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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海明威对绘画艺术的借鉴

2011-08-15范家盛

文教资料 2011年35期
关键词:塞尚海明威绘画

范家盛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7)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09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研究生)

“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1],巴黎的生活场景已经深深地刻进海明威的记忆里了,他对巴黎的感受已经融入了身体血液里,在这里他遇到了领他走上文学道路的大师:斯泰因、庞德等,也接触到现代主义的绘画艺术,而自觉创造的海明威又不自觉地把这些绘画的艺术技巧悄悄地融入了小说创作中。

“如果在下午我走不同的路线到卢森堡公园去,……那里的许多名画现在大部分已转移到卢浮宫和网球展览馆去了。我几乎每天都上那里去看塞尚,去看莫奈以及其他印象派大师的画,他们是我在芝加哥美术学院最初开始熟悉的画家。我正向塞尚的画学习一些技巧,这使我明白,写简单而真实的句子远远不足以使小说具有深度,而我正试图使我的小说具有深度。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可是我不善于表达,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这一点。何况这是个秘密……”[2]。由此可见海明威曾经虽在芝加哥接触到印象派的绘画,但是并没有有意识地从这些绘画中提取什么,然而当他来到巴黎,接触到斯泰因等一批现代主义的文艺工作者后,他在绘画艺术的欣赏方面,技巧的提取、融化、运用方面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海明威试图在寻找作为绘画艺术的形象性强,色彩明显,构图的线条等向抽象的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文学转变的契合点。此时,海明威已经朦胧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只是还没有完全运用到创作中去而已。

“在巴黎,你如果吃得不够饱,就会感到饥肠辘辘,……那时你已放弃新闻工作。还没有写出一篇在美国有人愿意买的东西来,在家里打招呼说要跟什么朋友在外面吃午饭,那么最好的去处应该是卢森堡公园,那里从天文台广场一直到沃日拉尔路一路上见不到闻不到一点吃的东西。从那里你总是能走进卢森堡博物馆,如果你腹内空空、饿得发慌,那些名画就全部显得更加鲜明,更加清晰也更加美了。我学会了更深刻地理解塞尚,真正弄明白他是怎样创作那些风景画的,正是在我饥饿的时候。我曾经时常想知道他画画的时候是否也是挨着饿的;但是我想可能他只是忘记吃饭罢了。这正是当你失眠或饥饿的时候才有的一种不健康但颇有启发性的想法。后来我想,塞尚大概是一种不同的方面感到饥饿吧”。[3]海明威此时看到的塞尚的饥饿是什么呢?或许塞尚更多的“饥饿”成分是来自孤独地对艺术的追求,而此时辞去工作的海明威不也是为了追求文学艺术上的造诣吗?同样在饥饿的作用下两位艺术见都找到了通往艺术之光的路。

庞德对海明威说:“创作像绘画一样,基础在于选择。”[4]海明威看了那么多印象主义大师的画作,这些画家怎样改变线条,怎样协调颜色,怎样强化或者淡化光线来充分地表现他们想要表现的东西。海明威在温馨的花园路27号聆听过斯泰因对绘画的评说,在卢森堡博物馆里饿着肚子看塞尚的画作,在巴黎的路灯下思考着如何用绘画的技巧表现一个抽象的语言世界。大胆的思考和勤奋的练习让海明威的语言表现能力不断得到深化,让他的语言张力在进一步扩张,使越来越多的读者认识到他语言的魅力。

海明威主要通过以下三种方式实现了绘画艺术向文学的转化。第一,注重意境和氛围的创设,让文学语言的涵盖面“立体化”,以期获得绘画的空间美;第二,电影化的处理,让读者获得一种可视化的艺术效果;第三,戏剧化的对话结构让语言更加含蓄,落差更大,对比更强烈,文学审美色彩更加浓烈。

海明威写作时十分注重材料的筛选,意境和氛围的创设,就像毕加索、戈雅等人的战争画的表达一样,在原有事实的基础之上,充分调动作者的再创造能力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如在《老人与海》的创作过程中,海明威是这样回答的创作的:

“你是怎样写出《老人与海》的?”我问道,言下之意是指题材从何而来,在什么地方创作的。

……

“我是怎样写出的?很艰难,非常艰难,老兄。我读过两百多遍手稿,每读一遍都给我一些启发。即便它现在定稿了,竣事了,问世了,我一拿起这本书,就仿佛觉得终于找到了我平生所追求的东西。对了,先生,这本小说是我一生中打到的最大最美的狮子。”

“你从哪儿获得这个题材的?”

