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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的汉赋化言道方式及其美学意义

2011-08-15戴勇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原道汉赋淮南子

戴勇

(华东师范大学宣传部,上海 200062)

《淮南子》的汉赋化言道方式及其美学意义

戴勇

(华东师范大学宣传部,上海 200062)

《淮南子》以汉赋化的言说方式来描述道,是由道的特点和汉赋的本身素质决定的。道不可由“小言”也就是概念化的逻辑分析来言说。而汉赋是一种特别的语言艺术,能够将诗与思,虚与实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和道的显现条件十分符合。《淮南子》运用汉赋化言道方式是道美学化的标志之一,而美学化的道则开启了其美学体系的终极视界。

《淮南子》;汉赋;道;美学

道在《淮南子》中具有本体论意义,是探索其自然哲学、社会哲学、军事科学等内容的关键,也是解读其美学思想的关键。《淮南子》继承了老子和庄子的一些言道方式,没有直接为道做出本质性的规定,而是采取了非逻辑化的言道方式,用汉赋化的语言来描述道便是这些方式中的一种,这在中国美学史上尚属首次。《淮南子》的这种言道方式对淮南子的美学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

一、以汉赋言道

《淮南子》在首篇《原道训》的开头就对“道”做了这样的表述①《淮南子》汉赋化的言道语段非常多,在此不一一列举分析。: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

对两汉文学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可以发现:这里道的言说方式与老庄不同,颇具汉赋的特征。

《淮南子》采取汉赋化的言道方式首先和当时的语境密切相关。《淮南子》的撰写和成书的时间是西汉前期,正是汉赋盛行的时期。文人们都以这种文体状物、论说、抒情、言志和讽喻。贾谊、司马相如、严忌、司马迁,包括淮南王刘安都因善于写赋闻名于当时。受时代的影响,《淮南子》也有许多思想诉诸汉赋来表达。一部论说著作,要以准确严密的语言来分析论证,才能让人信服。《淮南子》的道论中没有任何关于道的本质性规定,也没有清晰的论证。但是这并不说明淮南子的“道言”是失败的。

《本经训》有言:“然天下莫知贵其不言也。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著于竹帛,镂于金石,可传于人者,其粗也。”淮南子继承了老庄道不可言的看法,认为凡是能够“言”的东西,都和道无关。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道到底能否言说,如果不能言说,为何《淮南子》还要论道?这是中国美学史上的一个公案,被称为“言道死结”[1]419。产生这个“死结”的原因是一些学者只知道老庄(包括《淮南子》)某些句子,并根据这些只言片语强行逻辑推理,从而得出一些无法自圆其说或者牵强附会的解释,而没有注意到整个文本的言道方式,以及由此达到的某种“境域”。更为重要的是,庄子就曾指出了一种言道方式:“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2]也正是在这种言说方式下,我们直觉到了“道”。所以,张祥龙认为,真正的言对于老庄来说一定是能言道的“大言”,而妨碍道的只是缩瘪为表达手段的“小言”或假言而已。[1]420-421这样的说法也同样适用于《淮南子》。也就是说,淮南子虽然讲过道“贵不言”,但这里的言指的是“小言”,而不是“大言”。那么汉赋究竟是不是一种“大言”?

二、汉赋是一种“大言”

在《淮南子》看来,汉赋就是一种“大言”,能够使道显现出来。

这首先因为,汉赋能够黏联某种不可用一般语言言说的体会。所谓“黏联”指的是道和语言(技艺)杂糅并显现的状态。汉赋大家司马相如认为:“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3]作赋的人要有天地的胸怀,要尽可能多地认识人和物。作赋的技巧需要自身体会,无法传给别人。这些无法传授的神秘体验或者体会就是道,而《淮南子》想要表达的也就是这种体验或体会。这说明汉赋能以“思”的方式展开,或者说能否保持汉赋兼容理性思维而与“道”黏联并显。被称为汉赋源头之一的屈原的《天问》、张衡的《思玄赋》、陆机的《文赋》都是代表。

