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唐代文坛喜好嘲谑的风习

2011-08-15彭静岑

文教资料 2011年36期

彭静岑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在记载唐代旧事的笔记小说中,时常可以看到唐代文人嘲谑的例子,其数量足以引起研究者的重视,而正史也有相关的补证。本文将具体分析唐代文坛文人互相嘲谑的一些例子,结合时代背景探讨这种风习形成的原因,以及这种现象对唐代文学创作的影响。

一、以嘲为戏,以谑为刺

嘲谑,顾名思义,调笑戏谑,需要活跃的思维在脑中进行加工,也离不开以机智的语言表达出来,所以文人是嘲谑风习最主要的体现者。唐代更是如此,文人们往往以此作为交谈的开始,类似问候语,并借此博得好感。唐代孟棨的《本事诗》中就特别辟出“嘲戏第七”专讲当朝嘲谑的故事。比如:

开元中,宰相苏味道与张昌龄俱有名,暇日相遇,互相夸诮。昌龄曰:“某诗所以不及相公者,为无‘银花合’故也。”苏有《观灯》诗曰:“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味道云:“子诗虽无‘银花合’,还有‘金铜钉’。”昌龄《赠张昌宗》诗曰:“昔日浮丘伯,今同丁令威。”遂相与拊掌大笑。

苏味道与李峤、崔融、杜审言合称“文章四友”;而张昌龄也绝非泛泛之辈,当时好偷名士文章的张怀庆,人谓之谚曰:“活剥张昌龄,生吞郭正一。”可见张昌龄也在名士之列。这两位称世的诗人不期而遇,以对方知名诗句中的关键词来恭维对方,形成融洽愉快的氛围。

诗人张祜,未尝识白公。白公刺苏州,祜始来谒。才见白,白曰:“久钦籍,尝记得君‘款头诗’。”祜愕然曰:“舍人何所谓?”白曰:“‘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非款头何邪?”张顿首微笑,仰而答曰:“祜亦尝记得舍人‘目连变’。”白曰:“何也?”祜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非‘目连变’何邪?”遂与欢宴竟日。

这也是两位文人的见面,不同的是初次见面,为了打破僵局,白居易巧妙地将张祜的“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理解为“款头诗”,张祜很是高兴,自然投桃报李地谈起白居易的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两人相谈甚欢,一下子成了朋友,“欢宴竟日”。

当然除了互相表示友好外,有些嘲谑还带有针砭的意味。文人不是单纯地喜嘲谑而嘲谑,而是借由这种看似不羁的方式来抒发心中的抑郁。

唐衢州盈川县令杨炯词学优长,恃才简居,不容于时。每见朝官,目为麒麟楦许怨。人问其故,杨曰:“今餔乐假弄麒麟者,刻画头角,修饰皮毛,覆之驴上,巡场而走。及脱皮褐,还是驴马。无德而衣朱紫者,与驴覆麟皮何异矣!”[1](P163)

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刚正不流于世俗,以驴马披麟皮来讽刺无德而居高位者,恰当而辛辣。

唐姜晦为吏部侍郎,眼不识字,手不解书,滥掌铨衡,曾无分别。选人歌曰:“今年选数恰相当,都由座主无文章。案后一腔冻猪肉,所以名为姜侍郎。”[1](P90)

司刑司直陈希闵以非才任官,庶事凝滞。司刑府史之为“高手笔”,言秉笔执额,半日不下,故名“高手笔”。又号“按孔子”,言窜削至多,纸面穿穴,故名“按孔子”。[1](P132)

看来嘲谑之风在一般文人中也相当盛行,他们以此巧妙的隐喻批评朝廷任用无知无识的人,为江山社稷的将来担忧。更有文人,以嘲谑的方式调侃自己:

唐卢延让业诗,二十五举方登第,卷中有“狐冲管道过,狗触店门开”之句。租庸调张浚亲见此事,每称赏之。又有“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为中书令成汭所赏。又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为蜀王建所赏。卢谓人曰:“平生投谒公卿,不意得力于猫鼠狗子也。”[2](P962)

