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法化视角下的汉语方位词研究综述
2011-08-15付宁
付宁
(泰山学院 汉语言文学院,山东泰安 271021)
方位词是汉语中相对封闭的一个词类,学界对其性质、范围、分类、语法功能及使用状况等做了大量研究。研究中,令学界更感兴趣的是汉语方位词的一些特殊表现。吕叔湘曾经提出方位词“上”所表示的意义包括“定向性”和“泛向性”两种,其中“泛向性”是指方位词的一些引申用法。方位词的“泛向性”表现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超出方位词的基本用法,这些非方位表述倾向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语言现象是非常值得关注的。
语法化的本质是语言演变中基于词汇或其他语言单位而产生的语法成分的形成过程与结果。语法化研究关注的是语法范畴、语法成分的来源和演变,利用相应的理论来描写语法范畴和语法成分的产生和形成,同时对这些语法范畴、语法成分的构造方式进行解释,并试图回答如语法中的形式从何而来一类的问题。研究语法化,探讨语法化现象的产生、形成及发展能够帮助我们加深对汉语语法的认识。
从语法化角度考察汉语方位词在语言使用中呈现出的非方位表述倾向以及一词多义、兼类等现象,为汉语方位词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切入点。本文梳理了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研究的概况,总结了当前学界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研究的主要内容。
一、汉语方位词的词类归属讨论
汉语方位词在语言使用中语义功能及语法功能出现了分化,呈现不同的特点,使得它们在语法功能、语义特征和表达功用上表现出细微而又重要的差别,因而形成一些具有特殊性的语言现象。正是这些特殊的语言现象引发了学者们的研究兴趣,更引发了关于方位词词类地位的一些争议。对于其词类归属的争论直接体现了方位词的语法化对汉语语法分析的影响。
鉴于汉语方位词的复杂表现,学界对于其词类地位存在以下三种观点:(一)把方位词归入实词;(二)把方位词看作纯粹的虚词;(三)把方位词作为名词的附类,认为方位词既是实词,又是虚词,或者是实词里的虚词。
(一)归入实词
汉语方位词具有语法功能多重性的特征。其中包括可以单用,在句子中做主语、宾语等,表现出实词性特征。因此方位词被归入实词的主要原因是可以独立运用。例如赵元任、朱德熙都把方位词与名词、处所词等并列为体词的一类。丁声树把将方位词看成是名词的次类,但是同时又提出单纯方位词具有粘着性的特点。
(二)归入虚词
汉语方位词由于意义虚化表现出语义多样性的特征,如可以表示空间、时间甚至情态意义等,而且有些单音方位词附着于别的词语,构成短语时起到的作用接近于介词,表现出虚词性特征。因此有些学者提出根据语义抽象程度以及句法特征应该把单音方位词“上”、“下”、“里”、“中”、“内”、“前”、“后”等归入虚词,并称之为后置词。根据H.и.贾不基娜的观点,现代汉语中属于单音后置词的有“等”;属于双音后置词的有“上面”、“上边”、“上头”、“下面”、“下边”、“里面”等。[1]
陈望道、陈光磊、刘丹青等不仅提出将方位词作为虚词的独立一类与介词、连词等并列,同时还提出作为虚词的方位词都是从表示位置的体词演变过来的,将其功能特点总结为:一般缺乏单用的能力,主要附加在其他成分之后构成表时间的词或短语。James D.Mcawley在讨论汉语词类归属的理据时提出除了“的”字,另外两类可以算作后置词的词:一是“以前”和“以后”,一是方位词“——上”、“——下”、“——里”。
由于现代汉语单音方位词“上”、“下”、“中”、“里”、“外”等的虚词性特征已经非常明显,确认其后置词身份对于当前的现代汉语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三)介于虚实之间
方位词的特殊语法作用和语义表现反映了方位词的特殊性质。在许多学者看来,方位词既有名词的特点(可以独立运用)又有虚词的性质(附着性)。与一般的实词相比,方位词的意义是比较空泛的;但是和严格意义上的虚词相比,其意义又相对实在。因此主张将方位词看作是一种特殊词类。例如文炼、胡附提出方位词不是名词的次类,而是附类。附类是带有虚词性的实词。[2]吕叔湘对于方位词词类地位的看法是“方位词一般作为名词的一个附类,其实也可以考虑单独作为一类。方位词跟名词的关系类似介词跟动词的关系,在句法功能上都已经有明显的分化”[3]。也有学者从语言教学和计算机处理自然语言角度出发提出方位词作为名词的附类可以独立,例如胡明扬提出为了便于形式分析可以在计算机处理自然语言用的语法体系中,附类都可以独立,实现类有定职。[4]可以说汉语方位词本来是一种体词,但是发展到现在,方位词也开始虚化了,正像不少介词跟动词虚实相兼一样。
二、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研究概况
(一)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的历时研究
