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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转型期漂泊主体的悲剧性生命交响曲——评刘第红长篇小说《漂泊》

2011-08-15徐旭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江海主体农村

徐旭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2)

漂泊的文学母题古已有之,并且历来备受关注又经久不衰。最早书写漂泊的文学巨著也许可以追溯到屈原的《离骚》,因为《史记》上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自屈原以后,以漂泊为母题的文学作品也屡见不鲜。文学创作往往与时代背景密不可分,古时的漂泊之作大多叙写封建文人由于赴考、外任、谪迁等缘故而导致的离别之苦,并且带有浓郁的乡愁色彩。当历史的车轮推进到近代以后,中国的农耕文明不可避免地与西方的工业文明发生了碰撞,此时的漂泊之作就带有不同文化冲突的色彩,如郁达夫的《沉沦》、老舍的《二马》、张爱玲的《传奇》等等。但是,现代文学作品的漂泊主体往往都是知识分子,而穆时英的《南北极》一类的作品又颇像西方的流浪汉小说。在改革开放的特殊时代背景下,当代的漂泊之作又为之一变。它们既不以知识分子为漂泊主体,又反映出漂泊旅途中的文化冲突,刘第红的长篇小说《漂泊》即是如此。刘著以一群进城打工的农村青少年为漂泊主体,书写了历史转型期漂泊主体悲惨的生存境遇,从而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展现出特殊的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

一、漂泊的历史还原

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沿海城市成为国家经济发展的重中之重,而广大农村则在事实上被淡忘。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沿海城市的经济飞速发展,当地的生活水平也得到显著的提高。反观内地农村,不但经济停滞不前,而且农民的生活水平也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由此,中国独特的城乡二元对立的格局日益凸显出来了。但是,到了上世纪90年代之后,全球化的浪潮席卷华夏大地,也冲击了中国的农村。于是,这种僵化的格局开始出现新的变化:广大农村人民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不断地涌向城市,踏上寻梦的漂泊之旅。不可否认,漂泊本身也就潜藏着寻找的意味。漂泊主体的心态大多像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说的那样: “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对于绝大多数的漂泊主体而言,无论是主动出走还是被迫离开,通常都是为了寻求更为理想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进而建立新的自我。但是,这也意味着本来的生存环境已不适于生存,或者漂泊主体不满足于当前的生存环境。前者导致漂泊主体的被迫离开,后者则造成漂泊主体的主动出走。而长篇小说《漂泊》中的这群乡村青少年从农村冲向城市的漂泊既是被迫离开,又是主动出走。

小说中的漂泊主体大多正值念高中的年纪,但农村的穷困生活迫使他们不得不辍学打工而过早地挑起整个家庭的生活重担。江海鹏辍学的关键在于“他家庭经济拮据,双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负担他读书很是吃力,他不忍看到年迈的父母为他付出无望的辛劳。经历一番痛苦的内心挣扎,他于高二下学期退了学,从事‘修补地球’的工作”[1]4-5。杨保丰、曾把式 (本名曾文斌)、曾先益以及杨玉珍、吴三妹、王清香、曾佳佳等人无不是如此,都是迫于生计而漂泊南国打工。对于吴三妹而言,“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钱;弟弟年纪小,在学校念书,他的学费、生活费还要她提供;现在,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天塌下来,也要用头顶住。”[1]243与其他人的情况稍微有所不同的是杨保丰的姐姐杨玉珍,她南下打工的直接原因是逃避不如意的婚姻。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娘家太过贫困,所以父母才会为改善生活而将她嫁给一个家境殷实却身有残疾的大龄青年。不难看出,无论是江海鹏、吴三妹等人,还是杨玉珍一类的人,他们南下打工的直接诱因也许不尽相同,但根本上还是由于农村生活的穷困所致。但是,江海鹏等漂泊主体的南下打工之行又具有主动离开的意味。“20世纪90年代,掀起了南下打工的热潮”,农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外出打工了”, “年底的时候,汇款单雪花般地往村子里飞,滋养着贫瘠的乡村”[1]5。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耘一整年却几乎劳无所获,而外出打工的人却能年年向家里寄来汇款单。对比勤恳务农的依旧贫困和外出打工的满载而归,江海鹏这群血气方刚的青少年的心情显然难以平静。他们既急于改善当前的穷困生活,又对外出打工充满了美好的幻想,于是在南下打工热潮汹涌澎湃之际就自然而然地“随波逐流”了。

