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任意性与索绪尔理论的总体思想
2011-08-15李文新
李文新
(东莞理工学院 外语系,广东东莞 523808)
任意性是索绪尔理论的重要概念,索绪尔把它定位为语言学的第一原则或真理。国内外学界对索绪尔的任意性原则讨论很多,是很自然的事,但对任意性的研究至今依然存在争议,未能形成共识。张绍杰指出,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之一在于“人们讨论任意性的时候,注意力只是集中在‘任意性’这个术语本身,忽视了任意性概念与索绪尔整体思想体系的内在联系”[1]11。本文认为,张绍杰的观点是中肯的。如果我们把注意力仅仅局限于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有关任意性问题的讨论就会演变成语言任意性跟语言象似性之间的争论,这种研究任意性的思路会蒙蔽我们的视线,让我们离索绪尔语言任意性的真正含义越来越远。那么,要真正理解索绪尔的语言任意性,就必须把“索绪尔的任意性思想放到更宽阔的历史背景中去理解”[1]13。本文认为,如果把索绪尔语言任意性放到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中去理解,则索氏的任意性思想跟否定语言起源问题、建立语言本体论和共时语言学的总体思想是联系在一起的。
一、语言起源问题与索绪尔的语言任意性
索绪尔明确否认语言起源问题的研究价值,他在《教程》中指出,“语言起源的问题不像一般人认为的那么重要,它甚至不是一个值得提出的问题”[2]108。索绪尔作出这个论断的时候非常肯定,但跟《教程》中很多论点一样,他没有明确告诉我们为什么语言的起源问题不重要,甚至不值一提。在作出上述论断前不远处,有一段话,似乎可视为语言起源问题边缘化的解释。他说,“语言是前一时代的遗产,人们什么时候把名称分派给事物,就在概念和音响形象之间订立了一种契约——这种行为是可以设想的,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证实。我们对符号的任意性有一种敏锐的感觉,这使我们想到事情可能是这样”[2]107-108。索绪尔这里是说,语言起源问题实际上是我们的理论抽象,现实中根本不存在这么一回事[3]。因为“把名称分派给事物,在概念和音响形象之间建立一种契约”这一过程,我们谁也没有经历过,谁也不能证实。那么,这一命名过程就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我们注意到索绪尔把语言起源问题跟命名论看成了同一个问题,即语言起源于一个命名过程。他否定命名论,实质上就否定了起源问题。本文认为,索绪尔上述否定语言起源问题或命名论的理由似乎并不充分,他的真正目的是要通过否定语言的起源达到否定人创造语言这个事实。
那么,索绪尔怎样否定语言起源问题或命名论呢?否定命名论跟索绪尔的语言任意性有什么联系呢?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有必要弄清楚命名论是怎么一回事。在索绪尔之前,人们认为语言产生于命名过程。比如,在生产和生活实践中,有人用“horse”这个声音来指“horse”这个动物,这就是一个命名过程,“horse”是人们给这个动物分派的名称。名称和动物之间的联结随着反复的使用趋于稳定化,从而固定下来。语言就是由这样一个一个命名过程产生的名称汇集而成的命名集。命名论或命名集语言观一方面表明,语言是人创造出来的,名称和事物之间的联系是人的意志性行为的结果;另一方面则表明,“horse”这个名称跟它所指动物之间没有内在的联系,人们当时完全可以用其它名称来给这个动物命名,这就是索绪尔之前的语言学当中的语言任意性。
如前所述,索绪尔是否定语言起源问题或命名论的。索绪尔提出了跟命名论完全相对立的语言观,即语言是一个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2]37。索绪尔定义语言符号时,明确指出,“语言符号连结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2]101,后来他“建议保留符号这个词表示整体,用所指和能指分别代表概念和音响形象”,“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因为我们所说的符号是指能指和所指相联结所产生的整体,我们可以更简单地说,语言符号是任意的”[2]102。我们来分析这段简洁的陈述背后深层的含义。一般来说,如果一个词表达一个意义或概念,我们可以说这个词是这个意义或概念的符号,这是命名论的观点。索绪尔的语言符号虽然也涉及到两个要素,即音响形象和概念,但我们不能说音响形象是概念的符号,他的符号是概念和音响形象相结合的整体[4]50。这一看似简单的差异却有着深刻的内涵。索绪尔把命名论放在符号之外的意义或概念拉进符号内部,把概念跟音响形象并置于符号之中,实际上表明把二者结合起来的是语言符号本身,而不是人的意志性行为。因此,索绪尔的语言符号是没有创造者的二元符号,语言符号定义本身就否定了语言有创造者这个事实。索绪尔的语言任意性跟其整个理论一样,建立在否定语言起源问题或命名论,否定语言有创造者这个基础之上,因而是超越命名论范畴内的语言任意性的。索绪尔的语言任意性不仅指概念和音响形象之间不存在内在的联系,更深层次的意义上是说,二者结合在语言符号内部,完全是语言自身运作的结果,跟人的意志性行为无关——换言之,不是人把能指和所指联结到一起的,能指和所指就是不可分的,这才是索绪尔语言任意性的真正含义。这也是索绪尔“思想和语言不可分”这一观点在微观层次的表现。
