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范畴中“趣”的涵义溯源
2011-08-15王世海
王世海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中国美学范畴中“趣”的涵义溯源
王世海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趣,是中国美学中的一个重要范畴。考察和分析“趣”含义的发展流变,可以看出“趣”义演变的大致过程为:趣、趋本同,后因声符不同,趣偏向取;趣因取故,与志意同;趣因取之动作义,与志意异,延展出主体感受,遂获得美学义。
趣;字源学;趋;志;美学
一、趣与趋
《说文·走部》云:“趣,疾也。从走,取声。”①《说文·疒部》段注云:“疾,病也。析言之则病为疾加,浑言之则疾亦病也。按经传多训为急也,速也,此引伸之义,如病之来多无期无迹也。”《说文·走部》段释“趣”云:“大雅:来朝趣马。笺云:言其辟恶早且疾也。玉篇所引如是,独为不误。早释来朝,疾释趣马也。又济济辟王,左右趣之。笺云:左右之诸臣皆促疾于事。”《说文·走部》段注释“趋”云:“趋,《说文》走也。《博雅》行也。《释名》疾行曰趋。趋,赴也,赴所至也。大雅:左右趣之。毛曰:趣,趋也。此谓假借趣为趋也。”《康熙字典·酉集中·走部》释“趣”:“又与趋通。《礼·月令》命有司趣民收敛。《释文》本又作趋,音促。”
《王力古汉语字典》释趣、趋有三个共同义项:一为快步走,疾行;二为意向,旨意;三通“促”,催促,督促。二者不同的义项是,“趣”有“兴趣,趣味”义,“趋”有“趋向,奔赴”义[1]1347―1348。此字典在“辨”中说:“二者古音同是清母侯部,音相近,义亦相近,是同源关系。但是‘趋’是一般的疾行,‘趣’是有目的的奔往。‘趋’多作平声,‘趣’多作去声;因此‘趣’用作‘疾行’义比较罕见,‘趋’也很少用作‘意向’、‘兴趣’义。”[1]1347
《说文·走部》段注云:“走,趋也。《释名》曰:徐行曰步,疾行曰趋,疾趋曰走。此析言之。”据上所述,走、趋、趣,皆有快走义,此义项来自“走”部。可以推断,趣、趋义项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声符上。
《说文·又部》云:“取,捕取也。从又从耳。”《集韵·厚韵》云:“取,获也。”《广韵·虞韵》云:“取,受也。”取,意为捕取,从字形和意义上看,取字意重点突出的是行为。此行为,目标明确,其中自然蕴含取之所得,即行为的结果。《康熙字典·子集下·又部》云:“《六书本义》:申通用伸,伸通取。训索,取转声,与娶、趣字同。”《释名·释言语》曰:“取,趣也。”王先谦疏证补引苏舆曰:“趣、取字同。事之有可取者,人争趣之,故训取为趣,趣与趋同。”《庄子·天地》:“趣舍滑心。”成玄英疏:趣,取也。取、趣可以互训,意义上重叠。趣,从形旁获得快走义,从声符获得捕取、取得及目标义。王宁说:“词源意义处在词汇意义的下一个结构层次,根据系统论的原则,结构的上一层次的值不是下一层次元素值的简单相加,而要大于它们的和。”[2]“趣”不仅具有疾、快等义,还具有“意向、旨意”义,即取所蕴含的“目标、所得”义。如“务应其趣”(《逸周书·程典》),朱右曾集训校释曰:“趣,向也”;“百姓趣利”(《春秋繁露·五行变数》),凌曙注引师古曰:“趣,谓意所向”。由于目标很明确,行为的方向性强,预设着目标,所得一定能够达到、获得。趣,由动词转入名词,但其内含的获取等行为、动作义,明确的方向性等,并未因此消失,只是由显性转为隐性,“趣”强调“取”的获取、所得义,但仍旧蕴涵所得的获取过程。或者说,它包蕴了从获取到取得的整体过程,义域十分广阔。
《说文·艸部》:“刍,刈草也。象包束草之形。”从甲骨文字形看,刍,从又(手)从草,表示以手取草。趋,从走,刍声,应有取的意涵。刍为割草,草是明摆在那,所以在割草的过程中,从行为上说关键是面向和靠近。因此,刍与走相合,作名词时,趋便主要承继了疾走的“趋向、依附、靠近”义,和刍义相应。如:“秦人皆趋令”(《史记·商君列传》),司马贞索隐曰:“趋者,向也,附也。”
由此看来,趣、趋同出一源,由于各自声符不同,当词义发展,尤其是词性发生变化后,形符“走”的动作、行为义减弱,声符义渐成主导,成为趣、趋的主体义,趣、趋分野。趣,主要指“走”之所得;趋,主要指“走”之方向。
二、趣与志
