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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解赤壁——从赤壁词赋中看苏轼的禅宗思想

2011-08-15

文山学院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赤壁黄州禅宗

陈 宁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 723001)

苏轼是有宋一代卓越的大文豪。他以天纵之才在文学、史学、思想、书法、绘画、园林等诸多领域做出了突出贡献,是个多才多艺的文化巨人。不独如此,他的人格魅力自古以来就受到人们的称道,这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上是不多见的。他的人生经历是如此的复杂,经受住了这么多磨难,以至于他在诗中感叹:“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1](P129)作为一个封建社会传统的士大夫,其复杂的人生经历,让他对人生有了深刻的反思,从而想给精神寻找一个良好的寄托,给心灵一个住所,以从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解脱出来,自在清净,享受生活的乐趣。

林语堂先生曾经这样评价苏东坡:“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2](P6)这是对苏轼一生的客观的评价和总结。

在他第一次被贬期间,他就是这样。他在湖州任上,“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因而被捕入狱。在狱中度过四个月又二十天后,他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居住,不得签书公事。黄州是个偏僻小镇,苏轼在此地生活贫穷,精神穷困。他幼时曾接受传统儒家教育,“奋厉有当世志”,要“致君尧舜”。被贬之前,他的生活事业可谓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现突遭此大难,犹如晴天霹雳。“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宗教。”[2](P179)在黄州期间,他主动和一些僧人进行交往,比如佛印了元、省聪、栖贤智仙等,同时积极研习佛家经典,如《坛经》、《般若》、《维摩》、《楞伽》、《圆觉》。其弟苏辙曾说:“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3]在黄州,苏轼请得东坡荒地,开始农夫生活,他开始以 “居士”自居。居士,是在家修行的佛教徒。这说明谪居黄州时期,禅宗思想对他起了很大很深的影响。他的三篇赤壁词赋即体现了他的禅机禅意。下面结合他的赤壁词赋谈证他的禅宗思想。

一、空

佛教里讲 “四大皆空”,大乘般若空观认为万法性空。《六祖坛经》中认为“用大智慧,打破五蕴烦恼尘劳。如此修行,定成佛道”。[4](P37)禅的终极关怀就是明心见性。明心见性,就是照见五蕴的空相,心中破除对五蕴的执着,发现五蕴之中的清明自性,复归于纤尘不染的生命本真。参禅悟道,就是要体证四大五蕴的空性。禅思想主要是从般若智发展而来,禅宗作为空宗,发挥了 “空”的义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4](P15)认为 “莫闻吾说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静坐,即著无记空。善知识,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象,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4](P31)在禅宗里,空即是常,空乃大,乃容。

元丰五年 (1082年)七月,苏轼游黄州赤壁。在《念奴娇·大江东去》中这样写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1](P252)大江大河见证了英雄的丰功伟绩,但是风流人物都已不复存在,这些江河却依然如旧。一个“尽”字,道尽了禅机。明代杨慎的“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大约与此同时,他在《赤壁赋》中这样写道:“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5](P5)苏轼与客讨论 “变与不变”的问题,水,一直在流动,但是没有尽头,月亮,有圆有缺,但是没有增加或者减少。苏轼把空的禅机化入到水月之中,如行云流水一般。接着苏轼说用变的观点来看待这些,天和地没有一刻停止过;用不变的观点来看,那外物和我自己都是无穷尽的,那些都没有什么好羡慕的。“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 (六祖坛经)无常即佛性,即物我众生都是平等的;有常,即区分一切善恶的分别。苏轼认为,建功立业和清净无为都是一样的,深居高位的我和贬谪黄州的我也是没什么分别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5](P5)“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6](P2)享受自然赋予的,在内心领悟禅机,自在解脱,这是何等的潇洒与旷达。

“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象”,这些江河湖海,这些古今英雄,都是大自然的一份子,世界的一切要素,都存在于 “空”中。 “世人性空,亦复如是”,明心见性,见性成佛。苏轼破除我执,体悟四大皆空,五蕴皆空。一切外物,都是 “空”,即都是平等的,物我等一,万法等一。

苏轼说:“是身如虚空,万物皆我储。”他深刻参悟禅宗“空”的禅机,并以此为出发点,融合老庄学说,相即相如,圆融无碍,相互具足。

二、无

禅者修禅的实践方法是 “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4](P66)就是以无念为宗旨,以无相为主体,以无住为根本。在禅宗的心性观念里,无心就是“内外不住,来去自由,能除执心,通达无碍”。[4](P40)“不造旧业,并不是不做任何事,而是做事以无心。因此最好的修行方法就是以无心做事。”[7](P221)“以无心做事,就是自然地做事,自然地生活。只应当于日常生活中无心而为,毫无滞着。”[7](P222)东坡能在 “担水砍柴”的日常生活中,做到自在清净,随缘自足,心无所住。

在《赤壁赋》中,苏轼这样写道:“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5](P5)苏子泛舟江上,听任小舟飘流各处,感觉身轻得似要离开尘世飘飞而去,有如道家羽化成仙。此时的苏轼心无所住,身心放松,达到了禅宗物我合一的化境。

三个月后的冬季,苏轼又与朋友游赤壁,此时的景色和心境也大不相同。在《后赤壁赋》中,他写道:“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5](P8)此时的苏轼忧伤悲哀,感到恐惧,觉得这里使人害怕,不可久留,于是回到船上,把船划到江心,任凭它四处漂流。这里的苏子同样以 “无心”来对待他的生活,表面写船,实际上抒写他的情怀,表明他要摆脱一切物欲执着,破除我执,从而斩断得失痛苦的根源。