二、任意性与语言本体论
索绪尔通过语言符号的定义排除了人的主体作用,赋予了语言任意性全新的内容。索氏的语言任意性动摇了作为命名论根基的西方哲学和语言学的传统思想,是索绪尔建立语言本体论的基础;索氏的语言本体论对西方学界有关思想、语言和现实三者之间的关系作了重新阐释。
索绪尔怎样确立语言本体论?又怎样重新阐释思想、语言和现实的关系?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在多个方面是不明确的,尤其是其语言本体论问题[5],《教程》中的论述只涉及到语言和思维的关系,他指出, “思想离开了词的表达,只是一团没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常一致认为,没有符号的帮助,我们没法清楚地、坚实地区分两个概念。思想本身好像一团星云,其中没有必然划定的界限。预先确定的观念是没有的。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2]157。索绪尔在这段话里提出了他的一个基本观点:思想和语言不可分,换言之,没有独立于语言的思想或观念。我们注意到索绪尔在论述当中声称“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常一致认为”,实际上他的这一说法颇值得怀疑:索绪尔之前的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几乎都不这样认为,索绪尔的观点完全背离了西方哲学和语言学的传统[6]。要弄明白索绪尔的语言本体论的精神实质以及索绪尔对思想、语言和现实关系的重新阐释,我们有必要追溯西方哲学和语言学的传统思想。
在西方哲学和语言学的传统中,哲学家和语言学家所持的语言观就是“语言是命名集”的语言观或命名论。他们认为语言跟思想是分开的,即假定有现成的、先于词而存在的概念[2]100。但命名论背后涉及的哲学思想却很复杂,过去人们讨论语言任意性问题,往往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的“唯实论”和“唯名论”,并认为任意性之争,是“唯名论”和“唯实论”之争的延续,这种看法其实是不正确的[7-8]。错误的原因在于过去人们往往把“唯实论”等同于语言的理据性,认为它跟任意性是不相容的,没有看到命名论本身就包括“唯实论”和“唯名论”,二者都主张语言跟思想是分开的。
大家都知道西方语言学产生于希腊哲学[9]5,在古希腊乃至于后来的西方哲学当中,有关语言问题的讨论从来都是从属于哲学讨论的,而哲学家关心的不是语言问题本身,他们关心的是思想、语言和现实的关系。在这个关系上,柏拉图跟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刚好是两种对立观点的代表。柏拉图的哲学思想基于他提出的普遍的、无限的、永恒不变的 “理念”[10]78-79。柏拉图认为有三种桌子:作为理念的桌子自身,因为摹仿理念而存在的现实当中的桌子和画家画作上的桌子;画家画的桌子不过是现实存在的桌子的摹本或者影像,而现实存在的桌子不过是桌子的理念的摹本或者影像,真实存在的是作为理念的桌子[10]76。那么,在柏拉图那里,思想、语言和现实的关系可以概括为理念 (思想)→现实→语言这样一个关系。语言摹仿现实,而现实又是摹仿理念,语言给现实命名,但最终是给真正存在的理念命名。换句话说,理念是先于语言而存在的,理念决定语言,语言跟理念之间存在着内在的联系。这就是人们讨论任意性时常说的“唯实论”或“自然论”。
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否定了柏拉图的理念,他认为分离于事物之外的理念是不存在的,事物的概念和事物本身不可分割,原本是一体[10]91。他不赞同柏拉图提出的“理念”是知识和意义的终极来源,认为我们通过感官所直接感知的“现实世界”才是知识和意义的终极来源。但对亚里士多德来说,语词和现实世界的关系是间接的,是通过人类的心智联结在一起的[1]21。这里思想、语言和现实的关系跟上面的理念 (思想)→现实→语言的关系不同,而是现实→思想→语言这样一个关系。思想是对现实的反映,语言是给反映现实的思想穿上了一件外衣,也间接地反映现实,但这个过程是人的心智所为,把语言跟现实联结起来的是人的理性行为,或者说是人把词语和现实事物规约性地联结到一起。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唯名论”或“规约论”。
