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河方言中否定标记“没得”和“没有”的来源
2011-08-15杨正超
杨正超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唐河方言中否定标记“没得”和“没有”的来源
杨正超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唐河方言中的否定标记[mu33nai42]和[mu33iou24]的本字分别是“没得”和“没有”,其中“没有”和普通话中的“没有”功能相同,既可以作动词又可以作副词;而“没得”则只承担了其中动词的功能,但比“没有”作动词使用频率要高。它们都经历了从受古汉语词组“无得”或“无有”类化为“没得”或“没有”的过程,然后词化为动词,“没得”在共同语中进一步虚化为指代性否定副词。
唐河方言;“没得”;“没有”;来源
唐河县位于河南省南阳市南部,唐河方言属于中原官话南鲁片[1]。
在普通话中,否定标记“没有”[mei35iou214]兼有动词和副词两种功能,《现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八百词》都有详细描述。“没有”作动词时,既可以作一般的主动宾句的主要动词,也可以用作一些特殊的句式如兼语句、连动式的第一动词,还可以用在比较句中,表示对某种状况(拥有、具有、存在等)的否定;作副词时,用在谓词性成分的前面,对其进行否定。无论“没有”充任哪种功能,语音形式都是[mei35iou214]。
值得注意的是,在唐河方言中,“没有”[mu33iou24]和普通话中的“没有”功能相同,既可以作动词又可以作副词,而“没得”[mu33nai42]则只承担了其中动词的功能,但比“没有”作动词使用频率要高。例如:
没得
(1) 我没得你想要哩书。
(2) 他这个人最没得意思了,总是说些不吃烂劲哩话儿。
(3) 我没得空儿管你哩闲事。
(4) 明儿哩没得雨。
(5) 夜儿哩没得客来。
(6) 今儿哩没得馍吃了。
(7) 没得谁跟你样哩胡搅蛮缠。
(8) 我一个月挣哩没得两千块钱。
(9) 他长哩没得恁高。
(10) 谁都没得他能(聪明)。
(11) 有人没得?|这回打架有没得他?
(12) 饭都吃没得了,你才回来。
没有
(13) 天还没有黑哩。
(14) 都七月了,还没有放假。
(15) 你回来了没有?
“没有”也可替换(1) —(12) 中的“没得”。
一、“没”的来源和演变
关于否定词“没”的来源,至少有四种观点,我们将其归纳如下:
1. “没”的词义引申引起的词汇更替。太田辰夫指出:“‘没’的原意是‘陷没’、‘埋没’的‘没’。由此引申,大约在唐代用于‘无’的意思。”并认为“恐怕是用‘没’代替这种用法,即可能只是为了语调的关系把单个的‘无’扩展成两个音节(即‘无有’,笔者按),因而就产生了‘没有’这种说法”[2]278。“产生的日期可能是宋元之际”。但在此,作者指明找不到确切的例子。石毓智、李讷持相似观点,并进行了详细论证,他们指出:“大致在唐中后期(约8世纪),‘没’由意为‘沉没’、‘埋没’的动词引申为意‘缺乏’、‘无’的动词,该状况大致持续到元代(约 13世纪)。”[3]
2. “没”与“无”词义和语音发展的相宜性引起的词汇替换。徐时仪认为:“‘无’与‘没’的替换在唐时已露端倪,‘没’由‘沉入水中’引申的‘消失’、‘失去’义融入了‘无’的‘亡’义而产生‘没有’义,‘没’韵的舒声化与‘无’的文白异读使得‘没’的读音与‘无’的白读音[mu]趋于相似,进而逐渐形成了‘没’取代‘无’的语义和语音条件。”并证明“‘没’最终约在元明时已完成了取代‘无’的替换过程”[4]。至于普通话“没”读[méi]音的原因,徐文引用了左思民《论“没”和“没有”的来源》的观点,即认为“可能是‘没’[mò]和‘有’合音的结果,‘有’读成轻音”[4]。