趣,作为名词,最早的义项应是意向、旨意,即取而所得。
从文献上看,趣,首先用本义——疾,意义偏向“走”,多作动词,如“作三事。虎贲,缀衣,趣马”②(《尚书·立政》),“乃命有司,趣民收敛”(《礼记·月令》)。当趣义倾向于“取”和“趋向”时,“趣”的动作行为义减少,名词性意义增强,主要指取向义。如“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周易·系辞下》),“商趣利”(《列子·力命》),“百姓趣利”(《春秋繁露·治乱·五行第六十二》),“趣舍无定谓之无常”(《荀子·修身》),“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史记·列传第一》)等,“趣舍”二字连用,使“趣”由作为动词性的“取”转而直接作为“取之所得”的代称,用行为义指代此行为的结果,使“趣”由动作义生出名词义,即“取”转为“取之所得”,这可以看作是“趣”由“取”得义的标志性过渡词。
《管子·形势第二》:“视之往,万事之生也,异趣而同归,古今一也。”《史记·列传第二七》:“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李斯言)上文中的“异趣”,当为不同的思想、意见,“趣”便专为“取向”义。又如“夫帝王之道岂异指哉”(《汉书·列传第二六》),师古注曰:“言意趣不同。”意,是所得,趣,尤标明取舍,且趣与指同义,指是动词,其名词义,同趣一样,由动词“指”延伸出“所指之物、事、思想等”,故二者可同义。“趣”由动词向名词的转变,皆可视作“取”意涵的延伸。趣,即所得,含取舍后的得,动作性、方向性意义也有保留。《白虎通义·卷八·性情》篇于此表现得更加明显,言:“肝胆异趣,何以知相为府也?肝者,木之精也,木之为言牧也,人怒无不色青目腋张者,是其效也。”肝胆虽互为表里,但二者功能不同,谓之“异趣”。异趣,应释为不同的取向。此取向,虽是选择得来,但作为名词,此取向必为不同意义、功能的取向,此时的“趣”便偏重于所取之得。而且,既然为“肝胆”之区别性特征取向,所取必然应是本质性特征。因此,趣逐渐向“取”的结果义靠拢和收束时,表示某事物区别性特征即本质性特征取向的含义会逐渐突出。
《庄子·天地》有“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的说法,从中可以看出“趣”之取舍,皆源自心,是主体理性选择的一个结果。《后汉书·列传第四七》云:“刘陶……所与交友,必也同志。好尚或殊,富贵不求合;情趣苟同,贫贱不易意。”情,性情;趣,旨趣,或志向。可见,取向,是经过理性思考而做出的选择判断,所以趣引出的取向必也是理性的,与情相应,释为旨趣、志向,是合适的。那么,情趣之趣,取之所得确定,也在意识中被固定下来,就是志向、思想,而非利益,至此,趣也将逐渐与“取”、“趋”区别开,名词性意义确定为“志向、思想”。如:“诚则顽薄,实识其趣”(《后汉书·列传第七○下》),“而情迹殊杂,难为条品;片辞特趣,不足区别”(《后汉书·列传第七一》),其中的“趣”皆作旨趣、志向义,已基本固定。又如“夫如是,则圣哲之通趣,古人之明志也”(《后汉书·列传第五○下》),其中的“趣”与“志”,互文。《三国志·吴书八》注引《吴书》云:“以紘本受北任,嫌其志趣不止于此。”这里“志趣”合用为一个复指合成词,说明其意相同,关系紧密。同时,依上文对趣与志、旨的区别的阐述,可明显看出,趣仍含有“取”的动作义,或者说,趣不是静止地指称志向、思想,而指经过一定行为获得的思想、本质之理。
另《尹文子·大道下》云:“贫则怨人,贱则怨时,而莫有自怨者。此人情之大趣也。然则不可以此是人情之大趣。”因趣、趋互通,趋、趣、取在某些地方亦可互通,故趋之“趋向”义亦为趣之袭用,此例“人情之大趣也”中的“趣”,显然不是什么主体理性的选择,而是一个自然存有的大趋势(向)。若以取来解释,此趋势也可看作是自然本身的取舍,反映了自然本真的道理。而“人情之大趣”,以中国“天人合一”的观念来说,一切皆为自然、主体的选择,所得亦应是人情、物理之本然,不为主观人意之自由择断。如《庄子·秋水》:
