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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生命存在的探究——读穆旦《神魔之争》

2011-08-15胡冬汶

昌吉学院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神魔穆旦诗人

胡冬汶

(昌吉学院中文学 新疆 昌吉 831100)

人之生命存在的探究
——读穆旦《神魔之争》

胡冬汶

(昌吉学院中文学 新疆 昌吉 831100)

本文对穆旦的长诗《神魔之争》的思想情感内涵进行解读和分析,认为这首诗思考并叙述了个体自我的存在是在永恒生命流程里的瞬间或段落,生命本身永不死灭,而个体生命自我内部神与魔,也即善与恶的冲突斗争将永无止息,存在的盲目虚无与价值确证的行动努力组合为全部的人生,共同铸就穆旦诗中生命存在的风景和图景。

穆旦;生命存在;善与恶;神与魔

穆旦是中国新诗派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他于20世纪40年代出版了《探险者》、《穆旦诗集(1939~1945)》、《旗》三部诗集,在这些诗歌的创作中穆旦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诗歌传统结合起来,使其诗富于象征寓意和心灵思辨的气质。作为中国最优秀的现代主义诗人之一,穆旦在20世纪中国诗歌领域,经历了闪光、埋沉以及再发现和挖掘这样一个过程,恰如谢冕在《一颗星亮在天边:穆旦诗全编·序》中所叙述的,“在长长的岁月里,穆旦是一个被忽略的题目。他曾经闪光,但偏见和积习遮蔽了他的光芒”[1],“他的诗歌创作所拥有的创造性,他至少在英文和俄文方面的精湛的修养和实力,作为诗人和翻译家,他都来不及展示,或者说是不被许可展示的天才。彗星尚且燃烧,穆旦不是,他是一颗始终被乌云遮蔽的星辰,我们只是从那浓云缝隙中偶露的光莹,便感受到了他旷远的光辉。”[2]

穆旦的诗向来以思想深邃复杂、情感沉雄浑厚著称,有特别动人、激发心灵的审美冲击力,任何一个深刻地进入穆旦诗歌的读者,极难忘记那种生命的震动和精神的澎湃。然而与穆旦诗歌的深刻沉厚相伴生的是他的思想感情及表现的复杂深奥,以致对诗意诗思的追踪是分外难寻难解,这也是穆旦诗歌的独特之处。本文拟就穆旦的《神魔之争》一诗的思想情感意蕴进行追踪和索解,以期能更贴近诗人穆旦的心灵,进入他的诗歌世界。

《神魔之争》是穆旦最长的一首诗,写于1941年6月,在1947年3月作了修订。(连载于重庆《大公报·综合》,1941年8月2日、3日、4日、5日。)写作《神魔之争》时的穆旦年方24岁,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任助教,教“大一英文”,地点是在四川南部的叙永分校。这一时期,在叙永分校,穆旦一边从事份量较大的教学工作,同时积极参与学生的文学社团活动,给予指导和支持。此外穆旦还活跃地进行诗歌创作,而1941年,可以说是穆旦诗歌创作收获颇丰硕的一年,他写下了十四首诗,其中包括他的几首有代表性的作品,如《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鼠穴》、《神魔之争》、《赞美》、《夜晚的告别》、《洗衣妇》等。

“史诗”创作是20世纪20年代现代主义兴起之后的一种具有国际性的诗歌流向。以艾兹拉·庞德的《诗章》,T·S·艾略特的《荒原》,威廉姆·卡洛斯·威廉斯的《佩特森》,等为代表的“现代史诗”的经典著作,对中国现代诗坛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或间接地熏陶了中国诗人的“史诗”意识,启发40年代的中国现代派诗人们自觉对历史和现实进行全景式与整体性的把握,在全球性的战争背景下开始思考诸如人性、历史、文明等重大的人类课题,以长诗及史诗写作的方式顺应“沉思的时代”的来临,来对现代生存经验进行一个综合。其中穆旦的“史诗”性诗作标志着这种综合的广度与深度,他在这一时期发表的《神魔之争》、《合唱》、《森林之魅》、《隐现》等长诗代表着40年代中国史诗性诗歌写作所达到的最高成就。