3. “无”的促音化引起的词形变化。潘悟云认为:“古汉语的‘无’在北方并没有消失,而是在虚化的过程中语音发生促化变成了‘没’。”并指出:“在各地方言中还有一个现象,即有‘无’的南方方言没有‘没’,有‘没’的北方方言没有‘无’,‘无’只是作为文言残留在语言中。两者的互补关系也透露了两个词之间的历史关系。”[5]
4. “没”来自“无物”的合音。李如龙先生根据吴方言的事实认为“没”来自“无物”的合音。
各家观点见仁见智,却并不截然对立,因为根据语言事实(不管是历史文献还是方言语料),我们既不能否认否定动词“没”是从“没,沈也”引申衍生而来,也不能否认音变的事实。或许我们可以将其视为语言音义发展的适宜性和词汇语法系统古今演变适应性调整的体现。此外,上述观点虽然各有差异,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即古代汉语中的动词“无”到了现代汉语中,由动词“没”承担其意义和功能。当然,它们各自适应古今汉语的语法系统,在表义和功能上也有一定差异。
否定动词“没”取代了“无”之后,在一定句法机制(经常作连动式的第一动词)的促动下,“没”作独立动词的地位开始动摇,词义逐渐虚化,“明中叶(约15世纪)以后,‘没’开始逐渐用于谓语中心动词的否定”[3],成为表示否定的副词。同时,“没”作为否定动词的意义和功能保留了下来,与表示否定的副词“没”并存于在汉语系统中。
二、“没有”的来源
蒋冀骋、吴福祥认为,“‘没有’原本是动词‘有’的否定形式,它的出现可能是受古汉语‘无有’形式的类化影响”[6]446。香坂顺一指出:“‘无有’最初应是一个偏正词组,随着‘无’为‘没’所取代,出现了‘没有’与‘无有’平行的现象,‘没有’亦逐渐取代了‘不有’。”[7]164石毓智、李讷指出:“‘没’作为普通动词否定标记的时间比‘没有’凝固成复合动词的时间大约要晚一、两百年的时间。”“‘没’从约八世纪起开始引申作否定‘领有’的动词,一直到约十四世纪的五、六百年的时间里都是单独用,‘没有’是后起的用法”。“‘没有’的广泛使用带来两个直接效果:一是加速了‘没’向单纯否定标记的发展,二是‘没有’又凝固成一个复合词,为其后来向动词否定标记的发展提供了可能。‘没有’作为动词的复合否定标记已见于明中叶的文献里”[3]。
“没有”有了副词的用法之后,其动词的功能依然保留。这样,根据出现时间的先后顺序,动词“没”、“没有”和副词“没”、“没有”这四个不同历史层次的语言成分叠置并存于现代汉语的共时状态中。由于音节长度等限制,前二者和后二者分别在功能上既互有交叉,又各有表现。
在唐河方言中,同类的否定标记有三个,即:“没”、“没得”、“没有”。其中“没得”是动词,“没有”和“没”既是动词又是副词,而在具体分布中又有一定的限制。
唐河方言中的“没”和普通话的“没”是同源的,但音类和音值有异。“没”在《广韵》中的音韵地位为明母入声没韵,普通话读阳平[mei35],在唐河方言中则根据其内部古今音变的规则读为阴平[mu24]。
在普通话中,“没有”兼有动词和副词的功能,音义相同。相应的,在唐河方言中,[mu33iou24]和普通话中“没有”的功能相同,[mu33nai42]只有其动词的功能。我们根据口语中字词的音韵地位、语音互动和它们的意义功能求得这两个词的字形分别应为“没有”和“没得”。
唐河方言为什么会与普通话存在这种歧异?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其看作同一古语成分在不同方言中变异的结果。根据古今语音演变的原理,唐河方言中否定标记[mu24]固然跟普通话的“没”[mei35]同源,字形也应当是“没”,但是古汉语中的否定标记“没有”何以到了唐河方言中就成了[mu33nai42]和[mu33iou24]呢?它们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呢?
