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耳中人”篇的本事考证
2011-08-15李学良
李学良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科学系,山东淄川255100)
《聊斋志异》中“耳中人”篇的本事考证
李学良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科学系,山东淄川255100)
《聊斋志异》的“耳中人”篇记录了淄川邑谭晋玄在练功时耳中出三寸小人的事迹,此记录虽然看似荒诞玄奇,却有其较为明确的本事来源。首先在历史上确有修真之士谭晋玄其人;其次文中所载细节与道教的“守庚申”(斩三尸)方术大致吻合;再次耳中钻出“三寸小人”可以归入心理学中所说的“幻视”现象。“耳中人”篇所载事迹当非空穴来风。
耳中人;谭晋玄;守庚申;斩三尸;幻视
《聊斋志异》中“耳中人”篇记载:淄川邑的谭晋玄静心习练导引之术,终于收到效果,某日功中从耳朵里钻出三寸小人旋转地上,谭生窃喜内丹将成。不幸的是邻人过来冲撞,导致走火入魔,好在医药有效,半年乃愈。
这个记录看似荒诞不经,但如果悉心考证,却很可能并非空穴来风。首先修道士谭晋玄经考证实有其人;其次文中所载修炼现象与道家的“守庚申”法大致吻合;再次“守庚申”所产生的神奇现象可以用心理学加以部分解释。
一、谭晋玄实有其人
按《聊斋志异》之“耳中人”篇记载,“谭晋玄,邑诸生也”,《聊斋志异》里的“邑”指现淄川区,这说明谭晋玄正是淄川人。
虽说史书中尚未发现有关谭晋玄的记录,但在《丁耀亢全集》里有《送谭晋玄还淄青谭子以修炼客张太仆家》一诗云:“谭子风尘里,潜居有化书。鲁门疑祀乌,濠水乐知鱼。道气洪蒙外,玄言汲冢余。幻形何处解,羽蜕近清虚。万物归无始,吾身患有终。神游方以外,天在道之中。客老苏耽鹤,人归列子风。茫茫沧海上,何处觅壶公。”[1]110
题目中“送谭晋玄还淄青”的意思是身在外地的谭晋玄,要回到(住址)淄青。“淄青”为“唐方镇名
……治所在青州(今名)……咸通后仅领淄、青、登、莱、齐、棣六州”[2]。丁耀亢笔下的“淄青”是指谭晋玄家在淄川与青州之间(淄川与青州接界),可见蒲松龄说的谭晋玄是淄川人为真实记录。
题目中“谭子以修炼客张太仆家”的意思是谭子(谭晋玄)因为修炼的缘故客居在张太仆家。张太仆指丁耀亢的朋友张天石太仆,丁耀亢全集里的《张天石太仆馈新茗煮酒》说“丹砂未就期仙侣”[1]104,描写了作为修行人的张太仆形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修行人之间常有交往,谭晋玄因修炼而客居张太仆家并不奇怪。《送谭晋玄归淄青》里的《化书》为五代谭峭的道家名著,“濠水乐知鱼”出自《庄子》的“濠渊之辩”,“羽蜕”指成仙,“列子风”指列子御风而行,“壶公”为传说中的道家高人,诗中所列举皆为道家典故,以此与谭晋玄的形象相映照,此可见谭晋玄是道家修炼之人确凿无疑。
既然淄川谭晋玄实有其人,其为道家修行之人又有确凿的证据,而修行之人当然会有修炼实践,因此“耳中人”篇里载其行“导引之术”的修行法也是可信的。
二、谭晋玄的导引术为静功
谭晋玄身为道家修炼之人,“笃信导引之术”。这里的“导引之术”当指“导引行气之术”。在传统文化里面,“导引之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运动导引术,“就是用意识控制呼吸,并一面引导肢体做一些活动,用这些方法来祛除疾病,强健身体”[3]。这类导引之术的肢体动作明显,因此属动功类;第二类则是导引行气术,主要是运用意念,典型的代表是道家的“守一”,表面上看并无肢体动作,外示安闲,因此属静功类。
首先《耳中人》篇记载谭晋玄在练功过程中出现类似于幻象的耳语以及三寸小人现象,而这种幻象在肢体动作较大的导引动功里不太可能出现,最有可能在导引静功里面出现。其次,《耳中人》在描述谭晋玄的修行方法时说“开目不可复闻”,这说明他是闭目练功,因此不可能是导引动功。再次,谭晋玄的“方趺坐”正是佛道静坐常采用的姿势。此外,文中还提到了“凝神”一次,也就是运用意念以“守一”的静功。
