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与重建:斯诺的最后 30年
2011-08-15张威
张 威
(山东大学威海环境新闻与国际传媒研究中心,山东威海 264209)
媒介与大众传播研究
危机与重建:斯诺的最后 30年
张 威
(山东大学威海环境新闻与国际传媒研究中心,山东威海 264209)
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以其战地报道《红星照耀中国》而闻名于世。1940年代以后,斯诺陷入各种危机,在窘境中奔突。考察斯诺生命最后 30年中出现的重大事件,展示并分析他在此阶段出现的精神、婚姻、事业危机以及他试图杀出重围的种种努力,多侧面地反映这位“红色记者”的复杂性。
埃德加·斯诺;海伦·斯诺;美国;新闻史
导 言
在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1905-1972)67年的生涯中,1942年是个重要的分水岭:此前的斯诺已经创出了辉煌,以其遐迩驰名的《红星照耀中国》为标志,但此后的斯诺身陷事业、精神和家庭的危机,逐渐式微。尽管他曾努力尝试重振雄风,但最终未能如愿以偿。美国中国史研究专家费正清曾说,斯诺总是能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写出合适的著作[1](P.2),但这个论断却无法解释斯诺 1942年以后的厄运 ——在麦卡锡主义笼罩下沉寂了若干年后,斯诺东山再起的煌煌巨作《大河彼岸》[2]未能为他争得与当年同样的荣誉。
尽管国内对斯诺的研究汗牛充栋,但大都聚焦于他的鼎盛时期,即 1936年斯诺采写红区的事迹,而对其后的命运特别是回到美国迁居瑞士后的遭遇则缺乏足够的研究。①20世纪 80年代以来,国内有关斯诺研究的大型学术会议包括:北京1982年“纪念埃德加·斯诺逝世 10周年大会”,1985年“纪念《西行漫记》发表 50周年学术研讨会”,1997年“纪念《西行漫记》发表 6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以及“让世界了解中国——斯诺百年纪念”国际研讨会。这些会议提交的论文,没有一篇文章谈到斯诺的精神危机。见孙华《埃德加·斯诺研究综述》,《北京大学学报》(社科版),2009年第 3期,149-152页。关于斯诺生命的低潮,大多数批评家将其归咎于麦卡锡主义的迫害,而鲜有人去揭示他的个人原因。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麦卡锡主义发生在 1950年,而早在 1941年,斯诺就出现了精神危机,情绪沮丧甚至试图自杀②Edgar Snow Diary page,January 13,1941,海伦·福斯特·斯诺档案 (HFS files)。另参见 ES to“Tony”July 11,1968,ESP in“斯诺档案”(ESC),以及 Thomas,S.Bernard.Season of High Adventure:Edgar Snow in Chin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242。,这说明,斯诺生命的低潮除了政治原因外,还有很多个人因素。为什么斯诺晚年的作品无法达到《红星照耀中国》的高度,令评论界所诟病?除了意识形态的冷战,还有其他原因吗?现在证实,斯诺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关于中国的著作《大河彼岸》多有暗伤,该书对“大跃进”的乐观评价和引用的数字都是错误的。
