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淡闲适中的苦与乐——周作人散文对人生苦与乐的抒写
2011-08-15孙正军
孙正军
(安徽国际商务职业学院,安徽合肥,231131)
冲淡闲适中的苦与乐
——周作人散文对人生苦与乐的抒写
孙正军
(安徽国际商务职业学院,安徽合肥,231131)
周作人在冲淡闲适的散文中抒写了人生的苦与乐。这种苦是现代人在世俗社会平淡人生中所感受到的痛苦。“苦中作乐”是周作人对待人生之苦的态度。在周作人的散文中苦多是作为底色和背景而存在,在苦味之外,还有乐的存在。一种淡淡的乐,淡淡的喜悦之情,给人以欣喜。
周作人;散文;冲淡闲适;人生;苦与乐
周作人是开创中国现代小品文的一代宗师,创作了许多经得起历史淘洗的散文。他的散文有浮躁凌厉与冲淡闲适两种风格。纵观周作人创作的一生可知,冲淡闲适始终是他的艺术追求、他的散文基调。前期,他用冲淡闲适来慰藉“五四”落潮时的狂热、焦虑与烦躁的内心;后期,他失足附逆,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苦痛,又借助冲淡闲适来寻求内心的平衡。他散文中浮躁凌厉的一面因受到冲淡闲适的抑制而大大弱化,显得平和而舒缓,不再锋芒毕露。冲淡闲适造就了周作人散文“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美学特点。周作人的散文创作赋予闲适以新的美学内容,他的闲适并非简单的清闲与安逸,在清闲与安逸之外又隐含着苦涩味,用胡兰成所说的“虽有妍思,不掩萧瑟”来评价,[1]最为恰当。他的散文语言朴素、精练,抒写了人生的苦与乐,读起来寻常平易,但渊深流细,深厚隽永,经得起咀嚼与品味,带给读者的是一种源自传统的现代体验。
一、现代人的孤苦体验
周作人曾在《药味集·序》里明白地道出了自己文章内在的苦涩与不平淡:“拙文貌似闲适,往往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废名昔日文中曾经约略说及,近见日本友人议论拙文,谓有时读之颇感苦闷,鄙人甚感其言。”[2]周作人在创作中不断地诉说人生之苦,他不仅将自己的书屋起名为“苦雨斋”、“苦茶庵”、“苦住斋”,自称为“苦茶翁”、“苦雨斋主”,而且为文时非常喜欢用“苦”、“药”(药,味苦)为自己的文章或文集命名。含有“苦”或“药”的文集有《苦雨斋序跋文》、《苦茶随笔》、《苦竹杂记》、《药味集》、《药堂语录》、《药堂杂文》、《苦口甘口》等,单篇文章有《苦雨》、《煮药漫抄》、《药酒》等。
周作人用“药”或“苦”作为文题,一而再、再而三地突出他文中的“苦味”。读者细细体味,也确实可以感受到“苦味”的存在。周作人散文中的“苦”大体上以显与隐两种方式得以体现。一是文章中的悲苦成分非常明显,凸显在外。如《结缘豆》、《无生老母的信息》等文。“人是喜群的,但他往往在人群中感到不可堪的寂寞,有如在庙会时挤在潮水般的人丛里,特别像一片树叶,与一切绝缘而孤立着”。[3]这是作者悲凉、苦寂心情的直接倾诉,是孤立无援的现代人在稠人广众之中所感受到的孤苦。读者在阅读时很容易感受出来。二是在那些冲淡闲适的文章中,透过冲淡闲适我们仍能看到文章中所隐藏的苦味。如《喝茶》、《北京的茶食》、《故乡的野菜》、《乌篷船》、《苋菜梗》等文。
《喝茶》一文自其问世以来就因其闲适而广泛传读。文中的名句反复被人传唱。“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4]41读者往往陶醉在这段文字所表达出的悠闲境界之中,乐此不返。如果将这段文字放在整篇的语境中来考察一番,就会有新的发现。文章的开始一段中有这样的一句话:“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4]40在这里“忙里偷闲,苦中作乐”,不正是说人生之“忙”,人生之“苦”,人生之“不完全”吗?以此来观照“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段话,可知其意思并不是纯粹的清闲安逸。这里的“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其实是“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缺憾痛苦人生的一种补偿。这段文字透露出的仍然是作者对忙忙碌碌、为名为利人生的悲悯之情。这正表明,在作者心灵深处,依然游荡着难以排遣的苦闷,在飘逸、清淡的艺术韵致中,渗透着他对人的现实性的困惑和悲哀。正是因为人生之不完全,人生之不完美,人生之不和谐,我们才会感到片刻优游的难得,才会渴求拥有完美与和谐。喝茶、饮酒固然充满快意,但这恰恰是因为生活乏味太苦涩。在这里,不完全、不完美与不和谐正是人生的底色,其中包含着淡淡的苦味。
《北京的茶食》一文前半部分是一些悠闲自在的、任心而谈的叙述,但在文章快要结尾时,作者笔锋一转,留下这样的一个结尾:“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的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4]39明明是述说好心情,却突然来了一个“杀风景”,闲适之后是苦寂,因闲适的衬托这苦寂显得更深。