其次,汉赋以“大”“全”为审美理想。章沧授认为,所谓“大美”,是指艺术空间和时间的无比广大、无限漫长;所谓“全美”,是指求全事物的全部特征。[4]汉赋所追求的“大”指的不是形态上的大,而是一种力图触摸极限的气象。所以“大”包括了形态上的无比小。汉赋所追求的“全”也是要努力造成一种无所不包的意象,而不是努力分析列举出事物的特征。《淮南子》有许多与道互相指涉的词项。这些词项作为道的“景”存在,并和道互映。“大”就是其中之一。如:“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原道训》),“不闻大言者,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精神训》),“夫至大,天地弗能含也”(《精神训》)等。另外“全”也是这样的。“刘览偏照,复守以全”(《原道训》),“其全也,纯兮若朴”(《原道训》),“所谓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原道训》)等。可见,“大”和“全”在《淮南子》中和道是相互指涉的。这样,汉赋所追求的审美理想也就和道紧密联系在一起。

再次,汉赋的内容是虚与实的统一。这里虚包含三个方面:一是夸饰,二是想象,三是虚构。所谓夸饰指的是通过语言将某种物象、观念推展到不合常理的极致,以造成某种艺术效果。刘勰认为赋“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而后人又受到司马相如的影响,“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5]汉赋受楚辞影响甚大,继承了屈原浪漫主义传统,往往会在文本中加入大量的充满瑰丽想象的词句。虚构就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创作人物和故事情节的行为。这在汉赋的表现手法中比较常见。而所谓“实”指的是如实客观地描写真实的事、实存的物。汉赋具有知识性,许多大赋都罗列了大量的鸟木虫草名和大量古僻的字。汉赋实与虚的统一,受老子“有无相生”的影响很大,而老子的有和无的辩证论是道的重要展开形式。那么汉赋的这种特点是否有利于道的显现?《淮南子·要略》对此是肯定的:“总要举凡,而语不剖判纯朴,靡散大宗,惧为人之惽惽然弗能知也;故多为之辞,博为之说,又恐人之离本就末也。故言道而不言事,则无以与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则无以与化游息。”“夫道论至深,故多为之辞,以抒其情;万物至众,故博为之说,以通其意。”道与事、辞与说、情与意都指涉实与虚、有与无,所以《淮南子》的道完全可以在汉赋的有无、虚实相结合的特点中显现出来。

三、汉赋化的言道效果

以上我们论证了汉赋具有使道自我呈现的素质,那么《淮南子》是否完成了这个任务?我们以《原道训》开头的道言为例试着分析。

有的学者认为,这段话是一番套话,当头安一个道字,只是时代的需要。用汉赋言道是在赞颂道而不是解释道。[6]我们不否认汉赋化的道言所带来的艺术效果,也不否认这段话没有从逻辑上推演出道的本质。但是,我们认为在艺术效果和形而上的逻辑推理之外还有一种理解方式,那就是语言的形式分析。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发现一些隐藏在文字中的道的信息。

这段话大体可分为四层,第一层从开头到“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第二层面从“舒之幎于六合”到“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为第三层;“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后面是第四层。先看第一层,这里从天地、四方、八极、高、深、四海等本来没有端点的词汇来描述道的大,又用“徐”、“无所朝夕”来描述道的时间的无限延伸。汉赋以大为审美理想在此可见一斑。这里的“大”就是道吗?不,这里的大只是道的相关词项,而不是道本身。所以第二层的开头又说:“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意思是道能很大,但是也能很小,小到用手就可以握到。刚才讲到的“大”就又被消解了。尽管这样,这段话还是通过夸饰和想象,让我们直觉到了一个无边无垠的道境。第二层除了第一句话之外,句式比较整齐,可表示为“-X+而能+X”。“-X”代表势能弱的词汇,而“X”代表势能较强的词汇。这样的句式到底和道什么关系?一对反义词中加上“而能”二字又有什么深意?如果我们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而能”在几对反义词中间起到了否定的作用。在老子看来,道贵约、贵幽、贵柔、贵弱,《淮南子》在这里也把描述的重点放在了这几个词汇上,但是又充满了警觉。因为如果只说道为约、幽、柔、弱,那就是意味着道被本质化、现成化。如此道变僵死了,不再具有超越性。所以为了防止道的“死去”,《淮南子》在承认道约、幽、柔、弱的同时,又在后面加了“而能”二字,使其又处于生成的状态中。第三层似乎和前后两层的关系都不那么紧密,有些突兀,似为后人所加或传抄过程中错位,在此不做深究。第四层为“……以之……”句式,前面为一物,后面为物的行为或者动作。与前三层相比,这里不再是道在人直觉、想象中的显现,而是在实物中的显现。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道和抽象的物的概念关系不大,但是却和实存之物的存在密切相关。

