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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80年代战争小说的英雄嬗变

2011-08-15

关键词:军旅战争人性

周 徐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论80年代战争小说的英雄嬗变

周 徐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80年代对于战争小说而言,是一个难得的黄金时代。在南线战争爆发之后,一大批反映战争题材的军旅小说异军突起,彰显出军旅小说的独特品格和重要意义。综观这一时期的战争小说创作,无论是其文学理念还是题材内容,无论叙事风格还是审美品格,都因其对于“英雄是人”、“军人是人”理念的重新确立而展示出全新的风姿。由完美英雄走向伤痕英雄、由阶级英雄走向民族英雄、由正统英雄走向民间英雄,成为80年代战争小说英雄塑造的嬗变轨迹。

80年代;战争小说;英雄

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有句名言:“若不认识战争,就无法了解20世纪这短暂历史的本质。战争是这个时代的印记。这整个时代,就是在世界大战中生活、思想。”[1](P31)战争是自奴隶社会以来,人类社会最为常见的现象。它既是人类社会中最为荒谬、最为恶毒的咒语,又是人类生活中最为雄浑、最为激越的音符。言说战争是军旅文学的根本旨归,反思战争是军旅文学的价值所在。“十七年”军旅小说的繁荣,虽然有政治干预的因素,但不可否认,这也是对于近现代以来旷日持久的历史战争的直接呼应。尤其是建国后打响的抗美援朝之战,极大地激励了广大作家投身到军旅小说的创作之中,并直接催生了50年代的军旅小说创作高潮。无独有偶,新时期军旅小说的迅速启动也是同样围绕着南线战争而迅猛展开的。

1979年,一场规模有限的局部战争在我国南疆打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自卫作战,为已经站在历史转折点上的军旅小说提供了难得的契机。1979年3月,解放军总政治部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自卫还击保卫边疆英雄赞”征文活动,这次战争背景下的主题鲜明的征文活动,成为了标示新时期军旅文学创作转变的重要分水岭。被“文革”压抑已久的创作热情和政治激情,也在战争的炮火硝烟中一触即发、喷薄而出。全军先后组织了近四百名创作人员深入部队,有的甚至直接参加了作战。中国文联组织了军外的七十八名作家、艺术家,广西、云南两地也有许多作家、艺术家奔赴边防前线。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军内外作家以及部队的众多基层指战员纷纷提笔创作,一批反映南线战争的军旅小说纷纷出炉。《解放军文艺》、《广西文艺》、《边疆文艺》等报刊,连续以专辑或专号的形式,大量发表相关文学作品,各出版社也不约而同的推出了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军旅小说集。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各类文学作品一千多篇,其中短篇军旅小说有近百篇。在被推荐参加征文评奖的五百多件作品中,最终有八十七位作者,七十七件作品获奖,其中有十七篇小说作品。这些优秀作品无疑是建国以来军事题材文学创作的又一次重要收获。

综观这些诞生于硝烟之中的军旅小说“急就章”,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充满了强烈的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精神。这既是意识形态导向与规约的必然结果,又是作家们发自内心的热切呼唤,更是对于战场上舍生忘死为国捐躯的英雄军人的真实写照。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这种高涨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影响下,军旅小说中塑造的英雄形象已经迥然不同于“十七年”军旅小说以及“文革”中的卡里斯马英雄。军旅小说在将“英雄主义”推向制高点的同时,也将“英雄”请下了神坛。“英雄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而是有血有肉、富于感情和理想的人。”1980年8月1日的《解放军文艺》,在名为《军事文学之春——“自卫还击保卫边疆英雄赞”征文评选综述》中,铿锵有力的提出了“英雄是人”这一贯穿20世纪80年代军旅小说创作的重要命题。自此,新时期军旅文学在以“文革”为参照,以“英雄是人”为指向中拉开了序幕。反对神性化,倡扬人性化,不断开掘英雄的人性基础与个性性格,成为了军旅小说英雄祛魅的核心内容。

