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语境下的黄昏情结与沉积意识
——从卞之琳《距离的组织》谈起
2011-08-15张波
张 波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历史语境下的黄昏情结与沉积意识
——从卞之琳《距离的组织》谈起
张 波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卞之琳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位别具一格的诗人。从30年代中期开始,诗意进入明显的成熟之境,创作了以《距离的组织》为代表的“主智型”一类的诗。此处只简单从诗人对我国诗词传统的沿袭角度入手,进行简约的勾勒与阐发,特别是诗人生成的沉积意识和具有的黄昏情结,来作出一定的说明。
视窗;历史沉思,黄昏情结;沉积意识
这里,先将卞之琳以前的人事物态搁置起来,把进入1935年作为一个取景,或称为结界。从文本细读的小径,溯流而上,当然一般或整体上之读解,亦是昨日之事。而今从相对个体化的认知中,来呈现一点场景边缘的情态。这首诗临界于元旦之前,当是一种诗人的回想和关切的生长点,真实地反映出诗人现实的兴奋点和思考点,且通过一种想往来揭示,而且整个梦境的摹写,则是这种真切又难言,隐忧之绪的投射,即便以梦之虚幻与不可捉摸来呈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足以更深刻地把握诗人的情感与倾向,态度和关注方面。
一 由“独上高楼”进入历史语境
诗人首先用一种心之想来进入。“独上高楼”,很明显地点上了古典诗词的浓重原色,连缀“暮色苍茫”,“醒来天欲暮”,“雪意”等等语词,无一都具有古典的意味。卞之琳泽被古典的积淀是深厚的,那么内心之想往,寄之于独上高楼的方式。从古与今的连接中,幽微而复杂的蕴含,置之于诗的内在含混上,被附加的多元与叠现的丰富,从历史的亘古和时空的延伸与迫近中,断线的思索得以重新连上,可是由于“断流”与“朦胧”甚至“模糊”的审视中,空白与暗影在升腾,于是距离之拉伸产生强力的张力场,洞若观火的明灭与闪亮,则在历史与诗人的眼中变幻不定,通过诗人的思绪与情感的线索,串联起来并且组织停当。于是,我们在梦中洞悉到诗人那种多元,隐微且庞杂的结构,组织。正如诗人的注释所言:“整诗并非讲哲理,也不是表达什么玄秘思想,而是沿袭我国诗词的传统,表现一种心情或意境,采取近似我国一出旧戏的结构方式。”由此观之,诗人的自述确属完备的事实,此外,他人解读与阐发的延伸性感悟,则属于另外的层面。
那么,诗人是怎么来运用传统诗词的?首先,可从“独上高楼”开始,那最有名的即是北宋晏殊的《蝶恋花》一曲,“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基本意思在于孤独而凄清地抒怀,离别之意绪或者因失意所生发的感喟,尤其是远方的苍凉之感与镜像,愁绪之态令人感慨遥深。其次,可见唐朝羊士谔之七绝《登楼》“槐柳萧疏绕郡城,夜添山雨作江声。秋风南陌无车马,独上高楼故国情。”此诗登楼具有强烈的凭吊意识,从槐柳,山雨,秋风,南陌,车马的诸多情景来写,点染上沉重的故国之恋与现实的萧败之态,故而诗人袭上了沉痛的感伤。其三,见于宋代杜安世之词《苏幕遮》:“尽思量,还叵耐……独上高楼临暮霭。凭暖朱阑,这意无人会。”此处,男女柔情之处,很有婉约一派的趋向,情境不开阔,但深情婉曲,颇有情致和风味。此外,词人独写出独上高楼,见处身临暮霭,黄昏之意态尽显,有些思索的影子。其四,还有南宋黄铢之词《江神子》(晚泊分水):“秋风袅袅夕阳红。晚烟浓。暮云重。万叠青山,山外叫孤鸿。独上高楼三百尺,凭玉楯,睇层空……”整首词全然是古典传统意象的重彩之笔,在历史的悠然中点数万端,从自然到时空,由人间到英雄,在历史的烟云中灰飞,只留下静默的悠悠,不尽。由此可见,卞之琳在自觉不自觉之间,采撷了古典诗词的意境。
其次,“独上高楼”是古人一种常有的情感呈现方式。因怀有固结不解之情,暂时或纠结的,掩于心中不得纾解,故而以登楼的方式进行反映。独上高楼,隐含了情感的不可他述,可能找不到能够理解的人,或不愿意向他人提及,甚而有更大的苦衷:生命之虞,或者根本解决不了的,还有深沉的对异性的爱恋,终不至于倾出与实现。当然卞之琳的这首诗,我们能够把握主要的倾向与基调。即使,由“独上高楼”所掺入的古典的情境与丰富的蕴含,构成诗的一部分或是一种“前理解”。故而,诗人以此入手,本诗浸染了古之气息。从古人的这一惯常的登楼行为来看,历时的登楼,全然聚合到一起,无形中凝聚了登楼时赋有的丰富的意味。即此,从共有的登楼的情形中,每一次的,不同历史时期,具体登楼的情境也会不同。在同一性质的登楼的行为中,登楼的心理与动源都会有差异。那么,诗人在渴望独上高楼的心绪中,已经将历史以及历史上出现独上高楼的情形都扫描与过滤了一遍。于是,这一想象的行为在历史的情境中已经沉淀下来,并且还会延续到未来。如唐代陈子昂独登幽州台,发出的喟然长叹。而那些忧国忧民的诗人词人,在登楼时又当寄下了多少的感伤与情愫呢?这些都早已成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一种别样的风范与独特的情感与思想的表达方式,或已经化为一种自觉的行为与传统。
