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清闽中词社与词风的演变
2011-08-15袁志成
袁志成
(湖南城市学院 文学院/城市文化研究所 湖南 益阳,413000)
论晚清闽中词社与词风的演变
袁志成
(湖南城市学院 文学院/城市文化研究所 湖南 益阳,413000)
晚清闽中词社接二连三,有梅崖词社、聚红榭词社、瓠社,词社成员相互唱酬,共同推进闽中词风的演变。梅崖词社的出现,促使闽中词坛风气由柔靡纤弱转向悲壮苍凉;聚红榭词社上承苏辛,故闽中词坛风气随之一变而慷慨激昂;瓠社成员却明哲保身,因浅吟低唱而词风柔弱。晚清闽中词社在词坛风气的转变过程中占有重要作用,亦反映了闽中词人对时代现实的接受。
晚清;梅崖词社;聚红榭词社;瓠社;词风
词社的兴起及其所引起的绵绵不断的词学群体运动无疑促进了词学的繁荣与兴盛。福建虽说地处东南一隅,远离政治文化活动中心,但在近代词学史上亦不甘落后,接二连三地涌现出有一定规模的词社,如梅崖词社、聚红榭词社、瓠社,它们以词唱酬蔚然成风,或风流宴集,或观景赋词,或分题拈韵,或品诗评词,推动晚清闽中词风的演进。因此,本文拟对晚清闽中三个词社的形成、词社成员和填词创作、以及闽中词风的演进等进行详细考察,以期更全面地反映晚清闽中词学的原生态创作特点。
一、梅崖词社与嘉、道闽中词风
嘉道年间正是晚清闽中地域词学复兴的初期,其中许赓皞发起并组织梅崖词社,填词讲究审音审字,对晚清闽中地域词学的复兴起到先锋作用。而词社有力的呼应者叶申芗、林则徐等词人则将词风由注视声韵格律推向重视情感题材。
1.梅崖词社概况
许赓皞于道光年间发起并成立梅崖词社。许赓皞(1800?—1845),字秋史,一字克孳,号萝月,福建瓯宁人,廪生。十余岁即娴音律,工鼓琴,善度曲,尝以父命请学于蒋蘅,所作古今体诗似唐人,长短句似宋人。曾有“人在子规声里瘦,落花几点春寒骤”句,为友人呼之为“许子规”。其“家中无论少长,多解音律,每逢月夕花晨,一庭团聚,或按拍倚声,或抚轸操缦,诸弟子辈互相唱酬,自有得于天伦之乐”[1]。许赓皞曾言:“填词宜审音,审音宜认字。先讲反切则字清。遍习乐器则音熟,然其得心应手、出口合耳、神明要妙之致非可以言传,亦非可以人强也。”[2]性癖山水,凡有名胜,虽竟日盘,犹难尽兴。所到之处,皆有题咏。醉后登武夷山仙掌绝巅,失足坠崖而死。年甫三十。有《萝月词》、《平远堂诗集》。“于里门举梅崖词社,同社十一人,大半出其指授。”[3]因文献资料匮乏,已无法考证词社活动的具体情况及社员的生平简历。尽管如此,叶申芗与林则徐作为同乡,与许赓皞既是好友,又是词社有力的呼应者。另外,江苏著名词人沈学渊官闽时与许秋史等人交往甚密,唱酬颇多,有词《瑶花·许秋史茂才招客观黎花,携笛度曲而返,绘雪林笛唱图,属题依弁阳老人韵》、《湘春夜月·题秋史萝月山馆填词图》、《庆春泽慢·赠别秋史》、《一萼红·偕许静溪话秋史游建州光孝寺观荷,和秋史作》等。
2.嘉道闽中词风:柔曼纤靡而悲壮苍凉
嘉道之际,词学式微,“浙西词派日趋衰微,郭麐虽有新变之努力,但却无法扭转浙西的颓势;常州词派虽已登上词坛,但并未产生很大影响,一变词坛之风气”[4]。此时主流词风不足以影响偏安一隅的闽中词风。许赓皞等人于梅崖词社创办初期在词学创作上以白石、玉田为宗,词风柔曼纤靡。林昌彝《海天琴思续录》卷四云:“所著《萝月词》二卷清思丽藻,镂月雕云,即景妍情,体物尽态,品高诣粹,瓣香在邦卿、白石间”。[5]如许赓皞《江城梅花引·咏夜雨》云:
