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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史记》中的上古神话看先秦文化从巫到史的演变

2011-08-15张耀元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史官上古司马迁

张耀元,张 华

(1.空军工程大学 理学院,陕西 西安 710051;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从《史记》中的上古神话看先秦文化从巫到史的演变

张耀元1,张 华2

(1.空军工程大学 理学院,陕西 西安 710051;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史记》一书运用了大量上古神话传说,但这与司马迁重“实录”的精神并不矛盾,这些神话传说体现了先秦文化从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演变轨迹,最终完成了从巫文化的感性精神到史官文化理性精神的重要转变,上古神话传说历史化过程再现了历史的真实,勾勒出了上古历史的完美画卷,在文化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具有十分深刻的文化内涵。

史记;上古神话传说;先秦文化;巫文化;史官文化

神话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型。司马迁创作《史记》,面对浩瀚的上古史,在无文献资料可考的情况下,经过精心取舍,选用大量上古神话传说,从五帝本纪中的神话传说中的五帝到各类神异记述,似乎与“实录”的作史原则相抵触。但仔细推敲,这些上古神话传说在填补了上古史空白的同时,体现了先秦文化从巫到史的发展轨迹,同时使《史记》一书增添了许多浪漫色彩。

先秦文化的发展大致经历了由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演变过程。“巫文化是中国古代各种文化的源头。它产生于原始时代,以神为主体,是人类早期思维的集中体现。人类诞生以后,由于生产力的低下,无法战胜各种自然灾害,于是就幻想出各种各样的神灵和魔力,以超人的力量降伏灾害。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神支配着世界,支配着人的行动。上古神话故事就是这种文化的形象反映……随着社会的逐渐转型,向以人为主体的史官文化过度。所谓史官文化,是指上古三代到秦汉时期以史官为代表的知识人士所创造的文化。这种文化以现实为基础,以人伦为本位,注重‘隆礼’、‘敬德’,它由巫文化发展而来。”[1,p10]从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演进,无疑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大飞跃。

夏、商两代,以原始宗教文化为主体,巫觋在当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周王朝建立后,巫术文化式微,渐渐被先进的礼乐文化所取代,这就是所谓的“以德代天”。春秋以降,周室衰微,贵族地位动摇,随之士阶层兴起,王官之学变成了士大夫之学。从文学发展的角度来看,可分为夏商、西周春秋、战国三个时期:夏商时期,为占卜、祭祀所创作的韵文(如甲骨卜辞)和咒语歌谣,是现存最古老的文学样式,从《尚书》保存的商代作品中,可以看到早期历史散文的概况。西周春秋时期,人们对政治、社会、人生的关切超越了宗教关怀,史官文化于此时开始崛兴,诞生了诸如《左传》之类的历史散文杰作。与此同时,许多思想家提出不同的社会理想,出现了《论语》、《墨子》、《春秋》等在中国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熠熠生辉的经典巨著。战国时期,知识传授突破贵族的垄断,民间讲学之风盛行,即所谓的“礼乐下行”。是时,学派蜂起,诸子驰说,形成了“百家争鸣”的文化繁荣景象。他们政治主张不同,文学观念和风格也异彩纷呈,产生了与前代迥异的文学作品。由于先秦时期文、史、哲不分,文学同时也是文化的载体,因此,从文学的发展演变过程亦可以看出文化的嬗变轨迹。于是,巫文化、史官文化随着时代的进步,在激烈交锋中不断向前发展,史官的职能也由于后来的巫史分途,由原来的宗教事务偏向了人事,理性思想逐渐占据上风,诗的智慧逐渐让位给科学的智慧。

由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过程,古人早已注意到了。《国语·楚语下》曰:“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二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当宣王时,失其官守而为司马氏。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寔上天,黎寔下地。’遭世之乱,而莫之能御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变,何比之有?”[2,p512-516]借观射父之口为我们勾画出了民神不杂、民神杂糅、绝地天通、民神再杂、天地复绝这样几个时代,而这几个阶段恰好体现了先秦文化从巫到史的演变轨迹。就观射父而言,这种时代观念的核心是治乱、亦即秩序问题,“民神不杂”、天地人神各归其位的“有分别相”是有序,是为“治”;“民神杂糅”,天、地、人、神浑然一体的“无分别相”是无序,是为“乱”,其实这就是当时逐步建构起来的礼乐制度。“绝地天通”观念产生于西周,与传说中的周公“制礼作乐”相一致,而此时正是天地人神的分离的时代,正是周革殷命后“以德代天”的时代,也是孔子所推崇的“治世”。