汉语发展过程中的很多语法现象都和词汇的语法化有密切关系。汉语里有大量的介词是从有实在意义的动词演化而来的,例如汉语处置式的产生与“把”、“将”等词的语法化有关,“了”、“着”、“过”的语法化使汉语语法有了新的词类特征标志等。从历时角度研究汉语词汇语法化可以帮助我们解释有关语言事实,揭示汉语语法形式不断丰富的原因。对于汉语方位词的语法化研究也是如此。
宋元时代的文献成为汉语方位词的语法化历时研究的代表语料。元代汉语中出现了多功能的后置词“行/上”、可以表目的和原因的后置词“上/上头”以及可以表处所和由来的后置词“里”。余志鸿提出后置词“行/上”的出现是北方阿尔泰语与汉语频繁接触、互相渗透的结果。宋、元、明白话文献里的后置词“行”(音读如“杭”)的作用是表示处所、客体、对象、来源等。[5]江蓝生通过对“上”、“下”用法的历时考察,并且与现代山东、山西一些方言进行比较,认为“-行”是“-上”的变读音,“行”的本字就是“上”。“用变音表示该字词义虚化后的语法意义,起到了与本音所表示的词汇意义相区别的作用。”[6]白话汉译中方位词“里”、“内”、“根底”、“根前”、“上”、“上头”、“行”等与中古蒙古语静词的领格、宾格、与位格、工具格、离格、共同格等附加成分之间具有对应关系,祖生利据此确定了白话译文中方位词所表示的“特殊”语法意义;并结合《蒙古秘史》的汉字旁译、总译,指出在《元典章》等其他直译体文献,及《老乞大》、《朴通事》、《正统临戎录》等材料中汉语方位词标记蒙古语静词格附加成分的功能。[7]
语义虚化及功能分化是汉语方位词语法化历时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角度。例如孙锡信将方位词“里、后”向助词的虚化列为汉语语法化现象之一。他提出“后”在弱化机制的作用下,经历了从表示实在的方位义到表示句中的间歇、停顿以及表示假设语气等一系列过程;方位词“里”虚化为语气词“哩”也是弱化机制的作用。[8]汉语中的方位词从古到今有两个明显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单音方位词的虚化以及朝后置介词的方向发展。吴福祥以“後”为研究对象分析了汉语方所词语的语义演变跟人类语言普遍的语义演变过程一样,也是有理可据、有规律可循的。在中古汉语前期,一定数量的单音方位词开始表达一个不准确的位置。当时,一些方位词之间可以互相替换使用,表明方位词的语法功能凌驾于它本身的语义之上。“上”、“中”、“前”、“下”这类方位词的此类表现尤其明显。这显示出方位词已失去了它们具体和明确的意思。[9]贝罗贝从词汇多义性角度探讨了方位词“上”的语法化现象。他提出词汇含义本身是独特的,它代表一种原型性含义。当一个词应用于特定的语境时,或多或少会与它的原型偏离。汉语的历时演变中,随着一般名词不再(或大大地减少)被使用为处所词,出于表达的需要它们后面就得跟着方位词。因此,贝罗贝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考虑这些方位词变成了单纯的功能标志,附在名词上,把名词变成处所词。他提出了方位词表现出来的两个语法化过程:名词>定向性的方位词 >泛向性的方位词。[10]
(二)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的共时研究
语法化既可以是一个历史上业已完成的过程,也可以是一个共时层面上正在进行的过程。共时层面上的语言表现在语法化研究中具有重要作用。在汉语中的方位名词和后置词之间存在着大量的正在虚化中的词,因此难以简单地将其归入名词还是后置词,这些当代语言中实词到虚词的各种共时用法显示了一种由实到虚的语法化历程。我们不能强调语法化研究是历时研究而忽视共时的分析。沈家煊提出虚化最终是一个共时平面上的心理语言学的问题。虽然有些词的语法化过程经历了很长的时间,但是通过考察这些词在某一共时平面上的各种具体用法,还是可以从日常语言使用的细微变化中揭示出相关的语法化机制。“从研究方法上讲,在历时线索还不明朗的情况下,可以先通过共时分析来‘构拟’历时演变过程,然后用历史材料来验证和修正”[11]。共时系统中的语言现象是语言历时发展、演化的反映和沉淀。语言共时平面的变异是历时演变不同阶段不同层次的反映,在共时的语言材料中,可能保留着语法化各个阶段的产品,会同时存在具有不同语法化特征的语言现象。因此,语法化视角下的语言研究,不仅可以从历时角度考察一种语言现象,还可以从共时层面对一些纷繁的语言现象做出清晰、合理的解释。
方位词语法化的共时研究主要是以共时层面方位词系统出现的语义分化和语法功能分化为依据,对方位词的表现进行详尽的剖析。把方位词作为名词的附类或独立出来其实就是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的结果,虽然方位词没有介词的语法化程度高,但是方位词跟名词的关系类似介词跟动词的关系。通过对比分析汉语方位成分在形式、语义、功能上的内部差异,可以发现古代汉语里单纯统一的方位词成分在现代汉语里已经分化并构成一个由实到虚的语法化程度连续统。前人对方位词的研究多是重语义而轻句法,没有真正把那些已经发生语法化的方位词当作介词这样的虚词来研究。在刘丹青看来现代汉语的一部分方位词像“里”、“上”、“中”等的虚化程度超过至今仍兼动词的“在、到”等前置词,这类词已深度语法化,几乎失去了名词的属性,而在句法上又变得像介词那样具有独立性(或和前置词配合)表示题元(thematic)的功能及句法上的强制性(如在“在、从、到”等词语后),已成为名源后置词。[12]他提出在汉语的语法学研究框架内,这些词的用法应该像虚词一样需要逐个详细解释。李晋霞、刘云从认知角度以单音方位词在共时概念域上的分布差异为基础考察单音方位词在语法化上的非匀质性。这种非匀质性具体表现为语法化程度的差异和语法化在概念域演变上的取向差异。[13]二位学者认为,单音方位词在语法化上的非匀质性具有空间上的认知基础。