在荒诞不经的玄幻作品肆意泛滥又大受追捧的当今,作者既无意于攀附时髦,又不屑于哗众取宠,而是本着作家的良知坚守着现实主义的创作传统,忠实地还原了那段可能就要被淡忘的社会转型期的特殊历史,客观地反映出了当时农村生活的穷困,进而唤起今人对农民以及农民工的生存境遇的关注。如果说小说中的漂泊主体的被迫离开农村是作者对当时的农村生活境况的忠实还原的话,那么这群漂泊主体的主动出走城市则是作者对当时农村人民的思想观念的真实还原。正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前频繁出现并极具贬义色彩的“盲流”一词所反映的那样,当时农村人民流向城市确实存在着一定的盲目性。他们对经济发达的南方充满了难以名状的乌托邦式幻想,极为乐观地认为南方沿海城市即使不是世外桃源,也会是人间天堂。所以,他们兴高采烈又不辞艰辛地远赴他乡,甚至连南下的闷罐子火车都挤爆了。 “这些乘客,大都是南下的打工者。南方,仿佛遍地流淌着黄金。每一个人到达那里,都能轻易地捡到几坨黄澄澄、亮闪闪的金子。他们手中的车票,就是进入天堂的门票。所以,车厢里再挤,他们都能忍受。”[1]4显然,刘著客观地反映出了当时农村人民对南方发达城市的错误认识。这种在今人看来极为荒谬的思想观念却恰恰是历史事实,它与当时农村穷困生活的真实写照构成了刘著对历史观念和历史境况的还原,从而书写了历史转型期漂泊主体悲怆的生存际遇,进而折射出作品的社会意义和人文关怀。文学作品往往因其厚重的历史感而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而刘著反映的历史转型期漂泊主体悲怆的生存际遇不仅限于此,还在于这群漂泊主体在漂泊旅途中所面临的根源于文化差异的种种冲突。

二、漂泊的文化冲突

刘著虽然在历史写实的层面上还原了当时的农村生活境况和当时农村人民的思想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漂泊》是一部报告文学作品,因为它窥探人性根本、直击心灵深处,并且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事实上,漂泊的文学母题在中国特殊的语境下就已然蕴含着别样的文化内涵。从春秋时的《论语》里的“父母在,不远游”,到南北朝时的江淹《别赋》里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再到唐代孟郊《游子吟》里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其中透露出的是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传统思想观念。在几千年来的封建宗法制度和祖先本位观念的约束之下,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传统思想观念已经深入骨髓。可以说,若不是情非得已,没有一个中国人甘愿远徙他乡作浪子游。反言之,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离乡背井的漂泊在中国独特的文化语境下就先天性地带有沧桑感和血泪感。所以,较之西方的流浪汉小说,中国以漂泊为母题的文学作品既不可能幽默,也不可能俏皮,反而充斥着血和泪的控诉。同样的,刘著中的漂泊主体在风华正茂之际却要离乡背井、远走他乡,这无疑使整部小说充满了沧桑,浸润着血泪。

