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行参”小考
2011-08-15王宪明
王宪明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元春“行参”小考
王宪明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封建社会后妃与父母相见,“王庭正君臣之礼,私觌全父子之亲”是基本原则。《红楼梦》中元妃省亲“行参”贾政,无论从小说情节,还是援历代后妃省亲成例,都是对父亲行家礼。但几乎所有的涉及省亲的《红楼梦》影视作品,都没有让元春拜父,反而让贾政一再对元春跪拜。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对相关礼仪的和历史常识的陌生。
省亲;行参;家礼;国礼
元春省亲是《红楼梦》浓墨重彩描写的一次“古今旷典”,小说人物活动的中心舞台大观园因此产生。在等级森严的宗法专制社会,元春以贵妃身份省亲,举手投足,皆关系朝章国献,作者用笔也甚是庄重严谨。太平闲人批云:“汉宫威仪,写来如见。”[1](P272)
小说第十六回王熙凤与贾琏谈论省亲之事,熙凤说:“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未有的。”[2](P208)“凤辣子”不学无文,她的话自然不能认真。但历来文献关于后妃省亲的记载确实不多,留下详细仪注的几乎没有,这也是事实。后妃省亲,非国家常礼。而在省亲过程中,国礼、家礼,颇难折衷。繁文缛节载于史册甚至成为定例,适以滋后人之轻议,这可能是历代文献没有留下详细仪注的重要原因。鉴于这种情况,《红楼梦》的作者于元春省亲能做到护花主人所说“全用正笔细写”[3](P283),肯定要花费不少心力,以准乎天理人情,参酌历代典制、成例,折衷损益,求其至当。
八七版和新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元春省亲都出现在第八集。其场面气氛也都还罢了。但对于元春与亲属相见——特别是与父亲贾政相见之安排,都有唐突之处,既有悖情理,也与原著描写不合。
元春省亲,涉及礼学、礼制。清朝是礼学复兴的时代,三《礼》之学,皆以郑玄仪注为宗。对于《红楼梦》的研究者或影视改编者来说,正确理解或处理元春省亲有关礼仪描写,郑玄《皇后敬父母议》是非常重要的一篇文章——从《红楼梦》关于元春省亲的描写看,作者应该看过这篇文章。
东汉献帝建安元年(196年),伏完拜屯骑校尉,封不其亭侯,时其女伏寿为皇后,关于这对父女如何相见,成为一时话题。据杜佑《通典》卷六十七,当时三公八座议论,提出四种意见:一,强调皇权,“皇后天下之母也,完虽后父,不可令后独拜于朝。”二,忠孝兼顾,“当交拜,令后存人子之道,完不废人臣之义。”三,强调孝道,“子尊不加于父母,‘虽为天王后,犹曰吾季姜’,欲令完犹行父法,后专奉子礼,公私之朝,后当独拜。”四,公朝与后宫分别,“皇后至尊,父亦至亲,交拜则父子无别,完拜则伤子道,后拜则损至尊,欲令公朝者完拜如众臣,于公宫后拜如子。”可能彼此争论难决,特向郑玄咨询——当时郑玄犹为处士,三公八座虚衷谦怀,虽在末世,犹令人感佩。清代陈澧《东塾读书记》卷十五:“郑君为处士,牧伯讨贼,则引以为重;三公八座仪礼,则问以取决。千古处士所未有也。”这也是东汉学术彪炳千古的原因。下面是郑玄的观点:
四者不同,抑有由焉。天子所不臣者三,其一后之父母也。天子尚不臣,况于后乎?《春秋》鲁隐公二年,纪裂繻来逆女。冬,伯姬归于纪。又桓八年,祭公来,遂逆王后于纪。九年,纪季姜归于京师。或言逆女,或言逆王后,盖义有所见也。女虽嫁为邻国夫人,其尊无以加于父母;嫁于天子者,此虽己女,成言曰王后,明当时之尊,得加父母也。纪季姜归于京师,更称其字者,得行礼而戒之,其尊安可加父母耳。今不其亭侯在京师,礼事出入,宜从臣礼。若后息离宫,及归宁父母,从子礼。