酒阑灯灺梦初遥,听潇潇,恨潇潇,敲碎春心,无赖是芭蕉。花正怯寒人更冷,漏声紧,梦相逢,到画桡。画桡画桡隔红桥,魂自销,首自搔,去也去也,去不见江水迢迢。怕是落花惊醒,转无聊。檐畔风铃犹自语,和雨点,一声低,一声高。
与浙西词派后期咏物词不一,是词情景交融,咏物的同时将春天来临词人百无聊奈的心绪揉合在一起。其后吴淞沈学渊官闽,与许氏交。许赓皞填词受沈氏影响而一改柔曼之词风,将风云突变的时代紧迫感融入词里,从而词风初显悲壮苍凉。如《卜算子》:
兀坐拥孤衾,怕背灯儿卧。一夜砧声响不停,好梦都敲破。无赖是吟蛩,引得愁无那。醒时已自怯凄清,经梦也何须做。
《点绛唇》:
白板门前,酒帘摇曳人住。惊吵吹雨。卷起昏鸦语。候馆灯青,鬼唱秋坟句。摇鞭去,紫骝嘶处,残月低于树。
许氏后期词作更多的融入时代给词人带来的萧瑟的情怀,故在意象地构拟上常常借用 “孤衾”、“残梦”、“落花”、“昏鸦”、“秋坟”等冷色调景物。正如郭则沄《清词玉屑》卷二:“凄黯颇有鬼气。”林昌彝《海天琴思续录》卷四:“建安许克孳茂才赓皞,少好倚声,激赏于吴淞沈梦塘学澜,至是而词一变,易其柔曼纤靡,而为悲壮苍凉。”[5]
近代闽中嘉道年间除了许赓皞组织的梅崖词社之外,与之相呼应的还有词人叶申芗与林则徐。叶申芗专力填词,且不拘音律,以寄咏萧疏、闲散、惆怅的个人情怀为主。如《满庭芳·浔阳琵琶图》:
词客牢骚,美人迟暮,情怀一样无聊。悲秋伤别,无那可怜宵。忽忆青楼旧梦,都付与、慢撚轻挑。邻船客、寻声暗问,移舫近招邀。谁描。愁万种,风鬟雾鬓,老大萍漂。休提起当年,一曲红绡。我亦青衫司马,重题处、也为魂销。应念是、天涯沦落,同寄恨迢迢。
面对《浔阳琵琶图》触景生情,词人将自己宦海沉浮、飘泊天涯的情愫寄寓于此情此景之中。道光十四年,词人官浙江,因喜西湖孤山之梅而踪迹常至杭州西湖,并有词作《探春慢·甲午春初雪中探梅孤山》、《金缕曲·上元日重游孤山》、《一萼红·中和节看梅孤山》、《浪淘沙·看梅次夕忽霰雨交作,枕上赋此》、《木兰花慢·别梅孤山》等,体现了词人萧疏淡雅的情怀。
龚自珍、林则徐、邓廷桢等爱国词人于道光后期涌现词坛,可以说是常州派词学理论的现实呼应[6]。其中尤以林则徐的爱国词成就甚高。林则徐 (1785-1850),字少穆,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嘉庆进士。曾与龚自珍、黄爵滋、魏源等提倡经世之学。道光十八年(1838年)任湖广总督,受命为钦差大臣,赴广东查禁鸦片。后受投降派陷害,贬谪新疆伊犁。有《云左山房词钞》一卷。词作多表达爱国情怀,题材尤以鸦片战争居多。如《高阳台》:
玉粟收余,金丝种后,蕃航别有蛮烟。双管横陈,何人对拥无眠。不知呼吸成滋味,爱挑灯、夜永如年。最堪冷,是一丸泥,捐万缗钱。春雷欻破零丁穴,笑蜃楼气尽,无复灰燃。沙角台高,乱帆收向天边。浮槎漫许陪霓节,看澄波、似镜长圆。更应传,绝岛重洋,取次回舷。
道光十年至道光二十年间,鸦片走私猖獗,白银外流严重。林则徐身为朝廷重臣,身负禁烟重任。因此,是词描述了鸦片给国人带来的毒害,表达了对外族入侵的强烈反抗。即使被贬谪新疆伊犁,林则徐仍心系民族安危。如《金缕曲·和嶰筠韵》:
绝塞春犹媚。看芳郊,清漪漾碧,新芜铺翠。一骑穿尘鞭影瘦,夹道绿场烟腻。听陌上、黄鹂声碎。杏雨梨云纷满树,更苹婆、新染朝霞醉。联袂去,漫游戏。谪居权作探花使。忍轻抛韶光九十,番风廿四。寒玉未销冰岭雪,毳幕遍闻香气。算修了、边城春禊。怨绿愁红成底事,任花开花落皆天意。休问讯,春归未?
