凡是有一点文化知识的人都知道,“飞燕”这个词语是用来形容一个女孩子长得漂亮。飞燕指的是赵飞燕,是汉成帝的宠妃,后来位列皇后之尊。她本名叫赵宜生,因其舞姿轻盈如燕飞凤舞,所以宫人都称呼她“飞燕”,倒把她真名忘记了。我自幼熟读诗书,这点历史知识和文化修养还是有的。李白用“飞燕”一词,不论是形容相貌还是比喻舞姿,实际上都是对我的刻意奉承,完全是出于一种讨好的动机。我还会吟诵李白赞叹赵飞燕诗中的词句:“飞燕皇后轻身舞,紫宫夫人绝世歌。”你分析,鉴于上述心理,就算高力士从中挑唆,我就会这边锣一响,那边就顺竿上,给人当枪使?
杨玉环又说:越是有才华的人,越渴望着能有一个得以施展自己才华的舞台。李白虽然桀骜不驯、恃才傲物,但他也不能完全超越当时“学而优则仕”的窠臼。和当时唐朝绝大部分的文人理想一样,李白的梦想就是“长风破浪应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出将入相做“帝王师”。只不过不屑于走一般文人趋之若鹜的科举之途。那时朝里盛传李白与迦叶司马的对话:迦叶司马问道:“以青莲高才,取青紫如拾芥,何不游长安应举?”李白道:“目今朝政紊乱,公道全无,请托者登高第,纳贿者获科名。非此二者,虽有孔孟之贤,晁董之才,无由自达。白所以流连诗酒,免受盲试官之气耳。”他自绝了应试科举之途,可总还是要想办法进长安,想办法得到玄宗的赏识。我听说,李白为了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走过一条十分坎坷曲折之路。你知道,道教在唐朝是非常兴盛的,原因很简单,唐高祖李渊拜老子李耳为祖先,因为他们都是李姓人,而李耳又是道教的创教人,所以道教被定为唐朝的“国教”。当时有一个在道教中重量级的人物,他叫元丹丘,与皇亲国戚上层权贵都有很密切的联系,而恰好李白与这个元丹丘的关系特铁。李白在仕途碰了不少钉子后,把自己怀才不遇的苦衷说给元丹丘听,元丹丘当即就拍胸脯承诺,把李白引荐给朝廷。可是,元丹丘与唐玄宗并没有直接联系,他是走了一条“曲线救国”的路。他把李白引荐给了一个人,玉真公主,就是玄宗的亲妹妹,是个道姑。上有所好,下必趋之。当时有很多皇亲国戚都是道教成员,玉真公主就是其中之一。元丹丘给玉真公主写了封信,让李白带到长安去找她。遗憾的是李白急冲冲地跑到长安,却没能见上玉真公主一面。只是留下了元丹丘的那封推荐信。李白在长安漂泊浪迹的日子,认识了长安的风流公子张垍,张垍是宰相张悦的大儿子,又被招为玄宗的女婿,大唐的驸马。李白认为终于找到了一条通天之线。可是,张垍见了李白,一番客套之后,便把李白随便安排在郊区的一间残破的楼阁里面,让他去等消息。那地方偏得很,结果李白在那儿待了一两个月,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最后李白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便留诗一首怅然而去。这时候已到了天宝元年。大概到这时,玉真公主才看到元丹丘给她的推荐信。于是派人辗转找到李白,这才把李白推荐给唐玄宗,也才有了李白与唐玄宗的第一次见面。你说,李白的这次机遇来得容易吗?他会不百倍珍惜,而图一时嘴巴上痛快,以吟诗作赋来嘲讽,断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我:你的话我还真是闻所未闻,言之成理。那么,李白被逐出长安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呢?