综上所述,谭晋玄所修炼的导引之术属于偏重于意念的静功类导引,而最大的可能就是道家的坐忘、守一之法。
三、“耳中人”与“守庚申”大致吻合
谭晋玄在行使道家的“静功导引术”几个月以后,出现了奇怪的现象。先是听到耳朵中有人语如蝇,过一段时间练功时觉察有三寸小人从耳朵里钻出,小人貌狞恶,旋转地上。此处先不论这段记载的真假,单从文中的细节描述来看,谭晋玄的功法与产生的效验非常类似于道经中常载的“守庚申”法。而“守庚申”的目的,则是斩断人体中所谓的“三尸虫”。
“三尸神”为道家术语,“亦称‘三虫’,‘三彭’。道家认为,人体内又三条虫,或称为‘三尸神’……人身中皆有是三虫,能记人过失,至庚申日,乘人睡去,而谗之上帝 ……将本人罪过奏闻上帝,减其禄命”[4]。可见三尸神是居住在人体内,记人过失,上报天帝,损人禄命的恶神。
“守庚申”则是道家对付“三尸神”的一种方术。既然三尸神在庚申日出体向天帝汇报主人过失,并且是乘人睡去才能出体,那么只要在庚申日不睡,三尸神也就无机可乘。“所谓守庚申是在每月的庚申日,彻夜不眠,阻止三尸上天报告,或者斩却三尸。我国古代,守庚申成为一种风俗习惯……”[5]除了守庚申之外,道家还用断欲、服食、服气等方法斩除三尸,以求延年益寿。
根据《清稗类钞》里的《坐庚申》一文记载:“道家每择庚申日默坐诵经,谓之守庚申。道光时,有某者,非道士也,亦习为之。其初两月一举,越数年,则每夜箕踞静坐,双目时闭,万虑俱寂。功行既深,有二寸人从顶中出……一夕,寿数将尽,先知之,走出一小人,躲入三世佛耳中。见无常鬼来,彼即闭目,静窥鬼去,而目仍开。如是者数次,谓可幸免无常句摄之祸而成地仙。”[6]《坐庚申》里说起初修习者“其初两月一举,越数年则每夜箕踞静坐”,因庚申日每六十天一次,正与“其初两月一举”相合,可以进一步确定这是坐庚申之法无疑。《清稗类钞》里的此段将“守庚申”的方法,出现景象以及效果和盘托出,基本可以和《聊斋志异》里的《耳中人》篇大致吻合。吻合之处有如下几点:
首先两人的修行方法都是通用“静坐”。《清稗类钞》里《坐庚申》一文记载某者“每夜箕踞静坐,双目时闭,万虑俱寂”,《耳中人》里记载谭晋玄“方趺坐
……合眸定息……凝神”,可见二人同是采用静坐的用功方法。而且最后都不局限于每庚申夜静坐,而是“每夜箕踞静坐”。
其次两人在功境当中都出现“小人”,身长二寸与三寸差不了多少。一个从头顶出,一个从耳中出,则是因守庚申意念以及个人体质的不同而定,这种微小差异并不奇怪。
再次出体的小人都可以自由行动。《坐庚申》里的小人能够钻到佛的耳朵里去,《耳中人》的小人则能“旋转地上”。
最后,两个小人的出现都与耳朵有关。《坐庚申》里的小人钻到佛的耳朵里,《耳中人》则直接从耳朵里钻出,这与“三尸神”之言人罪过关系密切。三尸神钻入佛耳,佛家讲究四大皆空,按理说听了三尸神的报告等于没听。《耳中人》里的小人则能喃喃自语,很有可能也正是对其能言人罪过功能的一种印证。
根据上述四方面的一致,可以推断《坐庚申》与《耳中人》里的修行方法大致吻合,“耳中人”所载功法很可能就是“守庚申”方术。
四、不吻合处及其剖析
当然《清稗类钞》中的《守庚申》与《聊斋志异》中的《耳中人》在内容上也有部分不一致处,但这些不一致处可以得到较完美解释:
其一,《坐庚申》里的修行是为了躲避无常追捕以求延年益寿,《耳中人》里的书生则“窃喜内丹将成”,可见谭晋玄有着深厚的内丹情结。在传统文化里,内丹法与守庚申法,虽然同属静功,但二者之间毕竟存在着一些差别。内丹是以结丹为目的,而守庚申是以斩除三尸为目的,古人修行内丹术往往以“斩除三尸”为基础,“夫学道修长生者,若不先灭三尸九虫,徒烦服药断谷,求长生不死,不可得也……”[7]可见“内丹”与“守庚申”的层次是不同的。
