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子诗歌的宗教精神
2011-08-15韩小龙
韩小龙
(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4)
论海子诗歌的宗教精神
韩小龙
(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4)
海子并非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中,而是生活在超验的、宗教的世界中,远离尘世。海子的诗风深受梵高的画风影响,崇尚纯粹的艺术,用生命的代价换得艺术的纯真,把对生命形而上意义的期盼作为艺术旨趣的诉求。海子是一位用生命为诗歌殉葬的诗人,他的内心世界里有着浓烈的宗教情怀,虽然,他不是一个很虔诚的宗教徒。海子的宗教情怀在他的诗歌中有着尽情的体现。在生死观问题上,海子迷恋上了藏传佛教有关人的生死轮回学说。诗人凭着满腔的宗教精神去企盼着拯救人类精神的祈望,这是一种对人类精神宗教式的终极关怀。
海子;诗歌;宗教;轮回
海子是当代诗坛上一个天才的先锋诗人,在不到七年的创作生涯里,在当代诗歌领域里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他所写的二百余首抒情诗和七部长诗影响较大,他的抒情诗有浪漫的、梦幻的色彩,他把自己童年与少年时代的乡村生活,凝结成质朴的世界,赋予麦地、村庄、月亮、天空等意象以新的诗意,使它们与现代社会的个人经验产生了联系。他的诗歌理想和他为此付出的青春与生命的代价,在一定程度上对九十年代的诗歌产生了影响。代表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表现了诗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基本取向。诗人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表明他有投身现世生活的冲动和愿望:“喂马,劈柴和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海”是这首诗的核心意象。大海对海子来说,既陌生(他出生、成长、读书、工作,都远离大海),又极有诱惑力(他有许多诗都写到大海)。在这首诗创造“大海”的意象,透露诗人内心的一些动向。“大海”是诗人笔下一个普世性的意象,表明他对人类精神的一种宗教式的终极关怀。诗人理解的“幸福”生活是平凡人的生活(“关心粮食和蔬菜”),是自由、闲散人的生活(“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是隐逸诗人的生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人抒发的亲情和友情表现他胸襟逐渐开阔。对“陌生人”的三“愿”中,最后的“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是总括性的,“尘世”一词透露诗人对于“幸福”的理解。两章四次提到“幸福”,这“幸福”不仅属于海子,更属于全社会的人,表明海子内心此时洋溢着博爱、泛爱之情。海子写诗一向是很“自我”的,沉迷在个人王国里孤芳自赏,如《黎明和黄昏》中说“那是诗人孤独的王座”,《秋》中说“秋天深了,王在写诗”。不过这首诗显示出诗人走出狭小的“自我”,走向广大的社会的意向。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极有天赋的诗人,很难将他和卧轨自杀联系起来。考察海子短暂的一生,可谓是生前寂寞身后名。生前的海子并非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中,而是生活在超验的世界里,确切地说,他生活在宗教的世界中,那世界远离尘世。他的朋友常远谈及海子形象时说,他很像卡夫卡笔下的饥饿的艺术家:他常常独自一人行走在昌平的街道上,嘴里嚼着西红柿或大葱,透过镜片茫然地观察着市井万象,头脑中却在冷静地思考着人类乃至所有生命存在的意义。但他并不弃世,他仍有入世的愿望。然而,那些尘世的生活都只存在于海子的精神冲动中,他并不曾真正地实践过它。在宗教精神的指导下,海子更多的是向往一种隐逸人的生活。他要像梭罗在《瓦尔登湖》一书中详尽地描述那样:在静谧的瓦尔登湖湖畔一片再生林中生活和思考,过着简朴隐居的生活。他要像《罗摩衍那》中的悉多那样,向大地母亲呼救,纵身投入大地怀抱。“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与现世生活比较起来,海子诗歌里更多的具有印度佛教中的一种山林气息,更具有一种隐逸情趣。