杨玉环:我不知道你看过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序》一文没有?他在文中说,玄宗甚爱其才,只是顾虑经常醉酒醺醺的李白出入宫中,不经意中在外边泄露了宫闱秘闻。“恐掇后患,惜而逐之”。唐朝在许多方面沿袭汉制,汉朝的法律,外传朝中言语是大罪。我听玄宗说过,汉大臣夏侯胜一次出了朝廷,告诉外人宣帝跟他说过的话,遭到了宣帝的严厉斥责,从此不敢再说;京房把汉元帝跟他说的话跟御史大夫郑君说了,郑君又跟张博说了,张博悄悄记了下来,后来因此被杀了头。任何朝代都会对朝廷内幕严加保密的。玄宗之所以打消了一度有过的任命李白为中书舍人的念头,主要原因就是李白太爱喝酒,太容易喝醉,喝醉后嘴上又缺少把门的。
乐师李龟年记述了他奉旨去唤李白时的情形:
天子与贵妃在兴庆池东沉香亭观赏牡丹。玄宗说:“对妃子,赏名花,新花安用旧曲?”于是命梨园长李龟年召李白入宫。李龟年四处寻找也不见李白的踪迹,有人告说,你到长安街市的酒肆中找去,定能找到。于是,李龟年一径寻到长安街市的酒肆。刚到酒肆近旁,只听得酒楼上有人歌云:“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李龟年道:“这歌的不是李学士是谁?”大踏步上楼梯来,只见李白独占一个小小座头,桌上花瓶内供一枝碧桃花,独自对花而酌,已吃得酩酊大醉, 手执巨觥,兀自不放。李龟年上前道:“圣上在沉香亭宣召学士,快去!”众酒客闻得有圣旨,一时惊骇,都站起来闲看。李白全然不理,张开醉眼,向李龟年念一句陶渊明的诗,道是:“我醉欲眠君且去。”念了这句诗,就瞑然欲睡。李龟年也有三分主意,向楼窗往下一招,七八个从者,一齐上楼,不由分说,手忙脚乱,抬李学士到于门前,上了玉花骢,众人左扶右持,龟年策马在后相随,直跑到五凤楼前。天子又遣内侍来催促了,敕赐走马入宫。龟年遂不扶李白下马,同内侍帮扶,直至后宫,过了兴庆池,来到沉香亭。天子见李白在马上双眸紧闭,兀自未醒,命内侍铺紫氍毹于亭侧,扶白下马少卧。亲往省视,见白口流涎沫,天子亲以龙袖拭之。贵妃奏道:“妾闻冷水沃面,可以解酲。”乃命内侍汲兴庆池水, 使宫女含而喷之。白梦中惊醒,见御驾,大惊,俯伏道:“臣该万死!臣乃酒中之仙,幸陛下恕臣!”天子御手搀起道:“今日同妃子赏名花,不可无新词,所以召卿,可作《清平调》三章。”李龟年取金花笺授白,白带醉一挥,立成三首。
杨玉环:李白的喝酒那是出了大名的。昼夜畅饮,斗酒不醉,喝酒之后,诗才愈见敏捷,自称“斗酒诗百篇”。李白不仅有“诗仙”之称,还另有“酒仙”之称。在李白的诗中,留下了太多与酒有关的诗句:“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会须一饮三百怀,但愿常醉不愿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等等连篇累牍。所以,李白每次都是醉熏熏地去见玄宗,见了也是腾云驾雾深一脚浅一脚。时日一长,尽管每次他都能够写出锦绣诗章,但毕竟让唐玄宗心中不舒服。可是因此而怪罪或免职,又有些“投鼠忌器”,因为李白毕竟不同于一般文人,他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天下谁人不识君”。所以,唐玄宗思来想去,顾此而言他,给了李白一个“赐金放还”的圣旨。
李白成为“因酒耽搁前程”的一个典型案例。
六、祸国之谜
唐玄宗是唐王朝盛极而衰大转折中的一位皇帝。历史上对其评价,见仁见智褒贬不一。
唐玄宗初期,任用姚崇、宋璟、张九龄等忠直贤良之人为相,整顿武周后期以来的弊政,社会经济继“贞观之治”后持续发展,被后世称之为“开元之治”。历史记载下一个细节:有一段时间,宰相韩休和萧嵩共掌朝政,韩休正直,见玄宗有什么过失,总是直言谏诤;而萧嵩恰恰相反,总是顺从唐玄宗。有一次,上朝回来,唐玄宗照镜子,显得闷闷不乐,左右内侍知道玄宗还在生韩休的气,就劝说:“韩休为相后,陛下消瘦了。干脆把他罢了官,免得再受他的窝囊气。”唐玄宗沉思默想了好一阵,回答说:“我虽然瘦了,而天下人一定肥了。萧嵩来奏事,一味拣我爱听的说,他走后我心里却很不踏实。韩休虽然当时弄得我很不高兴,可晚上睡得安稳。我只能图一头。用韩休不是为了我一个人。”杜甫在《忆昔》一诗中说:“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唐人在经历了中唐的动荡之后,对“开元盛世”更为怀念。