但是这与“耳中人”所载为“守庚申”其实并不矛盾。首先“守庚申”为“内丹法”的前提,二者有着密切的先后关系,也可以说守庚申是广义内丹术的一部分(如上文所述),因此谭晋玄把“守庚申”中出现的效验误以为“内丹将成”是可能性很大的。其次,由谭晋玄的“心窃异之”的记录,可知谭晋玄对修行中所出现的这些景象是没有预料到的。换言之,谭晋玄的修行其实并无师承,因为如果有师承,那么师父对修行中会产生的景象会提前预告,以防其走火入魔。而谭晋玄对功中景象的无所知,可印证其是照书自学,或者是与几位同修共参而已,上文所述的“谭晋玄客居张太仆家”即是印证。再有,《清稗类钞》中还记载:闽人多喜守庚申,处女尤信之。咸丰时,福州城南李某有二妹二女……兼修庚申之术,刻意为之。不及一年,寝食锐减,形销骨立……二人皆投缳死”[6],可见“坐庚申”在民间是比较流行的修行方法,一般并无师承,因此修习者往往加入自己的臆解,以至于常出现问题。最后,谭晋玄的走火入魔是由邻居突然敲门引起的,可见谭晋玄在静室布置方面做得不够,这当是因为其不明修行过程应当绝对安静之理而致。有师承者,当知道其中利害而能提前做到万无一失。这些都证明,谭晋玄并无师承,因此他把坐庚申中的景象误以为“内丹将成”也就在情理之中。
其二,《坐庚申》里的小人并未记录其外貌狞恶,而“耳中人”里记载的小人则是“貌狞恶,如夜叉状”,以至于谭晋玄“心窃异之”。
但是这种差异恰恰论证了“耳中人”篇所载正是“守庚申”。因为“坐庚申”里虽然没有说明“小人”的面貌,但是其功法却是“守庚申”无疑,并且因为修行者长期修行,对其面目已经习以为常,因此不加着重说明也是正常。更重要的是:在道家学说里,三尸神属于凶神恶煞类,因此其形象的凶恶也就在情理之中,而“耳中人”所记的三寸小人“貌狞恶,如夜叉状”,这种凶恶形象的出现显然不是无缘无故,而正与三尸神的恶神形象相吻合。
其三,《坐庚申》里记载起初两月一坐庚申,后来则发展成“每夜箕踞静坐”。而“耳中人”里则说“行之数月,若有所得”,“耳中人”篇中看似没有两月一坐以迎合“六十日一庚申”的记录。
但是这里有一个细节,“耳中人”篇叙谭晋玄修行“寒暑不辍”,然后才是“行之数月,若有所得”。“寒暑不辍”显然是指多年之事,而不可能在短短数月内完成。因此这个细节实际上隐含了如下信息:谭晋玄此前已经修行六十日一次的守庚申数年(寒暑不辍),然后发展成每日趺坐,这种每日趺坐持续了几个月,出现了三寸小人的奇怪现象。而这就与《清稗类钞》中“坐庚申”的“其初两月一举,越数年,则每夜箕踞静坐”完全吻合了。
综上所述,基本可以确定谭晋玄所修习之术正是道家的“守庚申”。
五、“三寸小人”实为“幻视”
《耳中人》里记载的出现小人的幻象其实并非荒诞不经,大致可以归结为心理学中的“幻视”现象。
心理学中的所谓“幻视”,是指“没有视觉刺激时出现视觉形象的体验,幻视多发生于有意识障碍时……临床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原始的不成形的视幻觉……另一种为成形的人物场景”[8]。幻视也常伴有幻听与幻触等等。也就是说,幻视、幻听等是临床上常有的现象,眼前出现一些神奇的视觉形象毫不奇怪,因此,“耳中人篇”里记载的在“守庚申”的功境中出现三寸小人以及小人耳语的形象,从心理学上来讲,存在的可能性非常大。
那为什么在“坐庚申”与“耳中人”篇里会不约而同的出现了几寸小人这样相当类同的形象?这就要从道教对“守庚申”所针对的敌人(三尸)的认知过程谈起。道家对“三尸”的认识过程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大致是由“三尸虫”到“三彭”再到“三尸神”。也就是说,最早道教认为三尸一种气,后来认为三尸是寄居在人身体内的三条虫子,再后来三尸又演化成为三个人的形象(三彭),最后三尸又合并成一个人的形象(三尸神)。
“三尸乃无形的魂灵鬼神之属……从此三尸即是三虫,三虫即是三尸,二者合称的‘三尸虫’也出现了。《云笈七笺》卷十三:‘一者上虫居脑宫……二者中虫住明堂……三者下尸居腹胃’”[9]。不过后来三尸虫又发展成三个人也就是三彭:“上尸彭琚,小名阿呵,在头上,伐人泥丸、丹田。令人头重眼昏冷泪,鼻中清涕,耳聋齿落,口臭面皱。中尸彭瓆,小名作子,好惑五昧,贪爱五色,在人心腹,伐人绛宫中焦,令人心迷健忘,少液气乏……下尸彭矫,小名季细,在人胃足,伐人下关,伤泄气海,发作百病”[10]。这时三尸已经成为三个人了,但是按《清稗类钞》中“坐庚申”一文所载,“三彭”却又被整合成了一个人,概因三者的作用都是上进谗言,损人寿命,三人形象演变成一个人的形象也在情理之中。
