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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雏形的《水浒传》*——略论《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

2011-08-15马成生

菏泽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赵佶水浒宋江

马成生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36)

一部雏形的《水浒传》*
——略论《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

马成生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36)

《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就目前所见的资料看来,当问世于南宋末期。从对地理态势、气候物象的描述及语言的运用来看,它极可能是杭州一带的书会才人,根据当时流传的有关情事、诗文、小说以及“街谈巷语”种种而编撰起来的。它不仅在基本人物与故事情节方面,同时更在“乱自上作”与“忠君爱国”等思想内容方面,都为《水浒传》准备了相当的基础,或者说,它已经是“雏形”的《水浒传》。

《大宋宣和遗事》;《水浒传》;水浒故事

《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大致可以说是古典名著《水浒传》的雏形。《水浒传》问世于明代。那么,其“雏形”又是问世于何时?并出于何人之手?

先说前者。其雏形既是孕含于《大宋宣和遗事》中,就不妨先看看《大宋宣和遗事》,又是问世于何时?

关于这个问题,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有很通达的说明:

《大宋宣和遗事》世多以为宋人作,而文中有吕省元《宣和讲章》及南儒《咏史诗》,省元、南儒皆元代语,则其书或出于元人,抑宋人旧本,而元时又有增益,皆不可知,口吻有大类宋人者,则以钞撮旧籍而然,非著者之本语也。

根据鲁迅先生的说明,《大宋宣和遗事》有“元代语”,则有可能问世于元代;但也可能是“宋人旧本”,元代有所“增益”,总之是“钞撮旧籍”而成。这“旧籍”,无疑主要是指“宋人”(南宋)的作品。《大宋宣和遗事》,内容庞杂,有历代帝王荒淫误国、王安石革新变法、蔡京、童贯等执掌军政大权,以及金兵入侵、徽钦被俘、赵构南逃临安,等等。此外,就是众多英雄聚义梁山始末、宋徽宗嫖妓与蔡京、童贯、高俅等沆瀣一气的零散段落,这些就是构成雏形《水浒传》的文字。凡此种种,可能是某些士人撰写了其中某些段落,或者是说书艺人分别在瓦子·勾栏中,或广大人们在“街谈巷语”中,各各在“说”其中某一内容,而后形之于文字。这些文字,可能单独成篇,也可能为某一书中的一篇或一部分。这些,当即是鲁迅先生所指的“旧籍”。《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自是“旧籍”中的一部分,自当问世于南宋时代。

现在,就看看《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亦即雏形的《水浒传》,又是出于何处人氏之手?这方面,至今尚未发现确切的文字记载,但是,我们从这些水浒故事的具体描写中,可以大致推测出来。

先看英雄们“落草”地点的描述。杨志因与“恶少”争夺宝刀,出了人命,被“送往卫州交管”之时,恰巧遇上结义兄弟孙立,终于杀了防送军人,便“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当晁盖等劫了北京留守梁师宝为蔡太师上寿的十万贯金珠珍宝而被追捕之时,终于又是“前往太行山梁山泊去落草为寇”。这里,分明把太行山与梁山泊看成是同一个所在了。究其实际,太行山在黄河以北,河套东面,位于山西高原与河北平原之间,是一条自东北走向西南的大山脉,其高峰海拔两千来米,而梁山泊在黄河以南的山东省西南部,即东平地区西南与郓城地区北部的一个巨大水泊。泊中虽有一山,名为梁山,高度不足两百米。这梁山泊与太行山,两者相隔着滔滔黄河与广阔的河北平原。水浒故事的作者居然把两者混淆在一起,可见他对北方一带的地理态势十分生疏,看来,其文字只是根据一些故事情节、人物名字之类进行主观想象的结果。

以上是北方地理态势的描述。至于南方呢,不仅是睦州、歙州、杭州这些州一级的城市,就是青溪这样的小县城,甚至是帮源洞这样的小山沟,其地理态势都描述得准确无误。两相对照,其作者应该是江南人,很可能就是浙北地区杭州一带人。