斯诺本人及其前妻海伦 (Helen Foster Snow,1907-1997)③海伦的别名叫“Nym Wales”,爱称叫“Peg”。的日记、通信、自传是研究斯诺后期生活的最重要的一手资料④见Edgar Snow,Journey to the Beginning,New York:Random House,1958,Helen Foster Snow,M y China Years,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4。美国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大学档案馆存有“斯诺档案”(Edgar Snow Collection(ESC),美国杨百翰大学HaroldB.Lee图书馆的L.Tom Perry特别档案馆开设了“海伦·斯诺档案”Foster Snow Collection(HFSC),其中包括斯诺夫妇大量的书信、日记、通信等重要文献。,而汉密尔顿《埃德加·斯诺传》(1988)[3]、伯纳德·托马斯《冒险的季节:埃德加·斯诺在中国》(1996)[4]、法斯沃思的《从流浪者到记者——斯诺在亚洲 1928—1941》(1996)[5]以及凯丽·郎《海伦·福斯特·斯诺:一个美国妇女在革命的中国》(2006)[6]、詹姆斯·贝特兰《1930年代斯诺夫妇在中国的注释》⑤J a mes Bertram,Notes on the Snows in China during the1930s,JamesBertram Papers,Edgar Snow collection。是迄今为止研究斯诺的最重要的国际学术著述。在多方面展示斯诺的性格上,海伦的记载显得尤为重要。法斯沃思发现,斯诺的文字与其行为在有些时候是矛盾的。[5](P.4)作为斯诺晚年生活的对立面,海伦的记载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印证斯诺。
本文以上述文献为基础,沿着斯诺后半生 30年的脉络,展示并分析他在此阶段出现的精神、婚姻、事业危机以及他试图杀出重围的种种努力,以期多侧面地反映这位“红色记者”的复杂性。
多重危机下的心境
斯诺在自传《复始之旅》中称他的人生有三个重要阶段,第一阶段为堪萨斯城 (1905-1928),第二阶段在中国 (1928-1941),第三阶段在美国 -瑞士 (1941-1972)。从他的生命轨迹来看,第二阶段是他生命中最辉煌的阶段,而第三阶段,即他生命的最后 30年则充满坎坷。[7](P.1)
斯诺年轻时的理想是,“先游历世界,30岁前赚笔钱,后半辈子可以研究和写作了”。[7](P.1)1937年出版的《红星照耀中国》似乎使斯诺达到了他的愿望,他的名记者地位由此奠定,而他也的确得到了丰厚的报酬。在当时,许多西方记者步其后尘,接踵采访红区,一些历史学家竞相向斯诺请教。他被称为当代的“马可波罗”。就连美国罗斯福总统也特别召见他,与他讨论中国问题。在 1937年至 2008年间,该书再版了 167次,以 15种语言在世界发行⑥见http://www.worldcat.org/wcidentities/lccn-n50-14925.,至今仍是西方世界认识中国的基础教科书。斯诺设定的人生目标,按他自己的估计“的确是蛮容易的”[7](P.1)。
但是在 1941年 2月,斯诺决定彻底离开他生活了 13年的中国,回美国去,开始另一种生活。不仅如此,他的情绪当时极为低落,以至几乎在归国途中自杀。他回忆道:
……当我接近美国时,我为自己目光短浅而后悔,我把自己的积蓄先后花在战时工作、一本不赚钱的书和维持两地分居的家庭开销上。现在我的财产甚至比 1928年我初到上海时更少了,而我在中国赖以生活的价值是无法换成黄金计算的,究竟我能带什么返回故乡呢?离家这么些年,我无任何光荣可以炫耀,甚至连个做纪念的光荣伤疤都没有,只有一副得过疟疾、痢疾和患有肾炎的病体。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7](P.239)
生活中有什么巨变能使功成名就的斯诺心境如此凄凉?追寻《红星照耀中国》走红后的作者轨迹可见一斑。在 1938年到 1941年 1月期间,斯诺干了两件大事,一是投身中国工合运动⑦中国工合 ( Chinese Industrial Cooperatives)是中国抗日战争时期,由中外知名人士发起,组织并建立一批制造军需、民用工业物资的合作社,以支援战争的运动。斯诺曾是该组织的领导人之一。,一是赴菲律宾写作《亚洲之战》。中国工合运动是斯诺在中国的第二次冒险。这个运动被他看作是有效解决中国问题的钥匙之一。他几乎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在国共两党首脑间穿行,为了争取重庆政府的支持,斯诺取悦于宋蔼龄和宋美龄,在一个时期内不去触动四大家族的丑闻,甚至不惜撰文美言蒋介石,说他独裁但又“勇敢、果断、决心、抱负和有责任心”[4](P.204)。他对工合的钟爱可以通过一个细节看出:《亚洲之战》有整整一章是描写中国工合运动的。但是工合运动最后在国统区遭到遏制,斯诺等人被戴上了“西方传教士”的帽子,被认为是干涉了中国的内政。有人还指责他不务正业。斯诺却认为:如果新闻工作者想保持尊严或对社会有用,我们的责任就是要做正派体面的事情。然而,工合事业上的坎坷给他以重创。为了这个运动,斯诺几乎倾其所有并投入大量的时间。[4](PP.213-219)