一、由完美英雄走向伤痕英雄

徐怀中发表于《人民文学》1980年第1期的《西线轶事》以其独具一格的英雄塑造和别开生面的战争描写,毫无悬念的成为了“自卫还击保卫边疆英雄赞”征文的唯一一个短篇小说一等奖,也由此奠定了其“战争文学的换代之作”的历史地位,成为了新时期军旅小说创作的第一个潮头。20世纪80年代南线战争小说的探索和实践都是以“英雄是人”这一重要发现为基调的。借助于复苏了的人性与人道主义精神,众多作家深入南疆战争前线,创作了一批高扬人性精神的战争小说。寻找和开掘英雄军人的“伤痕”、缺点,以此来彰显其人性内容成为众多小说的共同追求。尤其是受到当时盛行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思潮的影响,使80年代的南线战争小说不再局限于战争与人的纠葛之中,而是以更宏大的视阈和更深入的反思,来探讨人民、国家、战争、英雄之间的关系问题。李存葆仅用十九天创作完成的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正是以对军内外一系列社会问题的深刻揭示与反思而引起了社会的巨大轰动。据不完全统计,《高山下的花环》出版后,先后有七十四家报纸全文连载,五十多家剧团改编上演,曾经创下单日一百八十万册的印刷之最,小说改编为电影后,更是好评如潮,广受追捧。在《西线轶事》与《高山下的花环》之后,韩静霆的《凯旋在子夜》、江奇涛的《雷场上的相思树》、朱春雨的《亚细亚瀑布》、何继青的《只不过是一瞬间》等一大批南线战争题材的小说以集团冲锋之势迅速覆盖了80年代军旅文学领域。这些南线战争小说突破了“十七年”军旅小说以战争进程结构全篇的叙述方式,将“人”作为了小说的中心;突破了以往注重“写什么”而轻视“如何写”的弊病,以独辟蹊径的题材选择了以小见大的战争视角,诠释出战争中的人性美和人情味;突破了以往卡里斯马英雄的典型塑造模式,状写了一批带着“文革”伤痕走上战场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军人形象。

首先,南线战争小说大胆祛除了卡里斯马英雄的神性光环,将一贯法相森严的军旅英雄拉近到人们身边。“十七年”军旅小说中的卡里斯马英雄,因其神圣化的塑造范式,总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味道,常常让人感到英雄与普通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只能敬而远之。在徐怀中笔下,英雄与普通人之间的这道鸿沟被打破了。《西线轶事》描写的青春洋溢的六名女电话兵,再也不是神祗般的英雄人物,而是有着喜怒哀乐的“洁净的水”。“六姐妹”初到部队,有的爱嗑瓜子,有的爱哭爱闹,有的情窦初开;然而,战争的降临,让她们迅速的意识到了身为军人的庄严使命和重大责任。她们大胆请战,和男兵们一起走上了战场。初上战场,她们就遇到了男性所不曾遇到的问题:没有地方上厕所。紧接着,在第一次架线任务中,因为三具死尸挡住了道路,而未能按时完成任务。作者以充满人性美和人情味的细节描写,将法相森严的军旅英雄一下子拉近到了我们身边。她们再也不是那种写血书、表忠心、满嘴豪言壮语、周身热血沸腾的卡里斯马“战神”了,而是带着伤痕、充满情感的鲜活生动的人。