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但是,“取舍”与“趋势”二者区别也是显然的。以“取舍”来说,突出了主体理性;以“趋势”来说,突出了自然本性。若合而论之,趣乃是主体通过主观努力、理性选择后所能得到的人情、物理之自然本体。其中,一则说明自然本体虽存自然、人事、主体自身上,但任性自为,皆为无意识,从远处讲,合自然,从近处讲,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凶、祸之将至而不知;二则说明人情、物理之自然本体自现而不言,如孔子“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篇》),人必用主体之努力,理性至明。
三、趣与理、乐
《列子·汤问》载:
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
此例较为独特,趣指音乐艺术中作者表达的“志向”或“旨趣”。可见,趣、志同义,其用法和外延也有相互替代的趋向。因有“诗言志”之说,趣、志同义,自可有“诗言趣”称,“穷其趣”也不足为奇。《后汉书·列传第二○下》载:“谨条序前章,畅其旨趣。”“畅其旨趣”,趣偏“取向”意,但在“畅其”的影响下,此“趣”似有了些快乐、欣喜的意味在。
南朝梁僧祐撰于齐、梁间的佛教文集《弘明集》和现存最早的佛典目录《出三藏记集》,用“趣”处甚多,呈现出“趣”在文学、精神层面的多样发展态势。《弘明集》卷八言:
照迷童于玄乡。显妙趣于尘外。
《弘明集》卷十言:
迷途自反,妙趣愈光。
趣,乃取舍意,又趣舍不同,见不同之趣亦有不同之意味或享受,“妙趣”之“妙”,自是对“趣”之主体感受,亦曰主体对“趣”表现之情状、意味的感受。妙趣合用,使趣也有了几分意味、享受在,而且趣作为认识和观照主体,意义逐渐由主体性的志向、思想转为志向、思想乃至人情、自然之理在主体身上引出的情状、意味。《出三藏记集》卷十言:
斯乃穷音声之妙会,极自然之众趣,不可胜言者矣。
此趣已作为理的一个代称,而在“音声之妙会”的感染和引召下,“极自然之众趣”自然不可能仅仅是“自然之众理”的简单陈述。“自然之众理”带给人的乐趣,在艺术中表现出来并由我们觉知,从而获得的审美体验,都将由“趣”承载和焕发出。这样,趣的意涵便深入主体感受层面,延展出更为丰富的意义场域。因此,基于感受层面来说的“趣”,便也日渐丰富。如:
斯乃标尚之雅趣。——《弘明集卷第六》
深达奇趣。——《出三藏记集卷七》
解悬理趣,菩萨道也。——《出三藏记集卷八》
昔在本国,预闻斯道,雅玩神趣,怀佩以游。——《出三藏记集卷十三》
所书大经,凡有十部,锋刃劲削,风趣妍靡。——《出三藏记集卷十二》
由上可见,除“理趣”外,“雅趣”、“奇趣”、“神趣”、“风趣”均传达出主体得“趣”而体验到的快乐和喜悦。无论如何,在中国语言中,“雅”、“奇”、“神”等都不是简单的意义表达,均带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充满了审美的愉悦和享受。可以推知,正是趣本身涵蕴了“捕取、取向、取得”等丰富的主体行为义,才使得我们在表达审美行为和审美体验丰富、复杂的过程时,最终选择“趣”取代了静止、单纯的“意”、“志”、“理”。
趣在前期诗歌中较少使用,起先也多用作“志”、“意”义,如“仰慕同趣,其馨如兰”(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魏晋时期,趣的意涵才逐渐转入主体感受层,开始表达主体的精神体验。此时,趣也在诗歌中大量出现,成为一种审美体验的代称。如陶渊明《归去来兮》: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扶孤松而盘垣。
“园日之趣”完全是田园诸物带给陶渊明的美的感受和体验。这一切均处于动态之中,且都表达了一种自由的样态,给观察和感受主体一种适意与快乐。此处,渊明是有所得,亦与自我的内在“取向”有所合,或者说外在与内在实现了互相焕发和彰显,从中获得的主体感受——快乐和适意——是不言而喻的。又如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中言:“俄而太阳告夕,所存已往,乃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哉!”自是一种超然的享乐。
依上文所言,趣不仅可指主体之趣,亦可指自然本体之趣。当趣真正成为主体审美感受和体验的指称后,众多物象、景致,甚至意境,都可成为产生“趣”的原因和结果。因为那些“趣”都可成为主体“情意”的一种“美”的趋向。如:
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谢玄《游敬亭山》
玉质凌风霜,凄凄厉清趣。指心契寒松,绸缪谅岁暮。——支遁《咏禅思道人》
萧疏野趣生。——谢惠连《泛南湖至石帆》
晨游任所萃,悠悠蕴真趣。——江淹《殷东阳仲文兴瞩》
隐沦游少海,神仙入太华。我有逍遥趣,中园复可嘉。千株同落叶,百丈共寻霞。——萧纲《临后园》
欲知有高趣。——张正见《后湖泛舟》
仙游本多趣,复此上秋初。——萧悫《奉和望山应教》
登临情不极,萧散趣无穷。——阴铿《开善寺》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晋书·列传第六四》
嘉曰:“公未得酒中趣耳。”——《晋书·列传第六八》
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诸葛亮《诫外甥》
综上,趣,最初义多为疾走,与趋相近;因其声符,逐渐突出取义,与趋异。趣从取获义,动词性减弱,名词性增强,多指取之所得,遂与志、意相类;因取之动词性意义犹在,故仍蕴含取之动作和过程及趋向义,与志异。趣因动作义的保留,具有主体参与的性质,故趣义之取之所得,应为主体理性选择的结果;又因“天人合一”,分而言之,有主体理性选择和人情、物理之自然,合而言之,则二者之间相互彰显和互涵。趣之所得,一为主体选择及主体行为的过程,又可获人情、物理之自然本旨,遂使趣之涵义蕴含和延展出主体感受之丰富意域,转而为审美情境、精神愉悦态之表达。
注释:
① 本文对趣、趋的注释,多源于《故训汇纂》(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主编,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趣项见2206―2207页,趋项见2207―2208页。
② 本文所引诸多文献直接来源多为《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文献亦参照“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二版),2004年版。
[1]王力.王力古汉语字典[K].北京:中华书局,2000.
[2]王宁,黄易青.词源意义与词汇意义论析[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4).
〔责任编辑 杨宁〕
Historical Research and Discernment about the Implication of Interest
WANG Shi-hai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Interest (qu), an esthetics category, needs to obtain the detailed discussion. This article inspects development of changing analysis interest meaning from character source to etymology angle, and obtains approximate process which the interest benefit performance changes. The interest, hastens is a synonymy, and the interest, the ambition are synonymy. However, the interest has the acquisition meaning, rich movement. Therefore, the interest develops the feeling meaning, and has esthetics connotation.
Interest (qu); etymology angle; synonymy; esthetics
H03
:A
:1006-5261(2011)01-0085-04
2010-08-29
王世海(1979―),男,新疆伊犁人,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