这段文字并不长,但却给人一种无限延展的感觉。如果古人会使用现在的标点,肯定会在这四层后面都加上省略号,以显现道的无限生成,并表达自己对道的崇敬。

四、美学意义

《淮南子》的汉赋化言道方式对其美学思想的展开产生了重大影响。

第一,正是通过这种言说方式,《淮南子》中的道由哲学本体范畴,转变为一个美学范畴。道从老子开始变成一个哲学本体范畴,后来许多哲人把道引入了美学领域,使其成为一个美学范畴。但是道成为美学范畴是如何可能的,老子和庄子都没有涉及到。现在许多学者也都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或许是认为,既然道具有本体论意义,那么就理所当然地可以在所有学术领域“流通”。其实不然,道在中国古代自然哲学领域、“治学”领域和军事学等领域的显现方式是不一样的。哲学领域的道进入美学领域中也必须具有美学特有的规定性。《淮南子》的汉赋化言道方式,其实就是将道艺术化、审美化的手段,道之美就在这些优美的文字里浮现出来,我们也就在道之美里体悟到了道,感受了道的大、虚无缥缈、生生不息等。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的诗里发现存在(真理),我们在《淮南子》的赋文里寻找到了美学化的道。

第二,《淮南子》的美学之道为汉赋以后的语言艺术开启了一个具有纵深感的境域——道境,也就是后来所说的“象外之象”、“宇宙精神”。道在哲学领域是最高本体范畴,在汉赋言说中进入美学领域后,也就变成了美学的最高本体范畴。所以“道不仅是艺术本体结构中的有机体,同时也是艺术作品的最高境界。大凡优秀作品,都应该体现道,都应该达到道的境界。”[7]判断一部作品成功与否就要看它是否能体现这种道境。

第三,道决定了《淮南子》美学的特点。既然我们知道了《原道训》的开头那段文字是来展现美学之道的,那么就可以说,这段文字是就是“美学文论”。这篇文论以意象排比的方式出现,这些排比意象组合在一起又生成了道之美的象外之象。这和西方的美学理论十分不同。西方美学理论总是以概念的逻辑推理为手段,力图得到美的本质,总有一种强迫他人同意的架势。其实,他们所谓美的本质只不过是自我编织的谎言,充其量是揭示了美本质的冰山之一角。中国的美学文论中的排比意象的意义是无限生成的,而意义无限的系列意象背后的道则更是如此。每个读者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真理”。简单地说,就是《淮南子》的美学具有敞开和无限生成的特点,而这种特点是和美学之道密切相关的。

总之,《淮南子》的汉赋化的言道方式,具有十分重要的美学意义。它将老子和庄子哲学中的本体之道引入到了自身的美学构建中,使其具有了美学本体特征。而这里的本体之道与西方所谓的美学本体范畴十分不同,它展现给人的是一种美学境界,而不是客观真理。这种美学境界是无限敞开的,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体味获取到特殊的审美快感。

[1]张祥龙.海德格尔与中国天道[M].北京:三联出版社,1996

[2]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1016

[3][晋]葛洪.西京杂记[A].踪凡编.司马相如资料汇编[C].北京:中华书局,2008:1

[4]章沧授.汉赋美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5-76

[5]刘勰.文心雕龙译注[M].陆侃如等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95:454-455

[6]邓俊庆.淮南子:建构的道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4

[7]朱志荣.中国艺术哲学[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74

I206.2

A

1009-9530(2011)01-0023-03

2010-09-20

戴勇(1978-),男,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宣传部编辑,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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