但是,在取得这些成就后,唐玄宗沉浸于一片“明君”的赞扬声中,对于谏诤再听不进去。任用了历史上那个“口蜜腹剑”的奸相李林甫,罢免了敢于直谏的张九龄。李林甫任相长达十九年,排斥正直能干的大臣,重用一批奸佞小人。政局每况愈下。李林甫死后,又任用了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终于引发了“安史之乱”。唐玄宗一生前后判若两人的所作所为,为历史提供了王朝兴盛衰乱的“资治通鉴”。
唐玄宗由“旰食宵衣”的“英主”,转变为“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杨贵妃自然成为惑君乱国的“红颜祸水”。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二一六记载:“甲辰,禄山生日,上及贵妃赐衣服、宝器、酒馔甚厚。后三日,召禄山入禁中,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使宫人以彩舆舁之。上闻后宫喧笑,问其故,左右以贵妃三日洗禄儿对。上自往观之,喜,赐贵妃洗儿金银钱,复厚赐禄山,尽欢而罢。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上亦不疑也。”
正史中司马温公的一席话,更是坐实了杨贵妃的“罪名”。尤其其中一句“禄山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更是含糊其词地曝光了与“安史之乱”叛臣安禄山的一段暧昧。
许多野史和外传别传中,更是充斥着“杨贵妃与安禄山暧昧关系”的花边新闻:
许啸天在《唐宫二十朝演义》中,对杨贵妃与安禄山这样描述:
安禄山身体有三百斤重,原是十分肥胖的人。肥人最是怕热,他三杯酒下肚,更觉得浑身燥热,玄宗见他满脸热得通红,抓头挖耳,便命他脱去外服,袒怀取凉。谁知禄山脱去了外服,还只是汗淋如雨,玄宗命他索性把上衣脱尽,赤膊对坐。玄宗见禄山长着一身白肉,便笑说道:“好肥白的孩儿。”道言未了,高力士报说:“杨娘娘驾到!”慌得安禄山扯住衣襟,向身上乱遮乱盖,贵妃已到了跟前。禄山赤着膊,爬在地上磕头说道:“臣儿失礼,罪该万死!”贵妃笑扶着禄山的肥臂,命他起来,又笑说道:“谁家母亲不见她孩儿肌肤,何失礼之有?”禄山听贵妃如此说法,便也依旧赤着膊坐下……安禄山从此以后,不独在皇帝跟前常常赤膊相对,便是对着贵妃,一声嚷热,尽把上衣脱去。贵妃却最爱看禄山的一身白肉,见皇帝不在跟前,便是禄山不赤膊,也要命他赤膊的。
《通鉴纪事本末·安史之乱》有这样记载:
天宝十年正月三日,是安禄山的生日,唐玄宗和杨贵妃赐给安禄山丰厚的生日礼物。过罢生日的第三天,杨贵妃特召安禄山进见,替他这个“大儿子”举行洗三仪式。杨贵妃让人把安禄山当作婴儿放在大澡盆中,为他洗澡,洗完澡后,又用锦绣料子特制的大襁褓,包裹住安禄山,让宫女们把他放在一个彩轿上抬着,在后宫花园中转来转去,口呼“禄儿、禄儿”,嬉戏取乐。“洗三”是中国古代诞生礼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仪式。婴儿出生后第三日,要举行沐浴仪式,会集亲友为婴儿祝吉,这就是“洗三”,也叫做“三朝洗儿”。“洗三”的用意,一是洗涤污秽,消灾免难;二是祈祥求福,图个吉利。给小儿“洗三”自然是正常不过了,给干儿子“洗三”,大概只有杨贵妃做得出来。
李阳泉在《中国文明的秘密档案》一书中,则做了更为露骨的表达:
唐玄宗宠幸杨贵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然而,杨玉环却不甘心只占有一个皇帝,偏偏喜欢上了胡儿安禄山。安禄山为了赢得玄宗的赏识,在贵妃面前大献殷勤,他虽然比杨贵妃大十几岁,却请求给贵妃当干儿子。杨贵妃故意笑而不答。唐玄宗却鼓励贵妃收下这个“好孩儿”。自从杨贵妃当了安禄山的“干娘”,与安禄山来往就有了名分,你来我往,勾搭成奸……毕竟安禄山强壮有力,动作野蛮,刺激了杨玉环的情欲。玄宗不在时两人偷偷幽会,一次安禄山用力过猛,竟然在她的酥胸上抓出一道道伤痕。杨玉环无法向玄宗交代,只好以锦锻遮在胸前,称为“诃子”,这便是后世“乳罩”的起源,“禄山之爪”成了典故。事后安禄山私下对人说:“贵妃人乳,滑腻如塞上酥!”