唐河方言作为官话方言的一个方言小片,没有形成自己的书写系统,[mu33nai42]和[mu33iou24]的书写形式无处查考,人们在书写的时候往往转写成“没有”,是受普通话书面形式影响的结果。在人们的意念里,[mu33nai42]、[mu33iou24]的音和“没有”的形是分离的,如果还可以勉强认为[mu24]同普通话[mei35]音近而认同它的字形为“没”的话,[nai42]和[ iou24]与普通话的[iou214]音感上却似乎有更大的差异,而且在唐河方言中我们找不到同[nai42]和[ iou24]音义相关的语素或词。
事实上,在我们调查的过程中,有的发音人在说[mu33iou24]有时也说成[mu33iou24],但我们宁愿相信这是普通话影响的结果,因为也有人在说[mu33
iou24]时偶尔也说成[mei33iou24],这与普通话的“没有”[mei35iou214]有语音对应关系。但不能完全否认这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点古今音演变的线索。
按照上文对现代汉语“没有”的来源和发展线索的揭示,我们根据对唐河方言否定词系统的考察和[mu33iou24]同汉语史上和普通话中“没有”的语音、语义及功能的对应关系,认为[mu33iou24]是对汉语史上的副词“没有”的继承。[mu33iou24]之所以与普通话[mei35iou214]存在语音上的差异,是它们适应各自语音系统的结果。副词“没有”本是词组“无有”类推出的“没有”凝固而成的动词进一步虚化而来的,唐河方言中“没”读[mu24],“有”读[iou54],都符合本方言古今音变规则的常规音变,作为系统内最常用的否定标记之一,随着词义的逐步虚化和频繁使用以及音节之间的相互影响,后一音节“有”受前一音节“没”鼻音声母同化作用的影响,加上鼻音[ ](唐河方言齐撮呼与[ ]相配,开合呼与[n]相配),并且发生变调(24变为33),因此现在唐河方言中副词“没有”读作[mu33iou24]。
三、“没得”的来源
[mu33nai42]的语义和功能与普通话中动词“没有”相当,根据语音对应关系,[mu24]的字形当是“没”,但不能空口无凭,还需其他方面的验证。[nai42]在唐河方言中找不到音义相关而且能单说单用的字词,也不可能是“有”的音变,因为那在音理上说不通。受“没有”读为[mu33iou24]的音变机制的启发,我们觉得[nai42]的读法可能也是在连读音节中受到前一音节语音的影响变读而来的。
在唐河方言中,否定动词[mu33nai42]只存在于人们的口语里,调查中人们会说它相当于普通话的“没有”,却不知道它该怎么写。本土作家的文学作品也都是受普通话影响而写成“没有”,未发现与其语音相应的书写形式。
[mu33nai42]显然是一个双音节词。唐河方言中和[mu33nai42]功能相当的还有“没”这个词,其单字音为[mu24],与普通话的“没”[mei35]同源,在《广韵》中的音韵地位为明母入声没韵。据此我们觉得[mu33nai42]很可能就是由“没”同语音上跟[nai42]相关的语素构成的合成词。说这个语素“相关”而不说其本音就是[nai42],是因为我们在韵书和唐河方言中找不到同[nai42]相对应的字,我们推测这个字在语流中发生了音变而读为[nai42]。
我们在江淮官话和西南官话中找到了证据。
《丹阳方言词典》第286页收有词条【没得】,相关解释附于第180―181页的词条【无则】:
【无则】ŋ æ =【没得】mæ tæ ①动词,没有:~理由|~人|~点高什么人想去你~他高来则~两天就走咧②副词,用于动词前,表示不能够,不够资格做某事:你已~到北京去|大家都有则跟“无则”相对,表示可以看,就你一看||老派多说“无则”,新派多说“没得”。“没得”是从江淮方言和农村引进的说法。
该词典还指出:“丹阳方言处于吴方言和江淮官话两大方言区的交界地带,历来有‘吴头楚尾’之称。”[8]4
目前我们查找不到有关江淮官话中否定标记“没得”的语料或研究成果,《丹阳方言词典》的解释当是可靠的,由此可以窥见在江淮官话中“没得”的动词用法同普通话动词“没有”和唐河方言[mu33nai42]是一致的,而且语音上也相近,但副词的用法无甚关联。
