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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的生态学研究

2011-08-15于伟

枣庄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鸟兽小雅草木

于伟

(北京语言大学 研究生部,北京 海淀 100083)

孔子在《论语·阳货》中说,“小子何莫夫学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历来学者论诗,往往对“兴观群怨”多有论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也被拿来作为论述《诗经》功用的论据,唯独“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常常被一笔带过,存而不论。学者张亨则在自己的文章《<论语>论诗》中,把孔子论诗的话排出了顺序,分出了轻重的等次。在他看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可以群、可以怨”“可以观”“可以兴”,“是由浅而深,由外而内的一个顺序”[1](P51)。而且在他看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实不是论诗,而是附带提到的,以为《诗经》至少也可以有教科书的用处,勉弟子去读诗而已。”[1](P52)

其实,持此种观点的学者并非张亨一人,学界多数大抵如此。但从生态美学的角度看来,孔子此句并不能如此简单视之。钱穆先生对此句解释,对我们有重要启发。钱先生在《论语新解》中谈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时论述说:“诗尚比兴,多就眼前事物,比类而相通,感发而兴起。故学于诗,对天地间鸟兽草木之名能多熟识,此小言之。若大言之,则俯仰之间,万物一体,鸢飞鱼跃,道无不在,可以渐跻于化境,岂止多识其名而已。孔子教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乃所以广大其心,道达其仁。诗教本于性情,不徒务于多识。”[2](P628)钱穆先生并非是从生态哲学的角度对此做出诠释,但钱先生的观点却暗合了生态哲学的思想,开掘出了孔子思想中的生态智慧。在我们深受生态危机之威胁的今天,我们应该像钱先生一样,不囿于思维定势的影响,勇于站在时代的视角,站在历史的高度,发掘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寻找到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新文化之路来。

从生态学的角度研究《诗经》,本文主要选取人与自然关系的视角。研究《诗经》中自然,并非始自今日,也并非只有国内学者关注。但学者们的研究,大都以《诗经》中的自然为只诗歌的背景,或起兴的引子、情感的寄托,没能给予自然应有的地位。以德国学者顾彬的观点为例,顾彬在专著《中国文人的自然观》中,把中国文人的自然观分成了三个阶段,一是自然作为标志,二是自然当作外在世界,三是转向内心世界的自然。顾彬认为“在中国,早在六朝时代,也就是在大约一千五百年前,便有了自然意识(文学、绘画、园林、艺术)的发展,人们把风景看成是独立的部分,并有意识地去探求、把握它的美。”[3](P1)顾彬先生的观点是有代表性的,几乎影响了当下文学史书写的主要观点。其实这个观点是可以商榷的。在顾彬那里,自然并非人类与万物共存共荣之家园,而是一种“与人类世界、与艺术相对立的概念”,是指独立存在的、非人为地发展着的未经人改造过的一定区域内的植物、动物、水流和山岩的总和。如此自然观,也就难怪把《诗经》中的自然当作是人协调与对立的一面,当作表现人坚定性的例证,当作单纯劳动领域的现象和表示时间的手段,当作有待于“主观化”的客观物象了。

列维·斯特劳斯曾在《野性的思维》中说,现代的土著人“对周围生物环境的高度熟悉、热心关切,以及关于它的精确知识,往往使调查者们感到惊异,这显示了使土著居民与他们白种客人判然有别的生活态度和兴趣所在。”[4](P9)其实,现代土著人就是古代原始人类的现代缩影,他们兴趣之所在恰好彰显了远古时代那不为人所见的历史情态。从《诗经》之中,我们也可以见出先秦时代的人们与周围环境的这种熟悉和亲密。

翻看《诗经》,我们仿佛一下子身临其境般地空降到了那个距我们几千年的世界,这里有各种鸟儿在鸣唱,各种虫儿在跳跃,各种走兽在奔跑,这里各种花草在摇曳生长、各种树木在迎风招展……据学者胡淼先生统计,《诗经》“全书305篇诗歌中,有141篇492次提到动物,144篇505次提到植物,89篇235次提到各种自然现象。”[5](P1)