我以此求证杨玉环:关于你给安禄山“洗三”之事,千年以来传得沸沸扬扬。仅从文字上看,也让人觉得确实有着“暧昧”的意味。
听我说时,杨玉环已气得柳眉倒挂,杏眼圆睁。
杨玉环:你们男人有句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人总是用一种阴暗的心理看女人。原本一件顺理成章的平常事,到了这些风流文人笔下,就成了黄色段子花边新闻。那次,玄宗让我初次见识安禄山,他就像鸡啄米向我俩磕头不止,嘴里奏道:“外臣罪该万死,有心腹之言,不敢奏明万岁和娘娘。”你当他是什么话?恕他无罪,让他说出来,他说的竟然是:“这原是臣一时孩儿之见,只因臣见了娘娘面貌,便想起臣的生母来,却与娘娘的面貌相似,是以心中万分悲伤。如今既蒙万岁和娘娘天祥宏恩,恕臣无罪,臣该万死,求娘娘收臣为养子,则虽立赐臣死,心亦慰矣。”你说说搞笑不搞笑?尽管你不难听出他的邀宠谄媚心理,但毕竟是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肥胖家伙,没有三百斤也总有二百七八,猛然就提出要当我的干儿子,当时笑得我简直把中午吃的饭也要喷出来了。安禄山自认我为干娘,自己就把关系套乎得近了一层。这个人还颇有歪才,常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给你一个惊喜。他以后不论何时,只要是我和玄宗同时在座,他对我是倒身磕头就拜,而对玄宗只是拱一拱手。玄宗惊诧地问,吾儿为何只拜母后,不拜父皇?安禄山大大咧咧地说:胡儿家,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是以不拜。说得玄宗哈哈大笑。不以为忤逆。玄宗常常拿安禄山开玩笑取乐,他也乐得装傻卖傻,以丑态搏得我俩的开心。有一次,玄宗拍着安禄山大腹便便的肚子说,吾儿腹中何物,如此庞大,莫非粪桶一个,装满了屎尿。安禄山顺嘴就答,吾皇差矣,臣腹中更无它物,只有赤心耳。他其实就是装蒜一个丑角,但是在话语言谈中,却是极有心计也极有技巧,常常能讨得玄宗欢心。
杨玉环又说:说到那次“洗三”,我原本也没当回事,只认为是安禄山诸多搞笑中的一次。压根儿没想到会演绎出这么恶心人的说法。你想,一个三十多岁的肥胖男人,却要“扮嫩”。有一次,安禄山生日的第三天,皇上赐浴华清池。他浴毕,竟让人用七色碎锦结成一个小儿摇篮,用素绢把自己裹成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卧在里面,让七八个宫女,抬到了我和玄宗的面前。安禄山奶声奶气地口唤妈妈,还叫嚷着要吃奶。把个玄宗笑得直不起腰,赶忙上前又抚又拍,吩咐高力士,还不快赏“洗儿钱”。
杨玉环还说:不知你看过姚汝能的《安禄山事迹》一书没有?那上面有对当时情景的描述:在安禄山生日的后三天,召安禄山进宫。贵妃以绣绷子绷禄山,令内人以彩舆舁之,欢呼动地。玄宗使人问之,报云:“贵妃与禄山作三日洗儿,洗了又绷禄山,是以欢笑。”玄宗就观之,大悦,因加赏赐贵妃洗儿金银钱物,极乐而罢。自是,宫中皆呼禄山为禄儿,不禁其出入。你琢磨此事,“洗三”是玄宗的一种恩宠,没有皇上的圣旨,连太子也不能随便出入后宫。那些后宫中的男人,必须是丧失了功能的太监。偏偏到我这里,在玄宗眼皮底下,就有了可趁之机?再说,安禄山当时还不是叛将,正在极力扮演忠臣。一个正在力图邀宠的臣子,敢动皇上妃子的念头?他即便有贼心,他有贼胆吗?再再说,按姚汝能在《安禄山事迹》中对“洗三”一事的记载,一切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我俩都真个色胆包天,也还不至于到利令智昏的地步吧?再再再说,姚汝能说:“玄宗观之,大悦。”我想天底下恐怕还不会有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宠爱,竟然到心甘情愿自己弄顶“绿帽子”戴吧?