这是林则徐被贬谪新疆伊犁之后赓和邓廷桢的一首词。上片展示了塞外美丽媚人的风光,下片抒发感慨,有怀才不遇受挫的苦闷,也有对民族安危的时刻关心。林则徐与好友邓廷桢有关鸦片战争的唱和词被誉为一代词史。当代学者钟振振评道:“风雨如磐的时代呼唤着敢于拈大题目、出大意义的词人。晚清词坛没有让它失望。鸦片战争时期,林则徐、邓廷桢等禁烟派大臣率先以浏亮的曲调讴歌虎门销烟的壮举,抒发誓与英国侵略者战斗到底的豪情。其词如击石空山,声振林木。”[7]林则徐的爱国词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词的题材,增强了词的现实内容,推动了晚清闽中词风的演进。
二、聚红榭词社与咸、同闽中词风
继许赓皞组织的梅崖词社及叶申芗、林则徐等人之后,咸、同之际闽中大地掀起了一股填词高潮,以谢章铤为首的聚红榭词人面对封建社会的日益衰微,高举苏辛旗帜,唱出了封建末世文人动听的哀歌。
(一)聚红榭词社概况
1.词社起止时间考
谢章铤倡导并组建声势甚为浩大、成员较多、从倡议到终止前后延续时间近二十年的聚红榭词社[8]。咸丰乙卯、丙辰年间,聚红榭词社才得以真正落实,有稳定的词社成员和较固定的社集之所,词社还有较细致的分工,如李星村、徐一鹗等任司考评的祭酒。据谢章铤《藤阴客赘》记载,其于咸丰乙卯、丙辰间授读于刘赞轩家。时刘赞轩喜填词,谢章铤遂召集高思齐、宋已舟等志同道合者酒宴歌舞,分题赋词。《效颦词叙》亦云:“予方在刘赞轩家授读,赞轩见余词,独欣喜,乃学词,而其词骎骎日上。适钱塘高文樵从惠安来,文樵固善词。余乃邀宋已舟、刘寿之及文樵与赞轩填词,数日一聚,拈题分咏,所传《聚红榭雅集词》者是。”[9]梁鸣谦《过存诗略叙》:“忆斯会之肇,实维丙辰(1856),余厕其间,已在丁巳(1857)。”[10]亦可证词社正式开社于乙卯、丙辰间。
至于词社活动的终止时间说法不一。刘荣平认为词社终止于1863年,《聚红榭唱和考论》:“词榭活动的下限定在同治二年(1863)是能够成立的。”[8]其主要依据是谢章铤《过存诗略》所云:“癸亥(1863)夏,余方汇刊《雅集词》第二集,云汀忽出残稿一本相示,礼堂慨然曰‘极盛难为继,昔日在会诸君或仕于朝,或饥驱四方,或闭门肮脏不自得,日月无多,风景顿异,求为一日之聚而不可再顾,此区区殊可惜矣,曷弗留之?’余闻此言,惘惘者数日。”[10]笔者不甚认同。谢氏所言并未明确说明词社终止于是年。而谢章铤曾对词社的衰落总结曰:“自余倡聚红词榭,不过二十年耳。始四五人,继十五六人,至于今,亡且八九。其时李星村为祭酒,不幸亦有左邱之疾,余皆牢落不自得。兵火水旱,时局多艰,贫病死生,壮心顿尽。盖自余游晋适秦,而故乡零落,殆少一日之聚矣。古云,盖棺论定,诸君或未成书,或成书而求之不可得,俯仰逝者,愈用慨然。