在 1938年 9月至 1940年 11月期间,菲律宾碧瑶成了斯诺夫妇的写作基地。在中国大陆、香港和碧瑶之间的穿梭中,斯诺完成了《亚洲之战》。但这本书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喝彩,该书出版时,世界的局势已经发生变化,太平洋战争开始了。
1941年的“皖南事变”给斯诺蒙上了深重的阴影。他对事件的披露使重庆政府取消了他的记者特权。国共之间的摩擦酝酿着全面内战。斯诺感到深深的失望,“皖南事变”有助于他放下对中国“个人的强大责任感”。早已对战争厌倦的斯诺此时万念俱灰,思乡心切,1937年他就向父亲抱怨,“说实在的,我有点累了,我对东方感到厌倦”⑧S now to father,September 8,1937,January 16,1938,见“斯诺档案 ” (ESC)。。
斯诺的另一个危机来自他 13年异国经历后的身份定位。一方面,斯诺对中国感情深厚,为和中国人一起奋斗而“感到自豪”,但他同时意识到“我不曾是,也永远不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说:
劳伦斯在他的《七根柱子》中说,一个完全献身异国的人,过的是 Yahoo(乡巴佬)的生活,而我早就对 Yahoo的日子厌倦了。我对自己说,我是一个美国人,现在我终于认识到我是什么人了,我不过是一个流落他乡的伊实玛利(Ishmael)。[7](P.240)
Yahoo是《格列弗游记》中的人型兽,有“粗鲁人”之意。Ishmael是圣经故事中被父亲亚伯拉罕遗弃的孤儿。斯诺以这两个人物来比喻当时自己的窘况,心境相当凄凉。斯诺对自己的祖国有很强的归属感。太平洋战场爆发后,他响应美国空军情报部的召唤,意欲投笔从戎,报效国家。即使他后来移居瑞士,也憧憬着最终返回美国。临终前,他坚持在遗嘱中写明骨灰分葬在密苏里和北京。
1941年,斯诺不过 42岁;他像所有人一样,进入了中年危机。当时斯诺身上只有 2000美元。对钱,他始终是重视的,他在年轻时代认为,“没有资本的撰稿人无异于是个流浪汉”,尽管他否定了“为获取按时发放的支票和养老金而出卖自己的自由岁月”的平庸生活方式,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必须以写作来维持生计,必须有积蓄。[7](P.23)他的确靠写作带来了不少收益,但多年来的颠沛流离、与妻子海伦的两地分居使他的经济始终捉襟见肘。现在他几乎两袖清风,又带着一身病,他的事业、精神和家庭纷纷出现危机。他和海伦的裂痕不断深化。海伦在 9月就掉头返回纽约了。经再三考虑,斯诺决定返回美国,去挽救那逝去的爱情,并开始他生命的“第三种生活”,他慨叹道:
我生命的下一个 10年……我将不再那样渴望去海外,也不会在海外滞留那样长的时间以至我再次丢失美国。[7](P.258)
致命的婚姻
在斯诺的生命中,扮演了正负双重角色的海伦是绕不过去的。在斯诺最后 30年的悲剧中,他与海伦的婚姻是一磅重锤,不断地向他敲击。很多国内研究者避免谈论斯诺晚年的尴尬,对其私生活也多有讳言。⑨窦 应泰是个例外,他在这方面做了尝试,其著作《斯诺与海伦的恩恩怨怨》展示了斯诺与海伦的矛盾。但该书属于文学创作,没有参考文献,从而使学者对其中事实难于考证。国内学者一般将斯诺和海伦作为单独的个体分别处理。相对来说,西方研究者在这方面并无禁区,斯诺自己也在出版物、日记和信件中多有涉及他的隐私。他在公开发表的自传中说:在亚洲生活期间,她是我忠诚的合作者、伴侣和评论者。她常常给我带来苦恼,却又常常激励我。[7](P.102)但在私人日记和通信中,斯诺则不断提到海伦给他造成的痛苦。从 1942年提出分居开始直到 1949年离婚,斯诺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海伦的报复和对遗孀赡养费的坚持让身心疲惫的斯诺雪上加霜。(10)根据法庭判决,斯诺每月向海伦支付 1 87美元的赡养费。[4](P.286)斯诺的晚年,一直承担着沉重的赡养费,经济上一蹶不振。