其次,小说摒弃了以往“高、大、全”的卡里斯马英雄形象,以对“文革”的反思和批判,刻写出了带着伤痕的英雄形象。英雄有没有缺点?英雄的缺点能否表现?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是不允许被讨论的。不仅如此,囿于极左政治的影响,“评价一部作品中的军人形象,不是从实际生活中的性格殊异的指战员的生活实际出发,而是从毛泽东同志的著作中关于人民解放军完结性质的一般论述出发,稍有不合,即认为是歪曲、丑化人民军队。”[2](P4~5)军旅小说中的英雄人物,逐渐由政治标准第一发展到了政治标准唯一,也随之成为了完美无缺的神性英雄。然而,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不过是苍蝇”。有没有缺点并不能成为区别英雄与懦夫的标准,恰恰相反,有缺点,才有差别,才有矛盾,才能使读者在这种差别与矛盾中看到真实的人性,看到崇高的灵魂。如果说在“十七年”军旅小说中,“缺点”与“英雄”的分离是为了拔高英雄的话,那么,在新时期军旅小说中,“缺点”与“英雄”的结合,则成为了“还英雄为人”的重要手段。刘毛妹是《西线轶事》中堪称经典的英雄形象,这一形象完全突破了“十七年”时期的董存瑞、邱少云、黄继光式的卡里斯马英雄模式,将一个带着“文革”伤痕,平时玩世不恭、消极散漫,却在战争洗礼中成长为舍生忘死、慷慨就义的人性英雄,展现在人们面前。文革时期的家庭变故,让刘毛妹失去了父亲,也让他的心灵蒙受了巨大的创伤。他开始变得冷漠、散漫、“无所谓”,甚至有些颓废。但是,他并没有放弃理想、冷却热血,而是在冷漠下涌动着炽热,牢骚下隐藏着赤诚,颓废下眷恋着崇高,始终跳动着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当战争爆发,他走向了战场。在排长、排副牺牲之后,刘毛妹挺身而出,担负起了指挥的重任。他带领一排调整战术迂回进攻,成功突入了敌军的最后一道堑壕,顺利完成了任务,而他却牺牲在战场上。刘毛妹特立独行的英雄形象,彻底打破了新中国军旅小说长期形成的描写英雄的固定模式,与那些被一味地拔高、提纯、净化的卡里斯马英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以振聋发聩的声音宣告了“英雄是人”的发现。

二、由阶级英雄走向民族英雄

1985年9月3日,首都各界一万余人隆重集会,纪念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40周年。中共中央重新做出了对于国民党在抗日战争中的历史地位与意义的评价,明确指出抗日战争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国共两党合作是符合中华民族根本利益的。这一政治环境的改善,为军旅小说进一步突破“政治禁区”,开掘英雄的复杂人性内涵提供了契机。一些作家纷纷尝试以客观公允的眼光和超越阶级的立场来反映国民党军队正面抗战的历史。张廷竹的“中国远征军”系列小说、周而复的《长城万里图》、周梅森的“战争与人”系列小说等作品以努力探寻历史真相的态度,还原了曾经被妖魔化、敌对化、概念化的国民党军队,“第一次以文学的形式写出了抗日战争历史的全过程,而且还改变了传统历史舞台上的主角,给抗战时期的国民党一个合乎历史实际的审美观照,对传统抗日战争小说话语系统进行了一次成功的超越”[3](P781)。尤其是周梅森的“战争与人”系列小说,真正突破了历史桎梏与“政治禁区”。

首先,小说打破了意识形态的隔阂与阶级英雄的巢臼,站在民族抗战的高度,努力寻找着同为炎黄子孙的中国军人身上残存的英雄基因。周梅森的“战争与人”系列小说,大都热衷于讲述突围、逃亡、越狱等等险象环生的战争故事,而这些故事的主角无一例外的都是国民党军人。作者摒弃了陈旧的阶级意识与敌对观念,刻写了形形色色的国军人物,其中有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的民族败类,有胆小怕事、见风使舵的卑鄙小人,也有为了民族国家利益,舍生忘死、慷慨捐躯的英雄人物。《国殇》中的师长白云森、《军歌》中的战俘孟新泽、《日祭》中的林启明、《大捷》中的卸甲甸百姓,都可以说是充满民族气节和英雄基因的抗日志士。作者没有因为他们来自于国民党军队,而将之概念化为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也没有停留在对于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的生涩拷辩,而是超越了阶级立场与党派纷争,站在了探寻人性本质的高度,拨开历史的迷雾,呈现出不受意识形态所干扰的人性深处的卑鄙或高贵。更为不易的是,作者并没有简单的给出“英雄”或者“懦夫”的历史判断,而是力求立体的呈现出人性中的美与丑、善与恶的较量与消长,刻写出一个个正义与罪恶并存,肮脏与美丽互现的军人的灵魂。

