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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精神王国的边疆——读残雪的《边疆》

2011-08-15朱秀梅

塔里木大学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残雪设计院线条

朱秀梅

残雪的《边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再一次对我们的阅读构成了巨大的挑战,我们无法以传统的阅读方式在这部小说中寻找到完整的故事与确定的意义。故事的内容大致如此:多年以前,主人公六瑾的父母为了追求爱情来到边疆的小石城;在那里,他们发现小石城是一个一切事物都处于无形胜有形状态的地方,他们逐渐从诡异的生活中发现了异常事物是怎样闯入人的生活内部的。六瑾成人后,决心重走父母在小石城走过的道路。通过与有着不同寻常的感觉功能的①形形色色边疆人物的交往,她对边疆的事物――如雪山、雪豹、壁虎、小鸟、岩石等也产生了荒诞不经的认识和想象。残雪在《边疆》中以独特的方式把我们带进了虚无飘渺的小石城,她没有讲故事,只是在描绘与叙述之中探索着精神王国的边疆,进行着心灵的探险,这里没有鲜明的艺术形象,却有完整的艺术世界。

1 诡异的边疆

残雪小说中的叙事总是充满了诡异的色彩,《边疆》中的小石城与小说中提到的烟城、钟城、睡城、棉花城等地方,无论是读者还是书中的主人公都能感受到它们存在的一种虚无飘渺和不确定性。虽然我们能从小说中的某些线索来确定小石城就在新疆的某个地方,但小说中更多的线索却在不断地颠覆这种确定性。小石城毗邻沙漠,靠近雪山,然而能听见海涛声;小石城离边境不远,但居然过了边境线就到了荷兰;小石城远离非洲,但黑人樱却能在此与非洲的同胞对话……这一切诡异的描述都使得小石城的位置变得飘忽不定。小石城内部地理位置也是如此。胡闪夫妇初到小石城时,院长就让他们体验小石城的“地理位置”,使他们感到困惑的是热带花园地址的不确定,最初在自己的窗户看不到它而在邻居的窗户就能看到,他们也曾去找过但没有结果。启明也听几个人说过热带花园,“可是几个人提供地址都不同,有的说在东边,有的说在南边;有的说就在设计院里头,有的说在设计院前方的乱岗上;还有一个人,说园丁的热带花园在雪山的半山腰。”而周小里甚至对来参观热带花园的人说它已经沉到地底去了。位置的不确定性带来的是悬浮感、无根感。与小石城地理位置的不确定性相应,小石城的物与事也是变幻莫测、不可思议的,这在《边疆》中有着太多的描绘与叙述。如邻近沙漠的北方小石城居然生长着南方的棕榈、榕树、椰树和各种热带花卉;羊会在一夜之间变成狼;小平房的墙一会儿是砖墙一会儿又是土墙;六瑾家晚上经常有各种小动物窜出;市场永远处于神秘莫测的氛围之中;雪山旅馆似有似无,奇趣旅馆充满魔幻色彩;占地小石城一半的设计院从它的建筑到组织运行始终是一个谜。小石城的一切事物都有种倒错的倾向,无形胜有形,看起来是一个东西,其实又是另一个东西。边疆的小石城于是就成为能够容纳一切,揭示存在的各种可能性的地方。

残雪在《边疆》中将小石城的环境描绘放在了较为重要的位置上,但这种环境的描绘不是现实主义的描绘,而是人物心理的感悟和体验。或者说,所描绘的环境只是人物心理自由活动的空间,因此环境在小说中实际上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物心理历程。《边疆》中的人物形象正如小石城的地理环境具有不确定性一样,他们留给读者的印象是朦胧不清的。这些人物形象外表模糊、身份不定、性格不突出、举止怪异。有的人可以出现不同的相貌,如在六瑾的眼中,同叫孟鱼的邻居是一个干巴老头又是一个虎背熊腰的老人。有的人身体可能暂时分裂,如胡闪几次看见女儿六瑾身体的分裂;奇趣旅馆经理无头人的头和蕊的手也会分解而与躯体不在一处。有的人身份变换不定,如阿祥是海员却在蔬菜公司上班,启明在院长死后装哑让所有熟悉他的人都不认识他。有的人喜欢和死者谈话,如海仔在太平间与尸体谈话,在公园里与启明死去的父亲争论。《边疆》叙述的是小石城的各种异常事物进入人物内心的奇异现象,由看似缺乏常规逻辑联系的一些细节联缀而成,展示的是人物各种各样超现实的心理流程,秩序与意义在小说里隐没了。希利斯·米勒认为:“无论是在叙事作品和生活中,还是在词语中,意义都取决于连贯性,取决于由一连串同质成分组成的一根完整无缺的线条。由于人们对连贯性有着极为强烈的需求,因此无论先后出现的东西多么杂乱无章,人们都会在其中找到某种秩序[1]。”读者在阅读中很容易将这种连贯性视为理所当然而将之强加给《边疆》那时空错杂、支离破碎的叙事片断,根据小说的蛛丝马迹来寻求连贯的故事情节,但这是徒劳的,我们无法把握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也很难在故事的背后寻找到意义。