1932年,斯诺和海伦在上海一见钟情。斯诺感觉她“像希腊女神,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很可爱”,而海伦仰慕斯诺已经很久。海伦的愿望是当“亚洲女王”和著名作家,但她并不想结婚。她之所以接受了斯诺的求婚,一部分原因是斯诺能帮她实现理想。她认为,她和斯诺的婚姻关系是一种伙伴关系,这种关系有利于他们的工作,有助于双方都能取得成就。事实上,海伦的出现的确使当时急切焦躁回国的斯诺安心在中国待了下来。但是,两人的婚姻“既是浪漫的又是危险的 ”[6](P.39)。
危险首先在于,双方都将事业看得至高无上。海伦在这方面走得更远。海伦说她要出版25本书后再结婚。当斯诺送给她订婚戒指时,她把它放在钱包里,说:“写书是第一位的。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即使我的书不能出版,我也会将写作放在首位。”[8](PP.64-65)斯诺的朋友、历史学家费正清 1934年在北平就注意到,“海伦雄心勃勃,是斯诺的对手”。1937年斯诺为了去红区采访,将海伦留在身后数月,而当他回来时,海伦不顾他的肾病,急不可待地踏上了去西北采访的征程,引起斯诺强烈不满。斯诺自《红星照耀中国》后不断取得的成绩令海伦的写作黯然失色。(11)董鼎山认为海伦和斯诺的分手起因在于当年斯诺出版了《红星照耀中国》后立即成名,而海伦的《红色中国内幕》却没有取得与斯诺同样的成就,海伦非常不满。见董鼎山《自己的视角》,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年,第 2 78页。她在家庭中的付出更令她心理不平衡。
斯诺夫妇婚姻的危险还在于一开始双方就对婚姻中的性关系持不同态度。斯诺是传统的男人观点,认为夫妻双方的亲密接触乃天经地义,而海伦则认为夫妻的组成是一种生活方式,要克制夫妻亲密的接触,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欲望应当被引导到更积极的地方,比如智力和艺术上。性欲要被抑制住。(12)“HFS to Edgar Snow”,见海伦 ·福斯特 ·斯诺档案 ( HFSC),并参阅KellyAnn Long,Helen Foster Snow:An American W oman in Revolutionary China,p.40.
后来证实,禁欲的观点是斯诺和海伦在上海恋爱时,一个叫佛罗尼的德国医生向海伦传授的,而海伦接受了他的思想。(13)斯诺在其个人传记中,花了很大篇幅来讲述这位德国医生对海伦的毒害,见 Edgar Snow,Journey to the Beginning,1958,pp.101-102。[3](P.106)海伦认为,斯诺对“身体亲密接触”的兴趣使他看起来比想象的更专横。(14)Edgar Snow,DiariesJan-Feb.1933,Folder119,ESP in“斯诺档案 ” (ESC)。所以,结婚一年后,海伦就终止了与斯诺身体的亲密接触。
即使在这种复杂的关系中,1941年的斯诺还是满怀对海伦的歉疚,他写道:
我的妻子在菲律宾岛生活了两年,然后回到美国,如果我此时立即回国,我们之间的爱情和信任在家乡的土地上是可以孵化的。[7](P.258)
斯诺在 1940年底至 1941年初的日记里检讨了他与海伦的关系,其中充满了矛盾和犹豫。他在圣诞节时写道:“只有与佩格分开,独自度过节日时,我才意识到……我是个多么不可救药的卑劣家伙”,“反对我抽烟喝酒才是真正关心我的健康和幸福”。但斯诺同时写道,他希望某种暂时的非正式的分居。他请求佩格 (即海伦)“离开他,如果愿意,可以另找别人,以便满足她那完美主义的要求”。(15)Edgar Snow,toMrChen,January4,1964;Diaries,Book 32,December 7,20,25,1940,见“斯诺档案”(ESC)。
