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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两记”对知识阶层的精神素描及误区

2011-08-15

淮阴工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宗璞阶层知识分子

陈 娴

(南京师范大学人民武装学院,南京 210012)

《南渡记》和《东藏记》是宗璞长篇四卷本小说“野葫芦引”的一、二卷,分别写于1987年和2001年,这部学者小说从独特的视角出发,运用独特的语言,以作家童年时代西南联大的流亡生活为内容,展示了抗战时期辗转西南的知识分子的经历和情感,蕴涵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南渡记》、《东藏记》下文简称“两记”。

1 “两记”的知识分子精神内核——士大夫文化

1.1 儒家文化的精神内核

知识分子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阶层,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但究其源流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士大夫阶层,两者在精神上有着内在的传承性。不管是历史学家孟樾(孟弗之)、生物学家萧子蔚、大学校长秦巽衡,还是娶了一个外国太太的物理学家庄卣辰,尽管都曾出国留洋,受到了欧风美雨的熏染,但在他们身上依然可以看到典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修身养性、人格操守和生命坚执。封建社会一直以士阶层作为“中国历史的精神领导”,从先秦开始,读书人就“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而在此后的两千多年里,儒家思想构建了中国士阶层的精神框架,儒家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人生追求。

“两记”中的知识分子也正表现出强烈的家国意识,并置于民族危亡的特殊历史背景中。小说中写到的几个家庭,都是中国传统的家庭模式,同时吸收了现代的元素。孟弗之和妻子吕碧初都出身于世家大族,像传统的家庭一样,孟弗之在家庭中少言寡语,但以他的人格精神为子女树立了规矩与典范,是家中的主心骨,而妻子吕碧初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承担着相夫教子的责任。在对待国家和民族兴亡问题时,孟弗之更加表现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患意识,而老一代的知识分子吕非清在练习拳术时,一边做动作,一边大声念诵:“前三后二,还我河山。左七右七,恢复失地。一息尚存,此志不懈。”只是在现代社会中,“士阶层作为先觉者、拯救者的地位被日益削弱,所以相对于中国士的传统来说,《南渡记》、《东藏记》中的知识分子更专注于文化传承,他们的职责一是学术研究,二是造就人才,从而削弱了拯救天下生民的外在的责任感。”

1.2 超脱世外的精神家园——道家文化

尽管不可避免地卷入战争的现实,尽管受到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教育,但是从根本上说,知识分子向往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观仍然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超脱意境。即使孟弗之这样思想“左倾”的文人一家,其精神家园也是北京城郊耕读的“方壶”,以及昆明农村那一片让人忘记战争的世外桃源——梅林。尽管价值判断是儒家的,但真正的精神追求却倒向道家。实际上知识分子的内心,只是顽固地坚守着心灵的净土,希望在战乱的土地上建立一个文化的伊甸园。

2 对知识阶层刻画的误区

从正面讴歌知识分子高尚的文化品格和道德品格,从文化意义上肯定知识分子重要的历史地位和历史功绩,成就了文学史上独特的宗璞,但她对知识阶层的精神描摹也存在误区。

2.1 单一强调知识分子的道德模范作用而缺乏自省精神

在宗璞的“两记”中,我们看到的是中国传统文化所造就的知识分子高尚的人格操守,同时赋予了其文化精英和道德楷模两重身份。完全正面的书写在塑造近乎完美的精英形象的同时,带来了审美上的单一,以及主题和内容方面缺少理性的辨证。

2.1.1 没有对知识分子阶层作深层解剖

在五四退潮之后,遭遇了梦想破灭的打击,知识分子感受到梦醒了但无路可走的痛苦,如鲁迅开始探讨“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向何处去?”的命题,对知识分子进行了无情的自剖,反省自身存在的思想和性格上的弱点,并指出知识分子难以完成的启蒙任务。鲁迅的清醒已经达到了批判民族劣根性的高度。

上世纪四十年代,钱钟书的《围城》以独有的黑色讽刺轻易就解构了所谓的文化精英阶层,将精英们的人性弱点曝晒在阳光之下。同时刻画了西南联大时期知识分子的众生相,但是钱以戏谑的方式把知识分子的道德面具戳穿,让大家看到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也有小市民的刁钻、虚伪、卑鄙、平庸、猥琐。

