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莎剧翻译中的杂合现象研究
2011-08-15武世花
武世花
(镇江高等专科学校 外语系,江苏 镇江 212003)
0 引言
译坛大将梁实秋一生的翻译成果丰硕,他不仅翻译了《咆哮山庄》、《沉思录》、《阿伯拉与哀绿绮斯的情书》、《西塞罗文录》、《织工马南传》等十几种西方文学名著,而且用37年(1930-1967)时间凭个人之力译完《莎士比亚全集》,现已成为中国翻译史上的一座丰碑。
作为唯一一位以个人之力翻译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家[1],梁实秋的翻译思想及翻译策略对于中国的翻译家研究或曰翻译主体研究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1 梁实秋的翻译思想
令人遗憾的是,梁实秋先生并没有专门著书来阐释自己的翻译理论,他的翻译思想如同一颗颗珍珠散落在他的散文、回忆录以及那场关于翻译标准的墨海论战之中。
吴奚真在《悼念实秋先生》一文中曾经提到梁实秋的翻译理念[2]:
1)我们相信,一个负责任的翻译家应该具备三个条件:
①对于原作肯尽力研究,以求透彻之了解。
②对于文学之应用努力练习,以期达到纯熟之境地。
③对于翻译之进行慎重细心,以期无负于作者与读者。
2)译第一流的作品,经过时间淘汰的作品,在文学史有地位的作品。
3)从原文翻译,不从其他文字转译。
4)译原作的全文,不随意删略。
5)不使用生硬的语法;亦不任意意译。
6)注意版本问题,遇版本有异文时,应做校勘功夫。
7)在文字上有困难处,如典故之类,应加注释。
8)凡有疑难不解之处,应胪列待考。
9)引用各家注解时,应注明出处。
10)译文前应加序文,详述作者生平及有关资料。
梁实秋以“存真”为第一要旨,在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时做了大量的校勘工作,真正做到了“透彻地了解原作”,在“信”的基础上做到了“顺”,实现了“信”与“顺”的有机统一。关于“信”与“顺”的关系,梁实秋曾经有如下论述:
“常听人说,最好的翻译是读起来不像是翻译,话是不错,不过批评翻译之优劣必须要核对原文,与原文不相刺谬而又文笔流畅,读起来不像翻译,这自然是翻译的上品,若只是精解原文大意,融会贯通一番,然后用流利的本国语文译了出来,这只能算是意译,以之译一般普通文章未尝不可,用在文艺作品的翻译上才有问题,文艺作品的价值有很大一部分在其文字运用之妙,所以译者也要字斟句酌,务求其铢两悉称,所以译者经常不免于搔首踯躅。”[3]
足见译事之难!
梁实秋在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时候采取以“句”为单位的直译,保留了原文的标点符号,有一句原文便有一句译文,从不随意删略原文,对于莎剧中的猥亵语也一并保存,最大限度地保存了莎剧的本来面貌。梁实秋反对“硬译”,他认为“信而不顺”和“顺而不信”一样糟糕,不能为了保存原作语气而生造出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句法词法来。他给“坏的翻译”界定了三个条件:1)与原文意思不符;2)未能表达出原文强悍的语气;3)令人看不懂[4]。梁实秋坚决反对鲁迅的译入语“欧化”主张,提倡译入语应融入现代汉语之中去,并且为读者考虑起见,译文应通顺流畅,符合中国人的话语习惯。梁实秋的翻译既非纯粹直译也非纯粹意译,他采取归化意译与异化直译相结合的策略。他在坚持“存其真”的前提下,尽量采用异化方式在译入语中还原原作的本来面目;同时也考虑到两国语言形式的差异和不同文化的鸿沟,采用归化方式将异域文化与本土文化有效结合,增强了译作的文学性与可读性,两者交替使用,取长补短[5],体现出杂合的特点。
2 文学翻译中的杂合现象
“杂合”(hybrid)这一术语最先应用于生物学领域,根据《牛津英语词典》的记载,指“不同种、属的两种动物或植物的后代”。汉语中一般译为杂交。后来电子学等其他自然科学的学科也使用了这个概念。“杂合”在这些学科中都是指具有发生交流的两方的特点,但又与两方都不相同的混合体,而且这种混合体还具有其母体各方不可比拟的优点。英国著名后殖民主义理论大师霍米·巴巴(Hom iK·Bhabha)将“杂合”(hybrid)的概念引入后殖民主义研究。他在其代表性著作《文化的定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中阐释:“杂合性”(hybrid ity)是“殖民权力生产力的标志,它表现出了所有存在于被歧视与压迫场所中的必然变形和置换。”“杂合化”(hy-bridization)则指的是“不同种族、种群、意识形态、文化和语言互相混合的过程。”[6]巴巴反对传统翻译理论研究中僵化的二元对立(归化/异化),认为在二元对立的两极之间存在着一个“第三空间”。当异域文化与本土文化进行交流时,双方如果不是在一个“第三空间”进行“谈判和翻译”的话,是不可能获得相互理解的。这个“第三空间”的语言和文化产品就是经过杂合化的产物。