从上面的讨论来看,在西方哲学的传统中,要么是思想决定语言,要么是现实决定语言,语言处于被动、从属的地位,只是一个工具,用于给事先存在的概念或外部现实事物命名。索绪尔认为传统语言学没有弄清楚研究对象的性质,没有找到完整的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他主张我们一开始就应该站在语言的阵地上,研究语言本身,即语言的自身结构或系统。索绪尔把“语言(langue)”从言语活动中剥离出来,实际上否定了它的创造者,赋予了“语言”任意性的全新内容,也赋予了“语言”语言本体的地位。语言的主体被悬置之后[11],“语言”不再受制于思维和现实,反过来倒是思维和现实受制于“语言”。索绪尔有关思想、语言、现实的关系可以归结为这样一个图式:思想=“语言”=“现实”。思想、现实和语言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没有独立于语言的思想或观念,也没有独立于语言的“现实”。本文这里的“现实”,不是外部事物或外部世界的意思,而是索绪尔理论意义上的“现实”,即基于语言构建出来的“现实”。任意性否定了人这个语言的主体,是索绪尔建立语言本体论的基础,而语言本体论框架下的语言、思想和现实的关系进一步丰富了语言任意性的内涵;索绪尔语言任意性的另一层意义指现实是通过语言构建出来的,语言创造自己的能指和所指[12]75,[1]42。语言如何创造自己的能指和所指呢?语言通过共时的系统来实现这一目的。
三、任意性与共时语言学
索绪尔的语言任意性是他区分历时态和共时态,建立共时语言学的基础,共时的系统是语言自我创造的机制。索绪尔时代,语言学研究都是历史的,人们认为只有语言的历史研究才是科学的。索绪尔则认为,语言学跟经济学一样,有内在的二重性,即有区分历史和状态的需要;语言的历史研究和语言的状态研究,应该是两个不同的研究,各自有自己的研究对象。“共时语言学研究同一个集体意识感觉到的各项同时存在并构成系统的要素间的逻辑关系和心理关系;而历时语言学,相反地,研究各项不是同一个集体意识所感觉到的相连续要素间的关系,这些要素一个代替一个,彼此间不构成系统”[2]143。索绪尔不仅坚持二者必须分开,而且他倾向于把共时态研究放在优先的地位,并认为语言的共时研究才找到了语言学研究的真正对象,才是科学的。他指出,“我们应该集中在某一个状态才能把它加以描写或确定使用的规范。要了解这种状态,就必须把产生这一状态的一切置之度外,不管历时态。语言学家要排除过去,才能深入到说话者的意识中去”[2]120。共时语言学的要点就是系统和系统组成部分的关系,而我们讨论这个系统及其组成部分的时候,又必须排除产生它的、发生于历时态的一切。
在索绪尔的理论中,“系统”这个概念具有特殊的意义。索绪尔把语言起源从语言学研究当中排除出去之后,对语言的产生或者说语言符号内部概念和音响形象的最初结合是这样解释的:概念和音响形象是一种神秘的结合,结合之前思想和声音各自都是模糊不清的,语言是在这两个无定形的浑然之物间形成时制定它的单位。这里既没有思想的物质化,也没有声音的精神化[2]157-158。但把语言符号这样孤立起来看有很大的危险,他指出,“把一项要素简单地看作一定声音和一定概念的结合将是很大的错觉。这样规定会使它脱离它所从属的系统”[2]159。语言符号作为概念和音响形象结合的整体,是从属于系统的,是共时的系统的产物。系统首先是一个整体,先于组成部分或单位而存在,我们必须从有连带关系的整体出发,把它加以分析,得出它所包含的要素[2]159。这样,语言的单位或符号完全依赖于语言系统,系统是语言单位及其意义的来源。索绪尔后来提出“语言是价值系统”,“语言是关系系统”,认为符号处于组合关系和联想关系之中,进一步丰富了他的系统论,给系统产生语言及其价值确立了具体的运作机制。
索绪尔的语言系统为什么会具有上述整体特性呢?系统性真是先验的吗?有人会解释说,索绪尔的语言系统是从说话者的角度而言的,说话者面临的是一个已经形成的语言的状态或系统。但任何状态是前一时代的遗产,这种解释反而让人觉得这个系统来源于命名论,还是无法证明系统是先于组成部分而存在那里的。本文认为,我们根本上就没法证明索绪尔的语言系统为什么具备整体特征,也不需要证明,因为系统的整体特征是索绪尔观点创造“语言”这个对象时赋予的,langue指的就是语言系统;任意性是“语言”的第一原则,我们认为,系统性跟任意性是有内在联系的。一方面,索绪尔的语言系统性是以语言的任意性为基础的,即系统是以任意性为基础进行内部组织的[1]119。如果语言存在起源,包含自己的创造者,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考虑产生这个状态的历史的一切,那么,语言就不具备索绪尔赋予的任意性,语言也就不可能具备上述系统整体特征;另一方面,系统性也是任意性特征的外在体现,是语言任意创造自己的能指和所指的具体的运作形式。
四、结语
本文详细探讨了任意性与语言起源问题,语言本体论和共时语言学的关系。研究表明,索绪尔通过否定语言起源问题的研究价值和否定命名论,赋予了语言任意性以全新的内容。索绪尔的语言任意性不仅指符号内部概念和音响形象之间没有内在联系;其更深层的意义是指把概念和音响形象结合起来的是语言系统自己的运作使然,不是人的意志性行为的结果。索绪尔语言任意性的实质是要否定人创造语言这个事实,其理论意义在于它动摇了沿袭千年的语言工具论思想,第一次让语言具有了本体的地位。语言不再依赖于思想或现实,反而决定思想或现实。任意性的另外一个理论意义在于它是建立共时语言学的基础。语言因为摆脱了人这个主体的束缚,具有了任意性,它才呈现出系统的整体特征。系统整体特征体现的是语言决定论的精神实质,是语言决定思想或现实的具体的运作机制。这样,共时的语言系统整体取代了历时态的命名论,成了符号和意义的最终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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