虽然说漂泊主体安土重迁的观念和离乡背井的乡愁是漂泊的沧桑感和血泪感的肇始之由,但真正引发漂泊主体的沧桑感和血泪感的却是家乡与漂泊地之间的文化差异。对于漂泊主体而言,漂泊既是生存空间的迁徙,也是文化环境的转换。小说中的漂泊主体来自落后的内地农村,而漂泊地则是相对发达的沿海广州 (具体的漂泊地是广州北岭村,但北岭村实际上是广州的缩影)。在表面上看来,无论是内地的农村还是沿海的广州,两地数千年来都同在一个“屋檐”下,似乎不应存在过大的文化差异。但是,如果说内地农村的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的话,那么沿海广州的文化实际上已经是西方文化的复写。小说展现的内地农村尚处于农耕文明阶段,而沿海广州已发展到工业文明阶段。所以,江海鹏等漂泊主体的进城之旅不仅意味着在生存空间上是从农村迁徙至城市,同时还意味着在文化环境上是从农村文化转向城市文化。更为重要的是,在小说所表现的那个特殊时代背景之下,这种文化环境的转换实际上并不是一国两地的差别,而恰恰是两种文明的差异。就像上世纪末前赴后继地涌入城市的绝大多数农村人民一样,江海鹏等人不会意识到从农村走向城市的惨淡之处,也不会意识到这种漂泊还意味着文化环境的转换,更不会意识到文化差异才是造成漂泊主体悲怆生存际遇的根本原因之所在。显然,漂泊主体迁徙至异地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们将置身于异地文化的包围之中。随着漂泊主体的迁入,两地不同的文化将不可避免地将发生碰撞,由此引发的冲突也就在所难免了。大致而言,这些文化冲突表现在身份认同、价值判断和爱情抉择三个方面。

身份认同冲突是漂泊主体与漂泊地人群在判定漂泊主体社会身份方面所表现出的分歧与对抗,它同时作用在漂泊主体和漂泊地人群身上,所以对于漂泊主体而言是一种外部冲突。江海鹏等人从贫困的农村迁徙至发达的广州北岭村打工,并且明白自己在经济方面不如北岭村人,但他们也有自尊。换言之,漂泊异地的他们起初只认可自己漂泊者的身份,充其量只是多了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乡愁而并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然而,北岭村人既视江海鹏等进城打工的漂泊主体——尤其是尚未找到工作或暂时失去工作的漂泊主体为野蛮人而加以歧视,又视他们为闯入者而加以排斥。北岭村人对江海鹏等人的这种身份认同,在本质上是刚刚发展到工业文明时期的现代人的病态认识观使然。刚刚发展到工业文明时期的北岭村人是“人性本恶”论的忠实追随者和切实实践者,他们无休止地追逐物质利益并以金线为一切价值判断的准绳。他们对包括江海鹏等漂泊主体在内的所有外来打工人员的歧视就源自自身在经济上的富裕,而经济上的富裕又使他们油然而生无比的自豪感和优越感。正如小说中的一个细节所体现的那样,学会广州白话就好比赚得一桶金,而外来打工人员往往仅仅因为不会讲当地白话就被蔑视。从经济上的自豪感和优越感引申出来的歧视外来打工人员的理由其实五花八门又莫名其妙:因为外来打工人员的生活窘迫不堪,因为外来打工人员没有去过足浴场,因为外来打工人员没有见识过城市的声色场所……由歧视而产生排斥,虽然说当地人排斥外地人的最初原因是由于越来越多的外来打工人员涌入北岭村以至在人数上超过了当地人,于是引起当地人的警惕甚至恐慌,但这在实际上不仅暗含着歧视的意味,还露骨地表现出他们的“人性本恶”观。因为在北岭村人看来,穷困是祸乱的根源,而只有落后又野蛮的外来打工人员才是社会不安定因素,于是富足的他们就颇有高处不胜寒之感。所以,外来打工人员“一旦失业,就成了‘盲流’,成了被驱逐的对象”,因为“这些‘盲流’,没有工厂接收,没有收入来源,肯定会去偷、去抢,成为不法分子,成为不稳定的根源,损害当地人的利益。”[1]16-17不过,北岭村人也有表现出乐于接纳外来漂泊主体的博大胸怀。这似乎极为矛盾,其实表面上的矛盾才最不矛盾,他们的博大胸怀仅限于招商引资,其狭隘心肠则表现为歧视并排斥外来打工人员。然而,对于技术精湛又任劳任怨的外来打工人员,他们虽然仍然歧视但并不排斥。这在表面上是因为当地经济的发展需要这些人的辛勤劳作,而在根本上则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人拥有稳定的工作及固定的收入,同时又深受当地文化的浸染和工业文明的洗礼而不至于沦为威胁当地人利益的不法分子。可以看出,北岭村人植根于工业文化的病态认识观最终导致了他们对江海鹏等漂泊主体的歧视与排斥。身份认同冲突的存在致使漂泊主体无法融入当地社会之中,同时也宣告了漂泊主体悲怆的漂泊生活的必然。