梵高是海子崇拜的印象派画家,他们的艺术具有某种程度的共通性,抑或说,海子的诗风深受梵高的画风影响。他们崇尚纯粹的艺术,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换得艺术的纯真,把对生命形而上意义的期盼作为艺术旨趣的诉求。他们都让人感到生命燃烧时的状态是多么辉煌和炽烈。海子的诗歌与梵高的画具有很大的可比性,梵高这样给出艺术的定义:“艺术,这就是人被加到自然里去,这自然是被他解放出来的;这现实,这真理,却具备着一层艺术家在那里面表达出来的意义,即使他画的是瓦片、矿石、冰块或一个桥拱……那宝贵的呈到光明里来的珍珠,即人的心灵。”[1]“梵高这种艺术观点,也许深刻地影响过海子这个初涉诗歌创作领域的青年的艺术观和他后来的诗歌成就。在海子诗歌中,处处都可以发现他解放出来的“自然”。可以这样说,海子诗歌中‘那宝贵的呈到光明里来的珍珠’即他的心灵。”[2]当他们对艺术的终极意义的思考达到形而上的高度之际,也就是他们肉体行将消亡之时。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认为,梵高死于宗教世界里的孤独,他的死并不出乎人们的预料。在众人看来,梵高是一位精神失常者。作为画家,他的生存方式和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几乎与所有的人都不同,甚至与画家的生存方式也不同,但却有很多相似之处。梵高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人,顶多可以算作精神失常。用现在医学研究的结果定义就是:连续性癫痫症、忧郁症和极度的孤独者。与其说梵高由于精神病发作而开枪自杀,不如说梵高是死于他那孤独的宗教情怀。梵高出生在一个有着宗教传统的家庭里,同时他有过当牧师的经历。梵高对基督的教义有自己的理解。“基督教对死亡的中心口号是‘在耶稣基督中复活’,其基本目标在于引发世人对天国和死亡的渴望心理,把为上帝而死和过天国生活看作他们自己的至上善举和最终归宿”。[3]梵高的一生被艺术和宗教纠缠着。他认为只有那些拥有宗教信仰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宗教是一种体验无限的原初方式。真正的艺术家的身上应该体现一丝宗教情怀。在这一点上,梵高表现比任何一个艺术家更执着。梵高的艺术成就接近永恒,这来源于梵高深切的宗教信仰。因为在梵高看来,在这个世界当中,每个人都只是以过客或者陌生人而存在的,人们应该保持心灵自由并将心灵指引到上帝的身上去。一个人所经受的苦难与孤独越大,越有更大的机会投身上帝并获得拯救,上帝给予所有现世的过客以保护和慰藉。他在事业上的屡屡失败,和周围人的隔阂以及疾病的困扰都使得梵高向往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宗教是他的精神寄托,但宗教的虚伪无法支撑梵高禀有的质朴、博爱和纯真。最终梵高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实现了上帝的救渎。”[4]因为梵高一生的结局完全在梵高的预料之中。他曾说:“创造新东西的艺术家,都会遭到嘲笑,并且被当作精神病看待,艺术家无法忍受冷酷的环境,到了最后就会走上毁灭自己的悲剧之路”。“梵高的画在他在世时无人能赏识,与同行好友塞尚的会晤又未达成彼此的理解,生活又穷困,这一切加在一起,足以摧毁一颗过于自尊的心灵,他开枪自杀。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说出令人惊骇的话:他人是地狱。这怎么不使人绝望、神经、自杀?西方现代文化把个人精神的弦越拉越紧。”[5]梵高的生命就像他自己笔下的向日葵那样,开得浓艳,也凋谢得很迅速。向日葵是梵高送给上帝的礼物。据说当年梵高一共画了十二幅向日葵,喻指耶稣的十二个门徒。
