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雅集”与“北郭诗社”的差异性研究
2011-08-15周海涛
周海涛
(中共河南省委党校科技文化教研部,河南郑州 450002)
“玉山雅集”与“北郭诗社”是元明之际吴中地区规模最大也最具代表性的文人雅集结社活动。从时间上看,“玉山雅集”主要繁荣于张士诚入吴 (以1356年占据平江为标志)前,“北郭诗社”繁荣于张士诚入吴后;从代表人物上来看,“玉山雅集”主要是以顾瑛、杨维桢及“铁门弟子”为中坚,“北郭诗社”则以“北郭十友”(或“北郭十子”)①为主体;从产生原因来看,二者都根源于元代文人的“旁观者心态”。[1]在活动时间上,二者都存在于“元末明初”这一大的历史环境中。在活动地点上,二者都在吴中地区。因此,学界的研究更集中于二者的相似性上,甚至把二者作为一个整体,以总结吴中文人在结社方式、文人心态及诗学思想上的共性。②而实际上,这两个团体不但在活动方式上有显著的区别,而且文人的心态、诗学思想都有差异,明显体现了两代吴中文人在新老更替过程中的差异性。而这种差异性,既反映了吴中文人在不同政治环境中所作出的调整,也反映了易代之际文人价值观的多元性与心态的复杂性。
一、雅集方式的转变:从“娱乐化”到“文艺化”
关于“玉山雅集”的性质,学界的通识是“雅俗共赏”。其主要依据有两点:一是参与者的身份。“玉山雅集”涉及各个阶层,有官吏、商贾、释道、医卜、方技、隐士、声妓等等。二是雅集活动的内容。“玉山雅集”的活动有罚酒比诗、集体游历、携妓出行、赏戏度曲等等。可以说,“玉山雅集”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文学活动,更像一种文化活动。之所以出现这种特点,左东岭认为它体现了元末文人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2]既然作诗是一种表现生命的方式,那么其意义就不主要体现在“作什么”上,而是在“怎么作”上。他们的作诗方式有同题赋诗、分韵赋诗、次韵、联句等等。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还辅之以“作诗比赛”、“罚酒助兴”等督促手段。总的来看,“玉山雅集”的“雅俗共赏”的性质,导致了其活动方式的“娱乐化”③特点。
相比之下,“北郭诗社”的活动更加“文艺化”。“文艺化”本为文学术语,是对某种写作方式的概括,指称对象是文学的“文学性”特征。其对立面是“通俗化”。此处借用这一术语,意在强调“北郭诗社”的活动更偏重于文艺本身。这种特点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从雅集活动的内容来看。在“玉山雅集”中,作诗只是雅集活动的一种。甚至在很多时候,作诗只是一种陪衬性的文化活动。举凡文人雅事,“玉山雅集”中一应据有:作诗、斗酒、听戏、赏玩、登山、携妓出游,等等。这可以从两个例子予以说明。一是顾瑛蓄养了大量的声妓。据《元明事类钞》载:“玉山草堂园池声妓之盛,甲于天下,有小琼花、南枝秀者,每宴会辄命侑觞乞诗。”[3]每逢雅集时,这些声妓或向文人侑觞乞诗,或一起出行游历。二是集体“赏戏度曲”。张翥在《寄题玉山诗》中描述他们“赏戏”的场面:“开尊罗绮馔,侑席出红妆。婉态随歌板,齐容缀舞行。新声绿水曲,艳大倡。宛转缠头锦,淋漓蘸甲觞。”[4]此外,他们还自己“度曲”。如顾盟在《次韵杨廉夫冶春口号》中描述:“吴姬殷勤折简呼,青锦坐褥花中敷。听唱梨园供奉曲,新声一串骊龙珠。”[5]雅集中不乏“风月”,这并非为“玉山雅集”首创。但“玉山雅集”最大的特点是把这种方式规模化、常态化。此外,像“玉山雅集”这种大规模的集体“赏戏度曲”活动,在历代文人雅集中也并非常见。
相比之下,“北郭诗社”的活动就显得较为单一。他们活动的主要形式是文学活动——谈诗写诗。如王行说:“初,吴城文物,北郭为最盛,诸君子相与无虚日。凡论议笑谈,登览游适,以至于琴尊之晨、芗茗之夕,无不见诸笔墨间。”《(跋东皋唱和卷》)[6]高启在《荆南倡和诗后序》回忆与周砥相识始末时说:“庚子春,余始识履道于吴门,相与论诗甚契。”[7]和“玉山雅集”相比,“北郭诗社”明显呈现出“文艺化”的特点,即活动方式始终以谈诗写诗为中心。