价值判断冲突昭示出的是漂泊主体在灯红柳绿的异乡中的道德崩溃,所以这种冲突对漂泊主体而言是一种内在冲突。漂泊之前,江海鹏等漂泊主体都是勤劳朴实的乡村青少年,只期望凭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美好的生活。漂泊之际,他们才发现这原来竟是一个巨大的奢望。且不说他们来到北岭村之后根本不为当地人所接受以至于处处碰壁,即使他们找到工作并没日没夜地苦干,也不能改善他们的生活,反而换得一身伤病。而且,在人人都认为有钱就可以买得一切的社会之中,漂泊至此的异乡人的价值判断的标准也就很容易产生相应的变化。当村支书张麻子暗示吴三妹做他的情妇之时,吴三妹的内心也曾剧烈地挣扎过:“她也曾想依靠自己诚实的劳动,改变自己的命运,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看来希望渺茫。她在渔具厂打了两年工,平时省吃俭用,所剩无几。”[1]61“拼死拼活地干,换来的却是担惊受怕、捉襟见肘的日子,她感到一种酸楚,一种无奈。”最终,抽象的道德精神还是让位于具体的物质生活。此时,面对着比自己父亲还年长的张麻子,“她心理上好像并不排斥,也许是因为他有钱,有一定的权势”。如果说吴三妹牺牲色相换取物质享受尚有令人可恶之处的话,那么曾先益的道德沦陷则着实令人可悲可叹。曾先益在谋得饭堂采购员的工作后,既好吃好睡又有外快可赚,但有一天夜里他怎么也睡不着,眼里总是晃动着存放采购资金的保险箱,最终忍不住将它撬开,以至于进了监狱。保险箱里本没有多少钱,而曾先益也并不缺钱,所以他的盗窃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其实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无非是因为彼时的曾先益对金钱充满了无休止的渴望,以至于迫切到企图不劳而获的地步。对比这群乡村青少年在漂泊之前试图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财富、改善生活的理想,此时的他们变得更为现实,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们的道德的崩溃。他们对勤劳致富彻底失望之后,往往扭曲了自己原先正确的价值观而走向不择手段地谋取金钱的堕落之渊。这既是漂泊时的严酷生存环境使然,也是漂泊地物欲横流的社会现状所致。

爱情抉择冲突尤其令人扼腕叹息,因为这群风华正茂的漂泊主体居然不敢奢望爱情,甚至惧怕爱情的降临。被衣食住行拖累得疲惫不堪的吴三妹从来就没有奢望过爱情会降临到青春靓丽的自己身上。所以,吴三妹最迫切的愿望是改变目前的生活困境而不管通过什么方式。也正因如此,她甚至甘愿牺牲青春,以美色换取富裕的物质生活。在这群漂泊主体中,江海鹏是作者笔下极具理想化色彩的人物。他既能够正视自己外来者的身份而竭力适应环境,又能够时刻保持着道德层面的警惕性而不至于堕落,但他同样无法妥当地解决爱情抉择的冲突。逃避不幸婚姻的杨玉珍年轻貌美又颇为倾心江海鹏,江海鹏也曾心动过,但他却深感没有能力“拯救”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当下的处境,生存都是一件残酷的事,爱情是没有附丽的,就好像空中楼阁一样。他觉得自己不配去爱人,也不配人家的爱,极力压制自己爱的情欲,剥夺自己享有爱的权利。”[1]75所以,江海鹏不敢接受杨玉珍的爱,同样也不能接受后来在荔枝林里的马娟的示爱。如果他们生活在“落后”的农村家乡,即使不能大胆地互斥衷情,也已有媒人为他们谈婚论嫁。而在这个“先进”的城市异地,他们虽被允许自由恋爱,却又自主自觉地拒绝恋爱。诚然,直接的原因在于经济生活的穷困,但可悲的是江海鹏等漂泊主体在身份认同冲突和价值判断冲突极端尖锐又无法化解的情况下,绝望地认为自己在漂泊地根本就无法改变一直以来的穷困生活,所以他们也就不敢奢望爱情了。