其实,观射父所说的那种“民神不杂”的第一时期,称之为“巫觋”的时代,是十分值得商榷的。“巫觋”时代正是这里所说“人神杂糅”的时期,这应该是第一期。对此,李零先生指出:人类早期的宗教职能本来是由巫觋担任,后来开始有天官和地官的划分:天官,即祝宗卜史一类职官,他们是管通天降神;地官,即司徒、司马、司工一类职官,他们是管土地民人。祝宗卜史一出,则巫道不行,但巫和祝宗卜史曾长期较量,最后是祝宗卜史占了上风。这叫“绝地天通”。在这个故事中,史官的特点是“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它反对的是天地不分、“民神杂糅”。可见“绝地天通”只能是“天人分裂”,而绝不是“天人合一”[3]。

历史是当下生活感悟的真实写照。当一个历史人物在叙述传说中的远古历史的时候,他的叙述所说的其实并不是那个历史本身,而是他自己对历史的看法,是自己身处其中的那个时代的观念。也就是说,所谓“绝地天通”就是从巫觋时代的“人神杂糅”到卜史时代的“人神不杂”的转变,这种转变的观念实质就是从“天人合一”到“天人分裂”的渐变,也正是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演变。《史记》中的上古神话传说就体现了这一文化的嬗变过程。

纵观《史记》中的上古神话传说,不难看出其中所蕴含的巫文化的影子。在探讨天人关系时,司马迁无法避开巫文化的影响,体现在天命对于人事的主宰决定作用上,这种现象在汉代文化、文学典籍中屡见不鲜。“从巫文化系统看,汉代文化、文学中许多地方具有巫文化的色彩。巫文化的特征在于以天制人,天是最高的统帅,天支配人的行动。《淮南子》等记载神话故事之类固不用说,在董仲舒等人‘天人感应’的政论散文、在歌颂汉帝国的汉大赋、在记载怪异事情的志怪小说、在方士术士所宣扬的长生术、神仙术、占卜术中,乃至于像《史记》、《汉书》等历史著作中,无不具有‘巫’的色彩。巫色彩的存在并不奇怪,这是人类在认识自身命运过程中的必然产物。它从先秦以来,时刻影响着人们的思想观念和文学创作,只不过所占比重不同,每个时代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1,p21-22]

《史记》中上古神话传说并非单纯受到巫文化的影响,而是司马迁别具匠心的综合采纳。“究天人之际”旨在探讨天人之间的关系。司马迁在天人关系上是持天人相分观点的,强调人对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作用。在谈论夏、商、周、秦相继更替这一历史大势时,司马迁说:“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4,p759]充分肯定了夏、商、周、秦之王天下,都是修仁行义、积德用力的结果,是人为而非天意。

在取舍加工上古神话传说的过程中,司马迁处处显示出史官文化的理性精神,探讨古今历史变化的规律,以求达到“通古今之变”的目的。司马迁深受《易》的通变思想的影响,并将它用来观察人类历史。在他看来,历史的发展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变动的,这种变动呈一种盛衰交替之势。正如他在《平准书》里所说的“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史记》一书,非常注重用历史兴衰变动的观点来论述历史发展大势,我们将《秦本纪》与《秦始皇本纪》合在一起,便能清晰地看到秦从一个边地诸侯国到一统天下,再由盛极而迅速衰亡的发展变化脉络。《十二诸侯年表》将春秋时期各种势力的盛衰消长做了充分揭示,从中我们能够看到周王室的衰败和各诸侯国的崛起,以及各诸侯国势力的此消彼长。

与“见盛观衰”紧密相连的是“承敝易变”,肯定历史变动的必要性。《高祖本纪》“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4,p30]充分肯定三代的历史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变易的历史,形式上好象是循环,实质内容在变化、发展。