在《边疆》中,人物的位置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不确定的,一切怪异事物与怪异现象也是不确定的,整部小说的意义也就很难确定。残雪在《卡夫卡的事业》中说:“多年以后,我自己也成了那桩事业中的追求者。这时我才明白,这是一桩最为无望的事业,混乱无边的战场就如同一张阴谋之网,你像一粒棋子偶然被抛入其中,永远摸不透你在事业中的真实作用[2]。”“永远摸不透你在事业中的真实作用”也是《边疆》探索存在可能的一个发现。追问《边疆》究竟有何意义本身就无多大意义,重要的是追问《边疆》的意义是如何生成的。我们来看看《边疆》中的一段叙述:

雪又开始落了,六瑾同阿依开始讨论设计院的问题。她们两人都明确地认为自己是设计院的孩子,虽然一个住在院里,一个住在院外。那么,这个庞大的,几乎占据了小石城一半以上土地的设计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呢?六瑾回忆着,她想抓住老院长那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她感到力不从心,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她无法将自己的真实感受传达给阿依。可她又不能不说,她要是不说的话,设计院就更不清晰,更虚幻了。阿依同情地倾听着,不时小声地补充一两句话。当然,她听懂了。最后,两人都沉默了,也都听见了雪花落地的细小的声音。

六瑾对设计院的叙述断断续续,并且无法将真实的设计院告诉阿依,但她必须说,否则设计院就更不清晰,更虚幻了。《边疆》的意义生成就如六瑾对设计院的叙述一样,是在不断的叙述与言说中完成的,读者对此也只能不断地阅读并参与这样言说才能把握其意义的生成。世界、生命、死亡……一切意义都在言说中生成却又在言说中变得模糊,这就是残雪给我们描绘的精神王国的真实图景。

2 独特的叙述

《边疆》所呈现的精神王国的真实图景是通过独特的叙述方式绘就的。残雪将自己的写作称为“自动写作”,她说:“我的小说是属于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特殊写法,即,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点奇怪的时间与空间里头,让笔先行,让自己所不知道的主题自行展开,让自己控制不了的结构自动形成,让每一个词携带另一个世界的神秘气味[3]。”残雪对自己小说写作的描述,使我们想到了超现实主义。布勒东在《第一次超现实主义宣言》中是这样描述超现实主义写作实验的:“落笔要迅疾而不必有先入为主的题材;要迅疾到记不住前文的程度,并使你自己不致产生重读前文的念头。第一个句子会自动地到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以至于每秒钟都会有一个迥然不同于我们有意识的思想的句子,它惟一的要求便是脱颖而出[4]。”这两种写作的状态是相似的,因此我们可以将《边疆》当作超现实主义作品。《边疆》中叙述了许多怪诞、神秘的人和事物,充满了魔幻色彩,又使我们想到了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等作家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因此,我们也可以把《边疆》当作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边疆》融合了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现代主义文学的艺术手法而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叙述方式。这种独特的叙述方式排除了表面世界的干扰而深入到人的内在世界,并将幻觉、幻象、怪诞、梦、潜意识等等都视作内在的真实,从而实现了对内在世界本质的描述。

《边疆》描摹了内在世界复杂而真实的图景,它的叙述方式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第一,线条错杂,叙事呈网格状。《边疆》中的时间顺序是模糊的,拨开重重迷雾,我们隐约能够感觉到小说叙述了胡闪夫妇及其女儿六瑾两代人在边疆小石城的生活,但不是外在的现实生活,而是内在世界的心理体验与精神生活。人物之间的对话更让这种内心世界的体验,和阅读造成的无根的感觉达到了极致。如《边疆》第二章中就有这样一段描写:

老头来自南方的一个种植园,现在他老守着这个花园不出去,生活在回忆之中呢。”周小里把窗帘拉上了。胡闪看见他们家的暗蓝色窗帘同他自己家以前用的一模一样,心里就想,他们是不是同乡呢?由于他没撑开天窗,房里显得很阴暗,但这种压抑的氛围胡闪又似乎很熟悉。还有眼前这个瘦条个子的男人,以前是不是见过呢?他让胡闪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说起话来,他说话时,胸前那朵大白花在胡闪眼前晃来晃去的。

“小胡啊,我和我妻子来这个设计院一年多了呢,我们在这里看不到前途。当然,我俩并不是到这里来找前途的,我们,只是要找一种氛围,一种可以让我们不断振奋的氛围。这个我们倒是没找错。人生活在这个小石城,总是能感到隐隐的推动力。比如你妻子,我就觉得她已经感到了,她很敏感。你是男人,男人在这方面要稍稍滞后一点。我问你,你能忍受一种看不到前途的生活吗?”