虽说得到了许多公卿的赏识,但是他们所赞许的都不是自己认为的得意之作,而是猫鼠狗之类不登大雅之堂的诗句,卢延让嘲笑自己,更是在感慨另一种不得志。

二、唐代的特殊现象

1.任何文化现象的产生都不是孤立的,首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是动态的、发展的,发展的经济又成为不断演进的文化的主要载体,也就是说,文化只有随经济的发展而发展,才能对个人和社会产生影响。唐代已开始就形成自己的货币政策,废五铢钱,行开元通宝钱;在农业方面,新的生产工具——曲辕犁、水车和筒车的使用;手工业方面,唐朝前期主要有纺织业、陶瓷业和矿冶业,后期,南方手工业大幅进步,特别是丝织业、造船业、造纸业和制茶业;工商业的繁荣就更不用细说了,唐代开放的民族和对外政策,让大唐一度成为世界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在这么宽松的经济环境中,人们的心态自然比较轻松,才有可能互相嘲谑为戏。

2.嘲谑的风习在政坛上也很普遍。到底是文坛影响政坛,还是政坛影响文坛,不得而知,因为那时的文人都走读书致仕的道路。唐代完善了科举制,更是让大批寒士有机会走入国家权力的中心。

唐方干姿态山野,且又兔缺,然性好凌侮人。有龙丘李主簿者,偶见干,与之传杯。龙丘目有翳,干改令讥之曰:“措大吃酒点盐,军将吃酒点酱。只见门外著篱,未见眼中安障。”龙丘答曰:“措大吃酒点盐,下人吃酒点鲊。只见半臂著襕,不见口唇开跨。”一座大笑。[2](P292)

方干讥笑龙丘目有翳,龙丘用兔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貌嘲谑不能算是高超,以名字来说事才是更高一层的机智:

秋官侍郎狄仁杰嘲秋官侍郎卢献曰:“足下配马乃作驴。”献曰:“中劈明公,乃成二犬。”杰曰:“狄字犬傍火也。”献曰:“犬边有火,乃是煮熟狗。”[1](P133—134)

狄仁杰素以善断案闻名,却在嘲谑时败给了卢献。他首先嘲笑卢献的姓氏,却被卢反将一军,试图辩解,反而在这场“智斗”中输的更惨烈。

在较为低级的地方官吏中,嘲谑也是流行趋势。

裴子羽为下邳令,张晴为县丞,二人俱有敢气而善言语。曾论事移时,人吏窃相谓曰:“县官甚不和。长官称雨,赞府即道晴。赞府称晴,长官即道雨。终日如此,岂非不和乎?”[3](P97)

下级官吏以长官的名字来开玩笑,“羽”和“雨”谐音,刚好和“晴”相对,很巧妙地被用来解释不和。

还有人因为善于嘲谑而得官,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现象了,这表明嘲谑已经成为一项重要的社交技能,可以凭此得到重视。

唐高士廉选,其人齿高,有选人自云解嘲谑,士廉时着木履,令嘲之,应声云:“刺鼻何曾嚏,踏面不知瞋。高生两箇齿,自谓得胜人。”士廉笑而引之。[1](P86)

3.这一风习的形成也有广泛的社会基础。令狐綯为相后,族人多投之,至有姓胡者冒之,温庭筠戏为词曰:“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4](P102)以戏谑的语言揭示社会中攀附权贵,甚至放弃自己姓氏的不良风气。更值得关注的是,连小孩也视嘲谑为本能,运用自如。唐代神童贾嘉隐,七岁时,戏长孙无忌“以鬼对木”,徐绩“以公配木”;年十一二时,面对“此小儿恰似獠面,何得聪明”的责问,智对“胡头尚为宰相,獠面何废聪明”,展示出不输于大人的机敏。[4](P33)

4.唐朝是中国中古历史重要的转型时期,它在文化上最突出、最鲜明的特征便是兼容并蓄、浑融整合,呈现出海纳百川的盛大气象。以李唐为代表的“关陇集团”对华夏文化进行了一次变革性的继承和创造性的转换。作为唐立国基础的关陇地区位于华夏西北,并存着多种文化因素:既有自汉以来的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文化(虽然与中原儒家文化相比,关陇文化显得更加质朴,关陇儒学更注重简约实用而较少繁文缛节),而长期与多民族交错杂居,使关陇文化又兼具各少数民族文化之长,显得质直、率真、活泼。嘲谑是其文化率真的表现,人与人的交往中没有那么多的防备与礼数,才能自由自在、毫无顾忌地嘲笑戏谑,甚至作为日常之事。再有,有讽刺意味的嘲谑,似乎是延续了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庄子·天下》)的传统,受到东汉俳谐文学的影响,怀才不遇或忧心国事的人用这种方式引起统治者的关注。

