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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艺术中的“雅俗”例说

2011-08-15

中学语文 2011年33期
关键词:古雅词曲老妪

张 萍

说到雅与俗,我们自然会想到“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比喻。严肃艺术与流行艺术,纯文学与通俗文学,就通常被归纳为雅与俗的问题。雅是高雅,俗是通俗,高雅艺术“曲高和寡”,通俗艺术好之者众,是古今共有的现象。但我们这里所说的雅与俗,并不能简单得归纳为“阳春白雪”之高雅与“下里巴人”之通俗。中国诗歌艺术中“雅与俗”的概念,比所谓高雅与通俗的内涵丰富的多,也微妙的多。它不仅代表两种不同的审美趣味,也代表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不仅涉及文体、语言、格调、境界等,更与不同时代的风气以及不同诗人的好尚有关。何为雅?何为俗?不同时代不同诗人也有不同的理解。

雅与俗的观念,最早当然是由贵族文人提出的。他们将上流社会的艺术如音乐诗歌称为“雅乐”,而将民间流行的音乐诗歌称为“俗乐”。雅与俗在这里很明显有高低贵贱之分。贵族文人享受着高雅的生活方式,饮酒赋诗,轻歌曼舞,流连光景,自然形成了不同于市井闾巷的审美情趣,于是就有了雅俗之分。“雅”的本义是“正”,而所谓正与不正,雅与不雅,自然是根据贵族文人的审美情趣来判定的。符合其审美情趣者,为正为雅,反之则为俗。后来,这种审美情趣逐渐普泛为一种社会认同,也成为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审美范畴。

但雅与俗的判定标准,并非一成不变。例如,古人曾以文体来判定雅俗之分,以诗赋为雅文学,以词曲为俗文学。因为据说诗赋源自儒家六经,是古典文学中的正统;而词曲最初是市井闾巷的流行歌曲,不能登大雅之堂,甚至不能入文学之林。所以历代科举有以诗赋取士者,但却从来没有以词曲取士者。今人常说“唐诗宋词元曲”,是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明人臧懋循虽曾有“唐以诗赋取士,宋以词取士,元以曲取士”的说法,但经现代学者考证,这并非史实。所以,历代以词曲名家者,都是被排斥在正史《文苑传》之外的。这种以文体来判别雅俗之分的方式,也许不无道理,至少体现了传统文学的某种主流观念。但是,词曲在后来也发展演变为雅文学,例如南宋之后,文人雅士依声填词成为一种风尚,而以雅为宗,也逐渐成为词坛主流,如果坚持以文体为标准,将那些格律严整、词藻醇美的雅词视为俗文学,恐怕很难自圆其说。即便是曲,这一据说以通俗俚俗为“当行本色”的文体,在明清文人雅士的笔下,也已经写得如同“艺术歌曲”,非复市井闾巷之流行歌曲:

问花寻柳,流水孤村有几家?

马系垂杨下,坐倚荼蘼架。

嗏,乘兴引流霞,低摘琵琶。

嫩绿深红,一带山如画,

回首东风点暮鸦。

(王九思《驻云飞·春游》

这支曲子歌咏的是典型的文人雅兴,我们自然不能因其采用曲这一形式而名之曰“俗”。事实上,词曲等通俗文体,发展到后来,大都成了雅文学。而即使采用诗这一雅正的形式,也可能写出很“俗”的东西来: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张打油《咏雪》)

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

三声唤出扶桑日,扫退残星与晓月。

(朱元璋《金鸡报晓》)

这就是所谓的“打油诗”,诗而至于“打油”,其俗可知。于是,也有人不以文体定尊卑,而以语言风格定雅俗。古代诗人多为贵族士大夫,博览群籍,出入经史,故形成以博雅相尚的风气。孔子说:“博学于文”(《论语·颜渊》),又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追求古雅典丽,便蔚成风气。我们今天也许很难理解,古代诗人为何讲究“无一字无来处”,为何喜欢抛文掉书袋,原来这是他们特殊的审美趣味。这样做,也许把诗歌写得深奥难懂,但在他们看来,这就是雅,古雅典雅,别有滋味在焉。杜甫之所以成为后代诗人学习的典范,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深厚学养所孕育的渊雅诗风,非常适合博雅君子的审美趣味。白居易写诗力求通俗易懂,据说每写完一首诗,他先念给老妪听,老妪懂了,才拿出来。清代诗人谭献却表示不解,说:“老妪懂,我不懂。”他不懂白居易为何非要将诗写到连老妪都能听懂的水平,那不是自甘平庸等同流俗吗?晚明诗人袁宏道、钟惺曾力倡“读书性灵,不拘格套”,结果被正统诗人斥为“鄙俗”,比为“诗妖”。究其原因,无非也是一种平易的诗风。这里当然不是什么是非之争,而是审美趣味不同。

这样一种追求古雅典雅的风气,连非常具有创新精神的诗人也不能超越:

之美一人,乐亦过人,哀亦过人

月生于堂,匪月之精光,睇视之光。

美人沈沈,山川满心。落月逝矣,如之何勿思矣?

美人沈沈,山川满心。吁嗟幽离,无人可思。

(龚自珍《琴歌》)

词语、意象、句式、韵律,无不给人古雅的感觉。古雅,在古代诗人以及读者心中唤起的美感,是我们今人很难体会的。

但是,并非所有诗人都一味追求这种古雅古典的风格。而且,所谓雅俗的标准,也是相对的,互动的。雅并非是高雅的不带人间烟火气,俗也并非只是通俗易懂下里巴人之调。用通俗晓畅的语言同样可以写出高雅的意境: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之仪《卜算子》)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药噎满喉,

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曹雪芹《红豆词》)

这里还须区分俗的不同意义。古代诗人以“鄙俗”、“卑俗”、“恶俗”、“俗艳”等作为贬义词,主要是针对格调不高、意趣低劣的作品。如宋人曹豳的《红窗迥》词:

春闱期近也,望帝乡迢迢,犹在天际。

懊恨这一双脚底。一日厮赶上五六十里。

争气。扶持我去,转得官归,恁时赏你。

穿对朝靴,安排你在轿儿里。

更选个、宫样鞋,夜间伴你。

这种俗就有“鄙俗”之嫌了。并非因其语言俚俗,而是其格调卑俗。事实上,俚语俗语以其生动活泼新鲜刺激,能给读者带来另一种美感。试比较两首情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

恨一回相见,百方作计,未能偎倚,早觅东西。

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

添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

奴儿。

又有行期。

你去即无妨我共谁。

向眼前常见,心犹未足,怎生禁得,真个分离。

地角天涯,我随君去。

掘井为盟无改移。

君须是,做些儿相度,莫待临时。

(黄庭坚《沁园春》)

两首词都写相思,秦词雅,黄词俗,雅自有雅趣,俗也自有俗趣。黄庭坚能够写出很雅的诗和词,他以俚语俗语入词,应该是一种试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以俗为雅”,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所以,我们在谈论作品雅与俗的时候,就应该细读作品,知人论世,而不能采用贴标签的简单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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