在工业化社会中,经济的意义已不仅限于经济层面,因为金钱往往成为衡量包括道德、价值在内的一切事物的标准。所以,本来就因为家乡的贫困生活而被迫出走的漂泊主体不可能被自高自大的漂泊地人群所接纳。而在这种以金钱为准绳的文化氛围或社会舆论之下,漂泊主体的价值判断标准也为之扭曲。更是迫于漂泊地严酷的生存环境,年轻的漂泊主体甚至惧怕爱情的降临。可以说,江海鹏等人的漂泊之旅根本就是一场摧残人性的人生灾难,它非但不能改善他们原来的穷困生活,反而在他们的心里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挥之不去的阴霾。当代书写农村人民进城打工的漂泊之作实在不计其数,但刘著却在文化层面上全面地反映出了漂泊主体在漂泊地面临的身份认同冲突、价值判断冲突以及爱情抉择冲突,进而谱写了一曲历史转型期漂泊主体的悲剧性交响曲。由此观之,刘著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还原历史时所体现出的社会意义,还在于极富创造性地阐释漂泊主体遭遇文化冲突时所呈现出的人文关怀。所以,还原与创新并置,而创新则成为刘著书写历史转型期漂泊主体悲怆生命的另一大特色。

三、漂泊的生存求索

当金钱成为社会道德、社会价值的唯一评定标准时,人情就不可能存在,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美德也将丧失殆尽,与之相伴相生的则是人们无尽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折射出的是现代工业化社会中疏离的人际关系,但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说的那样: “个人存在着,但他不是决定的,他从跟其他个人的一切现实联系中抽取出来,失去了内在历史,注定百无聊赖地得过且过。”[2]所以,工业化社会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不但不能令生活其中的人们充满幸福感,反而腐蚀了人们的精神信仰,以至于他们对自身存在的意义都产生了怀疑。这是工业化社会中的人们难以规避的现实处境,北岭村人自然也不例外。但是,长篇小说《漂泊》关注的焦点并不在于北岭村人,而是江海鹏这群年轻的漂泊主体。不言而喻,漂泊至北岭村并置身于工业化社会之中的江海鹏等人,同样也难逃这种宿命。只不过,身为漂泊者的他们相较于北岭村人而言,面临着更多、更大的生存困境。如果说北岭村人的孤独感是工业文明使然,那么作为闯入者的漂泊主体的孤独感则还源自漂泊地北岭村人对他们的排斥、歧视以及漂泊主体互相之间的人际关系的松散与疏离。大体而言,小说反映出了漂泊主体在肉体和精神两个方面的孤独感。