再看有关气候物象的描述。当晁盖等劫夺为蔡太师上寿的礼物时,有这样一段:

马县尉一行人,行到五花营堤上田地里,见路旁垂杨掩映,修竹萧森,未免在彼歇凉片时。

据《大宋宣和遗事》中交代,这是河北省南洛县境内的一个地点。然而,试问,所谓“修竹萧森”,彼处有这样的景象吗?在我国,竹子主要生长于长江流域以及华南、西南地区,至于河北一带,至多是些小竹,护养于庭院中罢了。而“修竹萧森”,在浙江一带自然是常见的物象,如杭州的黄龙洞、云栖等处,可谓触目皆是。唯此之故,这“修竹萧森”,很可能是从浙江、杭州一带“移”到了河北省南洛县去的呢。

再看语言方面的运用。如描写宋徽宗赵佶嫖戏李师师时的有关语言:

帘儿底笑语喧呼,

门儿里箫韶盈耳。

帘儿下见个佳人。

忽遇着俊倬勤儿,

咱八辈儿称孤道寡。

等等。这名词后面附加了一个“儿”字,就构成了一个儿尾词。这是杭州一个特有的方言。它的通行历史已久,唐代杭州诗人金昌绪的《闺怨》中,就有“打起黄莺儿”之句。其通行范围却很小,东止乔司,南止钱塘江,西止转塘,北止三墩,大体只是杭州城区范围。由此可见,其作者必然在这范围内长期生活过。

综上事实,《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极大可能是产生于杭州一带的作品,先在“街谈巷语”、瓦子·勾栏中流布,终于由一个或数个长期生活于杭州一带的佚名者撰写出来。

这里,还须要说明一下南宋时期杭州的特殊条件。

自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北宋被女真贵族灭亡,而宋高宗赵构随之建都杭州之后,我国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便自北方开封南移至杭州。城市人口自北宋初期的35万左右终于增至近200万,成为全国第一大城。文化娱乐自然也最为发达。据《梦粱录》、《武林旧事》、《繁胜录》等史籍记载,当时专供文娱演出的场所——瓦子·勾栏就有25处之多,而东南尚称发达的城市如扬州、镇江、苏州、吴江、吴兴、乌墩、宁波、温州、建安等九地,总共瓦子·勾栏只有13处,大体只是杭州这一城市的一半。据《武林旧事》记载,杭州一地有名有姓的文娱人员就有514人之多。这自然还只是一小部分,绝不可能是全部。大量的在茶楼酒馆与街巷演出的所谓“打野呵”文娱人员,更是无法统计。总之,杭州文化娱乐事业之繁荣,从事人员之众多,全国其他任何一个城市都难以比拟。唯其如此,《醉翁谈录》中就记载杭州有水浒故事如《青面兽》、《武行者》、《花和尚》等篇目;周密在《癸辛杂识》中就记载有南宋杭州宫廷画家李嵩去“传写”“宋江事”——以宋江为首的水浒英雄故事;灌园耐得翁在《都城纪胜》中,吴自牧在《梦粱录》中,都对杭州的“说话”从理论上作了分析、研究。从这些情况看来,在南宋时期的杭州,“说话”这一艺术形式,以这一形式而表现的水浒故事,已经是相当发达。这也为全国其他任何一个城市所望尘莫及。在《大宋宣和遗事》中孕含有那样的水浒故事,即雏形的《水浒传》,实在也是不难理解之事,也可以说是水到渠成之事。

我们称,《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是雏形的《水浒传》,现在就具体看看,那一些雏形的水浒故事,与后来成书的《水浒传》又是怎样地关联,或者说在《水浒传》中又是怎样地显现。

1.《大宋宣和遗事》中,首先讲述了宋徽宗赵佶以及重用的蔡京等一群贪官污吏。且看:

说起这个官家,才俊过人,口赓诗韵,目数群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法。朝欢暮乐,依稀是剑阁孟蜀王;论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贯、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杨戬。