在苏轼看来,“无心”不是颓唐寂灭,而是心无所待,无所求,无所住。[8](P424)苏轼接受禅宗的心性观念,“自心本性,不生不灭,唤此为本来面目……彻见本来面目,此所谓见性”,[9](P128)即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见到自己的心性。他同时将无心拓展为更为广阔的方面:对待人生的逆境,虽然处于患难之中,却不惧怕不恐慌,始终保持着超然豁达的人生态度;在政治斗争中,他不计私利,不随波逐流,坚持自己的操守和信念。他特别赞赏韩愈的“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这也是他内心坚守的政治人格。

三、梦

大乘空观认为万法性空,如梦如幻。如著名的“大乘十喻”:“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揵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又如著名的“六如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4](P261)它是对人生的一个价值判断,同时也是对宇宙的一种看法,即从般若正智看来,万法都是像梦一样虚幻不实的。禅宗思想主要是从般若智发展而来的。如梦的思想同样是禅宗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思想强调人生如梦,烦恼亦是虚妄,勘破诸法皆妄,便能获得真正解脱。”[10]

梦在苏轼赤壁词赋中经常提及。如他在《念奴娇》中写道:“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1](P252)在对往昔英雄的追思之中,突然转到了梦境,在雄心壮志之中流露出“人生如梦”的体悟。在《后赤壁赋》的结尾他写道:“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5](P8)意为:过了一会儿,客人离开了,我也回家睡觉。梦见一位道士,穿着羽毛编织成的衣裳,轻快地走来,走过临皋亭的下面,向我拱手作揖说:“赤壁的游览快乐吗?”我问他的姓名,他低头不回答。“噢!哎呀!我知道你的底细了。昨天夜晚,边飞边叫经过我船上的,不就是你吗?”道士回头笑了起来,我也忽然惊醒。开门一看,却看不到他在什么地方。

赤壁之游,他和朋友很尽兴,但他以梦境作为结尾,看破人世间一切虚妄,认为人生是幻化不实的,深刻体现了禅学主题。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佛教信仰成为他的精神支柱,并使他对人生的虚幻无常有了切身的体验。[11](P169)在黄州期间,苏轼通过读释氏书并与禅师进行交往,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深刻的反思,对人生的虚幻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其实,苏轼在早年对人生的幻化不实,寂灭无常就有深刻的感受。他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1](P8)“雪泥鸿爪”的比喻,把生命倏忽即逝的惆怅表达得直接而透彻,体现了人生的空漠感,领略到了生存的飘忽不定,生命的终归寂灭。被贬黄州,他更加坚定了这种体悟,暗合了如梦的般若空观。

在苏轼的笔端,真实的人生被虚化了,变得幻灭、虚化,不可捉摸,在人生中没有绝对的价值。但他又在实际的生活中去发现、追求永恒的真理,表现出对理想的执着,不会陷入完全的颓唐、失意惆怅之中。

在黄州,苏轼三游赤壁。在打击迫害面前,他用禅宗来使精神获得解脱,写出了前无古人,亦可能后无来者的赤壁词赋。这种超然豁达的人生态度主要来自于禅宗的空观、无心观和如梦思想。然而,他信仰禅宗,并不是要入佛,向往西方,而是要解决现世人生的问题。他虽然有时感觉人生无常,消极避世,但还是心系家国,满怀壮志之心,仍然抱有 “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政治抱负和理想。[12]他和禅师们交往,并不是想皈依佛门,不是为了自度,也不度人,多半是 “以诗颂为禅悦之乐”,游山玩水,谈诗论道。他交往的禅师,如参寥、仲殊、清顺、可久、可遵,也都是些世俗味很浓的诗僧。正如王懋竑所说:“以佛老之道治性养心而以周孔之道治天下,是佛老得其精而周孔得其粗矣。苏老学术根底如此。”

中国古代士大夫,经常会出现入世和出世的矛盾。“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入世需要以天下为己任,忠于国家和君主,努力造福百姓;如果实现不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则修身养性,独善其身,获得心理平衡。苏轼在入世和出世间实现了平衡。他在 “达”时不自傲,在 “穷”时不自卑。他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一个士大夫的高风亮节和宽广胸怀。而能让他做到这些的是禅宗。他所得禅宗最妙处,在于他从禅思想中获得安顿身心的办法,得到精神的自由。在禅宗日益形式化和贵族化的宋代,苏东坡是最能体会到禅的精妙和本来精神的文人。

[1] 孔凡礼,刘尚荣.选注.苏轼诗词选 [M].北京:中华书局,2005.

[2] 林语堂.苏东坡传[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3] 苏辙.栾城后集 (卷二十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 惠能.六祖坛经[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5] 苏轼.苏轼文集 (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 洪应明.菜根谭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7]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8] 孙昌武.禅思与诗情[M].北京:中华书局,1997.

[9] [日 ]忽滑谷快天.中国禅学思想史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0] 周裕锴.梦幻与真如——苏、黄的禅悦倾向与其诗歌意象之关系[J].文学遗产,2001,(3):68-75.

[11] 张培锋.宋代士大夫佛学与文学[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

[12] 陈宁.论苏轼对婉约词的雅化 [J].重庆广播电视大学,2010,(4):66-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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