朱建颂在《武汉方言研究》中指出:“普通话里‘没(没有)’是动词又是副词。”与普通话对比,“武汉话里是不同的两个词。动词是‘冒得’mau35tɤ213(单说)或mau35tə·|(在名词前)。副词是‘冒’mau35或‘冒有’mau35iou42(iou·|)或miou42(合音)。”[9]26
根据文中举例和相关句法语义的描述,我们觉得武汉方言中动词“冒得”(在疑问句末尾和个别俗语中可以省略为“冒”)与普通话中动词“没”和“没有”及唐河方言中“没”和“没得”一致,语音上与唐河方言也较为接近,只是“冒”可以用于疑问句末尾和问话答语,“没”在普通话及唐河方言中不能用于疑问句末尾和问话答语(唐河方言新派中开始有零星用例见于疑问句末尾)。如:
在传统的电力营销模式中,线路损耗、电费纠纷、大面积停电、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抢修工作、外业质量无法控制等问题长期困扰着电力企业,使电力企业的发展受到了很大的阻力。而当前用电信息采集系统的应用,有效地使这些在传统模式下所存在的难题都得以迎刃而解。电力营销业务的开展需要较完整的数据支持,而用电信息采集系统可以快速提供准确、及时的数据,使营销业务的自动化程度得以提升,有效加快了营销业务信息化建设进程,推动电力营销管理水平的飞跃式发展。
那个冒得这个好。/这个有那个大冒?/这个有冒得那个大?[9]39锅里还有饭冒?/我看了,冒得了。/冒得么事。[9]41有一个、无一个、冒一个。[9]178两个哑巴见面——冒得话说[9]180
与武汉方言同属西南官话的荆门方言也用动词“没得”作否定标记,赵和平指出:“荆门方言的‘没得’的语法意义与普通话的动词‘没有’的语法意义基本相当。”“荆门话的‘没得’不作否定副词,也不用‘没有’作否定副词,而用‘没’,‘没得’读为[mei44te24]。”[10]赵文对“没得”的语义和功能进行了详细的描写,指出“荆门话的‘没得’与普通话作动词的‘没有’的语法意义基本相当。”可见它在与唐河方言中动词“没得”的语义和功能也是相合的,而且语音上也较武汉方言有更显著的相似性,“不同的是在宾语后都带有一个语气词‘得’,‘得’读轻声[te]。”
《汉语方言大词典》“没得”词条第一项解释为:“〈动〉没有。”[11]2907列举了不少方言和相关例句,包括中原官话(河南信阳[ mei tai]、潢川,陕西渭南[muo21thei24]等)、江淮官话(江苏南京[mə5―4tə5]、扬州[mə4-53tə4]等)、西南官话(四川成都[mo21tə55]、奉节[mei21tɤ214],贵州贵阳[mei55te31]、大方[me42tei21],云南建水[mi44tei53]等)、吴语(上海南汇周浦,江苏靖江、金坛西岗等)、湘语(湖南)、赣语(江西宜春、临川等)、粤语(广西)等。诸例中除中原官话中第二例和赣语的例子需要商榷外,其他则都体现了“没得”作为主要动词的功能,表示对领有、具有或者存在的否定。尽管词典中没有足够的例子充分体现“没得”的各种功能,却展现出它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分布的广泛性。
从上文可以看出,唐河方言的否定动词[mu33nai42]与江淮官话中的“没得”(当与丹阳方言中为[mæ tæ ]音相近)和西南官话等方言中的“没得”在语义、功能上相一致,在语音上相接近,而且唐河在地理位置上南与西南官话区的湖北襄樊接壤,而又东距江淮官话区不远,再加上历史上人口流动、社会经济文化互动等种种因素,使我们有理由推测:唐河方言的[mu33nai42]与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等方言中的“没得”可能是同出一源的。
否定动词“没得”这一词条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未曾收录,而且普通话口语也只用“没有”,可能“没得”在现代汉语中是一个被规范的对象。但是它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却不乏用例(语料库中不少于130例,有得写作“没的”)。例如:
(1) 他说:“岸上的活路没得这么‘淘神’,一天三顿要做那么人吃的,空下来还顶一根横桡,清早黑了又要看舱,是不是?船漏了是你的责任嘛。”(叶圣陶《桡夫子》)
(2)“没得邮花怎么发……是的,就是一分,也没有!你不看早上洋火、夜里的油是怎么来的!”(沈从文《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3)“哪有只赚不赔的生意?有时候赔得精光,裤儿都要脱下来卖了。话又说转来,赚是多数,要不哪个吃饱了没得事干肯出来遭罪?你说呢?”(张勤《旅途匆匆》)
(4) 我们与一个摊位里的妇女谈生意,话题转入查封药市的事,正说着,来了一个小伙子,他说:“怕啥子么?我柜台里没的货,生意照样做。他们(指管理人员)睁只眼闭只眼,上边不来人他们不管。”(1996年人民日报)
不可否认,文学作品中的用例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方言的影响,但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没得”(或“没的”)是多种汉语方言中共同存在的现象,它们语音相近,功能相同,应当有共同的来源。这样的话,唐河方言中的[mu33nai42]应该也是“没得”。“得”在《广韵》中的音韵地位是端母入声德韵,根据古今音对应规律,在唐河方言中应读为[tai24],“没得”之所以读为[mu33nai42],当是因为口语中高频使用而发生了顺同化,后一音节中口音声母[t]受前一音节中鼻音声母[m]同化而变为同部位的鼻音[n],同时后一音节也发生了非常规的变调(唐河方言中后一音节除有的变读轻声外一般不变读其他调),由24调变读为42调。
不同方言“没得”既然是同源的,那么其源头在哪儿呢?否定动词“没得”是由“没”和“得”两个语素构成的合成词。在汉语史的长河中,“没”和“得”是如何结合构成合成词“没得”的?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蒋绍愚经考证得出唐诗中“得”作动词有“有”的意思和用法[12],如:
陈留风俗衰,人物世不数。塞上得阮生,迥继先父祖。(杜甫:《贻阮隐居》)
汉酺闻奏钧天乐,愿得风吹到夜郎。(李白:《流夜郎》)
处处山川同瘴病,自言能得几人归。(宋之问:《至端阳释》)
人闲易得芳时恨,地胜难招自古魂。(韩偓:《春尽》)
蒋文根据史料推测“南宋人已经不知道‘得’字的这种用法了。”
赵和平据此认为:“‘得’作‘有’解。”[10]38那么,我们可以套解,‘没得’即‘没有’。‘没得’是古汉语的遗迹,‘没有’是‘没得’的又一分化现象。赵文点到为止,没有对“没得”的发展线索做进一步的考察和解释。
孔子有一句名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是目前通行本中的说法。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作“三人行,必得我师”。现存最早的完整的《论语》即魏何晏集解、梁皇侃义疏的《论语集解义疏》,唐陆德明音义、宋邢昺疏的《论语注疏》都作“必得”。唐陆德明《经典释文》作“我三人行,必得我师焉”,附注:“一本无‘我’字”,“本或作‘必有’”。郑玄注敦煌残卷本《论语》“必得”作“必有”。可见,“得”字至迟在西汉已有“有”义。
蒋冀骋、吴福祥认为“‘没有’原本是动词‘有’的否定形式,它的出现可能是受古汉语‘无有’形式的类化影响”[6]。香坂顺一指出:“‘无有’最初应是一个偏正词组,随着‘无’为‘没’所取代,出现了‘没有’与‘无有’平行的现象,‘没有’亦逐渐取代了‘不有’。”[7]245
那么,“没得”也有可能是因汉语系统性调整而受到“无得”的类化出现的,历史文献中也不乏“无得”的用例,如:
(5) 谋无不当,举必有功,非加贤也。使百里奚虽贤,无得缪公,必无此名矣。今焉知世之无百里奚哉?故人主之欲求士者,不可不务博也。(吕不韦《吕氏春秋》)