5.统治者个人的喜好

太宗尝宴近臣,令嘲谑以为乐。长孙无忌先嘲欧阳询曰:“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询应声答曰:“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太宗敛容曰:“汝岂不畏皇后闻耶?”[5](P188)

开创大唐王朝贞观盛世的唐太宗,一直是以严肃谨慎的形象出现在史书中的,但在与近臣宴饮的时候也以嘲谑为乐。长孙无忌,既是国舅又是开国功臣。欧阳询,著名书法家,初学王羲之书,渐变其体,笔力险劲,为一时之绝。两人在皇帝的倡导下以相貌的缺陷互相嘲笑,可见这一风气的流行,直到玄宗朝,大臣们还是以此为乐:

玄宗初即位,邵景、萧嵩、韦铿,并以殿中升殿行事。既而景、嵩俱加朝散,铿独不沾。景、嵩二人多须,对立于庭。铿嘲之曰:“一双胡子着绯袍,一个须多一鼻高。相对厅前搽早立,自言身品世间毛。”举朝以为欢笑。后睿宗御承天门,百僚备列,铿忽风眩而倒。铿既肥短,景意酬其前嘲,乃咏之曰:“飘风忽起团栾回,倒地还如着脚搥。昨夜殿上空行事,直为元非五品才。”时人无不讽咏。[5](P191)

则天朝的嘲谑之事也很受关注,则天尝问郎中张元一曰:“在外有何可笑事?”元一曰:“朱前疑着绿,逯仁杰着朱。闾知微骑马,马吉甫骑驴。将名作姓李千里,将姓作名吴栖梧。左台胡御史,右台御史胡。”[1](P87)

唐代的统治者历来都以嘲谑为戏,既有乐趣,增加君臣之间的沟通;又能间接知道政坛时事,人事情况。所以,嘲谑之事在唐一代的兴盛也得益于统治者的自觉倡导。

三、嘲以为诗,谑以为文

嘲谑对社会生活包括政治经济各个方面都会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而更多的是作为文坛现象反过来又促使了文坛的某些变化。

1.郑五歇后体

郑棨,新旧《唐书》中均有其列传,“善为诗,多侮剧刺时,故落格调,时号‘郑五歇后体’”,“光化初,昭宗还宫,庶政未惬,綮每形于诗什而嘲之,中人或诵其语于上前”,他以诗歌的形式进行嘲谑,针砭时弊,甚至形成了一种特别的诗体。“初去庐江,与郡人别云:‘唯有两行公廨泪,一时洒向渡头风。’滑稽皆此类也。”[6](P4662—4663)《新唐书》也有相似的记载:“綮本善诗,其语多俳谐,故使落调,世共号‘郑五歇后体’。”“大顺后,王政微,綮每以诗谣讬讽,中人有诵之天子前者。”[7](P5384—5385)《全唐诗》收其诗作三首:《老僧》、《别郡后寄席中三兰(三妓并以兰为名)》和《题卢州郡斋》,文笔平平,与其嘲谑诗相比,并不会引起很多人的重视。而他得以在新旧《唐书》中都有传,笔者认为一定程度上归功于他将嘲谑风习与诗歌创作结合起来,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2.《补江总白猿传》

作为唐代前期传奇的代表作,它描写的故事影射了唐初著名书法家欧阳询,嘲谑其貌类猕猴,开启了唐人以小说诬蔑他人的风气。猿猴劫人间妇女为妻,古籍中已有记载。汉焦延寿《易林·坤之剥》说:“南山大玃盗我媚妾。”其后西晋张华《博物志》等书更有较具体的描述。而在唐代这个故事重新创作,更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可以说是广大读者喜好嘲谑的期待催生了这部作品。

嘲谑文学的出现,是嘲谑风习流行的必然结果,是唐代文学世俗化和平民化的体现。

[1][唐]张鷟撰.朝野佥载.北京:中华书局,2008.

[2][明]冯梦龙评纂.庄葳,郭全一校点.太平广记钞.河南:中州书画社,1983.

[3][唐]封演撰.赵贞信校注.封氏闻见记.北京:中华书局,2008.

[4][宋]钱易撰.南部新书.北京:中华书局,2002.

[5][唐]刘餗撰.隋唐嘉话.北京:中华书局,2008.

[6][唐]刘肃撰.许徳楠,李鼎霞点校.大唐新语.湖北:中华书局,1997.

[7][后晋]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

[8][宋]欧阳修.新唐书.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