其次,从作诗的方式来看。“玉山文人”作诗经常以“作诗比赛”的方式进行。其结果是诗歌的形式意义大于思想意义。而“北郭诗人”更看重对诗艺的探究及对诗歌质量的品评。如杨基说:“早与高徐辈,远暮黄初时”《(衡阳逢丁泰》)[8],指出他们对汉魏诗歌的钦慕。张羽说:“肯从大历开元已,重拟清谈击唾壶”《(寄王止仲高季迪》)[9],表明了他们推崇的是大历以前的盛唐诗坛。因此,他们对诗歌的内涵也有更深刻的体会。直到入明以后,他们依然津津乐道于这段论诗写诗的岁月。如杨基说:“季迪在吴时,每得一诗,必走以见示,得意处辄自诧不已。”《(梦故人高季迪序》)[8]张羽说:“忆昔吴苑游,文采众所推。名谈析妙理,华襟吐芳词。”《(于书簏中得吹台所寄诗遗稿》)[9]无论是杨基所说的“得意处”,还是张羽所说的“名谈析妙理”,都体现了他们对诗歌内涵的挖掘。而这种方式在“玉山雅集”中是没有的。就诗歌本身的意义而言,同为吴中文人,但两个团体对诗学领域的贡献及取得的成就是大不相同的。
雅集方式从“娱乐化”向“文艺化”的转变,包含了一系列的客观因素。
首先是两个团体的性质不同。一般来说,“雅集”与“诗社”相比,往往缺少统一性的诗学主张,文人在创作中往往表现出较大的“松散性”与“自由性”。尽管“玉山文人”也有分韵赋诗、次韵、联句等讲究,但他们之间并没有约定俗成的诗学主张。如杨维桢与陈基,虽同为“玉山文人”,但二人的诗学观念差异很大。而“北郭诗人”,却是一批志同道合且诗学观念相似或相近的青年才俊组成的团体,这导致了他们能更有效地对文学本身进行切磋。
其次是参与者的身份不同。“玉山文人”成份的复杂决定了其活动方式的多样性。甚至可以说,“玉山文人”中除了杨维桢及弟子、顾瑛、陈基、倪瓒、谢应芳等一批人精通诗艺外,其中相当一批人不具备“诗人”之素养。而“北郭诗人”都有深厚的诗文造诣。释道衍在评论社友的诗艺时说:“闲止 (王行)文章立追古,宗常 (王彝)问学曾无苟,来仪 (张羽)才广班马伦,徒衡 (申徒衡)笔下蛟龙走。吹台 (高启)倜傥如达夫,岂特百篇成斗酒。菜(余尧臣)读书犹满腹,议论风飞钳众口。幼文 (徐贲)词翰俱清俊,处敬 (唐肃)温润浑如。仲廉 (王隅)居富曾无骄,为学孜孜能谨守。……鹤瓢先生 (李睿)清且秀,深探道术持枢纽。”《(送吴炼师还吴》)[10]成员的纯粹性也导致了“北郭诗人”能更好地进行文学活动。
再次是所依赖的物质保障不同。“玉山雅集”活动的多样性与丰富性与顾瑛的财力支持是密不可分的;而“北郭诗社”并不具备这种物质条件,他们的组合更多是出于情投意合及对诗歌的兴趣,所以其结社的动机也更单一。
以上只是就客观原因对二者雅集方式的转变予以解释。从深层次上讲,“文人心态”的演变也导致了二者雅集方式的转变。而且,“文人心态”的演变本身也构成了二者的差异性。
二、“文人心态”的转变
从整体上看,“玉山雅集”主要繁荣于张士诚入吴前,而“北郭诗社”主要繁荣于张士诚入吴后。张士诚入吴导致了吴中文人心态的演变,表现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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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从“纵欲”到“闲适”。“玉山雅集”主要活动于至正八年到至正十六年 (1348年-1356年),又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为享受,后一阶段为避祸。在第一个阶段,“玉山文人”的生存环境相对稳定。从至正十一年 (1351年)开始,由于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其生存状态开始面临威胁。战争让“玉山文人”有两种深刻的体验:一是生命之可贵;一是聚会之不易。