(6) 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时虽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竟无得也。(沈约《宋书》)
(7) 山僧一相访,吏案正盈前。出处似殊致,喧静两皆禅。暮春华池宴,清夜高斋眠。此道本无得,宁复有忘筌。(韦应物《赠琮公》)
以上诸例中,“无得”中的“得”或有“得到、获得”义,在人的意念里,“得到、获得”就是拥有,而且汉语史上“得”也一度引申出“有”的意思,在汉语系统的调整中和人的主观心理作用下,“没得”就有可能替代“无得”行使其功能。我们搜索得到的最早用例出现在唐诗中,如:
(8) 静里寒香触思初,开缄忽见二琼琚。一吟丽可风流极,没得弘文李校书。(李群玉《酬魏三十七》)
(9) 月帐星房次第开,两情惟恐曙光催。时
人不用穿针待,没得心情送巧来。(罗隐《七夕》)
我们推测这是从“无得”到“没得”转换时的用例,也就是说,随着汉语否定词系统的发展,“没”逐渐替代了“无”,并被“无得”这样的组合类化而产生了“没得”。这种格式可以表示为:没得+NP,其中“没得”之间的关系还比较松散,可以理解为一个偏正短语(没有得到),也可以理解为一个动词(没有),处于语法化链条上的中间状态。
石毓智、李讷指出:“‘没’由一个动词变成动词‘有’的单纯否定标记,这为‘没’向否定动词性成分的扩展提供了可能。”[3]根据我们对“没得”来自“无得”类化的分析,似乎在“‘没’由一个动词变成动词‘有’的单纯否定标记”之前,在“没得”中“没”已是动词“得”的单纯否定标记。这也许透露出“没”由动词向副词虚化的一个较早的迹象,但此时的“没”还是一个典型的否定动词。
“没得”至迟在元代已凝固成一个动词,表示对“领有”的否定,并在词形上分化出“没的”(《广韵》中“得”为曾摄开口一等入声德韵端母,“的”为梗摄开口四等入声锡韵端母,二者同属端母,曾摄梗摄也有混同的可能;《中原音韵》中“得”、“的”同属齐微韵)。例如:
(10) 【俫云】这早晚还没得早饭吃,兀的不饿杀我也?【末云】浑家孩儿害饥哩,甑中还有米也没有?(费唐臣《贬黄州》)
(11) 想着我去家来望发迹,定道是上青云可指日。又谁知遇天行染了这场儿病疾,险些儿连性命也不得回归。我苏秦也年纪呵近三十岁,文学呵又不是没得,可怎生不能图个荣贵?却教我满头家风雪凄凄。(无名氏《冻苏秦衣锦还乡》)
(12) 我孩儿幼习经史,学成满腹文章。我可为甚么不着他应举去?只因我家祖代不曾做官,恐没的这福分,不如只守着农庄世业,倒也无荣无辱。(武汉臣《包待制智赚生金阁》)
(13) (鲁智恩云)老王,我那山寨上有的是羊酒,我教小偻罗赶二三十个肥羊,抬四五十担好酒送你。(王林云)多谢太仆!只是老汉没的谢媒红送你,惶恐杀人也。(康进之《梁山泊李逵负荆》)
上述例子中,“没得/的”已经完全语法化为一个动词,不能再分析为短语,其格式可表示为:没得/的+NP。至于“没的”,我们认为是由于“没得”在当时口语中使用频率很高,导致“得”的语音弱化,从而与“的”的音混同,书写时比较随意,在书面上就留下了两种歧异的形式。这也是“没得”由一个短语凝固为一个词的一个证明。
汉语史上的动词“没得”主要用作对领有、具有的否定,在句中作主要动词或出现在连动式第一动词的位置(举例如上)。“没得”还可以表示不及,用于比较,例如:
(14) 两人忧疑惊恐,巴得到痘花回好,就是黑夜里得了明珠,也没得这般欢喜。(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
(15) 只要把那丝带解去,上身的衣服就此卸下来了。倘要解那罗言,可没得这样容易了。(许啸天《明代宫闱史》)
同中原官话、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等方言中动词“没得/的”相比,汉语史上“没得/的”的功能还比较单纯,而且在现代汉语的语料中,“没得/的”也仅限于用作对领有、具有的否定,在句中作主要动词或出现在连动式第一动词的位置。可见,“没得/的”在上述方言中不仅得到了继承,而且功能得到了扩展。