乃搜残箧之余,聊寄山阳之痛。其已刻雅集词者,毁誉在人,无庸多及。异日会事晨星,载谈旧雨,其亦有瞠目相视,声咿哑而不能续者乎。”[11]作为词社发起人和主盟者,谢章铤于同治五年(1866)游山西佐林天龄校阅试卷,又于同治八年(1869)至陕西应兵备道同郡赵新之聘,故词社聚集较少,日渐衰落。从谢章铤此语“盖自余游晋适秦,而故乡零落,殆少一日之聚矣”可见聚红榭活动实坚持至谢章铤1866年和1869年的两次出游。另外,谢氏云“自余倡聚红榭词社,不过二十余年耳”,如以1863年为限,从1852年的倡议算起至此不过十余年,与谢氏说法不一。因此,笔者认为聚红榭活动应终止于1866年到1869年之间。自第二次刊刻《聚红榭雅集》之后,聚红榭词社缺少大规模地聚会,即使有少数人偶尔把酒言欢,词作亦甚少。
2.《聚红榭雅词》概况
《聚红榭雅词》共六卷,其中前二卷于1856年刊刻,共收社员5人,分别是高思齐,字文樵;谢章铤,字枚如;宋谦,字已舟;刘三才,字寿之;刘赞轩,闽县人。收词119首。所赋题材丰富,卷一有海棠、春雨、春月作吊柳会、春夜闻笛、葬花、春柳、范蠡泛西湖、春梦、垓下、春燕、红豆、残棋、铁佛,卷二有柳青女史图、栉发、过小西湖、蠹鱼、登乌石山、琵琶记题后、秃笔、鹦鹉洲吊祢正平、瓶花、团扇、书灯、驱蚊、荷露、昙花、射虎、词债、灯花、七夕、秋兰、秋雨。卷三至卷六于1863年刊刻,收录同社词人15人之作,词277首。高思齐此时未有作品收入,分别是李应庚、徐一鹗、刘绍纲、谢章铤、宋谦、陈文翊、梁鸣谦、马凌宵、陈子驹、林天龄、刘三才、梁履将、王彝、王廷瀛、刘赞轩。所赋题目卷三有闻警、烛泪、题徐文长传后、新藕、题《香雪集》后、帐勾、盘香、病虎、吊贾长沙、半臂、不倒翁、尘、枯树、并蒂莲,卷四有放鹤、忆燕、读游侠传、乌山谒陈忠毅祠、新亭见墓祭者、扪虫、春水、海棠、饥鹰、寒鸦、春衫、扑满,卷五有闲云、炊烟、秋江、字冢、阑干、搓圆、弦声、新修镇海楼、太真罗袜、落叶、墨菊、西台痛哭记题后、群带、拜月、杜鹃、问梅、苦兵、帘钩、布谷、渔灯、《枕中记》题后、钓竿、白秋海棠、藕丝、寿山石、五更酒醒、春归、病美人、海市、忆荔、渡江,卷六有湘帘、残月、六夕七夕八夕、蓼花、猎火、观潮、美人挝鼓图、寒蝉、盆蕙、蝶魂、秋阴、秋草、老少年、种菊、红叶、秋梦、尊前话旧、西湖夜泛、懺愁。
《聚红榭雅集词》共有词作396首,平均每人约25首,其中谢章铤所作最多,达85首,占总数的20%。收录词作最少者陈文翊,只有一首。所收词人词作分别是:高思齐,24首;谢章铤,85首;宋谦,38首;刘三才,41首;刘勷,58 首;李应庚,4首;徐一鹗,14 首;刘绍刚,3 首;陈文翊,1 首;梁鸣谦,19 首;马凌宵,45 首;陈遹祺,5首;林天龄,30首;梁履将,18首;王彝,5首;王廷瀛,6首。
