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典文学中风尘女子的人生归宿——以赵盼儿、王美娘、杜十娘为例

储冬叶，朱寅

论古典文学中风尘女子的人生归宿
——以赵盼儿、王美娘、杜十娘为例

储冬叶，朱寅

分析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三位知名的特殊女性赵盼儿、王美娘、杜十娘追寻人生归宿的经历，认为中国古代的风尘女子，作为一个特殊的、往往被美化、虚幻化的群体，她们选择人生伴侣、追求真爱之路注定异常坎坷和艰辛，而且大多以悲剧告终。

“神女”；传奇；悲喜剧；结局

传奇，最初是指唐代的文言短篇小说，而唐传奇中亦有许多讲述妓女书生相恋的故事。正如易中天在《闲话中国人》中所言，中国古代青年男女的婚姻均由父母长辈安排，自由恋爱的机会大概只能存在于表兄妹之间或青楼瓦肆之中［1］207。因而，不难理解何以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最光辉夺目的女性形象往往是青楼女子或花妖鬼狐之流的异类。正是这些游离在传统礼制边缘的女性形象，才能成为异性们倾泻情感和想象力的对象，从而也就具有了特殊的艺术魅力。笔者在众多的青楼女性形象中，仅选取三位极具个人魅力又兼具代表性的风尘女子来分析说明：作为一个特殊群体，“神女”们从古至今，为获得真爱和尊重，一直走在一条充满坎坷和荆棘的歧途上。

一、清醒、侠义的赵盼儿

《曲海总目提要·救风尘提要》中说：“小说家所载诸女子，有识别英雄于未遇者，如红拂之于李卫公，梁夫人之于韩蕲王也；有成人之美者，如欧彬之歌人，董国度之妾也；有为豪侠而诛薄情者，女商荆十三娘也。剧中所称赵盼儿，似乎兼擅众长。”［2］这一论断对赵盼儿的评价颇高。在中国古代的叙事性文学作品中，美丽、善良的女性形象何止千万，何以赵盼儿能如此脱颖而出呢？

历代叙述妓女故事的作品，其永恒的主题几乎就是女主人公在风尘中慧眼寻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意中人并嫁给了他，随后就是一夫一妻或一夫多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比如王美娘和卖油郎秦重，李娃和荥阳生，玉堂春和王景隆等等。当然也有悲剧性的文本，例如杜十娘选择了李甲，却被其抛弃，最终投江而死。然而赵盼儿却迥异于上述两类，她似乎异乎寻常的理智和冷静，她的一句总结简直是石破天惊、掷地有声，“那做丈夫的，做不的子弟；做子弟的，做不的丈夫”［3］6。显然，这句至理名言是赵盼儿在长期的风月生涯中、在多次见识了嫖客的虚情假意后，才在血泪中总结出来的。正如敦煌曲子词里所言：“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迎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4］440想从到妓院里追欢卖笑的嫖客中选择可以依靠终身的良人，谈何容易。

令赵盼儿这个形象特别焕发出夺目光芒的地方正在于她的理智、清醒和深刻。正如《救风尘》的唱词，“咱这几年来待嫁人心事有”，沦落风尘，她也想过上受人尊重、爱护的生活，但她对自己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甚至对自我进行了深入的解剖和讽刺，“待妆个老实，学三从四德；争奈是匪妓，都三心二意。 ”［3］5过惯了与异性密切接触的夜生活，再去做贤妻良母，委实有点强人所难。更何况，古代的贤妻良母所受的压迫和束缚似乎比妓女更多。他们虽然不需要向嫖客强颜欢笑，却要无条件地侍奉公婆、服从丈夫，过着毫无自由的生活。正如聂绀弩在《论怕老婆》中所描述：“在过去，一个女人，在三从四德贤妻良母主义之类的教育或熏陶中长大，和一个漠不相识的人订婚，然后离开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往往上受公婆折磨，下受小姑刁难，中受老公嫌弃，一家人站在一条线上与自己为敌，自己的父母兄弟不能帮助，乡党邻里不能干涉，无异于陷身地狱，任有天大本事，也离不开，拔不出，摆不脱，丢不掉！”［5］96相对于这样的从良以后的生活，赵盼儿不无叛逆的表示：“俺虽居在柳陌中，花街内，可是那件儿便宜？”尽管身为倡优，为人轻贱，却不需要过度压抑自己，反而拥有较多的行动自由。因而，赵盼儿虽然帮助宋引章离开了恶少周舍，嫁给了贫穷但善良的安秀才，而她自己却始终混迹风尘，并没有把自己的一颗心交付出去。故而，有论者言，《救风尘》根本就是一出悲剧，一出女性“梦醒后无路可走”的悲剧。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尽管赵盼儿是如此的理智、清醒和聪明，却仍无法为自己谋划出幸福，找到美满的人生归宿。混迹风尘，虽可度日，而年老色衰后，又如何安排呢？这是赵盼儿和关汉卿都没有给我们答案的一个难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救风尘》的确不能算是一出喜剧。

二、幸运的王美娘

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故事，不仅在三言里很出名，还曾被编为多种地方曲种搬演。故而王美娘在风尘女子中的知名度颇高。曾在父母呵护中长大的莘瑶琴，被亲戚卖到妓院后，也曾进行了激烈但无效的抗争。最终，在刘四妈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关于从良的理论教导下，改名王美娘的她开始了风尘择人的过程。根据十分了解妓院和妓女生活的老鸨刘四妈的认识，妓女从良可分为：

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

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著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著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个赚钱的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棋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6］44-45。