再次,诗人滑过了历史的天空,也点上了一种暮晚情结或黄昏情结。古人登临大多在暮晚时分,就像上面引到的四首诗词,多是夕阳与傍晚之点缀下的登楼。额外,古代男女约会,也是在黄昏之时。那句诗有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黄昏情结中含着真挚浓厚的人伦意味,从《诗经·王风·君子于役》起源,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反复出现,成为一种普遍的象征,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的人生际遇和诗歌意境的浑成中,激荡出不同的波澜。对于《距离的组织》一诗,也将焦虑与思考带来。同时对于落日黄昏,夕阳西沉,寄予深切的家国之恋。因为诗人独上高楼,只想再读一遍《罗马衰亡史》这本历史著作,其中的指涉与蕴含比较明显。现实中国的境遇,在20世纪的30年代,尤其是中期过后,日渐没落。所以,诗人高度地沿袭了我国诗词的传统,充分领受与析入深邃的隐微的感伤与沉痛的因子,摄取到诗的组织结构之中。同时,历史与现实的距离感也被重新置换。即此,古人与今人的共鸣,不同历史时期命运与遭际的高度一致性。可见诗人为责任计,为社会计,为民族计。其他更多的人却在“醉生梦死”,一抹暮色的忧愁终难以抚平。
二 诗人的历史感与沉积意识
此诗里明确提到《罗马衰亡史》,一般人只是由此引出,诗人对于现实的关切与揪心。虽然诗人“总像是身处幽谷,虽然是心在巅峰,小处敏感,大处茫然。”研究者以此发现卞之琳的国家之恋。其实,进一步思量,可以探得诗人对历史的认识和观念。
部分有了论述,诗人已然进入了历史的语境。诗人当是看重历史的作用,套用波利比乌斯的话说:“我们都生得太晚,不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同时我们又都死得太早,不知道将来的事情。历史却大可以弥补人生的这种缺陷。”,诗人面对现实,在独上高楼的情境中,希求看一遍《罗马衰亡史》,正是对历史的重视。这是一般的于历史的常识。后面所引发开去的,才足以体现他的对历史的独特感观。即“历史的经验”。人类的历史写作,把我们的经验范围扩充到过去的一切时代和最遥远的国度,用这些经验来大大增进我们的智慧,易于获得深刻的感悟和启示。在比较的眼光与视野中,可见诗人,巨细沉重而又漫长的思考过程,纳入到首句诗里,显得分外的真挚与质实。此为第一层面。
第二层,根据《距离的组织》以及后来写的数首,还足以发觉诗人对历史独特的认识。历史实则是一种视窗。表象上看,历史即是通过时间与空间之距离,使读者获得一个旁观者的身位,使之能够怀抱一种恰当的同情心和相对来说一个更冷静的态度。同时,缤纷的人事物态呈现出来,还有隐含在里面深邃的含义。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也是一种沉积,厚重,庞杂,琐碎且深邃,拥有深度的内涵,广袤的原野。历史首先是一种记录,也是一种记忆,还是一种历史内容的沉淀和积累。由此,阅读掌故,收集史料,揣摩人事,截取历史的经验。
引一层细说,卞之琳的诗里“古城”意象很显著,而这里的历史就具有“古城”的意蕴。像北京城,六朝古都,凝结下的历史悲酸与沧桑记忆,都会记载与沉淀在现实存在物的上面,还有流露与表现,那种古老的气息与深厚的蕴含,都会存留袭来,但作为见证与视窗的存在,在古老的哀叹与回忆中,杂并着多义与含混的因子,那种复杂的情感与思想,难于言表。同时,诗人引入了另一个见证者——罗马灭亡星,遥远的时空的阻隔与延滞,经过1500万光年的时空之距,仍旧能把罗马灭亡的讯息传达而来,以星之实物与存在,具象化的物态,表征“自然存储”的魅力。就像,我们经常在卞之琳诗里所见的那些意象,诸如水成岩,鱼化石,白螺壳,甚至尺八都可以算上。诗人正是把这个严峻而又迫切的现实呈现给了读者还有时代之人,同时也是诗人关注与思考的问题之所在。当然,后文诗人进入到了梦境,泅到古罗马的语境中了,地图打开,远处的风景片,还有那个暮色苍茫,都是诗人梦境与实情的统一与高度的契合。
三 诗人“沉积”意识形成的原因探析
关于诗人为何形成这样一种“沉积”意识,当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而成。首先,它是一种时间,空间,历史,现实与思绪,心境,情感的凝合。在复杂,琐碎,多端,纠结中,一个时代的历史,也即是一个“化石层面”积下的景观,在如此的作用与运行下生成。那么诗人的沉积,既有过去的追忆,亦有现实的面影,而且诗人的心里路径即在于:通过过去的回忆,追想,从历史的口径中窜入,把古老的曾经与过往发生的纷纭,全部腾挪到眼前,以心绪与情感的珠线串并起来。就像把化石里面发生的还原与复生到现实的情境与土壤面前,于是减轻了现实的阵痛,相反方向又加入了历史与沧桑的痛楚。