我: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一向还被人们看作是严肃的正史。看来这个温国公太想为帝王提供治国借鉴的“素质教材”了,所以不惜拿了污水往红颜薄命的女子身上泼。其实,我在许多史籍中,都看到对司马光此论的质疑。清代编的《历代御批通鉴辑鉴》里,曾明确地指出:“通鉴载……考此皆出《禄山事迹》及《天宝遗事》诸稗史,恐非实录,今不取。”清代著名学者袁枚更直接地为你鸣不平:“杨妃洗儿事,新旧唐书皆不载,而温公通鉴乃采《天宝遗事》以入之。岂不知此种小说,乃村巷俚言……乃据以污唐家宫闱耶?”而关于《天宝遗事》一书,早在南宋初,洪迈先生便指出其“固鄙浅不足取,然颇能误后生”。
我说:被后世赞为歌颂了你与唐玄宗爱情绝唱的《长恨歌》,白居易的本意是要“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的。就像他《新乐府》中“鉴嬖惑”的《李夫人》一样,是持“红颜祸水”观点的。《李夫人》中写道:“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及今皆如斯。君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这不妨可看作是对《长恨歌》创作意图的一个注脚。
我还说:徐夤在《开元即事》中写下这样的诗句:“堂上有兵天不用,幄中无策印空多”“未必蛾眉能破国,千秋休恨马嵬坡。”已经对传统这一“红颜祸水”的说法提出了反驳。鲁迅对上层统治者和御用文人们奉行的“红颜祸水”的封建史学观更是给予了辛辣的嘲讽:“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是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婵害死了。”……
当我正在喋喋不休,不经意间把目光向杨玉环一瞥时,只见杨玉环早已是泪流满面,泣而无声了。
七、马嵬之谜
关于杨贵妃之死,《旧唐书》上只是廖廖几笔:“贵妃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帝不获已,与妃诏,遂缢死于佛室。时年三十八,瘗于驿西道侧。”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香消玉殒。三十芳龄尘与土,成为帝王的“替罪杨”。
我:马嵬坡成为一段爱情的坟墓。我看到,当陈玄礼奏称“国忠既诛,贵妃不宜再侍候陛下,请赐其死以塞天下怨”时,唐玄宗起初是不忍的。为你辩护说:“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最后还是高力士劝玄宗:“贵妃原是无罪,但将士已杀国忠,贵妃尚侍左右,终未能安众心。愿陛下俯从所请,将士安,陛下亦安了。”我能够想象到,玄宗猛然间面对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要让他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狠下杀手,内心一定是非常矛盾、非常痛苦的。
高力士的话说得太透彻了,如果不杀你,将士们恐怕就要连玄宗也一起杀掉了!于是,一个严峻的时刻摆到了玄宗的面前。白居易的诗句说唐玄宗“汉皇重色思倾国”,也许,唐玄宗真能做到“不爱江山爱美人”,但现在不再是爱江山还是爱美人的问题,现在是你能不能为了一个心爱的女人,而赔上自己老命的问题。
杨玉环:又回到那句话了,唐玄宗毕竟不是三郎。唐玄宗终究是个政治家,不是情圣。元好问有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岂是那么容易做到。裴多菲还有诗句说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应该反过来说:“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命都没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还谈得上什么爱情?