其次,小说颠覆了卡里斯马英雄的典型塑造模式,以人的求生本能替代了“意识形态觉醒”这一关键环节,对于“英雄是人”这一命题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索。在“十七年”军旅小说中,英雄人物的“意识形态觉醒”是其转变为卡里斯马英雄的关键环节。在周梅森的笔下,英雄人物也同样存在一个由平凡向伟大飞升的临界点,然而,这个转变并不关乎各种阶级理念或者政治主张,而是来自于人性本能中的求生欲望。正是在这种人性本能的烛照下,一方面战争对人性的扭曲与异化被惊心动魄的揭露出来;另一方面,军人在战争中的成长与升华也被进一步的肯定与张扬。而且正因为有了这两种判若云泥的不同结果,才映照出军旅英雄的可贵与可信之处。

《军歌》中,周梅森聚焦于一群耻辱的投降了日军的国民党战俘,努力探寻着他们身上残存的英雄基因。这些俘虏因为求生的本能,举手投降了日军,过上了“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井下是冒顶、瓦斯、透水、片嘣,简直看不到生路在哪里”的生活。为了生存而投降的他们,不得不再一次为了生存而逃跑。然而,人性的软弱与罪恶,注定了他们失败的命运。告密、内斗、阴谋、算计,让这个艰难组成的联盟土崩瓦解。被封锁在井下的战俘分成了两派,当主降派爬出井口准备投降时,不愿投降的老祁引爆了井下炸药房,一声巨响之后,那些摇尾乞怜的主降派战俘在日军的枪林弹雨中纷纷倒下了。令人诧异的是,这时人群中竟然喊出了“打倒……”的口号。人性的善与恶、美与丑、高贵与低贱、坚强与软弱,就在这生死瞬间不可思议地一览无余。当死亡真正降临,一切恐惧与怯懦也都化为乌有,气节与正义如回光返照般显现在这些战俘身上。而与这些贪生怕死的战俘们截然不同的是,这次暴动还是留下了三个幸存者:田德胜、孟新泽和刘子平。刘子平通过告密而苟且偷生,从此销声匿迹。暴动的组织者孟新泽似乎是上天派来拯救众囚徒的,但是却被自己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卖,差点被“弟兄们”抓起来献给日军。但是,他不改决心、坚持到底,最后在老祁和田德胜的帮助下,在军歌冥冥的鼓舞之中意外逃出了煤窑。另一个逃脱的田德胜既不愿受难牺牲,也不愿告密求生,他是个善恶兼具、喜欢靠拳头说话的汉子,他的处世逻辑是“有力气,有本事,你打垮他;没力气,没本事,他压扁你”。他靠着顽强的生命力和始终未泯灭的人性一步步由恶走向了善,由懦夫蜕变为英雄,追随孟新泽逃脱了魔爪。三条生路泾渭分明地摆在我们面前,是苟且偷生,还是向死而生,作者将选择留给了笔下的人物,却将答案留给了读者。

周梅森的“战争与人”系列小说,犹如80年代军旅小说园地中的一朵奇葩,将人性的复杂、历史的诡谲、战争的残酷和英雄的悲剧以略带嘲弄的口吻和举重若轻的格调呈现出来。他竭尽所能的暗示读者,英雄是在人性本能与战争伟力的双重挤压之下诞生的。而且,这种奇妙的化合只能产生于极少数心怀正义与良知的军人身上。我们很难清晰地在这些战争故事中寻觅到高涨的英雄主义精神,而更多领悟到的是对于阴谋、私欲、仇恨、暴力、强权等等罪恶的揭示与警惕;是战争境遇下,人的本能欲望与人的道德、意志、精神、思想的复杂抗挣与搏斗;是一幕幕历史偶然性之下的,覆盖着人性丑恶的荒谬可叹的英雄悲歌。正如周梅森在《日祭》中借林启明而道出的英雄观:“肩负民族苦难的人虽说注定不会有好下场,但一个民族却不能没有这样的铁肩膀,没有铁肩膀的民族是注定要消亡的。只有那些在民族危难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由这些真正的人构成的民族,才是不可战胜的民族。”