郑玄之议,以孔子《春秋》为断例,折衷群议,理据坚确,为当时和后世奉为圭臬。当然,也有提出异议者,以与郑玄同时且同乡的丞相征事邴原驳议为代表:“《孝经》云:‘父子之道,天性也。’明王之章,先陈事父之孝。女子子出,降其父母,妇人外成,不能二统耳。《春秋左氏传》曰:‘纪裂繻来逆女。’列国尊同,逆者谦不敢自成,故以在父母之辞言之,礼敌必三让之义也。祭公逆王后于纪者,至尊以无外,辞无所屈,成言曰王后。纪季姜归于京师,尊已成,称季姜,从纪,子尊不加于父母之明文也。如皇后于公庭官僚之中,令父独拜,违古之道,斯义何施。汉高五日一朝太上皇,家令讥子道不尽,欲微感之,令太上皇拥彗却行称臣。虽去圣久远,礼文阙然,父子之义,五品之常,不易之道,宁为公私易节?公庭则为臣,在家则为父,是违礼而无常也。言子事父无贵贱,又云子不爵父。”[4](P1860-1861)邴原的观点,与三公八座的第三种意见相近,也与邴原一贯强调孝道有关。《三国志·魏志·邴原传》裴注引邴原《别传》有这样的记载:“太子(曹丕)燕会,从宾百数十人。太子建议曰:‘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父邪?’众人纷纷,或父或君。时(邴)原在坐,不与此论。太子谘之于原,原悖然对曰:‘父也。’太子亦不复难之。”[5](P353-354)对于脾气倔强的邴原,先孝后忠,先父后君,乃至舍君救父,是无须争论的。后世亦间有从邴原之议者。晋武帝太康元年,杨皇后亲蚕。仪注曰:“皇后乘辇,群臣皆拜,安昌君平立。安昌君,杨皇后父也。至坛,下辇,后乃拜安昌君。及升坛,后乃为安昌君设榻于其位。至还,后复拜。”邴原的观点,在《红楼梦》中也能找到其回声,第十六回贾琏对赵嬷嬷解释省亲的原因:“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
与中国同属儒家文化圈的朝鲜在封建社会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高丽仁宗元年(1123年),时仁宗外祖、权臣李资谦当国,学士郑克永等议其班次礼数,“当上书表不称臣,及大宴会不与庭贺,径诣幕次拜,上答拜而后坐殿”,独金富轼上议反对,仍以郑玄之议为准:“后汉献帝皇后父不其侯伏完,郑玄议曰,在京师礼事出入宜从臣礼,若后息离宫及归宁父母,则从子礼。故伏完朝贺公庭,如众臣,及皇后在宫,后拜如子。又东晋穆帝母禇太后见父之礼。博士徐禅依郑玄议曰:王庭正君臣之礼,私觌全父子之亲,是大顺之道也。”李资谦也称金富轼之议为“天下之公论”,不得已从之。[6](P443)
总而言之,《红楼梦》中元春与贾政相见,“王庭正君臣之礼,私觌全父子之亲”,应该是最基本的原则。也就是说,元春省亲,她对父亲必须行子礼或家礼,而父亲则不必对她行臣礼——当然,如果贾政行臣礼,也不过表示“礼敌必三让”,装装样子,不必元春传谕,昭容、彩嫔、礼仪太监也不会让他把动作完成。在小说中,元春驾到时,“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老太太这一跪,就是做做样子。而新旧版电视剧都让老太太着实跪拜,特别是八七版,一直到凤辇缓缓进入荣国府大门,老太太还率众女眷非常敬业地跪在那里,意犹未尽。
细阅《红楼梦》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文字,关于贾政,没有一字提到他“跪”、“拜”、“行国礼”,但在新旧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中,老人家一双膝盖,都累得不轻。八七版电视连续剧将贾政在贾母正室向元春问安、元春于帘内行参拜之礼(乾隆抄本《红楼梦稿》有“贾妃垂帘行参拜等事”,其它版本皆无“拜”字),演绎为贾政率众男性族人跪拜元春,且一直到父女隔帘把那篇冠冕堂皇的对话说完,方起身退下。元春端坐帘内高座之上,看着父亲跪在脚下那样长的时间,何其忍哉!新版电视连续剧,贾政免去了这次长跪,且没有垂帘,贾政趋前长揖,被贾妃扶住,贾妃欲行家礼,贾政又扶住,且说“不可,不可”。父女相搀,一边互相打量,一边费力地背诵那段著名的科白(幸亏爆破音少)。但新版却比八七版为贾政增加了另外两次跪拜。小说该回写他与贾赦等在西街门外侯驾,但电视剧却让他们与贾母等女眷一起在荣国府大门前石狮子后迎接。凤辇到时,与贾母等纷纷跪地参拜,且一拜再拜。在省亲别墅正殿,小说中明写“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贾母等女眷亦如是。新版电视剧则由礼仪太监“宣袭荣国公袭一等威烈将军贾赦、工部员外郎贾政、袭宁国公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卫贾蓉觐见贵妃”,四人鱼贯而入,跪地顿首,元妃方传谕“免”——都已经顿首了(后文有旁白说“行过君臣之礼”),还说“免”,这与焦大已经发其惊世绝骂,仍说“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一样,何自谦乃尔。另一方面,新版电视连续剧只让有官职和诰命的亲属拜见,还表现了编导人员对职称、职务的重视。