两种情感的混合,构成了“及时享乐”的心理冲动。既然生命短暂,就应尽情享受生命;既然相聚不易,更要珍惜每一次聚会。如果说至正十一年之前,“玉山文人”的心态是以“旷达”为主,那么之后的心态则以“纵欲”为主。如至正十一年的一次雅集,李瓒在《宴集序》中说:“夫人生百年,忧患之日多,燕乐之日少。而况朋友东西北南无定居,则今夕之簪盍夫偶然哉?”[4]正是看到了人生苦短,所以他们才不遗余力地“纵欲”。如他们在一次雅集中以“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分韵赋诗中的几首:
《杨祖成得惟字》:督促星火急,强歌纪岁时。自惭鄙拙句,亦得联珠玑。明朝便陈迹,分违各东西。此欢恐难再,后会何当期。[4]
“惊骇”、“急令”、“星火急”,表现了他们对“纵欲”的期待;“且尽乐”、“各尽醉”表达了其“纵欲”的方式;“可忧”、“遐愁”、“陈迹”、“难再”表达了“纵欲”后的空虚与失落。
至正十六年,张士诚入吴。一方面,战争破坏了“玉山草堂”,加上大量的“玉山文人”为了躲避张士诚的“征召”,纷纷离开平江,“玉山雅集”迅速衰落。但另一方面,张士诚入吴后,也给吴中地区带来了平静与安定 (张据吴达12年之久)。由于实行积极的“佑文政策”及对士人的“征召”,大量的吴中文人参与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北郭诗人”④。但是,他们始终未能做到真正的“参与”。一是张士诚对其不予重用,二是他们也没有强烈的事功之心。因此,“北郭诗人”在张吴帐下基本处于“依违其间”的状态,有的中途选择逃跑,如高启移居青丘,杨基逃亡饶介所,等等。当然,张士诚也未对其加以限制。整体上看,“北郭诗人”在张士诚政权下基本处于一种“闲适”的生活状态与心理状态。如高启在《代送饶参政还省序》中总结自己的任职状态:“且接尊俎之余谈,乐图书之清暇。”[7]杨基也说:“东藩诸侯遂见征,白璧玄贲林薮。屡辞不获始强起,野服长揖坐谈久。青闺漏箭传午滴,紫幕炉熏散春牖。时翻玉检题鸾凤,复赐银笺篆蝌蚪。”(《梁园饮酒歌》)[8]虽然“见征”于东藩诸侯 (指张士诚),但是却过着“野服长揖”的生活,无聊之余,还可以从事“题鸾凤”、“篆蝌蚪”的题写篆刻活动。
尽管可以“闲适”自处,甚至来去自由,但“幕僚”的身份对“北郭诗人”的活动毕竟有所限制。所以,一方面,他们可以在“闲适”的心态与环境中切磋诗艺;另一方面,他们却又不能像“玉山文人”一样,去无所顾忌地“放纵”。
其次,从“庆幸”到“无奈”。“玉山文人”对元政权基本持“不闻不问”的“旁观”态度。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对元代官场彻底失望者,如杨维桢、陈基;一种是无意仕进者,如顾瑛、倪瓒。因此,即使在时局动荡的环境中,他们也没有“家国天下”的责任。如秦约记载的一次雅集:
应该说,这种“岂非幸哉”的心理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为国效命、“奋身报劝”乃“膺厚禄者”之事,而他们却没有官位,因此也没有必要为之操心;二是在“四郊多垒”的时局中,他们在“玉山草堂”仍有“文酒之乐”,这是值得“庆幸”的。
而“北郭诗人”都参与了张吴政权。尤其是张士诚在至正十七年 (1357年)投降了元廷,对当时的吴中文人影响很大。许多人甚至把张士诚当做“股肱之臣”,希望其能代表元廷实现“中兴”。如高启说:“海内虽未康靖,而太尉方兴桓文之业,内修外攘以答天子之宠命。”(《送蔡参军序》)[7]杨基在听到元军收复失地时,异常兴奋,作诗曰:“官军闻说下扬州,梦里扶摇赋远游。天运未容人力胜,民心须顺物情求。遭逢丧乱生何补?见得升平死即休。沾取一壶花下酌,弟兄儿女笑相酬。”(《闻官军南征解围有日喜而遂咏》其四)[8]“见得升平死即休”,这应该是众多参与张吴政权的士人共同的心声。
但后来的情况是,张士诚不但不是“股肱之臣”,而且不思进取,直到灭亡。这种局面下,“北郭诗人”早期的“幻想”渐渐变成了一种“无奈”。当然,这种“无奈”包括两种感情:一是感叹自己的无所作为。如高启说:
今天下崩离,征伐四出,可谓有事之时也。其决策于帷幄之中,扬武于军旅之间,奉命于疆场之外者,皆上之所需而有待乎智勇能辩之士也。使山林草泽或有其人,孰不愿出于其间以应上之所需,而用己之所能,有肯槁项老死于布褐藜藿者哉?予生是时,实无其才,虽欲自奋,譬如人无坚车良马而欲适千里之途,不亦难矣?故窃伏于娄江之滨以自安其陋。(《娄江吟稿序》)[7]
高启这段话很值得玩味。他首先说当前乃“多事之秋”,朝廷也需要“智勇能辩之士”。然后他认为即使“山林草泽”之人也都愿意为国出力。最后说自己“无才”,所以选择了“自安其陋”。表面上看,高启似乎是自谦,但联系高启早年的理想及其个性特点,便不难发现这是其对“怀才不遇”的“无奈”。二是对张士诚“不图大业”的遗憾与悲哀。如杨基在张士诚灭亡时所作的《闻禅》中写道:“眉庵四十未闻道,偶于世事无所好。寻常帷看东家竹,屈指十年今不到……有瑕可指未为辱,无善足称方入妙。此意于今觉更深,静倚南风听弹噪。”[8]诗歌的主题非常隐晦,但是不难读出张士诚灭亡之际,杨基幻灭与悲哀的心情。
随着张士诚政权的覆亡,面对朱明政权的压力,吴中文人的心态又走向了趋同:以“愁苦”、“压抑”为主。因为他们意识到,无论是在元政权下的“旷达”、“纵欲”,还是张吴政权下的“闲散”、“自适”,都将随着朱元璋时代的到来而结束。这种末世文人的灰凉情绪也导致了其雅集方式的新走向,集中体现在《听雨楼图诗卷》、《破窗风雨卷》的形成上。[11]
三、诗学思想的转变
与雅集方式、文人心态转变相联系的,是诗人诗学思想的转变。这也构成了“玉山雅集”与“北郭诗社”的重要区别。
在诗歌功能上,“玉山文人”把作诗当做“娱乐化”的手段,而“北郭诗人”则追求情思澹泳的情感抒发,即“自适”。最明确提出这种主张的是高启:
凡可以感心而动目者,一发于诗。盖所以谴忧愤于两忘,置得丧于一笑者,初不记其工不工也。积而成帙,因名曰《娄江吟稿》。若在衡门茅屋之下,酒熟豕肥,从田野老相饮而醉,拊缶而歌之,亦足以自适矣。(《娄江吟稿序》)[7]
和“自适”紧密相联系的,便是诗歌“缘情”的本质观,所谓“感心而动目者”。“缘情”是元末吴中文人普遍的诗学理想,杨维桢也标榜“情性说”。但“玉山文人”与“北郭诗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对“情”字内涵理解上的差异。“玉山文人”的“情”更体现为“欲”,而“北郭诗人”则追求感人肺腑的情感抒发。这集中体现在杨维桢与高启的区别上。无论是杨维桢的《大人词》、《道人歌》、《五湖游》、《花游曲》[12]等等,还是其在“玉山雅集”中的诗歌,都体现了欲望的张扬。而高启诗中的“情”,或书写自己的傲岸与失意,或书写文人的担当与情怀,或书写友人聚散的欢快与相思等等。如他的《青丘子歌》[7],尽管也有上天入地的遐想,但不乏“向水际独坐,林中独行”的沉思。
在诗法的选择上,杨维桢与高启都推崇“宗唐复古”。但杨维桢是以“晚唐”为法,所谓“险怪仿昌谷,妖丽仿温李”,而高启则以“盛唐”为法。诗法追求的不同,导致了二人在诗歌的具体操作上出现了差异:杨维桢多采用“夸张”、“雕饰”、“绚”之笔抒情,而高启则追求诗歌的“自然”、“本色”之美,所谓“得江山之助”。当然,在“北郭诗人”中,也不乏沾染“铁崖诗风”者,如杨基,他的《痴顽子歌》、《结客少年场行》、《山中云歌》等诗作明显受杨维桢的影响。但整体而言,“北郭诗人”对“铁崖诗风”是排斥的,最典型的是王彝,他甚至把杨维桢骂为“文妖”《(文妖》)[13]。在诗体的选择上,杨维桢主要采用的是“古乐府”,极度排斥元中期以来以律诗为尚的风气;而高启却众体皆备,有古乐府、律绝、歌行等,如王彝说:“今汉、魏、晋、唐之作,其诗具在,以季迪之作比而观焉,有不知其孰为先后者矣。”《(高季迪诗集序》)[13]
文人对诗歌的理解及诗法、诗体选择上的差异,导致了诗歌审美风貌上的差异。“玉山文人”的诗歌,整体上呈现出“纤”、“奇崛”、“单调”的特点。既然作诗是一种“娱乐化”的手段,而且又以“作诗比赛”的方式进行,所以造语之奇特、押韵之险怪、构思之速成便成了最核心的问题。所以,在《草堂雅集》、《玉山名胜集》中,出现了大量千篇一律的亭台楼榭、歌儿舞女、斗酒赏玩等意象,形式绚烂,内容贫乏。而“北郭诗人”的诗歌,在内容上涉题广泛,有闲适咏怀、社会写实、写景状物等等;在审美风貌上,有追求独立人格的“狂”,有抒发内心情感的“真”,有妙态横生的“趣”等。