文学翻译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杂合的过程。尽管有些译者力图使自己的译文完全不露翻译的痕迹,但是首先由于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受到源语与译入语的双重制约,译文还是会不可避免地保留一些源语语言、文化、文学的成分。这些成分与译文中的译入语语言、文化、文学就形成了杂合,使译文成了不折不扣的杂合体[7]2。其次,由于读者特殊的审美期待,译文也必然是杂合的。王东风曾经说过,“任何一个欲读翻译文学的读者,都有着不同于读本土文学的审美期待”[8]。所谓审美期待就是指读者为了满足其猎奇心理,在阅读翻译文学的时候,希望能从中领略到不同于本国文学的异国风情,包括语言、文学、文化等诸多方面均体现出不同于本国文学的特点。第三,翻译文学的杂合性还取决于汉语语言本身具有的杂合性。梁实秋处在20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从近代走向现代的历史转折点上,这是政治、文学领域的重大变革时期,同时也掀起了一股翻译高潮。汉语经历了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转变,翻译文学中的异质性成分对于汉语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最后,翻译的杂合还取决于译者的翻译追求。作为翻译的主体,译者在翻译的时候会主动保留一些异质性成分,以便让读者能够感受到不同于本国文学的异国情调,同时也使自己的译文能够传达出原文的风味。这些异质性的成分跟地道的译文一起造就了译文的杂合。
适度的杂合可以从英语中吸取一些新鲜而且实用的表达方式,有助于提高汉语的表达能力,丰富汉语的表达手段,并且能够为多数汉语读者所接受,文学翻译中这样的杂合是非常有必要的。
3 杂合在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中的体现
梁实秋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在语言、文化、文学表现手法等方面都体现出了杂合的特征。
3.1 梁译《莎士比亚全集》从语言上体现出杂合的特点
梁实秋的翻译“不是直译,逐字直译会成为令人无法卒读的文字。也不是意译,意译可能成为流畅的文字,但与原文的语气和节奏相差太远。”[9]在翻译过程中梁力求“存真”,尽量保留了原文的标点符号,有一句原文就有一句译文,是以“句”为单位的直译。梁实秋坚持译入语的“国化”,所谓“国化”,又称“归化”,是与译入语的“欧化”相比较而言的,即要求译文通顺流畅,符合中国人的话语习惯。因此梁实秋的译文一方面在句式上尽量与原文保持一致,另一方面在语言上则要符合中国人的话语习惯,译文语言吸收了两种语言和文化的特点,成为既不同于源语言又不同于目的语的第三种语言,可见梁实秋翻译的莎士比亚作品从语言上体现出了杂合的特点。
尽管梁实秋坚决反对译入语的“欧化”,然而由于受到原文的制约,在他译的莎翁全集中还是有一些不符合汉语习惯或规范的语言成分,包括尚未被汉语读者普遍接受的音译词汇、明显具有英语句法特点的句子以及原样保留的外语词汇等。相比较而言,朱生豪所译《莎士比亚》全集以“归化”为主,语言通俗流畅,读来朗朗上口,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其杂合程度远低于梁译本。
例1 Nu rse W here’s Rom eo?
Friar There on the ground,w ith hisown tearsm ade d runk.
梁译:乳媪:罗密欧在哪里?
劳:在那边地上躺着呢,被他自己的眼泪给醉翻了[10]149-151。
朱译:乳媪:罗密欧呢?
劳伦斯:在那边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就是他[11]80。
对于这两句话的翻译,梁实秋的译法过分拘泥于原文,几乎逐字照搬了原文的结构,把“w ith his ow n tearsm ade drunk”译为“被他自己的眼泪醉翻”,这种说法在汉语中根本讲不通。显然梁先生在翻译的时候不自觉地受到原文的制约,形成了译文的杂合。
例2 BASSIANUS...A ccompanied butw ith a barbarousM oor,If fou l desire had no t conducted you?
梁译:巴……你为什么离开你的侍从,从你那雪白的骏马下来,只由一个野蛮的摩尔人陪伴着,踱到这个幽静的所在,如果不是淫欲在作祟[12]66-67?