先说鸟兽。相较于莱切尔·卡逊笔下《寂静的春天》里,因杀虫剂的使用、人类活动对地球和大气的破坏所导致的一片死寂的春天,《诗经》里却是一个繁花似锦、百鸟齐鸣的喧闹、活泼的世界。《诗经》的开篇之作《周南·关雎》,在“雌雄和鸣”的雎鸠“关关”之声中拉开青年男女从相互吸引到孜孜以求到终成眷属的大幕。《召南·鹊巢》,则用鸠住鹊巢来起兴,比喻新娘嫁到夫家,洋溢着欢庆的气氛。《邶风·燕燕》以双飞的燕子起兴,有情人或因双飞的燕子更感凄楚伤感。《小雅·鹿鸣》中呦呦的鹿鸣之声,寄兴了周王宴乐群臣的和乐情景。《小雅·鸿雁》中嗷嗷哀鸣的鸿雁,寄托了服役者在田劳作辛苦劳作的情景。

再说草木。《诗经》所描绘的草木更是种类繁多,所形成的艺术形象、所象征的意蕴更是丰富多彩。《周南·葛覃》中长长的葛藤,营造出了主人公出嫁前依依难舍的心理氛围。《召南·摽有梅》中纷纷成熟落地的梅子,寄托了女子急切想要得到爱情的希望。《卫风·淇奥》中秀美丰茂的绿竹更是寄托着年轻女子对贵族青年男子的憧憬和想象。《秦风·蒹葭》苍茫茂密的蒹葭遮蔽了主人公追求意中人的道路,为诗歌营造出一种惆怅的氛围。《小雅·棠棣》中开放的鲜明茂盛的棠棣之花,极言兄弟友爱之情。《小雅·采薇》中借采集野菜“薇”,表达了戍边将士的艰苦生活,寄托了他们对家乡的思念。《小雅·苕之华》用凌霄盛开的黄花,反衬民生的凋敝,物盛而人衰,倍增其哀。

最后说自然现象。说鸟兽草木,还必须说鸟兽活动于其间,草木滋生于其地的自然风景,时空气候。山川、风雨、日月、星辰、时令,在《诗经》中的描写,也是俯拾皆是。《周南·汉广》中宽广、流长的汉水被借用来表示汉水之滨的男子追求所慕女子时遇到的障碍,诗中一再咏叹江水之广“不可泳”“不可方”,也足以见出男子求爱不得的失落心情。《豳风·七月》是首农事诗,共88句。“仰观星辰日霜之变,俯察昆虫草木之化。以知天时,以授民事”[6](P305)。描写了古人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状况。《小雅·谷风》以凛冽的山谷之风开头,反复埋怨离她而去的男人能共患难却不能共安乐,最终抛弃了自己。习习的冷风也像男人一样无情,烘托了女子内心的凄切。《《大雅·江汉》之一二两章,以长江、汉水的浩大汪洋比喻将士们昂扬的斗志和一往无前的精神,寥寥几个字就勾勒出一场盛大的战争图景,令人神往。

除了上面举出的几处描写鸟兽、草木、自然现象之外,在《诗经》中还有不可胜数的例证,不仅《诗经·国风》之中,各类动植物杂然其间,就连《小雅》《大雅》,甚至《颂》之中,也可以看到各类鸟兽奔跑鸣叫,各种花木摇曳飘动的身影,各种动物如天鹅、大鸨、鸱鸮、鸣鸠、黄鸟、白驹、鸳鸯,还有麒麟、鹤、鹭、鹿、羊、兔、雉、獐、鼠、螽斯、青蝇、草虫;各种植物如卷耳、樛木、桃、苓、芑、苇、桑、木瓜、蘋、荼、荠、蓷等;天气、天文、时令如风雨雷电,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岁月年景更是比比皆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人说《诗经》就是一部动植物的百科全书。如果从生态美学的角度来看,《诗经》可算得上人与自然关系亲密、和谐共存的人间仙境了。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语出《鲁颂·駉》。在原文中“思”只是发语词,并无实际意义。无邪即是正,意思是说马直行。孔子这句话,历来注家多有争论。争论的焦点就是“邪”字,“因为如果‘邪’字指‘淫邪’之类,三百篇中这种诗不少。”[1](P50)有人认为,“邪”需另作解释,才能符合孔子原意;也有学者认为,“邪”无需另外解释,因为孔子讲“思无邪”是就诗的本质而言的,而不是说个别的诗。其实,前代学者大都囿于《诗经》原文,把“思”作为无实义的语气词,围绕“无邪”二字进行讨论,以致众说纷纭。如果能像程伊川那样,从“思”入手思考,寻找合适的解释,或许更能接近孔子的原意。程伊川把“思无邪”解释为“诚”,不从正邪处去辩,直接从“思”之“无邪”上思考,如此“诚”便有了真实无妄之意。此种解释之下,孔子说的“思无邪”便被解释为饱含作者之诚的“思”,发而为适切之言辞,表达人生实相和真感。