但是斯诺失望了。当他们在新泽西定居下来后,双方仍然各走各的路。海伦的冷淡与不合作使斯诺彻底失去了信心。他回忆道:
人们说爱得深,就恨得切,以该成语来描述我和尼姆·威尔斯的婚姻始末相当合适。我们在美国重逢时,爱情的影子已经从双方的眼中消失了。我们互相违约而非互相信任,见面时不再情投意合,而是冷眼相对,重温旧好的努力早已付之东流。[7](P.297)
根据斯诺的说法,双方从 1942年就曾口头协议分居,“像未婚男女那样分开生活”。同年,《星期六晚邮报》聘请斯诺担任编辑和特派记者,斯诺立即忘却自己不久前的许诺——不再离开美国——他去了另一个热点,苏联。
海伦对斯诺的冷漠是有着理论基础的,她是个女权主义者。她曾撰写文章《女人的才能》批判那种女人为服务丈夫而不惜屈才的传统做法。[6](P.156)她多次拒绝了斯诺要孩子的要求。她也坦诚地表明,在保持忠贞的同时,她曾有过几次“特殊的关系”。(16)海伦从没有披露与她有“特殊关系”的那些人是谁。[8](P.183)
斯诺与海伦通过写作挣钱的比例是不均衡的。海伦很努力,但她挣的钱远远低于斯诺。斯诺养家糊口,海伦会以一个家庭主妇的身份限制他的消费,比如抱怨他喝昂贵的荷兰咖啡和吃鸡蛋。(17)Edgar Snow,Diaries Jan-Feb.1933,Folder 119,ESP in“斯诺档案 ” (ESC)。斯诺认为婚后他的生活质量下降了,个人自由受到了影响。他觉得自己有权享受,他对海伦的写作从未给家庭带来重要的收入不满,也没把海伦为持家而花费的时间看得很重要。所以当海伦的写作未能获得与斯诺同样的成就时,海伦就抱怨家庭主妇给她带来的拖累,并且说斯诺毁了她的生活。(18)JamesBertram,“Notes on the Snows in China during the 1930s”,James Bertram papers,见 Edgar Snow Collection.斯 诺档 案(ESC)。海伦为《红星照耀中国》付出了大量心血。继斯诺之后,海伦 1 937年的延安之行收集了斯诺书中急需的大量材料,还拍了许多珍贵的照片,有关朱德和西安事变的素材都是海伦提供的,她还直接整理了斯诺的笔记,书写了图片说明。斯诺在北平时,她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海伦对斯诺不满,很大程度上出于斯诺没有对她的付出给予充分的肯定。
在海伦的印象中,斯诺对她的消费管得很严。两人分得很清楚。斯诺一直享用高级骆驼牌香烟和麦氏咖啡。根据海伦回忆,有一次她说她也要开始吸烟了。斯诺马上警觉地说:“为什么要吸烟呢?要知道,骆驼牌香烟的价钱就和我们的房租一样贵呢。”海伦写道:
我开始抽那个粉色包装的“哈德门”坤烟,那是苦力才抽的。我从来不敢动爱德的“骆驼”牌香烟。[8](PP.165-167)
1943年,斯诺回到美国,为挽救婚姻再作努力。他在纽约租了套公寓并和妻子一起咨询了医生,但被告知近 40岁的海伦生育已经迟了。正式的离婚开始了。1944年 6月,斯诺开赴苏联,与海伦起草了分居文件。1946年 2月 15日,他致信海伦,希望她提出离婚诉讼,而他可以出钱。在 3月 20日的信中又乞求海伦和平离婚。“我多次想到离婚,佩格,我觉得咱们之间没有其他出路”。(19)Snow to Helen from Tokyo,March 30,1946,见海伦 ·福斯特 ·斯诺档案 ( HFSC)。
有些朋友也劝斯诺快刀斩乱麻,不要留下后患,比如卡尔逊夫妇。这引起了海伦的不快。她对此抱有敌意。而斯诺与其他女人的友谊,特别是与好莱坞演员惠勒女士的恋爱更是让海伦充满嫉妒、怀恨在心。斯诺越急于离婚,海伦就越是延宕,好像是在惩罚斯诺。
1948年 7月 21日,一场战争爆发了,海伦领着几个朋友闯进了康蒂格涅一位朋友的家,斯诺和惠勒正在那里聚会。斯诺被人猛推到窗台上,并磕破了头。来人还到处乱翻,搜寻证据。[6](P.154)海伦说,她绝不会和平离婚。斯诺则说,他会将他们的婚姻真相公布出来。他在当晚给他的朋友罗素写信时愤怒地指出:
我可以毫无困难地回顾我与佩格出错的历史,那可能是一个尚未对公众全部公布的悲剧。在目前我可以说,1932年我诚心诚意地与她结婚,但随后很快就出现了问题和不合。我责怪我在其中的错误,但我不能包揽一切……就她强调的那些我们婚姻中的那些不足来看,早在 1933年,她就应当抛弃我或与我离婚,因为从那时起,除了两次短暂的间歇,我们根本就没有过身体的亲密接触。那最后一次间歇在 1941年——7年之前——也被佩格的暴力中止了。(20)Edgar Snow to Russell,JulyMaud Russell Papers 1948,见斯诺档案(ESC)。
斯诺说海伦根本不懂生活,和他摽在一起是想“混饭票”(21)Edgar Snow to Russell,JulyMaud Russell Papers 1948,见斯诺档案(ESC)。,还说他过去从未在公众面前诋毁海伦的任何形象,但现在如果海伦一意孤行,他将会做些什么,她的公众形象将受到影响(22)Edgar Snow to HF 1962,not date,见海伦 ·福斯特 ·斯诺档案(HFSC)。。海伦的作为将使他陷入“终生徒刑”。(23)Edgar Snow to Jim Bertram,June 23,1963,ESP in“斯诺档案 ”(ESC)。
在他们关系紧张的一段时间内,海伦在美国“中国通”圈子里受到漠视。
海伦得到了房子、遗孀津贴,但也失去了很多。她在与斯诺的官司中虽然胜诉,但所得赔偿的很大一部分装进了律师的腰包。(24)HFS,“An old preface”n.d.,见海伦 ·福斯特 ·斯诺档案 ( HFSC).她后来清醒了,冷静了,不再与斯诺为敌。她从未公开地批评斯诺,也许她意识到,她的声誉是与斯诺连在一起的。她始终保持使用 Snow的名字。
背水之战
与妻子海伦的交恶和纠缠令斯诺身心疲惫。正因为如此,他才迅速否定了自己不再离开家园的承诺,再一次告别美国,奔赴海外。在 1942年9月到 1946年期间,作为《星期六晚邮报》的驻外记者。他纵横穿插于苏联、印度以及一些欧亚国家,采写和编辑了大量的新闻报道和评论,他在努力重建昔日辉煌。如果说 1941年前,斯诺是以一个中国通记者的身份登上了舞台,那么,1942年以后,他是以一个著名的报道国际问题的记者、专家出现的。他的报道和文章,也的确影响了当时的美国舆论。当然,这些舆论具有“红色”倾向,是比较左翼的。斯诺在此时期发表的三部著作可以看出这种倾向——《人民站在我们一边》(1944),《苏联力量的格局》(1945),《斯大林需要和平》(1947年)。这些书的主题均对苏联以及苏美关系表示乐观,政治性强,但缺乏《红星照耀中国》的冒险性和戏剧性,虽然拥有一部分读者,但也存在众多的反对派,其中包括斯诺所服务的《星期六晚邮报》。斯诺与这家右翼报纸的紧张关系不断升级。在 5年中,斯诺出版了三部著作和数百篇报道评论。他逐渐恢复了信心。
在重建信心的繁忙紧张的奔波中,斯诺更加渴望建立一个家庭和安居的生活,他在 1945年11月 10日的日记中写道,只要遇到理想的女性,他就会尽快再婚,生几个孩子,要拥有一所有孩子的住宅,包括农场、花园以及一切与家有关的东西。(25)Edgar Snow,Diaries,book 50,November 10,1945,见斯诺档案(ESC)。斯诺的确尝试了,1945年在苏联,他认识了一位叫依莲娜的姑娘,这个莫斯科大学艺术系的学生当时充当斯诺的翻译。两人的亲密关系,被斯诺称为莫斯科的“罗曼史”。两人都在“此路不通”的道路上倔强地走下去,但最终因政治而分道扬镳。斯诺多年后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还郁郁地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局不是谋杀,而是抽泣……莫斯科又恢复了它的冷面孔”。[4](P.323)
1946年春季,斯诺回到了美国,在纽约的一次聚会上,斯诺与年轻的洛伊丝·惠勒一见钟情。斯诺非常满意他的爱情。1949年 5月,与海伦离婚后,他和惠勒结婚,买房置地,又有了孩子。斯诺在新泽西的洛克里定居,过了一段“幸运生活”。在此期间,他开始写作反思自己前半生的《复始之旅》。在这部书中,他从 1928年进入中国时开始,到 1946年他采访印度总统尼赫鲁为止,忠实地记录了近 20年的人生轨迹和心态。斯诺对此书的期盼很高,但书的销路却并不好。书中对中国问题的描述虽然恢复了他的中国通形象,但也引起了大量非议。