如果说梵高的向日葵寄寓着欧洲人对生命的狂热激情,那么中国的诗人也一直跟在梵高身后高调地附和着他的向日葵,“错把他乡认故乡”。海子最先发现并说出中国自己的“向日葵”——麦子。麦子之于中国正如向日葵之于欧洲。海子对中国诗坛的贡献由此可见一斑。海子是一位用生命为诗歌殉葬的诗人,他的内心世界里有着一个具有浓烈的宗教情怀,虽然,他不是一个形式上看似很虔诚的宗教徒。他不同于那些“我手写我心”的诗人,他不会用尘世的俗气语言去描写庸人津津乐道的一切。在他的世界里,可以没有电视机、收音机,但是,不能没有梵高的画,不能没有七卷本的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他父亲将他从西藏背回来的两块喇嘛教石头浮雕石镶嵌在他的坟茔上。亚里士多德曾说过:“没有一个天才不带一点疯狂。”世俗形骸消亡之日,就是他的艺术走向永恒之时。梵高说:“我的艺术是献给未来的”。海子说,诗就是那把自由和沉默还给人类的东西。西藏,一片未被现代文明开发的处女地,对海子而言,它是那么的古朴、原始与博大,足以承担诗人那对人类精神独特理解和厚重的寄托,那块“孤独的石头”仿佛是海德格尔所言的“澄明之境”的“存在”。“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海子《西藏》)海子爱西藏,与其说他爱上那里的自然,不如说他爱上那里的宗教。藏传佛教对海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生死观问题上,海子迷恋上了藏传佛教有关人的生死轮回学说。藏传佛教认为人的死亡并不代表生命的结束,而是生命的又一次旅行。人死之后,灵魂脱离肉体还可以继续转生,继续在“六道”(天、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和地狱)中轮回。“藏传佛教在接受印度佛教因果报应、业报轮回思想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在人的生死问题上做出自己独特的理解,它不是简单的把人的生死状态划分为生死两个单一的过程,而是划分为出生、临终和死亡、中阴、转世四个状态”。[6]佛教认为任何生物来到这个世界以前都经历了无数次的轮回转生,现在所在的世界,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只是宇宙无数世界中的一个,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世界只是众生暂时居住的地方而已。在海子的印象中,山海关那冰冷的铁轨仿佛就是他登天的梯子,他的离世选择在太阳落山的时刻,也仿佛让人联想到,他的死并不是真正的死亡,他的灵魂就像那东升西落的太阳一样,第二天早晨会随着太阳而再次降临人世。海子把自己当成了祭奠太阳的祭品。为什么海子选择卧轨自杀的方式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完成他自己期待的生命再生?为什么他要让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这问题的答案似乎与藏人的天葬传统习俗相关。藏传佛教徒崇尚灵魂,贱视肉体,认为灵魂已经脱体,喂鹰鹫,彻底寂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反而是一种功德,有利于灵魂的转世。佛祖释加牟尼,前世曾经舍身喂虎、舍身喂鹰,是天葬者的先驱。西藏的佛教徒还认为,天葬台周围的神鹫,是“格龙”(比丘)的化身,本身就有通神的魔力。凡人把自己的尸体全供养给它们,就能赎回生前的罪孽,他的灵魂将被神鹫驮上天堂。
海子的宗教情怀在他的诗歌中有着尽情的体现。《太阳七部书》的首篇《断头篇》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仿佛对海子的前途做了宿命的安排。海子是3月25日去山海关的,在山海关徘徊了一个下午和一个上午,然后在26日中午开始向卧轨的地方走去,并最终选择了黄昏时分。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在诗中找到了他黄昏时分死亡意象:“正是黄昏时分/无头英雄手指落日/手指落日和天空/眼含尘土和热血/扶着马头倒下”(《太阳》)。这是多么栩栩如生的死亡偈语啊!又是多么残忍的预兆。海子不仅是诗人,更是具有宗教狂热的“圣徒”或“先知”。