清代学者方玉润也是从“思”的角度入思《诗经》的。在《诗经原始》中,方玉润作有“思无邪”太极图一幅,“图即以思为极”,谓“思无邪”乃“作诗者之真枢也”,“作诗之方”分列太极圆心左右,分别是“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而位列太极圆环图外四周的则是“父事之迩、君事之远、八音克谐、以和人神”,再往外则是兴、观、群、怨,最外则是鸟兽草木之属、春夏秋冬四季。在《诗经原始·诗旨》中,方玉润也曾提到“思无邪”,他说“此圣人教人读《诗》之法。诗不能有正而无邪,《三百》虽经删正,而其间刺淫讽世与寄托男女之词,未能尽汰,故恐人误认为邪,而以为口实,特标一言以立之准,庶使学者读之有以得以性情之正云耳。”[6](P42)由上可见,在方玉润看来,无论作诗者还是读诗者,都当以无邪之思为机枢,以无邪之思制衡“思之贞淫”“思之哀乐”,故可哀而不至于伤,乐而不至于淫。

如果我们也要从“思”入手,对“思”究竟应如何理解,该作何解释呢?

首先要明确的是,“思”应可被解释为“思想”,但此“思想”也绝非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思维”。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思维”,是一种表象性的思维,把一切立为对象,是对象性的,是逻辑的、理性的、计算的。而这里的无邪之“思”却不是对象性的思维,而是一种“非对象性的”思想。它并非逻辑性的,而是一种直觉的。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来说,它是与“诗”一样,是一种“道说”,“人归属于‘大道’响应‘大道之说’而有所说。”“诗与思”是“响应‘道说’的人之说的两种形式”。[7](P150)在海德格尔看来,“诗”是解蔽,是揭示、命名、创建、开启,是动态的;“思”是聚集,是掩蔽、庇护、收敛、期待是静态的。诗的“命名”“令”存在者存在,通过命名,诗人创建持存,道说神圣者。“思”则通过“聚集”,通过向着“物的泰然任之”和“对于神秘的虚怀敞开”达成人对于“大道”的归属和顺应。而且诗与思也是密切相关的,“一切凝神之思就是诗,而一切诗就是思,两者出于道说而相互归属”。[7](P151)

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思”,我们有了豁然开朗的发现,对程、方两位学者的解释,也有了醍醐灌顶的明了。程伊川把“思无邪”解释为“诚”,显然是有了对“思”更具有超越性的把握,而方玉润把“思无邪”看作是作诗、读诗的“机枢”,也有了对“思”的富有智慧的领悟。既然“思”是一种对“大道”的归属和顺应,当然就是无邪的,健康的,自然的,生态的。诗与思同源,《诗经》之思是无邪的,生态的,《诗经》之诗自然也是无邪的、生态的。《诗经》之诗人,运无邪、生态之思,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如此,诗人把“现象中的景物从其表面上看似凌乱的互不相关的存在中解放出来,使它们原始的新鲜感和物性原原本本地呈现,让他们‘物各自然’地共存于万象中,诗人融会物象,做凝神的注视、认可、接收甚至化入物象,使它们毫无阻碍地跃现。”[8](P175)

如此运思,如此作诗,如此对待自然、思考宇宙人生的态度,恰恰是我们所汲汲以求的生态智慧。我们苦恼于把人与自然分开割裂的二元论哲学,我们寻求整体有机、和谐相处的自然生态,而这种生态恰恰完好地保存在《诗经》之中,有待于我们开掘。

结语

林庚曾说“《诗经》这部书一向被人奉为经典;它仿佛是这民族最古的一声歌唱,便从此唤醒了人们的美好。”[9](P21)是啊,这美好不仅是“温柔敦厚”的诗教,是“授之以政”“使于四方”的通达,是“迩之事父,远之事君”的周全,是一言以蔽之的“思无邪”,是“兴、观、群、怨”的“言志”“发情”,更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跻于化境”“广大其心”,更是人与自然彼此关联、共存共荣的生态和谐!

《诗经》具有生态学之美,让我们共同走近那涓涓的流水,共赏摇曳的花草,聆听纯美的歌唱,诗意地栖息在地球之上吧。

[1]张亨.思文之际论集——儒道思想的现代诠释[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2]钱穆.论语新解[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

[3]顾彬.中国文人的自然观[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4]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M].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5]胡淼.《诗经》的科学解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6]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2009.

[7]孙周兴.我们时代的思想姿态[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

[8]叶维廉.叶维廉文集(一)[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9]林庚.中国文学史[M].厦门:国立厦门大学,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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