三、由正统英雄走向民间英雄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反映历史战争题材的军旅小说,如《湘江一夜》、《追赶队伍的女兵》、《我们的军长》、《淮海大战》、《决战》、《最后一个冬天》等,并没有引起人们的较多关注。究其原因主要是这些小说受“文革”时期的创作观念束缚和“伤痕文学”思潮的影响,内容与形式较之“十七年”时期的文学作品都未能有较大的突破。囿于南线战争小说的巨大声浪,加之“就这些小说所表现出来的战争精神的内涵来说,还没有完全脱离传统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制约,大部分依然集中在政治价值中心的历史领域中”[3](P779),这些新意不多的小说作品也未能吸引更多关注的目光。随着战争硝烟的散尽,以南线战争题材作为军旅文学的创作资源已经显得日益单薄,人们对于英雄的渴望促使了军旅作家们转而开掘历史战争——这一更加宏大深邃的战争宝藏。

当时,“寻根文学”思潮正以强劲的势头席卷文坛,军旅作家也受到其影响,在开掘历史战争的同时,将之与传统文化的深掘紧密相联,形成了以粗犷的人性写真与浪漫的历史写意相融的焕然一新的创作风格。1986年莫言《红高粱》的问世,标志着这一新的潮流正式形成,并成为指引之后历史战争文学创作的一座耀眼灯塔。《红高粱》以其“民间话语”的建立打破了多年来“政治话语”一统天下的局面,将英雄纵深推向了民间视阈和文化层面。紧随其后,莫言以其天马行空的艺术感受力和自由奔放的神奇想象力,陆续推出了《高粱酒》、《狗道》、《高粱殡》等小说,共同构成了“红高粱家族”系列。这些作品以崭新的民间视角和审美意识,对传统的抗日战争题材进行了新的诠释,不仅破除了革命历史话语的遮蔽和阶级立场的正义战争观的桎梏,而且将英雄定位在人性与文化的时空坐标系上,通过对生命原力的张扬,塑造出一个个具有浓郁的文化内涵和民族精神的民间英雄形象。在《红高粱》的扉页,莫言以这样一段情真意切的文字点明了题旨:

谨以此书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

由此可见,小说破除了曾经光环笼罩的英雄气场,而是以“不肖子孙”的卑悯心态,发出了对于逝去的“英魂和冤魂”的召唤。这不是从政治的国家的立场发出的召唤,而是包涵血统意识、宗族意识的子孙对于祖先的祭奠,是一种以民间文化传达出的精神膜拜。不仅如此,子孙并不是以胜利者成功者的面目来告慰祖先英灵,而是以“被酱油腌透了的心”为象征的卑贱身份站在祖先灵前。这种对于“种的退化”的深切忏悔,让我们对于祖先的生命伟力和精神气度更添敬重与尊崇。这一叙述立场的确立,清晰地表明小说所要讲述的英雄故事已由国家意志转向了民间视阈。最重实用价值的农民战争观与最能创造生命伟力的民族精神的奇妙扭合,凝聚在“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余占鳌们身上,从而放射出真实而复杂的人性光芒和文化魅力。

余占鳌作为独立于国共两党之外的没有意识形态束缚的民间人士,有着敢生敢死、敢爱敢恨的生命意识,有着天生强大的生命原力。他师承绿林好汉的衣钵,嗜酒如命色胆包天,杀人越货精忠报国,过着一种无拘无束、自由随性的生活。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没有政治上的崇高理想,也没有坚守的道德规范,有的只是千百年来农民所具有的人性与野性、优点与缺点,勇猛与凶残、善良与无知。他是一个善恶美丑的统一体,与其说他是一个土匪英雄,不如说他是一个英雄的土匪。他像一个顶尖的舞者,在漫野红遍的高粱地里演绎着一幕幕激昂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对于余占鳌这一人物形象,有论者做了精辟的概括:“他的民族意识、自由意识、复仇意识可以使他成为狂放不羁、敢做敢为、众心诚服、驰骋疆场的抗日英雄;但这一切的后面,他又是个恪守宗法观念、王权思想,热衷于传宗接代、血缘纽带的庸人。……余占鳌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活生的民魂 !”[4]