周作人冲淡闲适的散文并非一味的清闲安逸,其中还有苦味。苦是作为底色和背景而存在着,因为是淡淡的,不易被人注意到。苦的底色与背景之上所凸显的是人们所称赞的闲适,苦寂的成分隐藏在内,闲适的成分凸显在外。苦寂和闲适是一暗一明,一隐一显的关系。《喝茶》、《北京的茶食》、《苋菜梗》这类悠闲自然、平和冲淡的散文,即使是从悠闲、安逸起笔,最终还是落入苦寂中去。周作人对传统世俗社会平淡人生的描写折射出现代人的痛苦。
二、苦中作乐
周作人冲淡闲适的散文中包含有苦的成分。其实,在苦味之外,还有乐的存在。一种淡淡的乐,淡淡的喜悦之情。文中的“苦”与“乐”构成了一对对应的关系。这种淡淡的乐,在周作人的散文中不停地跳荡着,给人以喜悦。
《苦雨》即是如此。未读《苦雨》,以为《苦雨》写的是雨天所带给人们的诸多不便与烦恼。认为作者会将雨天的苦恼写得淋漓尽致,如春雨绵绵,无望见天日;夏雨如注,屋漏不停,苦无安身之处;秋风秋雨愁煞人;冬日寒风伴淫雨,苦不堪言。读罢《苦雨》,发觉完全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作者似不是在写雨之苦,而是在写雨之乐。文中处处充盈着雨所带给人们的淡淡的快乐,犹如从苦茶中品咂出的甘味。全文仅有两处写雨之苦,一是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遭遇“梁上君子”光顾;二是夜雨过大,积水上台阶,入书房。但是,糟糕事如水入书房,作者也能感到快乐,一种验证自己料想正确的满足,并说到“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4]6综观全文,苦是文章的基调,是底色,乐是从苦中的升华。诸如“梦似的诗境”、“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悠然进行”、“不亦快哉”、“兴高采烈”、“满足”、“喜欢”等字眼不停地在苦的底色上跳荡,从北方的大漠,到江南的水乡,将一份份淡淡的快乐带给人们。文虽名曰《苦雨》,而实写雨之苦与乐。“苦中作乐”是周作人对待人生之苦的态度。这种态度在《苦雨》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周作人曾一再引用《诗经·风雨》三章,表示“特别爱其意境”。他说:“风雨凄凄以至如晦,这个意境我都喜欢,论理这自然是无聊苦寂,或积忧成病”,但是他更加欣赏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两句,[5]尽管风雨如晦,却因“既见君子”而心头百病一齐消,喜在眉头笑在心了。周作人就是喜欢这种“苦中作乐”的生活方式。
人生现实虽然乏味苦涩,但可以以“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态度对待之,可以悠然地喝茶、谈天、听鸟声、卧乌篷船,享受人生的乐趣。《煎茶》、《喝茶》、《吃茶》、《谈酒》、《谈天》、《听鸟声》、《乌篷船》、《上坟船》、《卖糖》、《故乡的野菜》等文就是这一人生态度的产物。《上坟船》对朴实的民俗描写中包含着掩藏不住的喜悦之情。《卖糖》回忆当年简陋生活中买糖与吃糖时的那种喜悦情形如在眼前。
从周作人散文创作的整体情况来看,苦是作为一种基调,一种大的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之上,不时地有乐在跳荡着。我们在阅读周作人散文时,不时地会有淡淡的喜悦之情扑面而来。在苦的基调上,遇到这种喜悦之情,我们会为之一振,倍感欣喜。
三、苦之融合与超越
周作人散文的苦味缘自诸多方面。
一是来自于他悲剧性的历史观。1928年9月,他在《历史》一文中写到:“天下最残酷的学问是历史……我读了中国历史,对于中国民族和我自己失去了九成以上的信仰与希望。”[6]134同年11月,他在《永日集·闭门读书论》一文中又写到:“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6]114-115到了1943年,周作人在《苦口甘口·灯下读书论》时又重新引用这段话之前,又写下了这样一段令人痛心的话:“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7]对于现实与历史的绝望,让他十分痛苦。这份痛苦在他的创作中不停地流露出来,弥漫在他的字里行间。早在1923年,他在《过去的生命·寻路的人》中就曾写到:“我是寻路的人。我日日走着路寻路,终于还未知道这路的方向。/现在才知道了,在悲哀中挣扎着正是自然之路,这是与一切生物共同的路,不过我们单独意识着罢了。/路的终点是死。我们便挣扎着往那里去,也便是到那里以前不得不挣扎着。”[8]悲剧性的历史观是周作人散文苦的重要根源之一。
二是缘自佛教思想的浸染。由于家庭变故、祖父落狱、父亲早逝、爱女夭折、兄弟失和等不幸的身世,佛教对于周作人产生了非常强烈的亲和力。周作人喜欢读佛经,并且这种爱好由来已久,经久不息。佛教思想对于周作人散文悲苦的形成起着很大的作用。长期读佛经的结果便是:“佛教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对他的生命意识,思维方式,人生理念,心理情感以及生活方式都产生了复杂而深远的影响。”[9]佛教的诸受皆苦,三世轮回,世事无常,人生苦海等观点引起他强烈的共鸣。周作人在平凡世事中体味到深藏着的“人间苦”,使周作人的散文具有一种不平凡的情感震慑力,而浸润在文字背后的那种无所不在的苦寂和深沉的悲哀,更是让读者久久不能释怀。由于佛教“人生苦”的义谛对周作人的生命意识、生活方式和心理情感的浸润极深,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周作人在为文时会对“苦”字这么偏好,会有那么多带“苦”与“药”字的文集和文章。这“苦”字透露出他对多苦多难人生的理解。