毛峰在《神秘主义诗学》中认为:“海子的诗,海子的理想,尤其是海子其人及其神话,很有可能成为新世纪作为又一个千年开端的新宗教——诗意神秘主义的生命教和人文教的基本范型。”[7]海子在中后期创作中迷恋神话、迷恋原始主义,这一倾向也是80年代流行的倾向之一。卡西尔在《论人》一书中指出:“神话从一开始就是潜在的宗教。”神话与原始宗教有着密切的联系,两者往往混为一体,难解难分。《太阳》一剧动用了三个神话原型,其一是:大地生养儿女却又吃掉他(她)们,生(春)与死(冬)是土地的两种原始力量;其二是:要用少男少女的鲜血来祭神(如太阳神)才能换来种族生存的权利;其三是:杀父娶母或兄弟姊妹乱伦。在《太阳》剧中,这三种神话结构像不详的命运一样笼罩着整个巴比伦。海子似乎是想通过这种宿命来影射中国以及诗人们的命运。中国是农耕社会,土地是中国人的根,土地给人们粮食,也给人们造成灾难;中国的历史总是由一个暴君推翻另一个暴君,杀戮与流血充斥着整个古代史。在《太阳》中,造反的十二反王之一叫“闯王”,这无疑影射着中国的历史。杀戮和流血在海子诗歌中的对位意象是太阳、红、花朵等等,海子似乎并不认为这是值得谴责和否定的东西,相反,他用酒神般的迷狂热切地歌颂太阳、红、花朵、鲜血和杀戮,可能在他看来,这正是生命力之所在,是大地上劳作的人的宿命。太阳,作为热与力以及生命的中心,承载着海子对原始生命力的崇拜。
海子说过,他永远地爱上了荷尔德林的诗和荷尔德林。可见海子的宗教情感很大程度上受到荷尔德林的影响。荷尔德林宣称:“一切宗教按照其本质而言都是诗性的”,他以诗人的伟大预见力预言:“这里还可以谈论多种宗教统一为一种宗教,这里每个人尊敬他自己的神而人人尊敬一位在诗的观念中的共同的神,这里每个人以神话的方式庆祝他自己的更高尚的生命,而人人以同样的方式庆祝一种共同的更高远的生命,这生命的庆典。”[8]这脉诗学精神自然流布在深受其影响的海子诗歌创作之中。海子试图在史诗《太阳》中打开这一人类获救的精神通道,实现“生命的庆典”。因此,海子在诗中一面哀唱着诸神的远逝,一面又期待着“大神”的光临。在《土地篇》中,当神灵还没有出现在皲裂的大地上的时候,诗人竟亲自化身为拯救苍生的“王”,以个人灵魂的苦痛来拯救人类精神的荒芜。“我从原始的王中涌起、涌现”,“我在天堂中指引着大家,天堂是众人的事业,是众人没有意识到的事业。而大地是王者的事业。”[9]类似于“东方的俄狄浦斯”的仪式剧《弑》将诗人的担当人类精神之责任推向极致。为了大地的丰收,中古时代的王国必须用鲜血来举行原始祭仪。宝剑、青草、吉卜赛、红等,这些年轻人在一场悲怆的复仇仪式中毅然选择死亡,以自己的鲜血祭奠神光消逝的大地。不管是亲自化身为王,还是以死担当,诗人都是凭着满腔的宗教精神去关怀着拯救人类精神的祈望,这是一种对人类精神宗教式的终极关怀。
海子去山海关时带了四本书:《圣经》,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在这四本书中,最为重要的无疑是《圣经》,可以说,诗人后期的许多诗歌的灵感和意境都是来源于《圣经》的。然而,就是这圣洁的《圣经》,仍可以在诗人的诗中找到它那可怕的死亡景象:“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无比明亮/有时像一个阴沉沉的今天/圣书下卷肮脏而快乐/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我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的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黎明》)。这不但说明了上卷和下卷的分别指向(受伤的翅膀),而且上下卷合成的圣书正是死亡:“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这样,不但指出了圣书的死亡景象,而且也指出了铁轨的死亡景象,但令人疑窦顿生的是,诗人似有憎恨《圣经》的情结,圣书“肮脏而快乐”。这一情结更明显地表现在《太阳》一诗中:“肮脏的书杀人的书戴上了我的头骨/因为血液稠密而看不清别的”,这也就更加明确地交代了死亡:圣书让人死亡,死亡的结果是血液横流,再也看不到远方。离群索居的海子是孤独的。烦恼的现实与荒谬的人世犹如每一个人背负着一个上帝赐予的星座,而那背负中人伦的倾轧造成了亘古未遇的欺骗,仿佛人间的圣火被盗取,海子对诗歌的绝望也走到了尽头。