在史诗性诗作中,穆旦较多地采用诗剧的形式来写作,如《森林之魅》和《神魔之争》、《合唱》等。其中《神魔之争》是穆旦的精心之作。这首诗中出场的五个角色分别是东风、神、魔、林妖甲和林妖乙,他们对各自的生命存在都有思索与陈述,五个角色的声音并置共在的诗剧形式决定了《神魔之争》这首诗在主题阐释上的复调意味,这在中国现代诗歌领域是比较新鲜独特的。也有研究者认为《神魔之争》一诗的构成方式并不令人陌生,甚至于有点陈旧感,诗中的对话本身缺少戏剧性,而且理念色彩太重,并不构成真正的诗剧。不过就笔者看来,借助这样一种诗剧形式,穆旦积极探索自我的生命存在,显示了他较强烈的感性倾向和深入的知性思考,体现了诗人个性化的一面。

理解《神魔之争》的前提是40年代穆旦个人生存与国家民族命运胶合的历史性情境。写作此诗时的穆旦已亲历过西南联大从湖南长沙到云南昆明的徒步迁校,也已经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体验到承担推进生活的艰难,加之诗人本身对人的存在进行思索的深浓兴趣和意识取向,使得这时穆旦对人的生命存在的理解与认知日趋成熟深入,并尽可能地在诗歌写作中呈现它们。从宏观整体层面来看,当时的中国处在危急艰难的历史境遇中,抗战的烽烟遍布中国大地,社会气氛是压抑沉闷的,经济凋敝,黑暗丛生。可以说土地在凋零与呻吟中,乡村是饥饿的,城市在炮火与饥馑中挣扎,民众在顽强中琢磨苦难的人生,中国和她的子民在受难。在个体与国家共同受难的存在情境中,穆旦思索着生命自我的存在,不仅及于个人,更着眼于全部的历史内容以及负荷历史重担的男人和女人。这一思考在《神魔之争》中是通过东风、神、魔、林妖多个形象的并置,构成诗性对话,以神魔之间的辩难与冲突为主线展开全诗,从而求证人作为存在者的形象与意义。这一寓言式的写作使得诗人可能最大限度地绕开现实具体形象的纠缠制约,进而抵达触摸到人世及生命存在的根柢。

由《神魔之争》写作的历史背景出发,对于此诗诗思的把握则应着落在对“东风”等角色与形象的理解与认识中。

与穆旦同时代的诗人、诗评家唐湜对《神魔之争》有精辟的解释,他认为“东风是齐生死的生命本身的象征,它把种子到处播撒,又让烈火燃烧,如此平衡着力量。它的分裂是神与魔的斗争,神是要求和谐的现存秩序的象征,但它的秩序本身也是分裂的:有快乐的子民,也有轮回的牛马,有‘无言的机械’们给按在他的脚下,为他‘磨出’他的‘营养’,他们所得到的却只是辱耻与灭亡。由此,引起了魔的叛变。”[3]认为就诗的形式上看,“神魔之争”分明带有《浮士德》中上帝与魔鬼论争以及《失乐园》中上帝与撒旦驳难的痕迹,“有一种文艺复兴时代的新旧传统,基督教与异教斗争的气息弥漫在中间”。而“那些天真的林妖的轻灵的歌唱”则造成一种风格转换,“能给我们一个对比与一些‘缓和’”,它显示出了诗人自己的一种凌驾于神魔之争之上的更为超然的目光,平衡着善恶的冲突与对垒,昭示着诗人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对人性本身固有的复杂性的一种平静的体认。以上是唐湜对于《神魔之争》这首诗的解读。

笔者对这首诗的认识与唐湜不尽相同。笔者认为东风是一个永恒性之在,也的确凌驾于神、魔、林妖之上,作为诞生者,东风以从容淡定的姿态看世界里各种生命的生死转化,对时间持淡定之态,“我愿站在年幼的风景前,/一个老人看着他的儿孙争闹,/憩息着,轻拂着枝叶微笑。”[4]这个至上的造物主和永恒生命本身俯瞰着世界,跨越一切时间,洞悉魔不休止(“到处/微菌和微菌,力和力,/存在和虚无,无情的战斗。”[5]),善不停歇(“没有地方你能够逃脱,/正如我把种子到处去播散,/让烈火烧遍,均衡着力量,”[6])是世界的真相,而对于他所创生的人——林妖的必然终结性命运了然在心,他说“你所渴望的,/远不能来临。你只有死亡,/我的孩子,你只有死亡。”[7]但是在东风的意识里,生命永不止歇,因为“我知道,我给了你/过早的诞生,而你的死亡,/也没有血痕,因为你是/留存在每一个人的微笑中,/你是终止的,最后的完整。”[8]在生命存在性的出生以及死亡里,生命本身是没有终点的,神魔之间的斗争也无休止,人的生命存在就在神与魔这矛盾的两极的冲突、对阵、纠扯中展开,这是生活着的人的不可选择的存在现实。