自汉魏以后中国人起居由席地变为凳椅,跪拜礼便成了宗法专制社会长幼、等级差别的重要标志。俗语“男儿膝下有黄金”,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该礼节的严重性。
也许电视剧的编导者们渲染元春的势分之尊,让其父母家人一拜再拜,是为了表现“封建礼教压抑人性”的思想。但《红楼梦》第十六回明言皇上开恩允许省亲,其目的主要是对父母尽孝,不受“国体仪制”的束缚,“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自然当以家礼为主。而若让父母乃至祖母一跪再跪,似乎也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中国古代统治者鼓吹儒家“以孝治国”的思想,清代帝王以游牧民族特有的质朴、认真精神奉行之。玄烨对祖母博尔济吉特氏(孝庄)、弘历对母亲钮祜鲁氏,其生前孝敬,死后哀荣,都是相当有名的。曾见过乾隆为太后祝寿图,一把胡子的弘历奉觞拜舞,态度甚是认真,而钮祜鲁太后(是否为乾隆生母据说还有待考证),端坐在上,似笑非笑,爱理不睬。最投入的是康熙帝对孝庄的哀慕,史载当太后梓宫奉安寝园时,作为孙子的玄烨恸哭步送,“遇舁校番上,辄长跽伏泣,直至殡宫,颜悴足疲,凄感衢陌。”[7](P2699)“长跽伏泣”,其实就是跪拜了。身为万圣至尊,为祖母谢孝,竟向一般工作人员行此大礼,载籍所仅见。寰海尊亲,玄烨、弘历,也算作则垂范了。玄烨甚至做得太极端,在孝庄葬礼上,不仅当时就有人上章批评“国恤淹久,有妨民业”[8](P436),《礼记·檀弓》“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也说着他。
玄烨、弘历身为帝王,在尽孝方面如此卖力。贾元春作为贵妃,自然更应知勉。“孝化应隆归省时”,省亲过程中贾政没必要跪拜元春,而元春参拜父亲,无论天理人情,古今公论,还是援历代典礼之成例,都是必须的。这一拜,不但可稍稍释放其孝亲之情,还可仪范天下。真正“不可”者,是新版电视剧中贾政与元春的拉拉扯扯。封建社会的男女有别,对这对成年父女也是有效的。更何况所有的版本写他们父女相见,都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垂帘”!
[1][3][清]曹雪芹.《红楼梦》三家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清]曹雪芹.红楼梦(红研所校注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以下原著引文若不特别说明,皆从此本。)
[4]杜佑.通典(卷67)[M].北京:中华书局,1988.
[5][西晋]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佚名.朝鲜史略(卷6)[G]//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清史稿(卷92)[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圣祖实录(卷133)[M].北京:中华书局,1985.
责任编辑:陈冬梅
2010-04-21
王宪明(1965—),男,山东诸城人,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齐鲁文化、明清小说。
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288(2011)05-005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