斯诺后期的书似乎都生不逢时,写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在麦卡锡主义的阴影下,当时的美国人反感任何有关红色中国的书。在 1950年以后的10年中,美国政治的焦点问题之一是“谁对丢失的中国负责”?一批曾在中国工作过的外交官、学者和新闻记者受到了质询,其中也包括斯诺。从人身自由方面来看,斯诺并没有遭受太大的难堪,虽然他被联邦调查局监视过,也接受了他们在家中的谈话。一份报告说,斯诺先生明确表示,他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共产党员。(26)Report to director,FB I,June 29,1953,Snow FB I file,见斯诺档案(ESC)。
问题是斯诺发现他很难像以前一样随意地书写文章。《星期六晚邮报》的一些高层编辑认为他不应为这家报纸写“过于政治性”的文章。而斯诺的确也在一段时间内转向撰写旅游类的介绍。这种限制使斯诺决定在 1952年辞去他在该报的副主编职务。1956年,他写了一篇介绍周恩来的文章,标题为“戴红帽子的中国官员”,但该标题被粗暴地改为“红色中国的绅士打手”,斯诺大为光火。在整个 50年代,斯诺都在一种阴影下生活。由于美国出版市场的不景气和欧洲报刊的频繁约稿,也由于低廉的生活费用,斯诺决定迁居瑞士。他虽然写了几本书,但反响都不如预期的大,效益也不好,他的经济仍很拮据。眼看年届 55岁了,他的心境颇为悲凉,他在 1959年11月的一篇日记中透露了他的沮丧:“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再次发挥作用吗?”(27)Edgar Snow,Dairies,Book 58,November 27-29,1959,见斯诺档案 ( ESC)。
斯诺的最后希望仍然在中国。事实上,他从未停止过重返中国的努力。1960年,他的愿望实现了。中国再次邀请这位友好的美国记者前来访问。他是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首位访问大陆的美国记者。斯诺感到了一种使命感,他要通过对中国真实的介绍,来改变美国与红色中国的敌对关系。[2](PP.11-12)他对中国采访了 4个月,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参访者既包括中共高层人物毛泽东、周恩来,也包括普通工人和人民公社社员。1962年,纽约兰登出版社出版了这部 800多页的《大河彼岸》,引起了高度关注,尽管是毁誉参半。该书引人入胜的个人叙事风格、丰富的资讯得到了赞赏,但同时也引来了质疑和批评。有相当一部分评论家批评了斯诺否认中国“大跃进”时期存在饥馑的言论。在该书第 81章,斯诺说:
毫无疑问,我必须说我没有看到在中国有人挨饿,没有看到任何与旧中国相似的饥馑,我只看到一个乞丐 (在沈阳的粮食难民中)。我不相信,我在写作此书时中国出现了饥馑……个别人挨饿是有的,普遍的营养不良也存在,然而说大批人饿肚子?那是没有的。[2](PP.619-620)
斯诺的断言在当时就受到了批评,到了后来,当“大跃进”的事实进一步澄清时,斯诺受到了猛烈的攻击。一些评论者甚至说他是毛政权的宣传者。
在 1967年和 1971年,斯诺先后两次访问中国。他已无法控制他在报道中的弊病即倾向性和不准确了。在他未完成的著作《漫长的革命》(1971)中,错误出现得更多,粗浅的观察比比皆是,比如:
在城市里,知识分子和农民或工人现在更难区分了。知识分子已经放下了一些架子,并且小心翼翼地在群众中培养他们的谦卑作风……在举止上,人们显得更加庄重,彼此见面时很有礼貌,具有一种没有等级的新观念。[9](PP.23-24)
而他对“文化大革命”的观察明显受到当时主流舆论的影响。斯诺虽然称他到中国的采访是独立的,但他并未始终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他道出了许多事实,却忽视了另一些事实,他正确解释了一些事实,也错误诠释了一些事实。
斯诺当然不应因此而受到太多的责怪,因为任何人都有着时代的局限。何况他是那个年代中国“新闻封锁”的牺牲品,为寻找真实,斯诺也曾长时间地陷入苦恼。遗憾的是,尽管他在生命的最后 30年中仍拼命地奔跑,《红星照耀中国》的辉煌却再也未能照临他的身上。
结 论