长诗中的神与魔两个角色象征了人性的两极,二者之间无休止的辩难与冲突意味着在任何一个生命存在的内部蕴涵包纳着的善与恶的深层矛盾运动是无休止的。神是“一切和谐的顶点”,它拥有一切。神是爱、神圣、英雄、心与心的交汇以及美德的表现和自身,落实在文化、文明的印迹里,“你有/双翼的铜像,指挥在/大理石的街心。你有胜利的/博览会,古典的文物,/聪明,高贵,神圣的契约。/你有自由,正义,”[9]和一切魔所不能拥有的。拥有一切的神代表体现着生命的神性、光辉的一面,并以此对魔作了否定性批判,“你的话语,/那一锅滚沸的水泡下,/奔窜着烈火,是自负,/无知,地狱的花果。/你已铸出了自己的灭亡,/那爱你的将为你的忏悔/喜悦,为你的顽固悲伤。”[10]然而神之权威与意志又在衰落之中,而魔的力量在凸显与膨胀。

魔作为恶的表征,是“永远的破坏者”,但在神的威力下并不得志。它所拥有的是生命的荒寒性,诉说着“O,我有什么!/在寒冷的山地,荒漠,和草原”[11];对于非人化生命(牛、马、虫豸和无言的机械)存在被压抑放逐有着极大的愤怒,“他们有什么?那些轮回的/牛、马、和虫豸。我看见/空茫,一如在被你放逐的/凶险的海上,在那无法的/眼里,被你抛弃的渣滓,/他们枉然,向海上的波涛/倾泻着疯狂。”[12]也不满于它们的被非公平性利用,“他们是铁钉,木板。相互/磨出来你的营养。”[13]在与神的存在的对比中,魔并不认同神的存在所促成的自身的对立面的命运。魔处在愤怒与压抑中,充满着不平心理,以致发出它的呐喊,但又随即体认到“这样的呼喊有什么用?”[14]因为了解作为神的对立面存在者的命运是,“因为就是在你的奖励下,/他们得到的,是耻辱,灭亡。”[15]于是它要刮起黑色的风,以自己的被否定的生命能量搅动世界,“黑色的风,如果你还有牙齿,/诅咒!/暴躁的波涛也别在深渊里/翻滚着你毒恶的泛滥,/让狡诈的,凶狠的,饥渴的死灵,/蟒蛇,刀叉,冰山的化身,/整个的泼去,/在错误和错误上,/凡是母亲的孩子,拿你的一份!”[16]魔的意识里,恶的力量不应蛰伏,而应活跃起来,在每一个生命里涌动,不放过任何一个。

然而在魔的不平与愤怒的另一面,是疮痕累累的它对于温情与认可的亲近之心和渴望之情,“没有同情,没有一只温暖/的手,抚慰我的创痕。/但是,/为什么我要渴求这些?/为什么我要渴求茫昧的笑,/一句哄骗的话语,或者等待/成列的天使歌舞在墓前/掷洒着花朵?”[17]愤激的内心与行动并不能平息痛苦,它清醒地认识到自身存在的真相,“全世的繁华/不为我而生,当受苦,失败,/随我到每一个地方,张开口/我的吞没是它的满足,渗合着/使我痛苦的冷笑。然而幸免,/诅咒又将在我头上,我不能/取悦又不能逃脱。因为我是/过去,现在,将来,死不悔悟的/神的仇敌。”[18]它没有匍匐在乐园中神的脚下,像那些“豢养的猫狗,鹦鹉,八哥”,因此不能得到“权力的恩宠”,它所能有的是“当刀山,沸油,绝望,压出来/我终日终年的叹息,还有什么/我能期望的?”[19]魔被拒绝在“天庭的和谐”之外,它被压抑被排拒的生命只有“可憎的容颜”和眼泪,对于这样的命运魔有着激烈难抑的愤怒与怨气,发出自己的质问,“我比他更坏吗?/全宇宙的生命,你们回答我,/当我领有了天国。”[20]魔不平不甘于自己的被压抑与被否定,它要“点起满天的火焰,/和刚刚平息的血肉的纷争”,[21]来取得自己的位置,建立自己的权威。