在注重天命的同时,司马迁还强调人民对历史发展的重要性,强调统治要施仁政恩德于人民,才可得到天下、巩固统治地位甚至认为这样才会为自己的后代积下阴功阴德,这样上天才会庇荫他的后人,让他的后代享有天下。《史记·殷本纪》曰:“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百姓以平。”[4,p393-394]契为他的后人积下了仁德,至他的后代子孙成汤便享有天下。《周本纪》中“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后稷这位周人始祖也为后世子孙积下了功德。《秦本纪》中所载秦先祖大费佐禹治水有功,也为秦王朝成就帝业积下阴功。虽然阴功阴德思想是天人感应的一个表现,而对“仁德”的强调则是史官文化的思想核心。《五帝本纪》中黄帝的“修德”,高辛的“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明鬼神而敬事之”,帝尧的“其仁如天,其智如神”、“能明驯德”,帝舜的以仁孝称王等都是史官文化“人神不杂”的理性精神的体现。

司马迁在运用上古神话传说时也未能完全摆脱时代的局限性,对此,我们应当全面看待。在天人关系上,司马迁还并没有完全摆脱天命史观,《史记》一书还有不少迷信的说法,如帝颛顼“依鬼神以制义”、刘媪与赤龙交感而生刘邦等等,我们只能理解为是一种历史的局限性。在《赵世家》和《晋世家》中,司马迁打破神人界限,让上帝天神直接给人间下达旨意,透露天帝安排的人间命运前景。《赵世家》在简、襄之世和武灵王时代,凡在赵国命运攸关的重大转折关头都是由天神指点而化险为夷、渡过难关,而赵国事态发展结局莫不与神意相符。诸如此类,看似是人类在努力奋斗,而实际则由天帝主宰。《晋世家》中的惠公之败是出于外交与政治的失策,司马迁却把这一切归之于已故太子申生的神灵在天堂的活动,由天帝决定秦国在韩原击败晋惠公夷吾。这些都显示出天命神异是作为历史事件发展的第一原因,《赵世家》、《晋世家》中的描写集中体现了司马迁对历史事件因果关系的认识。《五帝本纪》中写道舜面对“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4,p91]的事实,“舜曰‘天也’”,也将其归结为天意。此外,《史记》中还有关于符瑞等天人感应观念的记载。这些都带有鲜明的巫文化的影子。然而,较之其天人观的积极方面,这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嬗变经历了一个长期的发展过程。西周时期,史官文化的变革,实现了由神到人第一步的转变;春秋战国时期,史官文化的变革,使得史官文化占据了主导地位。然而,此时的巫文化却没有从史官文化中彻底消失,直到汉代史官仍具有一定的天官职能。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云:“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后汉书·百官志》司马彪注曰:“太史公,掌天时、星历”。“直到东汉明帝时代,史官才以修史为专职,经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正式建立起史官制度。”[1,p16-17]由于受时代的局限,司马迁无法摆脱天命史观的影响。但是,其对上古神话传说的系统梳理及审慎采纳,在正史之中将天人之变和文化的演变轨迹借上古神话传说勾勒出来,具有十分丰富的文化内涵,对于我们深刻认识中华文化的发展演变具有极其重要的指导意义。

[1] 张新科.文化视野中的汉代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2] 徐元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2.

[3] 李零.绝地天通──研究中国早期宗教的三个视角[Z].2000年3月2日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演讲,载于北京大学网站“新青年/中国学术城”.

[4]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82.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

The Historical Process from Wu to Shi from the Old Myths of Shi Ji

ZHANG Yao-yuan1, ZHANG Hua2

(1. School of Science, Air Force Engineering University, Xi’ an 710051, China; 2. College of Literature,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 of Arts, Xi’An 710062, China)

Shi Ji has plenty of old myths. But it is not contradictory with Si Maqian’s spirit of “chronic of the reign of monarch”. The myths show the historic process of pre-Qin culture from Wu to Shi which finally realizes the important transformation from perceptual spirit to rational spirit. The ancient myths and legends reproduce the process of history. And they draw a perfect picture of ancient history. They have a deep cultural connotation.

Shi Ji; ancient myths and legends; pre-Qin culture; Wu culture; historiographer culture

2010-07-27

张耀元(1980-),女,陕西延川人,硕士,空军工程大学理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大学语文。

I206.2

A

1009-9115(2011)04-003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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