(二)咸、同闽中词风:爱国豪情
聚红榭词人群直面残酷的社会现实而高举苏辛旗帜,以词的形式唱出了封建社会末世文人的悲惨命运和抒发浓浓的爱国豪情。谢章铤《聚红榭雅词小序》云:“关河屡警,正渡江击楫之年,风月自佳,有闭户哀吟之侣,文酒可养生机。出缠绵绮丽之才,说跌宕酣嬉之梦,离骚为苗裔,微言呕芳草之心,旌旗各飞扬,硬语压铜弦之首,方城祖席,井水宗风,昔得五人,今余十子。嗟乎,大地萧萧,楼外之愁云如墨劳生,扰扰江头之春水易波歌者,聊醒其倦眼闻之,敢望夫解愿。”[12]此小序正道出聚红榭词人填词的时代背景与基本格调。在词社社课之时,谢章铤等人敢于拈大题目如闻警、苦兵等,与时代环境步调一致,故词社成员因喜填《满江红》等基调昂扬的词作而在多事之秋的底层更易催生词人内心朴素的爱国情怀。其中谢章铤、陈文翊、王彝、外围词人刘家谋等尤为突出。
继林则徐之后,谢章铤是闽中爱国词人的杰出代表。其前期词作表达了渴望建功立业、慷慨激昂的豪情,如《贺新凉·夜与黄肖岩谈东汉人甚欢,时肖岩将游永安,行期将迫》:“仆本狂生耳,却无端,长歌当歌,时愁时喜。二十年来谈节义,热血一腔而已。况青眼,又逢吾子。慷慨相期成底事,算英雄总要轻生死。天下事,担当起。男儿声价宁朱紫,说甚么,倚马雄词,雕虫小技。元礼林宗如可遇,定作千秋知己。磨折惯,风波由尔。天地生才原有用,著精神打点留青史。方不愧,称名士。”抒发词人少年英勇狂放且敢为天下先的激昂情怀。“天下事,担当起”描绘了谢章铤顶天立地的男儿形象。又如《长亭怨慢·登金山塔院》:
算几度鸥边拼酒,一月垂天,万山窥牖。看剑哀歌,当年此际,同吾友。而今往矣,空折得,长亭柳。柳已绿成阴,欲齐上,江楼能否。回首,那冯夷起舞,睒睒双眸如斗。腥臊海气,莫染却,蓬莱八九。问谁是,占住鳌头,直孤负,屠龙妙手。何时快澄清,烂醉骑鲸西走。
此词系词人酒后与友人登金山塔院时所写,显得格外意气风发,词风近苏、辛,情感豪迈。正如陈兼与所言:“豪情壮采,何减青兕。”[13]
谢章铤生活坎坷,故其后期词多有怀才不遇之叹、有对黑暗社会的强烈谴责。《百字令》组词揭露颓危之际当局者醉生梦死,置百姓水深火热于不顾的丑恶行径,表达其忧国忧民之心。如《百字令·书吊古战场文后》其一:
长城竟坏,把江山壁,付之儿戏。宴坐焚香惟画诺,尚谓臣精凋敝。校尉摸金,相公伴食,一哄功名市。累人枉死,可怜埋骨何地。其奈横海孙恩,叩关突厥,狡狯能争利。遇毒苍皇真似鼠,双手扶头无气。露布才能,羽书难上,悔不归田里,行将画锦,天偏相陒如是。
其二:
晨歌暮舞,竟太平粉饰,及时行乐。奏凯声中万马迈,狐兔酣嬉更恶。贼自黄巾,官方赤带,民尽填沟壑。六州聚铁,殷勤累次铸错。遂令地少坚城,兵无利矢,一倦风吹箨。此局全输犹未悟,孤注何堪屡博?拥篲须勤,听竽勿滥,致死人心作。不然休矣,诸公兖兖安托?