以“赠答送别诗”为例,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在元末,由于时局的动荡,这类诗成了文人之间表达感情最常用的方式。加上这类诗本身的“私人化”属性,所以最便于传达感情。在“玉山文人”中,除了杨维桢、于立、谢应芳等少数的几个人与顾瑛“私交”甚密外,其他人多为泛泛之交。所以,“玉山文人”之间的赠答诗,大多数或是夸奖玉山主人的殷勤好客,或是回忆玉山佳处的美酒佳肴,有的甚至流于形式、草率应付。而“北郭诗人”的赠答诗,或是对友人的关心,或是向友人诉说衷情,往往都能缘情而发,真挚感人。如张羽的《续怀友诗》中的两首:
《余左司》:幽居古垣下,共彼佳树阴。里邻岂无好,念子是同心。芳英带露折,清樽向月斟。欲往寻遗躅,荒园春草深。
《杨典簿》:藩翰屈长才,蹉跎事文笔。宾筵罢醇酿,容台淹下秩。高门去复醉,孤帆望中疾。少别岁已华,思君无终日。[9]
此组诗共有五首,都是张羽在刚刚入明后所作。在诗中,张羽能根据不同朋友的性情、遭遇,对其表示同情理解。诗歌没有修饰虚夸的成分,完全是真挚感情的抒发。类似的再如张羽的《怀友诗》二十三首及高启的《春日怀十友诗》。从中既可以看出“北郭诗人”之间的深厚友情,也可以看出他们诗歌创作的特点。
入明以后,面对新王朝的政治环境及文坛气象,所有的吴中文人在价值观念、文人心态及诗学思想上都被迫转型。在这个转型的过程中,有的甚至丢掉了性命,如顾瑛;有的在适应的过程中遭遇了巨大的困难,如“吴中四杰”。最终的结果是,吴中文人不但未能在文坛的“主旋律”中立足,反倒失去了一贯的个性及特点。吴中文学在此过程中,既给明初主流文坛注入了新的血液,却又最终消歇在主流文坛中。而此种变化,又关涉到转折之际文人价值观、心态及诗学思想的深刻变革。
[注 释]
①关于“北郭十子”具体的成员,学界尚有论争。详见欧阳光《北郭诗社考论》一文(《文学遗产》2004年第1期)。
②目前学界对“玉山雅集”、“北郭诗社”的单独性研究非常具体,如杨镰不但点校了《草堂雅集》、《玉山名胜集》及《玉山璞稿》的单行本(中华书局2008年出版),而且分析了“玉山雅集”的诗歌数量、特点及价值。左东岭从文学思想史的角度出发,认为“玉山雅集”体现了元明之际文人的一种生命存在方式(参见其论文《玉山雅集与元明之际文人生命方式及其诗学意义》,《文学遗产》2009年第3期)。对“北郭诗社”的研究也不少,如欧阳光的《“北郭诗社”考论》(《文学遗产》2004年第1期),仔细考察了“北郭诗社”的产生、发展、分化的过程。但是,每每涉及二者的比较性研究时,论者往往都把其作为研究吴中文人共同点的一个方面,认为二者共同反映了元末吴中文人对政治的疏离、追求自我的个性、生活态度的文人化气息,等等。故而有“吴中派”、“吴中诗派”等笼统性的概念。当然,由于元末江南地区文人“区域化”特点非常明显,这种研究是非常必要的,如同为“江南文人”,就有“婺中文人”、“闽中文人”、“江右文人”、“吴中文人”等区别。
③“雅俗共赏”和“娱乐化”并非一对矛盾的概念,反倒是相通的,只是二者的侧重点不同。“雅俗共赏”着重强调的是“玉山雅集”的性质,即和传统意义的文人结社在人员构成、活动内容等方面上的区别。而“娱乐化”则强调的是“玉山雅集”中的活动特点。本文把“娱乐化”作为“玉山雅集”的活动特点,并不意味着否定其“雅俗共赏”的性质。相反,正是因为“雅俗共赏”,才能更充分体现其“娱乐化”的特点。
④关于“北郭诗人”接受张士诚官职的考证,可以参看晏选军的博士后出站报告《元明之际吴中地区士人群体与文学思想研究》(南开大学2004年,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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