蜀王孟昶,京陵陈后主叔宝,都是生活上风流,政治上昏庸的君主。这就为宋徽宗赵佶定了调子。《水浒传》第二回,介绍端王(宋徽宗赵佶“登基”之前的封号)时就是循此而生发:“这端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更兼琴棋书画,儒释道教,无所不通;踢毬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光在这一回中,约有两千字的篇幅,就是描述赵佶如何看重、提拔流氓无赖高俅,并与之沆瀣一气的。此后,《水浒传》中多处描写赵佶做了蔡京、童贯、高俅等的保护伞,如童贯、高俅先后去打梁山,二十余万人马损失殆尽,童贯逃回,高俅被俘,却都隐瞒不报。这在封建社会是欺君之罪,当处极刑。但事发之后,不了了之。总之,始终纵容这批贪官污吏作恶多端,祸国殃民。《水浒传》中上述种种,都可从《大宋宣和遗事》中寻得根源。

还有赵佶的“爱色”问题。《大宋宣和遗事》中还着重描写了他如何在高俅、杨戬等怂恿、陪同下,多次嫖宿“东京角妓”李师师一事。在《水浒传》中,分别在七十二回、八十一回与一百回中都作了正面描写。至于东京城里,人们都知道李师师“和今上打得火热的”。在七十二回中,描写赵佶于正月十五日“幸上清宫”与“万民”同乐,李师师料他“必然不来”嫖宿,但他仍旧迫不及待地来了。这把赵佶的“嫖劲”更突出了。而且,在赵佶的嫖妓过程中,把宋江、戴宗、燕青甚至李逵都牵扯在一起,这自然把赵佶“贪色”的影响扩大得多了。凡此种种,正是《大宋宣和遗事》中“爱色”两字的扩展。

2.《大宋宣和遗事》中,讲述了“花石纲”事件:

先是朱勔运花石纲时分,差着杨志、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十二人为指使,前往太湖等处,押人夫搬运花石。……那杨志为等孙立不来,又值雪天,旅途贫困,缺少果足,未免将一口宝刀出市货卖。

这是赵佶为了营造花园艮岳,命朱勔负责其事,于是引出杨志等十二人去“太湖等处”“搬运花石”。杨志因“雪阻”、“贫困”,卖刀而引出人命,被发配卫州,途中被结义兄弟孙立等营救而上山“落草”。这些,在《水浒传》第十一回、十二回、十三回、十六回、十七回中,对杨志因“搬运花石”而“贫困”、卖刀、被迫杀人等都有大肆铺张的描写。自然,从中又生发出“北京斗武”、“押送金银担”、“夺宝珠寺”而“落草”等情节,把梁中书、晁盖等“七星”以至鲁智深等从不同方面牵扯在一起,比之《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有关描写自然要扩展得多,但其因由仍是在于“搬运花石”一事。

3.晁盖、吴加亮等智劫生辰纲事:

有北京留守梁师宝,将十万贯金珠、珍宝、奇巧段物,差县尉马安国一行人,担奔至京师,赶六月初一日为蔡太师上寿。其马县尉一行人,行到五花营堤上田地里……撞着八个大汉,担着一对酒桶……马县尉口内饥渴瘐困,买了两瓶,令一行人都吃些个。……都麻倒了,不知人事。笼内金珠、宝贝、段匹等物,尽被那八个大汉劫去了……

这事,《水浒传》中第十五回、十六回、十七回、十八回的描写,在情节上与上述《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描写可以说完全一致,都是说北京留守梁某,为“蔡太师上寿”,收罗了十万贯珍宝,途中被人用药酒“麻倒”押运者,劫去生辰纲。事发,追捕,押司宋江暗通消息,晁盖等往“梁山泊去落草为寇”。所不同者,在《大宋宣和遗事》中,押生辰纲为“县尉马安国”,智劫生辰纲地点在“五花营堤上”。自然,《水浒传》以《大宋宣和遗事》的情节为基础,描写得更为周详、细致而完满了。