前者怀古緬今。后者刺今怀古,上片写统治者粉饰太平,日日笙歌宴舞。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民不聊生,沟壑满尸。下片抒写对战局的堪忧。
陈文翊于《聚红榭词雅集》虽只存词一首,却颇有苏辛的豪情词风,激昂中略带悲痛。如 《百字令·字冢》:
丛残拉杂,甚年来费尽,无聊笔墨。拟向江流深处葬,生恐鱼龙不食。荷柄长(左金右免),借杯黄土,从此堪藏拙。何须更道,深深瘗玉堪惜。纵有多少精华,一般埋没,谁继千秋业?比似年来征战苦,猿鹤沙虫同劫。碑碣谁题?光芒永閟,休被农夫识。寄声灵鬼,夜合莫再悲泣。
陈文翊是词唱出了封建末期文人怀才不遇的痛苦心情,面对国家危亡与民族覆灭而空有满腔抱负不能为国为民出力。正如严迪昌评曰:“这是文士末路的决绝沉痛语,属一种特殊形态的对世道的控诉。”[14]
闽县王彝初时家道殷实,故常做东邀同社词人聚集,后家道衰落,词社亦式微。生活由富变贫的王彝对世俗炎凉体会得尤为深切。《满江红·读游侠传》云:
雨覆云翻,休只道、世风日薄。念自昔、炎趋膻附,一般龌龊。缓急人情时或有,死生几辈真堪托?更伊谁、解重贱贫交,平生诺! 眦尽裂,畴能学?头堪借,何妨斫。奈何文共赏,斯人不作。杯酒且从屠狗饮,千金枉纵朱家博。剩一腔、热血涌如潮,今犹昨。
是词笔法犀利,批判毫不留情。严迪昌评曰:“此词几乎将一部封建历史都置于其锋芒所向的视线内,是很尖锐的。”[14]
咸、同之际,闽中除了聚红榭词人之外,与谢章铤交情甚深的外围词人刘家谋等与之相呼应,共同推动闽中词风的演变。刘家谋,字芑川,侯官人。道光十二举人,官台湾教谕。有《斫剑词》。如《水调歌头·酬枚如题拙集之作》:
倚醉拔长剑,慷慨说髯苏。铜琶铁板能唱,东去大江无。喷出一腔热血,填入四弦新谱,声调不妨粗。七百有余岁,谢子不凡夫。志何壮,遇何蹇,貌何癯,哀歌斫地顷刻,快雨疾风俱。万事不如杯酒,千古但凭文字。笑骂任狂徒,旗鼓非吾事,执策效前驱。
全词饱含激昂情怀。上片赞好友谢章铤填词似苏轼铜琶铁板,并称谢子乃七百余年不凡之士。下片抒怀,壮志遇蹇,任凭狂徒笑骂。谢章铤评其词“皆可右挹苏、辛,左聊秦、柳”[15]。
三、瓠社与光绪闽中词风
当轰轰烈烈的聚红榭词社唱完那一首首泣血之歌仍于世无补时,光绪初期的闽中词人面对风云激荡的乱世不再具有谢章铤、刘家谋等词人的豪情激昂,取而代之的是学习南宋末期江湖词派的词人,组织瓠社,浅吟低唱,传达词人无奈寂寞的心声。除瓠社之外,叶大庄与李宗祎是光绪初期闽中较优秀的词人。
(一)瓠社概况
光绪元年(1875),陈与冏、刘荃、黄宗宪、曾淞、黄桑、刘大受等人结瓠社,后因词社成员四处奔走而终止于光绪五年(1879)。“瓠”原指蔬类植物,也叫扁蒲、葫芦,因其中空,引为空廊之意。《庄子·逍遥游》:“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司马彪曰:“言其形平而浅,受水则零落而不容也。”取名如此,可略窥瓠社成员的精神风貌及其创作特点。限题不限调,社集未定期。所课词于1880年裒集成《影事词存》。瓠社词人简介如下:
陈与冏(1851— 1895),字弼宸,一作弼臣,号缄斋,侯官人。其父宝廉咸丰辛亥举人,兵部七品小京官。宝廉与其兄崇砥、同里林寿图等在京结西湖吟社。与冏光绪六年(1880)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居京师时,与闽县王仁堪、宗室盛昱、丹徒丁立钧交往最密。有《缄斋词》一卷。
刘荃(1837?—?),字旭初,闽县人。同治三年(1864)副贡。有《梦阳词》一卷。
刘大受(1852— 1887[16]),字道传,号绍庭,侯官人。同治十二年(1873)举人,中式第一二二名,候补江西知县。与张亨嘉齐名。丁亥(1887)春,聘主温麻书院讲席。《闽侯县志·循吏五》卷下称:“生平富有经史之作。”陈衍曰:“君学长经史,诗不多作。如‘危楼恐出鹳雀上,倒影直浸蛟龙潭’、‘荒湾涨落妨颓岸,高木烟深压小村’,皆佳句也。”[17]有《樊香词》一卷。
曾淞(1852—1903后),字幼荃,闽县人。同治十二年(1873)举人,官广东南雄州知州。有《纫庵词》一卷。