由上可知,否定动词“没得”不是偶然现象,也不是唐河方言独有的,而是有其历史来源的,是对古汉语的继承,同时在其他方言中也存在着同类现象。
根据语言事实和已有的研究成果,我们得出唐河方言中的否定标记[mu33nai42]和[mu33iou24]的本字分别是“没得”和“没有”,并且它们都经历了从受古汉语词组“无得”或“无有”类化为“没得”或“没有”,然后词化为动词的过程,后者在一定条件下又虚化为副词,“没得”在共同语中进一步虚化为指代性否定副词(如“没得/的吃、没得/的穿、没得/的说”)。唐河方言中的否定标记“没有”和普通话中的“没有”功能相同,既可以作动词又可以作副词;而“没得”则只承担了其中的动词的功能。
注释:
① 主要语料来源:1. 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http://ccl.pku.edu.cn/Yuliao_Contents.Asp。2. 中国基本古籍库.刘俊文总纂,北京爱如生数字化技术研究中心研制。
[1] 贺巍.中原官话分区(稿)[J].方言,2005(2).
[2] [日]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M].蒋绍愚,徐昌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 石毓智,李讷.十五世纪前后的句法变化与现代汉语否定标记系统的形成——否定标记“没(有)”产生的句法背景及其语法化过程[J].语言研究,2000(2).
[4] 徐时仪.否定词“没”“没有”的来源和语法化过程[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3(1).
[5] 潘悟云.汉语否定词考源——兼论虚词考本字的基本方法[J].中国语文,2002(4).
[6] 蒋冀骋,吴福祥.近代汉语纲要[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7] [日]香坂顺一.白话语汇研究[M].江蓝生,等译.北京:中华书局,1997.
[8] 李荣,蔡国璐.丹阳方言词典[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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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Negative Markers “mune” and “muniou” in Tanghe Dialect
YANG Zheng-chao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Fujian 361005, China)
The verbs and adverbs functions of “meiyou” in Tanghe dialect are the same as those in Mandarin Chinese. Meanwhile,“mune” in Tanghe dialect is the used as a verb as “meiyou” in Mandarin. Contacted with related factors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other Chinese dialects,this article is meant to mainly discuss the original characters of “mune” and “muniou” and their sources.
Tanghe dialect; “mune”; “muniou”;source
H172.1
A
1006-5261(2011)06-0066-06
2011-06-29
杨正超(1982―),男,河南唐河人,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