这段引文较长，然而却概括尽了几千年来，自从有了妓女这一职业，她们在择偶问题上的所有可能，十分精辟。从以上多种从良结局来看，往往是苦多于乐，不幸多过于幸福。

令人欣慰的是，王美娘终于在不断的成熟和理智化的过程中，选择了十分倾慕她、对她温柔照顾的平民子弟秦重。她所做的选择、她对自己丈夫经济上的资助，使她获得了丈夫的尊重和爱护，最终过上了平凡但幸福的生活。

王美娘似乎比宋引章幸运得多，她不仅找到了真爱自己的伴侣，还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得自己和丈夫摆脱了贫穷的生活。然而，我们如果仔细翻阅文本，不难发现，美娘的选择也带了几分没奈何。她是在公子王孙中一时找不到合意的对象，又受到了像吴八公子这样的恶少的欺辱，在绝境中得到了秦重的帮助后才最终决定嫁给他的。如果没有吴八公子的那场风波，美娘也许就与秦重擦肩而过了。换句话说，卖油郎秦重并不是美娘的第一选择，而只是她与严酷的现实妥协的结果。这样看来，这段一直为人称道的青楼佳话，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般圆满。如果深究下去，再根据上面引述的王九妈的从良理论，我们就不得不得出这样令人丧气的结论：风尘女子在感情问题、人生归宿上的选择往往是退而求其次的。她们常常并不能和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而只能选择最喜欢自己的。王美娘当然对秦重是有感情的，可是她最想嫁的却一定不是秦重。如果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结局会怎样呢？我们来看看杜十娘的故事。

三、绝望的杜十娘

与赵盼儿、王美娘相比，杜十娘的遭遇更让人感伤。如果说赵盼儿的故事是冷眼观世的悲喜剧，王美娘的经历是苦尽甘来的喜剧，那杜十娘只能说是彻头彻尾的希腊式的悲剧。杜十娘在风尘中历经数年，才选中了李甲，自以为终身有靠。她还为赎身自筹了一半的经费，并带着巨额财产与李甲踏上了回乡之路。却不料，途中，孙富的一番花言巧语就让李甲改变了主意，准备将杜十娘“转让”给他人。

这个时候，杜十娘可以告诉李甲我带着巨额陪嫁呢，你不用一千两白银就将我卖了。她也可以一怒之下转嫁孙富，不再和李甲往来。然而，杜十娘的做法却十分酷似古希腊欧里庇德斯的悲剧《美狄亚》中的主人公美狄亚，非常的决绝。美狄亚为了报复自己的丈夫也是仇人伊阿宋，不仅设计毒死了丈夫的新欢，还亲手杀死了自己和伊阿宋的两个儿子，这种极端的做法正凸显了她当初对伊阿宋的热爱和此刻对他的憎恨。杜十娘在得知李甲打算将她卖给孙富时，没有哭泣，也没有请求，只是冷笑一声，让李甲尽快将自己卖出去好得一千两白银。然而，当孙富送来一千两白银后，她却当众展示了自己卖笑生涯所积存的远远超过一千两白银的财富。当杜十娘一点点展示自己所有的宝物并一点点地将它们投到大江里的时候，她知道李甲的内心一定又愧又悔。当她自己抱着百宝箱跳入江中时，她知道人财两空的孙富必将十分懊恼。为了沉重打击负心的李甲和好色的孙富，杜十娘甘心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年仅十九、貌美如花、身藏巨额财富的杜十娘，根本就用不着寻死，无论和谁在一起，无论选择哪种方式，她都可以活下去。只不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杜十娘才能出尽心中的一口恶气，摆脱任人摆布的生活。而她没说出口的也许是：愿赌服输，这么些年，我才选择了一个李甲，可以做我终身依靠的良人，而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现实就已经说明我的选择是何等的愚蠢。既然天下的男人都是李甲、孙富之流，那我还期待什么呢？在某种意义上，杜十娘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要么遇见一位理想的知己，要么一个人生活!当这两种结局都无法实现的时候，那就在复仇之后选择赴死。

四、结论

杜十娘纵身跃江的情景是中国古代风尘女子群像中最光彩夺目却也是最令人心酸的时刻。因为我们知道，人不到最绝望的时刻是不会轻易放弃生命的。而杜十娘的投江正揭示了中国古代风尘女子在寻觅爱情、婚姻之路上的无可奈何、无法避免的悲剧结局。赵盼儿、王美娘、杜十娘三个人物似乎正代表了中国古代最富于魅力、最为文学艺术作品所着力刻画的风尘女子群体的三种命运：要么学习赵盼儿，一直保持清醒，不轻易交付自己的感情，以免被辜负和欺骗。要么学习王美娘，与现实妥协，找一个自己不那么喜欢但非常喜欢自己的客人来从良，过上良家妇女相夫教子的生活。而最坏的典型可能就是杜十娘了，然而她仍然避免了始乱终弃的命运、保留了自我的人格尊严。

重新审视历史，可以发现这样一条让人伤感的规律：中国古代的风尘女子，由于身处特殊的场所——妓院，没有人身自由——必须由嫖客替她脱离贱籍，所认识的异性身份特殊——大多是寻花问柳之徒，所以她们选择人生伴侣、追求真爱之路注定异常坎坷、艰辛，而且大多以悲剧告终。幸福对于她们来说，往往要靠运气。而其最后的结局却往往只是梦一场。

[1]易中天.闲话中国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2]董康.曲海总目提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3]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4]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聂绀弩.冷眼阅世:聂绀弩卷[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

[6]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I207.419

A

1673-1999（2011）06-0110-03

储冬叶（1979-），女，安徽金寨人，硕士，解放军炮兵学院（安徽合肥230031）人文教研室讲师；朱寅（1974-），男，安徽六安人，博士，解放军炮兵学院人文教研室讲师。

2010-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