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性知识”对中国现代化问题的启示
2011-08-15王静
王 静
“地方性知识”对中国现代化问题的启示
王 静
梳理格尔茨“地方性知识”概念,指出其对中国现代化问题的启示意义:一是需要对现代化运作的真实逻辑进行
“深描”;二是在普同性与地方性互动中的现代化进程中,将形成一种处于动态变化中的多元秩序。
地方性知识;现代化;深描;多元秩序
“地方性知识”是当代美国阐释人类学家格尔兹(Clifford Geertz)在解释人类学理论中提出的一个概念。作为对宏大叙事的反叛和为拯救人类学学科而提出的“地方性知识”,一直作为一个不言自明的术语被广泛借用。
一、何为“地方性知识”
对于什么是“地方性知识”,格尔茨没有作出明确的界说。在《地方性知识》(中译本)最后一章中才出现“地方性知识”的字眼:“我一直在说,法律……乃是一种地方性知识;这种地方性知识不仅指地方、时间、阶级与各种问题而言,并且指情调而言——事情发生经过自有地方特征并与当地人对事物之想象能力相联系。”[1]273该章后文中有一个关于地方性知识的经典例子:瑞格瑞格由于不满村议会未采取措施把他出走的妻子找回来,拒绝担任村议会轮值的义务。于是他被村议会驱逐,失去了房产、政治权利和一切社会关系。“离开一个同心协力的社群,就是躺下来死掉。”新共和政府的地方首长用“新时代的句句正确、真实、高尚、美好且合于现代精神”的话语为他申辩,村里人认同首长的道理,也承认自己的落后,然而他们固执的规则最后把瑞格瑞格逼疯了。“没有人能否认此处有一种强有力的法律意识的存在:这种意识有其形式、个性、固守不变,并且不需要借助于法学院、法学家、重新说明、期刊或者界标判定这类东西就已有一种坚定、成熟且几乎是固执的自我认识。”[1]232-238这就是地方性知识。又如,巴厘人按出生的长幼序数而被命名为“头生的”、“二生的”、“三生的”、“四生的”四种,过了老四又开始新的循环,第五个孩子也叫“头生的”,第六个则叫“二生的”,这种循环式的称谓不能真正地反映同胞之中的长幼之序,却体现着一种往复无穷的生命观念,它不可翻译,却是具有文化特质的地域性的知识,故称之为“地方性知识”[2]。再如,中国针灸中酸、胀、麻的感觉无法译成英语(英语中只有“痛”)。再如,亲属称谓方面,中国人有兄弟、姐妹、姑姨、叔舅、堂表之别,而英美人没有进行细致的划分[1]34。 可见,地方性知识是某一地区的人们独特的观念系统。地方性知识还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他举例说,在太阳系中,地球是“地方性”的;在银河系中,太阳系是“地方性”的;在整个宇宙中,银河系又是“地方性”的[3]。
自2000年《地方性知识》的中译本出现以来,国内对地方性知识的关注度逐年上升。格尔茨“地方性知识”的诠释者们一般明确地认为,地方性知识更多地体现为一种知识观念,“它主要是从知识产生形成的情境、知识适用的范围两个向度界定知识的本质”[4]的观念。盛晓明指出,“地方性知识”的启示在于,它要求我们对知识的考察与其关注普遍的准则,不如着眼于如何形成知识的具体的情境条件[5]。
“地方性知识”这一概念自产生以来,一直作为一个不言自明的术语而存在。暂不论“地方性知识”的泛化使用是否背离了格尔茨的本意,或是默许这种“将错就错”,这无疑表明了格尔茨这一概念工具的魅力。人类学家拉弗勒斯(H.Raffles)倾向于将地方性知识理解为一种亲密关系,凭借这种亲密关系人们相互了解并了解自然[8]。从民俗学角度来看,地方性知识是那些民间传统知识,即针对自然环境、生态资源而建立起来的专属性认识和应用体系[9]。比较教育和课程论领域的研究者,借用“地方性知识”来重新审视文化整合与本土关怀。一些文化生态学领域的研究者认为地方性知识以其独特的地域性、灵活性和开放性,在区域内生态治理和环境保护以及社会和谐方面有着独特的本土优势。法学研究者借用“地方性知识”来讨论内生规则与制定法的互动及法律移植问题。
在此,笔者认为,当前普遍使用的“地方性知识”概念包含两层含义:(1)地方性知识是一种新的知识观念,它更多地提供一种认识论和智识上的启发,它首先具有批判的意义,其次才谈得上实质性的和建设性的意义[5]。(2)地方性知识也有其具体、实在的内容,是与现代科学知识相对而言的那些知识,是在一定情景中具有实际意义的规范、价值、认知模式等,往往与地域性、传统性、多元性、经验性和民间性相联系。