黄宗宪,字石臣,生卒年不详。永福人。有《仲存词》一卷。
黄桑(1850?—?),一名育翰,又作育韩,字欣园,永福人。光绪元年(1875)举人,官广西容县知县。陈衍评曰:“欣园多填词,少作诗,亦往往咏物托兴。吾绝爱其《春阴绝句》末云:‘无情最是栏干外,明白杨花点点飞。’可谓有神无迹。词亦有警句云:‘银缸椎碎玉连环,相思解也难。’”[17]有《辛生词》一卷。
(二)光绪初期闽中词风:浅吟低唱
南宋末期,吴文英、张炎、周密等以布衣寒士为主体的词人群以姜夔为宗以清空骚雅为创作指归,后人称之为江湖词派。近代闽中光绪初期的瓠社不论是社会背景、创作内容还是创作风格皆与南宋末期江湖词派有着诸多类似。在社会背景上,晚清光绪年间与南宋末期的社会动荡不安相似,正处于中国封建社会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紧要关头和剧烈变革期。瓠社词人与以布衣为主的江湖词人相比,虽有功名,但人微言轻;虽有着满腔的热情想报效国家,却只能在有限的艺术范围内浅吟低唱。因此,他们将满腔激情化为丝丝细语,在词的天国里找寻属于自己的天地。翻检《影事词存》,随处可见以柳絮、霞、水、眉、花露、残月等为对象的咏物词,如陈与冏 《摸鱼儿·黄叶》、《一剪梅·柳絮》、刘荃《双调渔歌子·新月》、黄宗宪《倦寻芳·花露》等。瓠社词人的咏物词与以咏物为能事的浙西词派后期词人咏物词相比,虽说都是以咏物为词的内容,但瓠社词人咏物词在深层内蕴上隐藏着对社会的细腻感悟、丝丝哀怨与淡淡愁情。如曾淞《满江红·夕阳》:
已是黄昏,叹世事,消磨无尽。待唤起,羲和鞭辔,鲁阳迥景。楼阁中天沉暮霭,江山半壁栖残影。望长安,不见使人愁,浮云凝。仄径晚、荒烟静,深院闭,苍台冷。任三分春色,雨吹风打。百代光阴真梦耳,一样花底何须恨。且相逢,白日共高得,销愁闷。
夕阳西下,词人登楼远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破败不堪的残春图。全词抒情写景交融一体,既有对世事艰难的感叹,也有对时光流逝的惋惜。
在词调选择上,瓠社词人不似以谢章铤为首的聚红榭词人偏于《百字令》、《满江红》、《金缕曲》等调;在风格上,也不似他们的慷慨激昂、沉痛悲凉,而是常借对客观事物的仔细吟咏以表达故国身世之恨、社会凋零之感。如曾淞《虞美人》:“十年零落青衫客,酒与啼痕积。红楼走马亦堪哀,别后垂杨生怕过云台。趁时逐队莺花里,旧事休提起。东风何逊瘦诗肠,一盏寒泉重拜水仙王。”展现了词人漂泊在外的无奈情怀。
作为瓠社的中坚力量,陈与冏词内容丰富,既有花前月下的轻轻私语,也有立马扬鞭、建功沙场的豪情壮志。如《蝶恋花》:
罗帐盈盈私语夜。重上樊楼,懒说平时话。燕子不归春事榭,为花担苦兼担怕。憔悴看花还自诧。沉瘦潘愁,甚矣吾衰也。一曲琵琶和泪写,坐中知有伤心者。
此词上片用轻松的语句写花前月下。下片化用前人词句,如“甚矣吾衰也”、“一曲琵琶和泪写,坐中知有伤心者”写出世事的变迁、心境的无奈。如《梅花引》:
黄叶下,青霜夜。半规月坠驼楼瓦。走城孤,起墙乌。凄凄咽咽,风雨迸菰芦。白头老卒防秋苦,吹火燃篝相聚语。望关山,怯衣单。捱尽寒更,无梦说刀环。金甲裂,宝刀折。袖氏冰花手中血。弄悲声,起为营。胡沙滚地,剑戟暗相鸣。打围十日交河道,毳幕无烟生白草。马萧萧,斾摇摇。借问将军,恐是霍嫖姚。是词上片写景,描绘了一幅关山秋月图,黄叶、青霜、月夜、孤城、老卒,无不显示出秋天的萧瑟。下片急转直下,腾挪跌宕,叙写战场风云,以表达为国效力的决心。
小结:
梅崖词社是晚清闽中词学最早的词社。令人遗憾的是,许氏英年早逝,故正处于兴盛上升阶段的梅崖词社戛然而止。令人欣慰的是,许赓皞的好友谢章铤接过了词社的大旗,倡导创建的聚红榭词社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坚持了近二十余年,取得了丰硕的词学成果。词社经过多年的唱和,汇刻了《聚红榭雅集词》、《过存诗略》、《游石鼓诗录》、《黄刘合刻词》四种。《聚红榭雅集词》多写闽中风土人情,纪闽物,写闽景,将闽中的名山胜水展现给世人欣赏。除此之外,词社同仁关注社会,体察民瘼,创作了反映外敌入侵、世态民生等有“词史”之称的词作。