唐玄宗做出的选择原本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唐玄宗让高力士把杨贵妃领到佛堂里,和杨贵妃做最后诀别。杨贵妃说:“愿大家好住。妾诚负国恩,死无所恨。”唐玄宗也含着眼泪说:“愿妃子善地受生。”礼佛之后,高力士就把杨贵妃勒死在佛堂之中。这就是白居易《长恨歌》所说:“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杨贵妃二十二岁来到唐玄宗身边,陪伴唐玄宗度过了十六年最快乐的日子,最后,又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唐玄宗的平安。绝代佳人,就这样死于非命。对于这场悲剧,清人袁枚愤然写道:“到底君王负前盟,江山情重美人轻,玉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
白居易的《长恨歌》里,还写有这样的诗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在农历七月初七,是民间传说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俗称七夕。“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唐玄宗与杨贵妃在长生殿上演了海誓山盟的一幕:
杨玉环斜倚着玄宗,低声说:“今夜双星,渡河相会,真是一件韵事。”
玄宗道:“他双星相会,一年才一次,不及朕与妃,可以每时每刻相守。”
杨玉环却无端地落下泪。玄宗十分心疼,替她拭去泪水,问她为什么事而感伤。杨玉环道:“妾想那双星,虽然一年只是一会,却是地久天长,年年皆有今日,而妾与陛下,恐怕不能似他们那样长久。”
玄宗道:“朕与妃生同衾,死同穴,这难道不是长久么?”
杨玉环黯然道:“长门孤冷,秋扇抛残,妾每阅前史,心中多有凄恻。”
玄宗急道:“朕不是如此薄幸之人,今夜可对双星起誓——”说着便携住杨玉环的手,同至案几前,拱手作揖道:“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似海深,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杨玉环亦敛衣道:“愿如誓言,若有违此盟,双星作证,不得令终。”接着她侧身握住玄宗的双手道:“今夕密誓,妾死生不负。”
言犹在耳,万事转头皆成空。
杨玉环:其实,我何尝不知,与帝王之爱,连露水夫妻都不如。所谓的“帝王一诺,驷马难追”,还有什么“君无戏言”,在爱情方面,这些话维持不了一柱香。如今的唐玄宗早已不是当年的临淄王,再没有了从玄武门夺关斩将,一直杀到太极殿的男儿豪气。徒唤奈何,竟保不住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
杨玉环还向我披露了一个此时最为隐秘细节:就在我将要离去的一瞬间,三郎复执我的手说,现在我真想禅位帝王,与你像一对患难夫妻一样去逃难。可惜悔之晚矣,我俩竟连这样一个愿望也不可得呀。后来我听说,至此,玄宗心灰意懒,我一走,他就决意要禅位给太子李亨,李亨起初不受,玄宗还说出这样的话:我年老体衰精力不逮,你不来替我分忧,就是不孝;国家正在危难之机,你不承担起拯救天下的大任就是不忠。你愿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这样,李亨才接受了皇位,是为肃宗。我相信那一刻,三郎真是把帝位看作一种不堪重负。他是真心真意想当一个平民百姓。
我问杨玉环:当在马嵬坡“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时,我想你一定非常绝望。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权倾天下的一代帝王,到头来却保不住一个自己心爱小女子的性命。