对于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的共时研究有的学者采用了个案分析的方法。例如,方位词“中”语义语法化的表现:“中”的基本语义表示中心、中间的空间义;在隐喻机制作用下,“中”由表空间意义扩展到表时间意义;随着搭配范围的扩大,“中”后置于动词性成分后面表示行为活动的过程或持续状态,具有动态义。张谊生提出“中”作为一个正在虚化、形成中的时态助词,从方位词到时态助词是一个逐渐变化、步步虚化的连续统,并且从虚化机制的角度探讨“中”的虚化诱因和历程。[14]
还有的学者对于共时系统中方言里的方位词语法化现象提出了各自具有建设性的见解,方言的语法化研究是共同语研究的扩展,对于共同语研究具有深刻的意义。岳西方言中的结构助词“底”是由方位词“底”转化而来的。储泽祥提出岳西话的“N1底N2”里,N1由空间位置到空间属性及空间领属的变化,促发了“底”由方位词向结构助词的转化。[15]北京话中的“里”从名词的后附成分——后置词向动词的后附成分的演变模式意味着方位成分从表现静态的空间关系进一步虚化为表现动态——时间关系,而且虚化现象是由语用因素引起的。方梅讨论了北京话中“动词——里”格式的意义、用法,其中方位词“里”的性质和虚化轨迹及篇章动因。[16]
从以上的研究中可以看出,语法化不仅是语言历时演变的过程或结果,而且同样存在于共时系统中,有些甚至是正处于演变的过程当中。在语法化框架内对于语言现象进行共时研究,能够提供更符合语言实际情况的描写与解释。
三、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研究中存在的问题
通过梳理当前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研究概况,我们发现学界已经注意到汉语方位词的语法化对于汉语语法分析的影响,以往的研究也为进一步的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但是,这些研究同时还存在着一些问题:
第一,个案研究较多,整体研究较少。以往的研究多是针对某个具体方位词,通常是以个案的形式进行。当然是一类词中不同成员的演变,往往具有个性表现,深入研究某个词的语法特点对完善语法理论、指导语法实践具有重要意义。但是从宏观层面来看,汉语方位词的语法化研究更应该关注的是一类词中不同成员的演变,在通过聚类考察阐释意义变化及形式产生的总体趋势和深层规律的同时,解释同一类词中不同成员的个性化表现,揭示语法化的发生具有其自身的复杂性。例如汉语方位词在语法化过程中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势:表示具体位置的“上”、“下”、“里”、“中”等和表示方向的“东”、“西”、“南”、“北”、“左”、“右”在语义虚化、功能承担上出现了分野。因此,对于汉语方位词语法化过程中的整体表现进行详尽的描写并揭示其语法化的深层动因将是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研究需要突破的难点。
第二,对于方位词从实词到虚词的语法化研究较多,但对于虚化后的进一步语法化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对于汉语方位词,语法化首先是一个语义虚化过程,即词汇意义发生变化,词义由实到虚出现抽象化、弱化以致完全消失。伴随着语义的虚化,一些方位词逐渐进入新的词类范畴,更有一些方位词逐渐虚化为词内成分。例如方位词“上”的语义类型包括空间义(桌子上)、性质义(在这个问题上)、时间义(17岁上),在表达性质义时“上”的语义虚化程度已经很高,从词法角度看“上”还可以和一些词语构成副词性成分如“大体上”、“事实上”等。单音方位词“上”在演变中逐渐失去实义,语义虚化后的意义和原义共存,随着虚词性逐渐增加,逐渐脱离实词的范畴,变成表达语法范畴的虚词直到构词构形的语素。
就目前来看,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研究还存在许多空白需要填补。例如如何解释方位词从空间范畴到时间范畴再到性质范畴的语义虚化模式?如何解释方位词在语法化过程中表现出的句法语义相关性?如何判定汉语方位词的语法化程度?对于这些问题的考察与探讨必将促使汉语方位词语法化研究的进一步深化。
四、结语
语言学研究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加强语言理论的解释能力,即能对各种繁杂的语言现象做出合理的阐释。探讨语言普遍规律,寻求一种具有普适性的语言理论是当代语言研究的主要方向。语法化研究为此提供了一个可行的切入点。通过描写汉语方位词语法化过程中的语义表现和语法功能,揭示变异中的动因和趋势,可以把个别的研究纳入更广泛的语言研究视野中,在观察和归纳语言共性的同时,加深对汉语语法发展的内部规律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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