二、“地方性知识”对中国现代化问题的启示
(一)对现代化真实运作逻辑的“深描”
现代化开启的这一亘古未有的大变革时代的到来,实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随之而来的是整个社会的理性化,从温情自然的共同体走向人为的社会,从高度整合的机械团结走向社会分化基础上的有机团结。昔日的规范与符号系统不再视为不证自明、理所当然,它既难以整合多元化的社会,也不能为个体提供一个生命安顿之所。像中国这样一个作为后发型的、在西方强势文明的压力下开启现代化的国家而言,面对空前广度、深度和剧烈度的社会转型,中国许许多多的问题似乎都根源于:我们要现代化。中国的现代化走向何方?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们只能说:现代化是西方文明的产物,但中国现代化的真实状况肯定不是西方化,中国的现代化走着一条独特的道路,既非理性的知识分子设想的那样,也非传统逻辑的延续。中国现代化的独特逻辑一再挑战主流理论。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和黄宗智的《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揭示了一点:不具有经典意义上“理性化”色彩的乡土工业却成了推动20世纪80年代乡村发展的真正动力;中国农村的商品化过程并未导致小农的解体,反使其进一步强化,这与马克思和亚当斯密的共同信念相抵牾[6];家庭伦理范畴的人情交换本与普遍主义相悖,但中国20世纪80、90年代的民营企业发展极大地得利于此,如职工的忠诚不是依靠“科层制”的监督系统来保证,而是靠移植家庭伦理的规则来保证[7];进行了几十年的民族国家建设,曾经打算彻底摧毁的宗族不仅不是社区公共治理的障碍,相反有可能成为民主-自治的基础[8]。
“取精去粕”这类空洞的折衷主义是个美好的愿望,却无助于解决实践中的困惑,而格尔茨倡导的“地方性知识”则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启示。在格尔茨那里,“地方性知识”要通过“深度描写”的实现,即“深描”是基于“地方性知识”这一出发点进行经验研究时所用的阐释人类学方法。“深描”的意义在于展现现代化运作的真实逻辑。对现代化运作的真实逻辑进行深度描述,可以揭示一种丰富而又更加接近真实的局面,进而对其进行总结和阐释。在细致精微处看到传统性、局域性的规则、价值如何与国家引导的大传统进行互动、调适,进而随着现代化进程及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要细致地描写这种互动过程,并不断地反思研究进程,并尽量用局内人的眼光理解并解释之,进而让别人也理解,从而增进对我们自身的理解,和涂尔干执着的努力一样,努力地抛却先入之见,在主体间性的日常实践中,研究者“应该去做出一种人性的判断并接受人本身的局限性”[1]220,承担文化间沟通使者的角色。
(二)普同性与地方性互动中的多元秩序
现代化是一条不归之路,它各个领域从不同的方面不同等级地塑造了中国的社会现实或社会心理,传统社会已然难以保持原生状态,村落社区也有开放性的一面。地方性知识也必定在同现代性规则的互动过程中不断地重塑自己。知识的地方性同时也意味着开放性。正因为地方性知识的开放性使其有足够的活力对现代性要求不断进行适应。普遍性与地方性并非截然冲突,二者的冲突是现代性(现代性是正在进行中的,尚未完成的实践)内部的冲突,二者之间的互动才是中国现代化的真实状况。社会成员通过各自的日常生活实践参与这一互动过程。地方性知识在与普通性知识的互动中发生流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地方性知识作为对普遍性知识的必要补充,是不会消失的。试图普同化的大传统要进入民间或基层社会,往往先与小传统相映,经过“地方性知识”的分类、过滤和选择,产生双方的沟通、互动和影响,新的社会结构和意义系统的重构才有可能,文化现代化实现的途径才会真正显现。就此而言,国家与社会关系的重构,无论是基层民主政治的推进,还是市民社会的形成,都立足于民间自主性的成长,有赖于民众地方性知识的实践[9]。我们知道,现代化的困境在乡土和民族地区这类夹杂着较多“前现代”因素的地区表现得更为突出。不管是现代化的主持者基于减小现代化代价的考虑,还是基于区域秩序整合与和谐发展,都承认了地方性知识在某些方面的独特优势。与精英主导的现代化相比,“地方性知识”代表的传统性与区域化,“代表一种活力,在‘现代性’之全球化的趋势下,从朝向‘死亡’之途中,为人类文明留有再生的契机。”[10]