4.《大宋宣和遗事》中,描述了宋江得“天书”事:

宋江见官兵已退,走出庙来拜谢玄女娘娘;则见香案上一声响亮,打一看时,有一卷文书在上,宋江才展开看了,认得是个天书,又写着三十六个姓名……末后有一行字写道:“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

宋江因暗通晁盖而受了“金钗一对”,“被阎婆惜知得来历”,又因撞见婆惜“与吴伟打暖”,便把这两人杀了。于是,县官“跟捕”,宋江躲入玄女庙,得此“天书”。接着,宋江上梁山,由吴加亮对宋江转告晁盖的梦:“须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这些,《水浒传》自第二十回到二十三回这4回中,对晁盖指派刘唐送礼、宋江怒杀阎婆惜以及朱仝私放宋江等都作了生动、详细的描写。自三十二回直到四十二回这11回中,生发了许多情节:如宋江在逃奔中举荐清风山一批英雄上梁山,而后宋江回家接父亲被追捕,躲入玄女庙而得“天书”,启示他:“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这一部分,在《大宋宣和遗事》与《水浒传》中都极为重要,都是由“私放晁盖”发脉,蜿蜒而来,在《水浒传》虽然生发出许多情节,但都在得“天书”一事结穴。

5.“归顺宋朝”。在《大宋宣和遗事》中,有这么几行:

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谕宋江等。有那元帅姓张名叔夜的……前来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

主要就是“招诱”与受“诰敕”两点。而在《水浒传》中由此扩展开来,在第七十一回的“菊花会”上便有“望天王降诏早招安”的预示,第七十二回的宋江入京,七十四回的崔靖启奏,七十五回的蔡京作梗、李逵“扯诏”,七十六回至八十回的梁山大败童贯、高俅,八十一回至八十二回燕青“遇道君”、宿太尉捧“丹诏”,其间波浪迭起,枝节横生,最后,终结于“全夥受招安”。

6.《大宋宣和遗事》中还有“遣宋江平方腊有功,封节度使”一事。这事,就这么简要的一句。而在《水浒传》中,真可谓是踵事增华之极,极尽生发之至。自第九十回,宋江被封为“征讨方腊正先锋”开始,便有“智取润州城”、“大战毗陵郡”、“苏州大会垓”、“智取宁海军”、“大战乌龙岭”、“大战昱岭关”、“智取清溪洞”等大规模战斗,每次都相当壮烈,都有不少英雄牺牲。直到第九十九回平方腊结束,正偏将只剩下36人(原有正将36人,偏将72人;其中公孙胜等五位未参加平方腊,又一位中途被取回京)。前后铺展至10回,竟至9万来字的篇幅。

《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即与后来《水浒传》有关的文字,史与文加起来,不过7000余字,其中赵佶“食色”部分就占三分之一。而一部《水浒传》(百回本)却是洋洋洒洒90余万字。前者,往往是三言两语,甚至片言只语,而在后者中几乎都得到大量的生发、扩展;但是,后者一些主要情事,几乎都可在前者中找到“苗头”。

以上说的,还只是情节结构方面,而更主要的还有思想内容方面。

首先,《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相当明确地体现了一种“乱自上作”思想。最高统治集团的头子宋徽宗赵佶,是一个“朝欢暮乐”、贪爱女色、不理政事的昏庸君主,是一个占着至高之位而实际是至卑之人。而围绕在他身旁的蔡京、童贯、高俅、杨戬、朱勔之流,全是阿谀奉承、引诱邪恶、贪婪无厌的小人。这样一伙君臣际会,自然地就直接或间接地逼使臣民们无路可走,不得不落草为盗去了。如杨志等十二制使,本是朝廷的“干城腹心”,只为赵佶的玩乐,朱勔的逢迎,搬运花石纲而致使他们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又如蔡京,这是当时的“太师”(宰相),为了自己的生日,居然让北京留守梁师宝搜括“十万贯金珠、珍宝”。这明显是一个大贪污犯,只不过自己站在“幕后”而已。就在这一批赃物中,隐含着多少平民百姓的血汗以至生命!就是这一赃物,引发晁盖等一批好汉的“智取”,终于因逃避追捕而“前往太行山梁山泊落草为寇”。等等。这些“乱”子,如果是英明之主,能干之臣,自当不至于发生。