那是一个不幸的预言:“秋天到了。神的家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海子有太多的失落:“秋天到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而海子之死据说与他要脱离烦忧,开法眼炼气功有关,他或许是在一种被人暗示的情况下被误导了,因此那不幸使之精神崩溃,濒临于诗歌的绝望与一个诗人内心的自缢的请求。他选择了弃世而自杀,铁轨和车轮将他夹紧,诗人的头颅和腰身被割断,他的眼镜破碎,嘴唇里咀嚼着玻璃一样的月光。他死时带走了四本书,在他的行囊里卷握,最终没有挽救他的生命。“诗人易孤独”,海子除了几个来往不多的写诗的朋友外,几乎将自己封闭了,而此前很少的几次无结果的恋爱与对诗歌过于情深写作的苛求,也是他导致最后精神崩溃选择自杀的罪魁祸首。
海子是中国当代诗坛少有的几个“纯粹诗人”之一。影响海子诗歌创造的还有梭罗的宗教精神。他和他崇拜的梭罗一样,生活在一个超验的宗教世界里。梭罗的《瓦尔登湖》,伴随着诗人走完了那短暂的人生。美国的19世纪是个辉煌的时代,一大批作家都深受超验主义的影响,生活在这一时代的梭罗也不例外。作为这个时代的代表人物,梭罗对超验主义更是身体力行,《瓦尔登湖》就是他这一思想的体现,它是一部蕴含了深刻哲理的散文。细细读过《瓦尔登湖》的人都有体会:他是在探求怎样实实在在的生活,怎样体验与经历有意义的生活,为自己,也为他的市民同胞,还有当时与后来的读者们。这本书以春天开始,历经了夏天、秋天和冬天,又以春天结束,这正是一个生命的轮回,终点又是起点,生命开始复苏。这是一本宁静、恬淡、充满智慧的书。其中分析生活,批判习俗处,语语惊人,字字闪光,见解独特,耐人寻味。许多篇页是形象描绘,优美细致,像湖水的纯洁透明,像山林的茂密翠绿;也有一些篇页说理透彻,十分精辟,给人启迪。这是一本清新、健康、引人向上的书,对于春天,对于黎明,都有极其动人的描写。这里有大自然给人的澄净的空气,而无工业社会带来的环境污染。读着它,读者自然会感觉到心灵的纯净,精神的升华。比较梭罗的超验世界,海子追求的超验世界依然是那么的精彩和完美。“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海子《活在珍贵的人间》)单独从诗歌的形式上看,很难分清楚海子的“珍贵的人间”到底是形而下的具体世界,还是形而上的超验世界,但联系海子一贯选择诗歌意象的动机看,不难发现海子更多的关注的是人世间的普世性原则,因此,海子诗歌中的意象是粗线条的表现,不能将此意象与现实生活中的事物做一一对照。循着海子诗歌创作的总体脉络,可以发现,海子诗歌意象构成系统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子系统:一是以“太阳”为核心意象的“天空”系统;二是以“麦子(麦地)”为核心意象的“大地”系统 ,并延伸出“土地”、“村庄”等相关意象;三是由“飞翔”、“火/血”、“黑暗(黑夜)”、“分裂”、“死亡”等意象群组成的“天梯”系统。“天梯”的原型无疑出自《圣经》及其昭示的更为宏大的神学场景,在《圣经》中,天梯象征着天堂与大地的连接、沟通,是神谕和福祉唯一的天然通道。作为一个渴望扑向太阳、成为诗歌之王的主体性史诗诗人,海子对天梯的隐喻心领神会。《太阳?弥赛亚》中有一个宇宙结构图式:“无论是谁与谁在天梯上相遇/都会谈上他们心中的幻想。”这个“幻象”就是这首长诗的《献诗》部分所提到的创世神话:“1985年,我和他和太阳/三人遇见并参加了宇宙的诞生。”这里的“他”就是诗中那位“盲目的陌生人”,也即由持国、俄狄普斯、荷马、老子、阿炳、韩德尔、巴赫、密尔顿、博尔赫斯等九个盲人组成的名为“视而不见”的天堂合唱队的化身,是海子引为同道的颂歌体诗人,他们“在盲目中见到光明的颂歌”。海子一直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寻找沟通和突围的道路——打柴人站在神的天梯上发出沉痛而焦灼的呼告:“我站在天梯上/目睹这一切/我在天空深处/高声询问/谁在?”空无一人。没有使者。也没有福音。“天空”与“大地”这两股异质力量对诗人的撕扯最剧烈地表现在“天梯”意象系统内,在与天梯垂直的方向,飞翔既是漂泊又是焚烧,在宇宙涌起的黑暗中,作为观念的天梯訇然坍塌在荒凉的大地上,成为一具粗糙的实体——修长的铁轨,将海子抬上了空虚而黑暗的天堂,这就是公元1989年3月26日悲壮的幻象和死亡!