鲁迅和钱钟书都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弱点,并带有强烈而严肃的自省精神,他们的作品因为对现实的理性思考而有了现实指向。而宗璞则是完全的理想化,她把知识分子当作民族的脊梁和灾难中民族振兴的希望,仅仅因为这一阶层传承了传统文化的血脉,有着高洁的品质和爱国的热忱——这样的判断俨然十分幼稚。尽管有像凌京尧这样性格懦弱、追求安逸生活、经不起日本人的威逼而苟且偷生的人物,但宗璞对知识分子这个群体仍然表示肯定并抱有极大的期望。也许童年时代的记忆过于温情,同时缺乏鉴别和批判的能力,宗璞没有看到知识分子人性、思想等等方面的缺陷,也没有考虑这一阶层能否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担当起民族的脊梁。她完全追寻童年时代的梦境,有一种女性的感性崇拜和寄托。与其说宗璞小说中的人物是历史现实中的知识分子,不如说是作家记忆和想象中的知识分子偶像。另外,出生于书香门第,从高等学府到科研机构的生活经历限制了作家本人对生活的理性认识,过于感性的叙述方式和比较单调的生活视野使得她无法像鲁迅和钱钟书那样,把对知识分子的反省、自嘲开掘到一个深度,也削弱了作品的现实意义。

2.1.2 没有探讨知识分子与外部社会的关系

五四启蒙题材的一个重要传统就是探讨知识分子和社会的关系:努力寻找社会的出路在哪里;现实社会中知识分子的出路是什么;知识分子应该担负起怎样的社会责任;如何唤醒大众;采用何种方式与现实斗争。而在宗璞的小说中,我们很难看到这样现实的命题,如果说有,她仅在“知识分子应该担负起怎样的社会责任”上试图作回答,即“文化救国”,这仍然回避了关于知识分子现实责任的设问,没有探讨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应该扮演什么样的社会角色,而非仅仅是文化精英。宗璞认为,不同的群体应该有不同的社会分工,知识分子理应也只能发挥其所长,做“文化救国”的努力。正如孟弗之在为毕业班做的演讲中谈到:“任何时候,我们要做的,最主要的就是尽伦尽职。尽伦就是作为国家民族的一分子所应该做到的,尽职就是你的职业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运有好坏,而尽伦尽职是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去做的。”

2.1.3 没有反思中国传统文化包括士大夫文化的消极因素

在面临抗战这一亡国灭种的危机之时,三四十年代的很多作家都从文化角度入手,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进行了深入的反思,于危难中揭示民族精神的衰败。如老舍的《四世同堂》对民族素质和精神状态进行了清醒透彻地反省,剖示了北平人封闭自守、苟且敷衍、惶惑偷生的思想精神负累。

宗璞却始终对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信仰持高度的肯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意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格操守、专攻学术的专业精神以及贵族化的生活方式和品味,都被认为是可贵的,是值得保持的。宗璞心目中的知识分子几乎是完美道德的化身,凌京尧的懦弱和最终妥协固然可恨,但他会时刻受到来自心灵的谴责,因为士大夫的文化决不允许他出卖自己的灵魂和信仰。知识分子作为贵族阶层讲究精致高雅的生活方式,“两记”中有多处对建筑陈设、人物服饰、饮食起居以及生活爱好的描述,但这并没有宠坏他们,面对西南边陲艰苦的物质条件并不介意,因为精神的富裕才是他们的价值追求。自始至终,宗璞的叙述立场是知识分子的立场,讲述的是自身的生活方式、逻辑方式和价值观念,没有跳出自身的主观化的叙述,使得她不可能客观地反思知识分子文化中的消极因素。从文化角度出发来书写战争中的知识分子本来是十分独特的艺术视角,但缺乏反思的单纯的正面颂扬,使主题流于肤浅。

2.2 精英化的叙述视角和对生活的简单把握

《东藏记》中关于知识分子在昆明的生活和思想状态的内容同样显得不够丰富,宗璞过于强调知识分子的特殊身份,他们的学识、道德品格以及贵族化的诗意的生活方式都是崇高的、可敬畏的。这种精英化的叙述语态和仰视视角,不是把知识分子放到战争背景下作为一个普通人,而是拉开了知识分子崇高的精神生活方式和世俗生活方式之间的距离,而人性的正常流露和环境对人物思想和性格的影响被弱化。