《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所以能够体现出上述这一真理,也绝不是凭空想象出来,而且当时的现实世界中实在具有相当的事实根据。如《宋史·徽宗纪·赞》中,对赵佶就有这样的评价:“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古来,自有“为君者讳”的陋习,对赵佶自然不会例外,但毕竟还用了“轻佻”两字,其中无疑是隐括了他“朝欢暮乐”、“爱色贪杯”的无数丑行的。再如,赵佶为一己娱乐而营造艮岳,由朱勔主持“花石纲”一事,早在南宋初,方勺《泊宅编》中就有“花石之扰,尤所弗堪”的记述。《宋史·朱勔传》有载:“徽宗颇垂意花石,京讽勔,语其父,密取浙中珍异以进。初取黄杨三本,帝嘉之,后岁岁增加……至政和中,始极盛,舳舻相衔于淮汴,号花石纲,置应奉局于苏,指取内幣如囊中物,每取以数十百万计。”这样,宋徽宗为了赏玩奇花异石,不惜挥霍国库,而朱勔趁机大肆搜刮财富,光土地一项,就是“田至三十万亩”。至于“士民之家,一石一木稍堪玩,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识,未即取,使护之,微不谨即被以大不恭罪,及发行,必彻屋扶墙以出,人不幸有一物小异,共指为不详,惟恐芟夷之不速,民预是役者,中家悉破产,或鬻子女以供其须。”从中不难想见“花石纲”为害之烈,在民间造成之“乱”。《大宋宣和遗事》中只说因此逼走十二个制使,只不过是“乱”中的一例而已,实在还是小言之者。至于蔡京,在《宋史·蔡京传》中就指为“六贼之首”,属于“奸臣”,是“既贵而贪益甚”的大贪官。

以上这些事例,明确地昭示大家,社会上的“乱”,归根到底是以宋徽宗赵佶为首的一伙滥官污吏造作出来的。《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体现了“乱自上作”,正是忠于现实的一种表现。《大宋宣和遗事》中这一“乱自上作”思想,正为后来《水浒传》中所继承与发展的一种重要思想。《水浒传》自开始的高俅发迹,直到108将先后上梁山作“乱”,正是直接或间接地由“上”“逼”成的。金圣叹评论《水浒传》时,在第一回一开头便论述这个问题。他认为:“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乱自上作也。”这一观点,曾得一些学者高度的赞赏。其实,“乱”究竟是“下生”还是“上作”,先写谁并不是关键。在旧社会,“乱”子几乎都是“上作”,只不过有些直接,有些间接而已。根本问题是,作者是否能够直面人生,忠实反映现实。金圣叹认为,像《水浒传》那样先写统治集团中一个代表人物——流氓无赖的高俅,便是“乱自上作”,金圣叹这一观点,是否因忠于现实的《大宋宣和遗事》中水浒故事的诱发,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因《大宋宣和遗事》忠于现实便会体现出这种社会规律——“乱自上作”,这对后人的启发是多方面的,甚有意义的。

其次,《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还体现了一种“忠君爱国”思想。所谓“广行忠义,殄灭奸邪”,“助行忠义,卫护国家”基本就是这个思想。就是在这一思想支配下,宋江、杨志等这些先后与朝廷决裂,上梁山“落草为寇”的作“乱”英雄,终于又接受元帅张叔夜的“招诱”,“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而且,听朝廷调遣,为消灭封建割据,统一国家而“平方腊有功,封节度使”,成为一个完美的“忠君爱国”者。

《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它为什么又会形成这样的思想?无疑,主要在于自北宋而南宋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代。