……

“于是,我回到家里。我开始写作,并非按照他讲的故事写,而是根据他的叙述创作我的小说。任何一个优秀的记者,任何一个有创见的新闻工作者都善于增饰文采,创造情境,夸张戏剧情节。就本质而言,我依旧是个新闻记者,毕加索也是一样。戈雅也是如此,看一看他的战争画吧,看一看他描绘的灾难和斗牛场面吧。戈雅用画笔和调色板,我用铅笔和打字机。”[5]

海明威在写作过程中凭着他新闻记者的敏感,作家的睿智,在原有的,平常的故事情节里提取出抽象的人生隐喻,然后“增饰文采,创造情境,夸张喜剧情节”。很普通的日常生活在海明威的“包装”下,可以是一部优秀的小说,可以是一个生动的电影剧本,也可以是一部充满人生隐喻的象征主义著作。

海明威擅长以简洁的语言绘制出鲜明如画的场景,创造出意蕴丰富的物象。这种创作风格程度不同地受到过法国后印象派大师保罗·塞尚和意象诗歌的影响。塞尚是一位艺术风格独特的画家,他凭直觉去捕捉瞬间的艺术感觉,并根据个人特殊的感觉,改造对象的形体,使之更加单纯,坚实和引起重量感。从塞尚那海明威学会了怎样把读者的目光引进某一场景,并且牢牢控制读者的目光。在塞尚看来,画家要顺着景物的“实际”形状下笔,直到整体作品产生一种完全自然的效果。塞尚给艺术真实下了这样的定义:“给感觉和知觉具体形式”。[6]这同海明威的创作方法和目的是不谋而合的。我们在海明威的早期短篇小说《在密歇根州北部》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陡直的沙土路穿过树林从山上向下通到港湾。从史密斯家的后门朝外望出去,视线可以穿过那一片直伸到湖滨的树林,还可以看过港湾那边去。春、夏季里景色美极了,港湾蓝里透亮,从夏勒伏瓦和密歇根湖有风吹来时湖上常泛起白浪来。[7]

这里把年轻姑娘莉芝·科茨的视角作为立足点,她抬头望去,视野中的真实景物在移动,直接的文字描述既表明了客观存在,也暗示了莉芝·科茨的内心世界:乐观天真,纯洁无瑕。对未来的幸福充满了憧憬。静谧的环境描写,生活气息浓烈的意境的创设,都写出莉芝姑娘的天真,纯洁。为后文中在港湾码头仓库的遮雨棚下她失贞于吉姆的情节做了铺垫。

海明威为写作艺术开辟的新天地有时候确实令人甚感振奋,这看来似乎简单,是通过联结和节奏来协调各个形象,但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从未读到过这般的文字。这是一种无法翻译成电影语言的写作艺术。海明威笔下的景物是一幅简约,清丽,流动的画卷。如冬天的雪花落在矮松上,薄薄的一层,雪花让矮松苍翠,矮松也让雪花更显娇柔可爱。

海明威在他的小说中通过画面把使绘画艺术的直观生动化植入了小说的语言表现中,通过这种方式,把绘画的具象与抽象同时呈现在一种语言的表述中,获得另一番与众不同的审美愉悦。

《永别了,武器》中那段卡别雷托大溃败是这样描写的:

夜间,许多从附近乡间小径上来的农民,加入了这撤退的行列,于是行列间有了满载着家具杂物的马车,有些镜子从床垫间突了出来,车子上绑着鸡啊鸭啊。我们前边,有一部车子装着一架缝纫机,在雨中走着。他们抢救最宝贵的物件。车子上有的坐有女人,挤做一团避雨,有的跟在车边走着,尽量挨近车子,我们这个行列中,现在也有了狗,躲在马车底下行走。

在这幅逃难图中,读者丝毫感觉不到作家的存在,他们看到的是“杂乱堆积上车的家具家禽,挨雨淋的缝纫机,没人顾及的狗等这些直感形象,读者从这些真切不隔的画面中明显地看到了逃难人们内心的慌乱和不安”。[8]这是一组逃难的画面,海明威试图用简洁的语言获得一种电影化的视觉效果,他做到了而且让读者在读了他的描写后比看电影的印象更深刻。“夜间”撤退的队伍,从床垫间突出的“镜子”,坐车子的“女人”,马车下行走的“狗”,以点凸面的描写方法把读者的视觉着力点牢牢地拴在了画面的几个“亮点”上。

再看一个亮丽、清新的电影画面:“早上,太阳出来了,帐篷里开始热起来。尼克从张在帐篷开口处的挡纱下爬出来,观看晨光。他爬出来时,双手摸到小草湿漉漉的。他手里拿着长裤和鞋子。太阳刚从小山后爬上来。面前是草场、河流和沼地。河对面沼地边的绿草地上长着些白桦树。河水在清晨显得清澈,滑溜地飞速流着。下游约莫两百码的地方,有三根原木横搁在流水上,从这岸一直到彼岸。它们使被拦住在后面的河水又平又深。尼克看着的当儿,有只水貂从原木上跨过河去,钻进沼泽地。”[9]在这里画面是有层次感的:

近景:湿漉漉的小草,晨光中的帐篷,清澈的河水等,

中景:青绿的草场,流动的河流和笼罩着薄雾的沼泽地。

远景:河对面的白桦树,高高直直地挺立在河岸上,沿河漂流的原木,等等。这纯美的清晨画面把主人公包裹在一片宁静的画面上。

这一段文字描写的是主人公尼克在大二心河垂钓时的场景。第一句给我们的是一个印象式的画面:野外,晨光中太阳冉冉升起。沉睡了一夜的主人公尼克在还带着惺忪的睡意,慢慢地爬出帐篷,眯起了眼向远处打量河边的早晨。“小草”、“草场”、“白桦林”等自然景物把画面填满,由低到高,由近及远的空间构图让画面空旷而怡人。

“塞尚画风厚实严密,给人以沉重、压抑之感,但充满着结构、色彩的美和诗意。美术史尊他为‘现代绘画之父’,实为现代绘画源头之一”。[10]塞尚等现代主义的画家的画面大多给人压抑的、窒息的沉重感,然而海明威的小说结尾同样也给人一种伤痛感,只是海明威在他小说的结尾作了戏剧化的处理。往往读到最后的结果时会出乎意料,但是回过头来,仔细想想,这样的结果却又在情理之中。

……

“干得真漂亮,”他用平淡的声调说,“他早晚也会离开你的。”

“别说啦。”她说。

“当然这是次意外事件,”他说,“我知道。”

“别说啦。”她说。

“别担心嘛。”他说。

……

“别说啦。”她说。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那女人嚷道。

威尔逊用他那双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她。

“我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他说,“我刚才有一点恼火。我已经开始喜欢上你的丈夫了。”

“啊,请别说啦,”她说,“请,别说啦。 ”

“这样比较好,”威尔逊说,“说一声‘请’,要好多得多。现在我不说啦。”

这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的结尾,很有戏剧性。麦康伯夫人因为麦康伯在第一次打狮子中的胆怯表现而鄙视自己的丈夫,在她心中丈夫是个胆小鬼。这个因素促使麦康伯夫人夜里与职业猎手偷情。麦康伯在受到其他猎人和妻子的嘲笑和侮辱下陡然变得勇敢起来,面对受伤的、疯狂冲来的野牛,他没有逃跑,而是镇定地举起来复枪,不停地射击,但是就在野牛快要冲上来的时候,形势急转直下——麦康伯夫人的枪响了,她打中了麦康伯的脑袋……有许多人认为是麦康伯夫人蓄意谋杀,也有人认为是误杀。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我们都可以找到分析麦康伯夫人杀人的理由,这种戏剧化的处理方式给了我们巨大的阐释空间和研究空。

海明威的《雨中的猫》的行文中也做了戏剧化的处理,使得文章更耐读。每次在那位美国太太的心境陷入了无奈和尴尬的境地时,旅馆老板的帮助总会及时地出现。第一次,旅馆老板派侍女给美国太太送伞;第二次,旅馆老板派侍女给美国太太送一只大的玳瑁猫。这些情节不是巧合,而是作者的有意安排,这样我们既可以分析一战大背景下人心理受到伤害后的冷漠,又可以分析美国太太有意无意地移情别恋。

《永别了,武器》中的亨利与凯瑟琳的美好姻缘也是一个戏剧性的结尾。战场上亨利为了打发寂寞难耐的时光和凯瑟琳逢场作戏,但经过生死逃亡后的亨利对凯瑟琳动了真感情,并让凯瑟琳怀上了孩子。就在他们对未来幸福憧憬到达最制高点时,凯瑟琳却因难产而死亡,亨利的人生像圆规的一只脚上一样,转了个浪漫的圆圈后又回到了原地。

海明威小说的戏剧化的处理,使小说的结尾与发展出现巨大的反差。这不正像绘画者利用光影、色彩、变形等落差巨大的对比来完成这一转化的吗?

艺术的感知是方方面面的,创作艺术的方式也有千万种,构成艺术的因子也各有不同,但是艺术给人的审美在某些方面确实可以达到殊途同归的效果。塞尚的绘画是形象背后的抽象,用画笔和画布表现这个世界,而海明威的小数则是抽象背后的形象,用语言文字来表达个体心中的世界,并且在这种语言中又让我们看到了绘画带给我们的视觉冲击。难怪众多读者喜欢海明威,想要模仿海明威,但又没有一个可以超越海明威的,原因除了模仿者没有海明威的亲身经历外,恐怕其对绘画艺术的运用模仿者也难以体会。

[1]海明威著.汤永宽译.流动的盛宴.上海译文出版,2008:1.

[2]同上,P14.

[3]同上,P70.

[4]董衡巽.海明威评传.浙江文艺出版,1999:30.

[5]库·辛格著.周国珍译.海明威传.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176-177.

[6]董衡巽编选.海明威谈创作.三联书店,1985.

[7]海明威著.王圣珊译.海明威短篇小说精选集·在密歇根州北部.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271.

[8]王维国.摄影机的艺术——略谈海明威的描写艺术[J].外国文学研究,1981,(4).

[9]海明威.吴劳译.大二心河(第二部).上海译文出版,2003:111.

[10]李众喜.诗、真、源——印象派绘画审美寻记.艺林散步,2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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