养尊处优的北平教授和夫人们,一下子失去优越的生活环境而过流亡的生活,面对贫瘠的物质生活和战争的考验,能否坚守文人的风骨?人性中脆弱的一面是否会显现?在吃饭和活命都得不到保障的战争时期,追求精神是否显得奢侈和可笑?有没有人经历了从象牙塔到残酷平庸的现实产生巨大的落差而感到悲观、苦闷、彷徨、找不到出路?从前在故纸堆中做学问的教授们突然进入到现实会不会产生矛盾、碰撞,固有的价值观念是否会受到挑战?是否会有人对朝不保夕的战争状态感到绝望,而产生“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末路狂欢的心态?至少长期生活在都市中的教授一家以及学生是否被乡村的质朴、自然、原始的美所吸引?所有这些统统没有,宗璞对生活作了简单化的处理,表现的是即使在战争威胁,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极其贫乏的环境下,知识分子仍然坚守自己崇高的理想和诗意的生活方式。而思想的冲撞、残酷的战争对人性的影响等等这些深刻的命题,均没有作深入的开掘。同时也使得人物形象的塑造带有程式化的痕迹,人物的性格和思想也缺少发展过程,欠缺复杂性和立体感。庄卣辰不跑空袭警报而去实验室保护仪器,表现了知识分子把对知识、真理的追求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但笔者认为,不如表现其在绝望的战争环境中如何努力生存下来,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求生欲望,普遍人性的表露更真实、更有震撼力。

2.3 非平等的叙事观念:重文轻商、儒家等级

除了精英化的叙事方式,宗璞还表现出严重的“重文轻商”思想。在颂扬的正面人物中,无一不是把精神追求放在第一位,即使是在西南边陲匮乏的物质条件下。但同时又描写知识分子家中的陈设、人物的衣着首饰之讲究,表明这一阶层是有品味的、贵族的。这似乎很矛盾,却说明了知识分子与钱的关系:不缺钱,从来也不算计钱,但也看不起钱。

对吕香阁这个人物的描写显示出宗璞对商人的鄙视。小说将其丑化为一个为了出人头地不择手段、攻于心计的商人,谄媚的笑容背后有像狼一样的狠毒的心肠,即使对待朋友也无情无义,没有人格、道德败坏,甚至将其等同于妓女。这种思想来源于儒家的等级观念,儒家将职业分为“士农工商”四个等级,“士”位于最上层,社会地位高,受人尊敬,“商”往往被看成是卑贱之业,受人鄙视,被称为“奸商”。全社会的道德共识形成了一种由职业决定的等级制度,士商形成对立,崇儒抑商构成一种典型的职业伦理观念。尽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商业文化逐渐强势并占据社会主流地位,而士文化越来越式微,“士”也失去了首席社会地位,但宗璞仍然延续了儒家的等级思想,在对知识分子的叙述中,仍然流露出文化精英的精神优越感,就连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是诗意的,而对吕香阁这样的商人则进行性格和道德的丑化,这实际上是传统士大夫的偏见,一种狭隘的文化心理,更加与新世纪的文化潮流格格不入。

吕香阁的人生道路是广大无依无靠又没有知识的小市民处境所决定的,她在战乱中顽强地求生,争取自己的经济独立,为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而奋斗,带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否定个人对生存方式和价值观念的选择,不承认以个人奋斗、个人价值为前提的人性,也与个性解放的现代观念背道而驰。

3 余论

冯友兰先生曾经写了一副对联送给宗璞:百岁寄风流,一脉文心传三世;四卷写沧桑,八年鸿雪记双城。宗璞在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的后记里写道:“当时为这部小说拟名为《双城鸿雪记》。因不少朋友不喜此名,现改为《野葫芦引》。”虽然二、三、四卷还没有出,但“四卷写沧桑”,全书必是一部抗日战争时期的北校南迁史,原书名的“双城”即北京和昆明。《两记》中再现了那一代知识分子在民族命运垂危时的风貌、谈吐、举止。那一代知识分子一般不会说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自己的国家爱得真挚、深切。书中的那种“静”正反衬了那时的“乱”,反衬了那个使人憎恨的离乱乖戾之世。但《两记》在某种程度上拔高了知识阶层,甚至有些精英化的自恋自怜,对这一阶层的许多人物进行了近乎完美地刻画,而对知识阶层自身的弱点缺少理性思考和反省,没有把对知识分子的反省和自嘲开掘到一定的深度,从而削弱了作品的价值。

[1]柴平.论 <东藏记 >的误区[J].当代文坛,2004(3):40-42.

[2]王蒙.读宗璞的两本书[N].中华读书报,2001-10-31.

[3]王彩萍.士的精神的现代传承——论宗璞的小说[J].苏州大学学报,2005(1):13-15.

[4]王永兵.漂泊与坚守——论宗璞<南渡记>、<东藏记>中的知识分子形象[J].理论学刊,2004(3):5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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