《礼记》上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所以进一步推论就是“食色,性也”(《孟子》)。漂泊主体为“食”而漂泊,食之不饱就不敢思淫欲,所以惟有压抑“色”。江海鹏等青少年都是因为这个看似无可厚非又显然违背人伦的逻辑而不敢恋爱,其实他们并不是不渴望爱情,而是不敢奢望爱情。由此导致的情感孤独,与其说是精神层面的,倒不如说是肉体层面的,因为缺乏“色”的滋润会致使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求“食”,吴三妹的堕落就是最佳的例证。也许,未尝禁果的江海鹏等青少年更容易压抑“色”,但对已经成家立室又单身漂泊在外的青壮男子而言则显然难以抵挡这种肉体上的孤独。所以,食堂的女工往往“成了‘大众化的情人’,成了民工们意淫的对象”[1]105,而小说中的伍师傅也在去给女儿寄学费的路上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暧昧的发廊。精神生活的充实往往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或消弭这种肉体孤独,但漂泊主体在精神上偏偏也充满了孤独。工人往往都被编上号码,从而失去了人的意义而仅留下符号的意味。许多工人其实已然与机器无异,“杨玉珍就是一台机器,一台优美的机器,一台比机器还机器的机器。”[1]79这种机器人的生活既使漂泊主体丧失了丰富的情感,也使他们忙于工作而无暇互相交流。其实,他们连互相交流的时间都几乎没有。像江海鹏这几个人,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每个人每天都早出晚归,一整天的疲劳又使他们沾床便睡,而天没亮又得去开工。显然,漂泊主体互相之间就缺乏应有的交流,而漂泊主体与漂泊地北岭村人就更不可能有太多的交流,所以他们在精神上也就显得极为孤独。

漂泊中面临的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困境令这群经历过漂泊之后的漂泊主体备感失望,进而茫然不知所措。事实上,此时此刻的他们最能理解存在主义论者所谓的世界的荒诞性和生存的无意义。“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人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抛到世界上来的。人生没有目的和意义,人的存在是偶然和荒谬的。”[3]他们曾经满怀梦想地去寻找理想家园以摆脱当时穷困的农村生活,结果却发现理想家园无处可觅。这似乎是一个怪诞的悖论:愈是寻找愈是发现人生的荒谬和寻找的无意义。所以,这群漂泊主体备感失望,而彻底绝望的曾佳佳则试图自杀以逃避这个荒诞的世界。寻找不成似乎还有归去一途,但他们实际上又无家可归。正如唐末新罗留学生崔致远的《途中作》一诗所云:“东飘西转路歧尘,独策羸骖几苦辛。不是不知归去好,只缘归去家又贫。”漂泊的艰辛与无果,他们已然亲身体会,回家的念头也曾数度萦绕在他们的脑中,但他们本是因为家贫而被迫离开,现在归去无异于重堕轮回。所以,他们才茫然不知所措。又恰恰是因为漂泊后的茫然,他们中的很多人就只有无奈地选择继续漂泊,永远处于“在路上”的未卜命途之中。即使是作者倾注了极大热情并寄寓了极大期望的理想人物江海鹏,也难逃继续漂泊的宿命。虽然说江海鹏后来勤工俭学考上了大学,之后又登上了出国留学的飞机,但他心知肚明: “这是一次更远、更久的漂泊。也许,漂泊已成为他一生的宿命。”[1]1

无论是漂泊主体在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孤独感,还是漂泊主体的寻找无果,乃至于漂泊主体的无可归去,反映出的是漂泊主体生存的世界的荒诞性,同时这也是这部小说对漂泊生活的实际意义的终极追问。诚然,长篇小说《漂泊》对历史转型期漂泊主体的悲怆生命书写极具叔本华式的悲观色彩,但这并不代表这部小说强烈地否定了漂泊主体以及漂泊行为。事实上,刘著反映出的漂泊的无意义仅限于改革开放那个特定的历史转型期,而并不意味着漂泊永恒的无意义。反言之,如果社会的时代背景与人们的思想观念都发生了转变的话,那么漂泊行为也许就变得有意义了,而漂泊主体的命运也可能就不再是悲剧。实际上,刘著对漂泊行为的无意义定位以及对漂泊主体悲怆生命的书写饱含着反讽的意味——其真实意图在于唤起人们对进城打工的漂泊主体的认同和关注的。

[1]刘第红.漂泊[M].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2010.

[2]耶日·科萨克.存在主义的大师们[M].王念宁,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3]王克千,樊莘森.存在主义述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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