此外,主人公六瑾无疑在整个小说的叙述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但小说的叙述并没有模仿六瑾的一生或一段经历,而是打破了时间的线性流动,把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错杂地堆放在一起。如六瑾是单身,却能在岩洞里听到自己女儿的笑声,这是把将来与现在交错;她到阿依家时看到了小时候正在哭泣的阿依,这是将过去与现在交错。这种时间的错杂将读者带进了一个陌生而自由的境地。六瑾只是小说的一个叙述线条,小说中还有很多叙事线条,《边疆》共十五章,前十四章都以人物为标题,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叙事线条,这些线条不断相交又不断分开,形成了网格状的叙述格局。网格中的每一个叙事线条都打破了时间的顺序,由一个个没有时间先后承续的片断构成,因此这些线条不是直线而是有断有续的不规则的曲线。由这些叙事线条构成的叙事网格也是错杂的,它使得小说的叙述超越了时间的限制而获得了某种自由。在小说第十五章“雪”中,所有的叙事线条都如雪地上阿依的人形于悄无声息中消失,只留下茫茫的雪原,纯净无比。《边疆》网格状的叙述方式就是对内在世界的自由自在的追寻与探索。

第二,视角多变,叙事呈多声部。《边疆》的叙述格局是网格状的,众多的叙事线条带来了叙述视角的频繁多变。边疆的事物无形胜有形,看似一个东西,其实是另一个东西,这可能是由于叙述者切入了不同人物的内在世界从不同的视角去看而造成的。虽然整部小说大多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但它的视角变换是非常频繁的,如第一章以六瑾的角度来看待边疆小石城的奇异事物,第二章以胡闪和年思两人视角的交替来叙述他们到小石城后的怪异体验,其他各章都在不断变换叙述视角。视角的频繁变换,叙述者每切入一个人物的内在世界,边疆小石城就会出现不同的图景。比如对“热带花园”的描绘,以不同人物的视角去看它就呈现出不同的景象。视角的频繁变换,让每个人物都以自己的方式去认知小石城,都在对小石城奇异事物的认知过程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而不只是叙述者的声音,整部小说就成了众声合奏的表演。正是这些喧哗的众声构成了内在世界的复杂和丰富,从而揭示了内在世界存在的可能性,但《边疆》只是对内在世界存在的可能的一种追问,而不是对存在的回答。

第三,意象累叠,叙事呈立体态。在《边疆》中,残雪延续了她以前小说意象繁复密集的叙述风格,且将这些意象累叠起来,使叙事表现出非常强烈的立体感。《边疆》中意象数目大、种类多,喻指丰富复杂。《边疆》中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如胡杨、棕榈、榕树、椰树、热带花草等;一些事物如渔船、木箱、废井、烟城的青烟、启明家的怀表等;一些地貌如沙漠、大海、乱岗和一些地点如烟城、荷兰、非洲、木叶县、市场、热带花园、设计院、旅馆等等……这些都是小说中揭示内在世界某种存在可能的意象。这些意象全都累叠在一起,让读者在边疆的小石城能够自由地体验到整个世界。《边疆》对内在世界的描绘不是部分的描绘,而是全方位的立体的描绘,所以它呈现的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

3 结语

《边疆》中的小石城不是实在的边疆,而是内在的边疆,是精神王国的边疆。小石城与荷兰、非洲、烟城等的共在,生长在不同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下各种动物和植物的共存,都表明精神王国并没有边疆。“实际上,精神王国是一个没有边际的宇宙,人的探索越深入,越靠近根源,其呈现的境界就越广阔[5]。”《边疆》就是自由探索内在精神王国边疆的一次心灵历险。

[1] (美)J.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59.

[2] 残雪.卡夫卡的事业[J].上海文学,2003(11):106.

[3] 残雪.残雪文学观[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86.

[4] 朱立元,李钧.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上卷)[C].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71.

[5] 残雪.内面风景——《神曲》“地狱篇”之一[J].人民文学,200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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