杨玉环:你恐怕想象不到,我那时倒是出奇地平静。当七尺白绫套在脖子上时,你猜,我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我心中涌起昔日的一件往事:广东岭南地区,进贡给玄宗一只白色鹦鹉,这只鹦鹉伶牙俐齿,会说人话。我和三郎都很喜欢,称为“雪衣女”。三郎见雪衣女很通神性,就让我教它念《多心经》,这只白鹦鹉竟然真能把这篇佛经吟诵下来。有一天,这只白鹦鹉突然飞到我的梳妆台上,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雪衣女昨夜梦见被鸷乌所搏。”这句话让我朝思暮想了好几天,茶食无味,一直琢磨是什么意思。我也从来没教过它这么一句话呀。后来有一天,我和三郎去别殿游玩,将雪衣女放置在步辇竿上一同去。忽然一头黑鹰从天上扑下来,将雪衣女一口啄死。你说怪不怪?雪衣女的话是这么一个预言。那时,我心上就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阴影,谁曾想,在马嵬坡果然终得应验。那一刻我一直想,也许,那只白鹦鹉就是我的象征?当年,我与三郎还给那只白鹦鹉寻了一个风景幽静之处把它葬了。如今西安附近还留有这个“鹦鹉冢”。我想,白鹦鹉再命运不测,当年还有我们为之下葬,我如今竟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如今葬花为谁人?”我的命,真正还不如那只白鹦鹉。
八、生死之谜
陆游有诗句:“原知死后万事空……”人走如灯灭,化作一缕清烟,化为一掬黄土。然而,杨贵妃杨玉环不仅生前给世人留下那么多的疑团,就是身后,是死是活,身葬何处,也成为一个谜。
《中国历史名人悬案全破译》一书,对杨贵妃的最后归宿,就列出了四种说法:
一是“死于马嵬坡”:即是前文描述的情节。高力士将杨玉环引入佛堂缢死,并召陈玄礼等人验看。还流传下一个细节:说在运尸下葬之时,杨贵妃一只锦鞋掉落,被一个老太拣拾。后这个老太以这只锦鞋示游人观看,每次收百钱,据此发财。这是比较流行的一种说法;
第二种说法是俞平伯的考证:他认为,马嵬兵变一年后,唐玄宗重返长安迁葬杨贵妃,却找不到了杨的尸首。“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由此俞老先生推断,当时很可能使了掉包计,以侍女代死。在混乱中杨贵妃得以逃生。对于验尸云云,俞老先生给出的解释是:陈玄礼处于当时情景,绝不会认真验看。出于形势无奈,陈玄礼以一个军人,叛迫皇帝裁后,已属大逆不道,如再仔细验看贵妃遗体,亵渎之罪大矣。后来杨贵妃隐匿到女道士院。真正成为“杨真人”。这也是前缘后世的因果报应;
第三种说法是杨贵妃死于乱军之中:主要见于一些唐诗中的描述。李益七绝《过马嵬》和七律《过马嵬二首》中有“托君休洗莲花血”和“太真血染马蹄尽”诗句,说明杨玉环死于乱刃。杜甫《哀江头》有“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之句,“血污”二字暗示非缢死于马嵬驿,因为缢死是不会有血的。张佑《华清宫和杜舍人》的“血埋妃子艳”;杜牧《华清宫三十韵》的“喧呼马嵬血,零落羽林枪”;温庭筠《马嵬驿》的“返魂无验表烟灭,埋血空生碧草愁”等,似乎都在证实着这一说法;
第四种说法是说杨贵妃漂流到了国外:来自日本民间和学术界,认为杨玉环逃亡日本,马嵬驿杨玉环并没有死,在唐玄宗南逃川蜀的途中,寿王李瑁是负责后勤保障。他岂能眼睁睁看着杨玉环丧命。是在他的精心安排护送下南逃,扬帆出海,飘至日本。日本久谷町久津,至今还保存着许多杨贵妃的庙宇、坟墓、传说、器物。并传说她在日本的政坛上又活跃了三十年,到六十八岁才死去。日本山口县号称“杨贵妃之乡”,建有杨贵妃墓。1963年有一位日本姑娘向电视观众展示了自己的一本家谱,说她就是杨贵妃的后人。甚至连在中国颇得人气的日本著名影星山口百惠也自称是杨贵妃的后裔。
白居易《长恨歌》中“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的诗句,留存下千年贵妃生死之谜。
我: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好像人间蒸发,冥府失踪。你倒底是生是死,人躲何处,魂归哪里?