然而,频繁的社集与倚声填词既是有意为之而少胸中自然流露,多几分矫情;既非孤芳自赏想博人赞同而有斧凿之迹。聚红榭词社的出现推动了闽中词风的演进,标志着晚清闽中词学真正意义上的兴盛。瓠社仅仅是志趣相投、词酒风流的结合产物,其成员不多,存世时间不长,各词人相继取得功名走马上任后,词社随之解散。它既没有梅崖词社兴起晚清闽中词学的重要意义,也没有聚红榭词社的轰轰烈烈和全面兴盛,但瓠社的出现反映了光绪初期闽中词人在社会剧烈转型时期的忧郁、彷徨,没有继续像谢章铤等人高举苏辛旗帜,而是学习南宋末期江湖词人谱写一首首无奈的乐章。晚清闽中词社成员的相互唱酬,在很大程度上推进了闽中词风的演变,也反映了中下层词人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的无奈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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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Fujian Ci-ology Societ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Styl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Yuan Zhicheng
(School of Arts/City Cultural Institute,Hunan City University Yiyang,Hunan 413000)
There weremany Fujian Ci-ology societie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such as Meiya Ci-ology Society.Juhong Ci-ology Society and Hu Ci-ology Society,the community members chimed in another to promote the evolution of Ci-ology style.The emergence of Meiya prompted Ci-ology style from soft extravagant to tragic desolation;Juhong inherited Sushiand Xinqiji,so the style of Ci-ology in Fujian turned to impassioned;Hu Society members were self-preservation and the style of Ci-ology in Fujian turned to weak.Ci-ology Societ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change process,also reflected people in Fujian had accepted the reality of the times.
the late QingDynasty;Meiya Ci-ology Society;Juhong Ci-ology Society;Hu Ci-ology Society;style
I207.23
A
1674-2109(2011)04-0001-07
2011-07-0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1YJC751113);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9YBB070)。
袁志成(1977-),男,汉族,文学博士,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古典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