其次,现代文学史上,许多人都是带着想象与热情走向北京的,当然也会有很多的投机分子,此处不作论述。像周作人、废名、郁达夫,以及诗人卞之琳都留有对北京的文字。细看卞氏,他对古城北京的抒写,有一种凭吊的姿态,暗含对古老历史遗留的慨叹,同时又在宁静与淡漠中,消解着历史的存在,原本的丰富与厚重,全都停于沉默。随事件发生的古旧传输时间的差异,又含有变幻不定的意味。即距离与时空之距,一方面是处在被预测与掌握之中,另一方面又具有伸缩变幻的特质,亦如同人之心理与情感的波动起伏,宁静与跌宕的双重变奏。
再次,诗人的“沉积”与“化石”,我们在他的诗里,经常可以见到“海”。既是现实之海的关涉,更是一种历史与距离的想象。因为诗人的故乡,江苏海门,即是长江之入海口。“东海孝服”传承的沧海桑田,祖父坟茔因河水上涨而塌陷,堙没,还有儿时目前长江之水的流逝,混携着中国古人、智者对于水,流水的思索与感悟,“智者乐水”与“逝者如逝夫,不舍昼夜”的想往,都静默地遗入到诗人的蝶想之中。如此诗人执著地眷念“海”(本首诗里,诗人梦中亦见——“灰色的海”),后来延展到“古城”之上,在历史与人事之悠悠之感上,打上了诗人独特与神奇的怀想与感悟。所以,在卞之琳的诗里,鱼化石等裹挟袭来,都是居于海之遥想与触发,对于水、风等外物与地质复杂作用下的地表与景观,有着天然而又敏感的体悟。这可以算作诗人最独特的标记,是一种深沉与因袭的意识。即使对历史,也染上了这样的鲜明的兴味。历史也是一种沉积,在沉积之上足可悟出距离之感。(可见,诗人在梦中的情景:“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而由《罗马衰亡史》挥发而出的,还有诗人形成的对古老文明,包括现实情境里的中国,具体的作为历史视窗的见证者——北京,古老而常新,陌生又熟悉的情态的描绘与摹写。诗名《距离的组织》在这个意义上,是极其鲜活与贴切,充分而又谐美的。
总而论之,卞之琳的诗呈现比较独特与个人化的色彩。早在令他困惑的30年代,他借之于诗人之笔,在忧郁的荒街上,在梦的烟水中,在昏黄的古书陈迹里去沉思,冷静地追溯远古,审视现实。把由大海的感悟与体会,想象,思考遗入的元素因子,摄入到古镇的抒写与寄怀中。从寒夜,闲人,夜雨的观察中起步,沉到对世态人情与老头小贩们的关注与摹写,最终到达圆宝盒——掩有全世界的色相。人事的云翳,从现象与物态化的描绘中,感悟渐深渐远,升华到人与民族社会的探索与建构上来。从历史与大海的启迪声中,沉积意识升腾与飞扬。“今古周遭总相忆,花开花落梦回潮。”由此,可以发现,作为一个现代的诗人,卞之琳独立与自觉地担负了生命里的那份责任,思想,情感与心灵的紧张与迫压,时时不得缓解,寄之于古人与梦,终由现实之友人暂时解脱。现代诗人的现代焦灼,仅冰山一角。作此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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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何 来]
The Complex about Dusk and Sedimentary Consciousness in Historical Context——Starting from The Forming of Distance
ZHANG Bo
(College of Literature,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 300387,China)
Bian Zhilin is a poet with unique styles in modern literature history.From 1930s,his poem creation began to mature when he composed a series of intelligence-dominated poems represented by The Forming of Distance.Starting from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poem tradition,the writer of this article makes a rough sketch and illustration of Bian Zhilin’s poems,especially of his sedimentary consciousness about life and complex about dusk.
windows;historical deliberation;dusk complex;sedimentary consciousness
I207.25
A
1674-3652(2011)01-0127-04
2010-11-30
张 波(1984- ),男,四川广安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级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