三是缘自日本文化的影响。周作人常称东京为其“第二故乡”,他的审美趣味的形成与他长期生活于其中的日本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他从日本的民间艺术与文人创作中,强烈地感受到“闲适”、“诙谐”中深藏着的“东洋人的悲哀”。他曾一再地引述日本散文家永井荷风《江户艺术论》一书中有关日本民间绘画浮世绘鉴赏的一段话,反复吟味。“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的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河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10]这种“东洋人的悲哀”与周作人的审美情趣十分契合。周作人极其欣赏文章中的那种苦与乐、忧伤与喜悦相互交融的情调与氛围,他曾一再地引用。
可以说,悲剧性的历史观、佛教思想的浸染、日本文化中“东洋人的悲哀”是周作人散文“苦”的根源,三者的融合形成了周作人悲苦的人生观。这对于我们理解为什么周作人的散文在闲适之下还隐藏着苦味,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但是,中国禅宗认为在人生中虽然有“生、老、病、死”诸等苦,但关键的是看我们怎样来对待这些痛苦,只要自己不以这些“苦”为“苦”,那就超越了“苦”,而“苦海”就变成“极乐世界”。这全在于自己觉悟还是不觉悟。如果我们在平常生活之外,一切顺其自然,无所执着,没有什么特殊要求,那么内在的平常心,即能超越生死之道,就能跳出“苦海”。所以照禅宗来看,人的痛苦在于他的不觉悟(无明),苦在于无明之未能除。只要我们不以这“苦”为苦,就能超越“苦海”去享受平凡人生之乐。所以,周作人强调,“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4]39他向往日本茶道的“‘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这里所表达的意思就是禅宗对人生的理解。他认为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那是生活上的必需。
有论者说过,“人们也常用‘闲适’来概括周作人的散文风格,其间蕴涵着丰富的审美内容,一方面是淡而且深的寂寞之苦,另一方面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忧患中的潇洒”。[11]极其悲苦与极其快乐的人生在现实的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周作人在冲淡闲适的文章中写出了人生的苦与乐,苦与乐相互依存,这是人生的真谛。因为这“苦”字,人们才会珍惜那个“乐”,正因为有这个“乐”字等待着人们,那些处在痛苦中的人们才有希望、勇气、毅力熬过去。周作人的人生是这样,其实红尘之中的芸芸众生何不是如此。
[1] 胡兰成.周作人与路易士[M]//自回望周作人研究述评.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54.
[2] 周作人.药味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2.
[3] 周作人.瓜豆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76.
[4] 周作人.雨天的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5] 周作人.风雨谈[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2.
[6] 周作人.永日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7] 周作人.苦口甘口[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37.
[8] 周作人.过去的生命[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3.
[9] 哈迎飞.五四作家与佛教文化[M].上海三联出版社,2002:121.
[10]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8:472.
[11] 钱理群,温儒敏,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51.
I2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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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正军(1975-),男,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为中文与文秘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