由此可见,三尸的形象随着人们思想的变化也不断发生变化,到了清朝时候,三尸神已经演化为一个人的形象。可见三尸形象其实并非客观存在,而是由人的理解所决定的。所以不同时期的人在“坐庚申”时,所见到的三尸神形象并不同,而相同时期的人所见则比较类似。这就类似于荣格所说的“神话原型”了。
谭晋玄在练习“守庚申”之前已经明确三尸神为恶神的理论,并且潜意识当中把三尸神当成一个人。幻由心生,其所见三寸狞恶小人正是潜意识中所想象出来。按照催眠理论,出现幻象的前提条件是大脑当中的理性思维模块被抑制,而形象思维则继续活跃。理性思维被压抑大致有三种情况:一种是睡眠状态,二种是精神错乱状态,三种则是静坐入静的状态。《耳中人》里面的情况显然属于第三种。通过静坐凝神,使得原本活跃的理性思维受到压制,而原本相对不活跃的形象思维则受到激发,从而产生幻象,这与梦境的产生是很类似的,属于一种主动的而非被动的自我催眠。
进入理性思维压抑,形象思维活跃的“功态”之后,谭晋玄在潜意识中一直不断暗示自己守庚申的针对目标是“三尸神”,这样就会激活形象思维根据潜意识里的理解而产生(幻化)出三尸神的形象(三寸小人),并且这个形象暗合谭晋玄对于三尸神的理解。这就是对“耳中人”篇谭晋玄所见神奇现象的心理学解释。
需要一提的是,本文对道教的“守庚申”并无反对之意。道家的“守庚申”功法是由人主动地去产生幻象,而精神病例中的幻象则非主动产生。前者仍然受到理性的统摄;而后者则不受理性统摄。前者只要理性仍在统摄,尽管会产生一些幻象,仍然会产生良性的心理暗示进而能够改善生理状况;后者所产生的幻象,因为失去了理性的统摄,对人只能是有害无益。“守庚申”作为传统文化中的一种修身养性的方术,至今尚有研究与继承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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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玉德.神秘文化典籍大观[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3:386.
On Story Origion of“Man in Ears”inthe Strange Tales of a Lonely Studio
LI Xue-liang
(Zibo Normal College,Zichuan 255100,China)
The“Man in Ears”inthe Strange Tales of a Lonely Studio(a classic literature work with a collection of about 500 stories by PU Song-ling of the Qing Dynasty)sounds absurd,but we can find special gist for it.Firstly,there was TAN Jin-xuan in the history;secondly,the story tallies with the guarding in gengshen(or chopping three carcass)in magic arts;thirdly,the heteroptics in the psychology can explain the phenomenon.So the“Man in Ears”stands a good chance to be true.
TAN Jin-xuan;guarding in gengshen;chopping three carcass;heteroptics
I206.2
A
1008-4738(2011)01-0079-04
2011-02-10
李学良(1979-),男,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科学系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