斯诺的功绩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在历史关键时刻两次沟通了中美关系:一次在 1936年,标志是《红星照耀中国》;一次在 1971年,标志是他那未完成的《漫长的革命》。他不断将共产党和中国放到世界舞台上,让世界了解中国。在斯诺生命的最后 30年,他处在事业、精神、婚姻和经济的诸种危机中,步履是沉重的。那是东西方冷战的30年,意识形态的紧张使斯诺的后期作品带有更浓厚的政治色彩和主观倾向,从而削弱了其说服力和魅力。事实上,斯诺对政治从来就是介入的。在评点斯诺在“一二·九运动”中参加学生示威游行时,密苏里大学新闻系教授温菲尔德说:“我们在新闻教科书上教育记者不要介入 (事件),但斯诺当年的确介入了”。(28)中央电视台电视纪录片《斯诺》(3),2005年 7月 2 1-25日 10频道播出。
斯诺与中国的亲密关系使他在中国被认为是“最著名的美国记者”,但在美国人书写的《美国新闻史》中他却受到了漠视——对他的描写只有寥寥几笔。然而“斯诺是开拓中美关系的使者”却是双方高度认同的。1971年,当斯诺对中国的访问导致中美建交时,他本有机会重新认识中国和报道中国,而诞生另一部《红星照耀中国》也并非没有可能。斯诺在同年的溘然长逝,结束了西方以“激进的传统方式”报道中国的时代。此后,西方再也未能出现像他那样对中国着迷的记者。斯诺属于一个历史时代。
[1]John King Fairbank.For ward,Edgar Snow.Red Star overChina[M].New York:Grove Press,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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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埃德加·斯诺.漫长的革命 [M].伍协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Crisis and Reconstruction:Edgar Snow's Last 30 Years ofLife
ZHANGWei
(Centre of Environmental Journalism&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Studies,ShandongUniversity atWeihai,Weihai 264209,China)
Am erican journalist Edgar Snow w as fam ous w ith his war reportage The Red Star over China.However,Snow was in a jam after1940and w as trying hard to m ake the breakthrough.This paper,through the exam ination of the significant events during the last30years of his life,explores Snow's crisis of spirit,m arriage and profession w hich appeared during this stage and analyses his efforts to reconstruct his life,thereby reflecting the complexity of this pro-comm unism journalist.
Edgar Snow;Helen Foster Snow;Am erica;journalism history
G214.2
A
1674-2338(2011)02-0055-07
2011-02-20
张 威 (1954-),男,湖南长沙人,山东大学威海环境新闻与国际传媒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沈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