鉴于地方性知识可能暗含着矫枉过正的力量,我们有必要警惕对普适价值的拒斥。不少村落和民族地区普同性的启蒙运动尚未完成,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需要现代性的进一步发育,而不是对“地方性”的过多强调。我们倡导“地方性知识”,并不意味着我们完全受制于具体的地方性的文化结构,缺乏创造性,并且进而意味着:我们的努力将白费,从而感慨“法治秩序未成,而礼治已坏”。事实上,以作为现代秩序规范主体的法律来说,它对乡土社会的格式化,尽管破坏了乡村自然自足的秩序,但极少有人愿意否定这种格式化,诚如格尔茨所言:“把事实问题缩减到最低限度,减少到可以归入法律的某一类别的程度,自然是不可避免而且必要的过程。”[1]229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地方性知识的倡导无须成为赞美他者的理由。和普遍性知识不是“万能良药”一样,地方性知识本身的特点也决定了它自身的局限性。地方性知识既有自足的一面,也有开放一面,故而处于变化之中,此一时,它能绝好地服务于某一局域,但到彼一时,则未必。现代性的推进受到地方性知识之下特定情景的制约,要重视这一情景因素的存在,以减少不必要的冲突与代价。当然,在现代化进程中一定的冲突与代价依然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知道,自清末以来中国农民悲惨的命运激发的农民革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中国现代化扫清了旧势力障碍。同样,法国在反复的革命洗礼中,逐渐走向了比较稳定的民主之路。美国通过南北战争,为国家的现代化和腾飞铺平了道路,而对印度在现代化道路上徘徊不前,巴林顿·摩尔猜测,这或许是没有付出暴力革命所付出的“惊人代价”[11]。德国和日本由于缺乏革命冲击波强有力的震撼,其现代化在资本主义道路上经过某种反动的形式发展为法西斯主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笔者在此并无意鼓吹暴力和冲突,只是想说明,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普同性与地方性的冲突或代价不宜无限制地放小,冲突与张力本身是活力与创新的契机。论证地方性知识在局部地域、亚文化中的合理性,有助于使现代性的宣扬者和实践者留意地方性知识不可忽视的力量。而一昧地为“地方性知识”进行辩护,实际是前工业社会中某种宗教性的、浪漫主义和怀旧主义的翻版,听起来很煽情,却有可能只是一种暂时的逃避策略,对现代化的推进难有建设性的贡献。我们强调地方性知识旨在使现代化的实践更加审慎和稳健,弥补国家规则、秩序在规范多元生活上的笨拙,进而谨慎地肯定普同化追求下的多元秩序,这种秩序是“围绕着一个普适性的轴心而呈发散的地方性的环形结构”[12]。当然,这种多元秩序又随着生生不息的生活实践而处于变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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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91
A
1673-1999(2011)12-0018-03
王静(1986-),女,河北临城人,西北师范大学(甘肃兰州730070)政法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化社会学。
2011-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