具有宗教情怀的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也有自己的爱恨情愁。海子像梵高一样。梵高对亲情渴望,但只有弟弟对他给予过理解;对爱情向往,但只有妓女与之往来;对友情珍视,但朋友高更后来还是离他而去。这一切让梵高体会到了死亡是最彻底的孤独,也是能够寻找到的最彻底的自由。《春天,十个海子》是海子的绝笔。诗中悲哀而断续的思路分裂而破碎的意象,不连贯的臆语,传达着伤痛而荒凉的心境,诗句带来了不祥的惊恐。复活了的十个海子,它们都在“低低地怒吼”。他是这个春天的幸存者,是最后剩下的一个海子,一个黑夜的孩子,他几乎是变态地“沉浸于冬天,倾心于死亡”,他一往情深,不能自拔。他虽然极度悲伤,已无视黑夜和黎明,但他仍“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念着高高堆起的谷物,一家六口的吃用,有一种不可断绝的乡村情结,他还在怀疑中追逐曙光。但,矛盾、痛苦、幻灭、绝望,不能自拔。这“十个海子”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与海子的生活理想尖锐冲突的现实里困扰着海子的各种世俗欲望:恋爱结婚生子的欲望,与朋友猜拳行酒令的欲望,看电影的欲望,“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欲望,“关心粮食和蔬菜”的欲望,“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的欲望,物质享受的欲望,甚至肉体的欲望。在诗中,海子以“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来象征现实的世俗生活中作为“人”这个意义的海子,面对着“光明的景色”,内心不能不产生各种欲望的情形。不管这种欲望是高雅的,还是低俗的,这原本合乎人性,无可厚非,可是海子因自己产生这些世俗的欲望而深感苦痛,他以“诗界之王”的自我界定而拼命抵御着“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的另外“十个海子”的进攻。海子的诗具有极强烈的自传性质,当万物复苏,欲望萌动的“春天”来临时,那些世俗的同时又是甜蜜的欲望诱惑着海子,搅乱他所选择的孤寂的生活,象征世俗欲望的“十个海子”与“本我”严重背离,形成了若干个“异己”,这些“异己”“怒吼着,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就象巫师做着法事,弥漫着巫的气息,纠缠着海子的灵魂。但是,尽管他们“扯乱你的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却并没有征服海子,他终未成为世俗欲望的俘虏,终未沦为世俗欲望的奴隶。不过,当海子把这些欲望推开后,他的心灵也受到了重创,产生了莫名的惆怅和空虚、落寞和痛苦,“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这些描述实际上是海子努力摒弃世俗生活而又不得不在世俗中生活的尖锐矛盾的集中反映。
[1](德)瓦尔特·赫斯.欧洲现代画派画论选[M].宗白华,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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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 荻)
On Religious Spirit of H ai Zi poetry
HAN Xiao-long
(Art Research Institute,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24,China)
Hai Zi did not live in the real world,but live in the transcendental,religious world,away from the earth.Hai Zi's poetry was affected by the style of Van Gogh.Advocating pure art,Hai Zi paid the cost of his life in exchange for the art of innocence,taking the metaphysical sense of expectation of life as an art purport of the demand.Hai Zi is a sacrificial object for poetry with his life the poet,his inner world with a strong religious feelings,though,he is not a very devout religious believers.Hai Zi religious feelings has reflected thoroughly in his poetry.In life and death issue,Hai Zi became obsessed with the Tibetan Buddhist doctrine of reincarnation about people.With the poet's religious spirit filled with hope for the salvation of the human spirit of hope,this is a religious spirit of the ultimate human concern.
Hai Zi;poetry;religion;reincarnation
I207.25
A
1008-2603(2011)01-0104-06
2011-01-18
韩小龙,男,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博士后,北京宏志中学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