在渲染着强烈的民间文化的高密东北乡,不仅男人血性十足、粗野洒脱,女人也有着大胆泼辣、狂放不羁的性格。戴凤莲正是这样一个沾染了江湖风尘的女中豪杰。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革命伴侣”式的女英雄。在“十七年”时期,这样反叛传统、蔑视伦理、狂放不羁的民间女子,简直是可以与女土匪、女间谍相提并论的人物,然而,在莫言的民间视阈里,这正是一个鲜活生动的有着生命力度的传奇英雄。当这个血性里激荡着民族精魂的民间奇女子与余占鳌以惊世骇俗的姿态在高粱地里相爱,那种象征着原始生命力的“红高粱精神”,剧烈地冲击着传统道德观念下的封建伦理纲常,在带给读者一种全新的审美感受的同时,也重新书写下了不同于以往的“英雄”定义。这就是我们民族繁衍生息、百折不挠、不可战胜的力量之源、生命之源、精神之源。这就是代表着中国人“种”的英雄!

正如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中提出“人”的定义:人与其说是“理性动物”,不如说是“符号动物”,人是用符号创造文化的动物,因此人性是人的本性以大写字母印在文化的本性上。“红高粱系列小说”从民间文化的视阈,对于人性的复杂性进行了颇为成功的开掘。军旅文学中的情爱描写曾经只是一个点缀、一个符号,而在莫言小说中的情爱描写已经迥然不同。对爱、对性、对人的欲望的尽情书写,在为作品增添了阅读快感的同时,也使他们成为人性魅力和民间文化的象征。余占鳌以野蛮的符合“优胜劣汰”生存法则的方式杀害了单氏父子,与戴凤莲有了以野合为开始的性爱关系。在此之后,强烈的生命情欲,使他在与戴凤莲保持着爱人关系的同时,又与恋儿私会并于另村同居,其间还与寡妇刘氏发生了关系。当戴凤莲发现了余占鳌的婚外恋情,对于恋儿施以了不近情理的恶毒惩罚,甚至还对黑眼投怀送抱以报复余占鳌的爱情背叛。这样直白、浓烈、张扬的情爱书写,彻底打破了传统军旅文学的英雄书写范式,真实地表现出了长期以来一直被封建礼教所规训的中国人的旺盛生命伟力。作品以相当的气力营造的“地域文化场”,使传统中国亘古承传的农业文化和农民精神穿透了历史而鲜明畅快的表现在战争中的农民身上。抓住了这种文化与精神,也就抓住了民间文化的“魂”与“根”。

这种以生命伦理建构起来的民间英雄形象,无疑具有突破性的意义。首先,他打破了以国共两党领导的正规军作为战争书写主角的局限,成功开辟了历史战争的民间战场,塑造了一个不受意识形态规训的民间英雄形象。其次,他打破了传统军旅文学的英雄书写模式,以张扬恣肆的生命意识,对爱与性做了大胆书写,直接构成了对于卡里斯马英雄的解构与反讽。第三,他打破了传统的历史观与战争观,以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力,将“土匪司令”与“抗日英雄”这两个截然对立的政治身份合二为一,使“历史”不再是政治激情下的抽象概念,而成为在文化视阈中的生动展示和自然发生。

[1][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郑明萱,译.极端的年代(上)[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

[2]思 忖.军人的美和美的军事文学[A].王 颖,吴振录.新时期军事文学精选(评论卷)[C].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6.

[3]丁 帆,许志英.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4]雷 达.历史的灵魂和灵魂的历史——论红高粱系列小说的艺术独创性[J].昆仑,1987,(1).

On the Evolution of Heroes in War Novels in the Nineteen Eighties

ZHOU Xu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The1980s was a rare golden age for war novels.After the outbreak of war in the south line,a large number of military fictions reflecting the subject of war suddenly emerged,which highlighted the unique character and significance of military novel.Looking at the writing of war novels in this period,both the subject matter and the content,the narrative style and the aesthetic character demonstrated new grace for reestablishing the concept of"heroes are people"and"soldiers are human beings".From perfect hero to scars hero,from class hero to national hero and from orthodox hero to folk hero,all become the evolution of heroes in war novel in the1980s.

1980s;war novels;hero

I207.42

ADOI10.3969/j.issn.1671-1653.2011.02.011

1671-1653(2011)02-0064-06

2010-11-16

周 徐(1983-),男,湖北公安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08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当代军旅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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