也还是先提一些历史事实。自“靖康之难”后,北中国广大人民,主要是各方面都比较进步的汉民族,在各民族中长期居于统治地位,一旦沦为异族统治,尤其是仍带着奴隶制残余的女真族的统治,自然就感到特别难以忍受。女真贵族对被虏男女,仍是作为奴隶看待,每人每月只支稗子五斗,令自舂为口粮。每年只支麻五把,令自织为衣。男子不会织麻,常至裸体,至于冬寒,皮肤皲裂,不久烂死。女子常令献技侑酒,时有不堪羞辱而自戕。凡此种种,给广大人民造成极大的心灵创伤,自然而然地感到:本族人做皇帝,固然也受剥削与压迫;而外族人做皇帝,却苦难更甚。这样,自然地就产生一种忠君爱国意识。北方的人们,天天在“南望王师”,南方的人们,也天天在希望“北定中原”。诗人陆游在垂暮之年仍满怀深情地倾诉:“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既希望恢复本民族的统治地位,自己内部就不能分裂,而要团结一致。这本也是古来的传统。《诗·棠棣》中就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务)”的话头,自己兄弟虽然在自家墙门里争吵,而外人来侵犯了,就得联合起来,共同对外。不言而喻,在南宋这样一个民族矛盾很尖锐的时代,像宋江等英雄人物固然是被“逼”而上梁山,但是,归根结蒂还是应当放弃梁山这一小块地盘,服从更高利益接受张叔夜的“招诱”,与朝廷携手合作,像方腊之流割据东南一角,就应把他“平”掉,共同对外,以求统一,这可以说是当时的一种主流意识。不论是“街谈巷语”或瓦子·勾栏中的演出,都要接受这一主流意识。《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所以有这一思想,无疑地是当时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这里,需要说明一句:上面所说,只是八百年前的事,至于今天,“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相互团结是一家,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语,不可混淆起来的。)

《大宋宣和遗事》中这一“忠君爱国”思想,也同样为后来的《水浒传》所继承与发展。在《水浒传》五十五回中,宋江劝彭玘投降梁山时就表示“只待圣主宽恩,赦宥重罪,忘生报国”,而后,劝降呼延灼时,也说要“等朝廷见用,受了招安,那时尽忠报国”。到了七十一回重阳宴会上,宋江作《满江红》表示:“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终于,便受“招安”去“征辽”、“平方腊”。《水浒传》如此描写,便把“忠君爱国”思想推到了极致。

《大宋宣和遗事》中的“忠君爱国”思想,就这么明确地形成《水浒传》后半部的基本思想。

总而言之,《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水浒故事,就目前所见的资料看来,它应当是问世于南宋时代的末期,极可能是杭州一带的书会才人,根据当时流传的有关情事、诗文、小说(瓦子·勾栏中的说话)以及“街谈巷语”种种而编撰起来的。它不仅在基本人物与故事情节方面,同时更在“乱自上作”与“忠君爱国”等思想内容方面,都为《水浒传》准备了相当的基础,或者说,它已经是“雏形”《水浒传》。

The Early Form of the Water Margin——On the Water Margin Stories in the Book of the Past incidents in the Period of Xuanhe of Song Dynasty

MA Cheng-sheng

(School of Humanities,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36,China)

According to the available data,the Water Margin stories can date back to the late South Song Dynasty.From the description of geography,climate,objects and the use of language,they might be written and edited from the then love affairs,poems,novels and street talks by the drama or play writers in Hangzhou.They laid a solid foundation not only for characters and plot of the Water Margin,but also for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of being patriotic and loyal to the throne,and turmoil because of the throne.Or it can be said the book was the early form of the Water Margin.

the Past Incidents in the Period of Xuanhe of Song Dynasty;the Water Margin;the Water Margin stories

I 207.412

A

1673-2103(2011)03-0039-05

2010-12-20

马成生(1931-),男,浙江缙云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浙江《水浒》研究会会长。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论,水浒文化。

(责任编辑:王 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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