杨玉环:你还记得白居易《长恨歌》中最后的描写吗?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 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 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 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 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 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 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 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 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 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 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 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 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 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 天上人间会相见。
白居易这么一个写实主义的大诗人,这段详尽的描绘,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其实,亡命日本,这才是最接近真实的传说。日本有《中国传来的故事》,说得就是这件事。其实当时,也确实在佛堂前自缢,那一刻我已经断绝尘念,这个纷扰污浊的尘世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只是闭过气去处于昏迷状态。当时兵荒马乱,人们还要急急逃亡,也顾不及验尸细查,是我的好姐妹谢阿蛮和琴师马仙斯帮助我,先是秘密向东南方逃去,来到襄阳,后又漂泊到武汉,下扬州,最终在日本遣唐使团团长藤原刷雄的帮助下,搭上日本使团回国的大船,漂洋过海,到了日本山口县的久津[7]。前几年,日本著名影星山口百惠不是还公开说自己就是我的后代吗?如果是八竿子也挨不上边的人,哪会随便认一个外国人是自己的祖宗?其实当年,我也让谢姐和马师把这个消息透给唐玄宗,所以也才有了唐玄宗派方士到日本来寻我。你想,唐玄宗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如果不是得到确切消息,真会痴迷到让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傻找?只是这件事在当年讳莫如深,所以白居易老夫子才在《长恨歌》中语焉不详写下那段海外仙岛传奇。地点是假托,情景倒是真切的。唐玄宗给我带来两尊佛像,我也以玉簪让方士带回。
杨玉环还说:俞平伯老先生的考证功夫确实了得。他在《论诗词曲杂著》中,对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做了考证。他认为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歌传》之本意,盖另有所长。如果以“长恨”为篇名,写至马嵬已足够了,何必还要在后面假设临邛道士和玉妃太真呢?职是之由,俞先生认为,杨贵妃并未死于马嵬驿。当时六军哗变,贵妃被劫,钗钿委地,诗中明言唐玄宗“救不得”,所以正史所载的赐死之诏旨,当时绝不会有。陈鸿的《长恨歌传》所言“使人牵之而去”,是说杨贵妃被使者牵去藏匿远地了。白居易《长恨歌》说唐玄宗回銮后要为杨贵妃改葬,结果是“马嵬坡下泥中土,不见玉颜空死处”,连尸骨都找不到,这就更证实贵妃未死于马嵬驿。值得注意的是,陈鸿作《长恨歌传》时,唯恐后人不明,特为点出:“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而“世所不闻”者,今传有《长恨歌》,这分明暗示杨贵妃并未死。俞平伯老先生竟然能在纷乱杂芜的各家之说中,真知独见。判断出我是流落海外,虽没点明地点,也够让人惊叹。
我:央视的百家讲坛,曾播出了作家叶广芩的《杨贵妃下落之谜》。叶广苓专程渡海赴日,到山口县久津村一探究竟。这里有杨贵妃的雕像、墓塔,还有资料记载:“天宝十五年七月,唐玄宗爱妃杨玉环乘空栌舟(没有橹的船)于久津唐渡口登岸,登岸后不久死去,里人相寄,葬于庙后……”这个村子是一个海流的回旋地,船正好可以在这里登陆。这番考证,似乎印证了你的说法。
九、结语:芳迹何处寻
不知不觉间,夜幕渐渐笼罩了深潭,杨玉环的影子越发缥缈虚幻。我欲待再问些什么时,杨玉环就像起初不期而遇,现在又不辞而别了。
一切似乎都未曾发生过,只有两眼深潭,在无言地诉说。
杨贵妃杨玉环,真是一个充满神秘的人物。
注释:
[1]谢燕:《蒲州女儿杨玉环》,载《山西晚报》,转载于中国经济网2009年1月6日。
[2]据《容州普宁县杨妃碑记》及元、清版本《容县志》。
[3]据深圳新闻网2010年1月25日,潘东编辑。
[4]据新华网2010年5月13日,crawl编辑。
[5]据王若谷新浪博客文。
[6]据中国李白网2004年5月25日,孟繁森文。
[7]《中国传来的故事》,载《文化译丛》198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