神与魔的对话、辩难里展开着神与魔的矛盾斗争,在斗争中神产生了对自身确定性与权威性的怀疑,但神依然置身在与魔对抗的旋律里而不退出,并最终确立对自身价值的确定的信心,“在我胸上,/让炸弹,炮火,混乱的城市,/喷出我洁净的,和谐的感情。/站在旋风的顶尖,我等待/你涌来的血的河流——沉落,/当我收束起暴风雨的天空,/而阴暗的重云再露出彩虹。”[22]善的力量与光芒不会彻底沦陷湮灭,和谐的意志是在恒久涌动生长的轨迹里。然而,魔的力量的涌动也不会消歇,亦是在时间流驶的无尽岁月里。善与恶是生命的两极,善不能消灭恶,恶也不能完全覆盖善,善与恶在此消彼长的矛盾运动里一体同生,永恒共在,这是人的生命存在的真相。

神魔之争显现着人性两极的深层矛盾与斗争,在这一冲突斗争中,林妖形象则意味着普通现实生命对于自身存在的追索和理解。它们对自我存在本身有不确定感,时间也是他们无法确定的,也并不能了解红花、绿草的生命存在,在“谁知道生命多么长久?”和“谁知道我们什么做成?”的疑问里,透漏出生命的盲目性与存在的无法确证性,也自知于生命的盲目和蒙昧。但在瞬间的存在历程中依然思考追问着存在的价值与意义,追寻与实现这一生命存在的根本性问题,“白日是长的,虽然生命/短得像一句叹息。我们怎样/消磨这光亮?”[23]这样的存在探索却是在善与恶斗争的漩涡里进行,无从逃避,魔点燃“满天的火焰”,神的温暖“枉然的在我们的心里旋转”,在对于“希望”和“爱情”的呼唤里却是希望之光的微茫与难以把定,“在那短暂的,稀薄的空间,/我们的家成了我们的死亡。/O,谁能够看见生命的尊严?”[24]在生命的难以把定中认知到自己的愚蠢,发出“和我们去,和我们去,把一切遗忘!”[25]的带有虚无色彩的声音。不过在“我们活着是死,死着是生”[26]的悲切之音中,依然有对于永恒生命本身的善的价值与力量的信仰与追寻,“但是在黑夜,你只有摇头,/当太阳照耀着,我们能。”[27]对于现实生命自我的黯淡的体认与面对,是诗人在世界荒谬、混乱,充满战争与鲜血中对于生命存在的经验性感受和理性思辨沉淀的结果,没有浪漫和诗意,没有涂抹的温情,也没有夸饰的荣耀,唯有冲突、斗争、压抑、盲目、死亡,以及在这一切之中的对于生命存在的方式、价值和意义的追索以及行动,这是我们存在的真相。

总之,在《神魔之争》这首长诗里,书写着穆旦这个具有玄学思辨气质的诗人对生命自我的深度思索与拷问。痛苦和犹疑以及难以排遣的郁结,使得诗作涂染上黯淡的色彩和抑郁的情调,但诗歌毕竟冷静地思考并叙述着个体自我的存在是在永恒生命流程里的瞬间或段落,生命本身永不死灭,而个体生命自我内部神与魔,也即善与恶的冲突斗争将永无止息,存在的盲目虚无与价值确证的行动努力组合为全部的人生,共同铸就生命存在的图景。

[1][2]谢冕.一颗星亮在天边:穆旦诗全编·序[A].李方.穆旦诗全集[C].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3]http://jpkc.njtc.edu.cn/coursefile/xiandaiwenxue_20090416/?action=content&m=6364&a=7624&todo=show

[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穆旦.穆旦诗集·神魔之争[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

I207.22

A

1671-6469(2011)05-0035-04

2011-08-26

胡冬汶(1976-),女,新疆伊犁人,昌吉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影视文学。

(责任编辑:马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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