此例中,“如果”引导的条件从句后置,也违反了汉语的习惯。对汉语读者来说,无疑包含了明显的异质性成分。这些成分与译文中地道的汉语成分混杂在一起,就构成了杂合。
3.2 梁译《莎士比亚全集》在文化方面也体现出杂合的特点
音译的英语人名和地名是译文文化杂合的一种标志[7]59,梁实秋译莎剧时对于人名的翻译采取译音与译义相结合的策略,音译的人名和地名均不同于汉语的人名地名,体现出了英语文化命名的特点,从而成为读者了解英语文化的又一渠道。此外,译文中常常出现的来自英语原文的文化意象、概念、典故等,也具有明显的异域情调,因而也促成了译文的杂合。梁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每一部前都有一篇序,序中详尽地介绍了版本历史、著作年代、故事来源、舞台历史、文本研究情况等等。此外还有对内容或语言技巧如双关语、俗语等的大量注解。这对引进莎士比亚,介绍西方文化,促进中西文化的杂合起到了积极作用。
例3 O Jephthah,judge of Israel,w hata treasu re hadst hou!
梁译:以色列的士师啊,你有这样的宝藏!(见旧约士师记第十一章第三十至第四十节。耶弗他乃以色列十二士师之一,出征亚门人时许愿神前,如获胜归来,即以由家门先出迎接者献为燔祭。先迎者乃其独生女,乃以女献。)(括号内为原译注,下同。)[13]117
朱译:啊耶弗他啊,你有一件怎样的宝贝!(耶弗他得上帝之助,击败敌人,乃以其女献祭。事见《旧约:士师记》。)[14]98
例4 Hyperionp’s cu rls,the frontof Jove him self,
An eye likeM ars to threaten and comm and,
A station like the heraldM ercu ry
New-lighted on a heaven-kissing hill;
梁译:有海皮里昂的卷发,头额简直是甫父的;眼睛是马尔士的,露出震慑的威严;那姿势,就像是使神梅鸠里刚刚降落在吻着天的山顶上;(海皮里昂[Hyperion]日神,周甫[Jove]大帝,马尔士[M ars]战神,梅鸠里[M ercury]使神,均男性美之代表者。)[13]185
朱译:太阳神的卷发,天神的前额,像战神一样威风凛凛的眼睛,象降落在高吻穹苍的山巅的神使一样
矫健的姿态;[14]98
这两例中“judge of Israel”为宗教意象,“Hyperion”,“Jove”,“M ars”和“M ercury”为神话意象。梁译本采用直译或音译加文外注释的方法,帮助读者了解英语文化,为译文增加了异质性的文化成分。例中音译的人名,如“海皮里昂”、“马尔士”、“梅鸠里”对当时的读者来说,都是很有异国情调的,成为译文杂合的标志。
例5 MERCUTIO Now w ill he situnder am ed lar tree,
Andw ish hism istresswere thatkind of fruit
A sm aids callm ed lars,when they laugh alone.
O!Rom eo,that shewere,O!that shewere,
An open et coetera,thou a poperin pear
梁译:墨:现在他一定是坐在一颗枇杷树下,愿他的情人是一颗枇杷,小姐们私下笑谈时唤这种果子为骚货。啊,罗密欧!真愿是她啊!真愿她是烂熟的裂开的“那话儿”,你是一只生硬的大青梨。(注:枇杷树(m ed lar tree),按medlar学名为m esp ilus germ anica系亚洲产的一种苹果科植物,其果于烂熟时方可食用,顶上平坦而裂缝,象征 pudendum“阴户”。et coetera系阴户之委婉语。poperin pear是比利时产的一种梨,poppering是地名 poperingue之转,耶鲁大学本注云:“可能是双关语,暗指阳物;……”)[10]74-75
朱译:茂丘西奥:此刻他该坐在枇杷树下,希望他的情人就是他口中的枇杷。——啊,罗密欧,但愿,但愿她真的成了你到口的枇杷![11]37
莎士比亚作品中有大量的猥亵语,这对于增强舞台效果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遗憾的是很多翻译家在翻译的时候将其“净化”,让读者在译文中看不到猥亵语的痕迹,这未免有点失真。只有梁实秋将莎翁作品中的猥亵语“悉数照译”,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莎剧原貌。原文中“m ed lar”和“poperin pear”均为委婉语,指男女生殖器,梁实秋通过异化直译和加注的策略忠实地再现了原文的风貌,“那话儿”、“生硬的大青梨”体现出说话者墨枯修(M ERCUTIO)喜欢用双关语进行性暗示、爱玩文字游戏的性格特征。同时,这些具有异域情调的语言也带给读者全新的体验,形成了译文的杂合。
3.3 梁译《莎士比亚全集》在文学表现手法上也体现出杂合的特点
英语文学在体裁、叙事手法等方面往往与汉语文学有所不同。很多英美文学作品的体裁及文中使用的叙事手法都是汉语文学所没有的。很多译者都会将原文中这些新颖的文学成分保留下来;同时为了照顾读者的阅读,译文又不可避免地会使用一些汉语文学的手法,从而使译文在文学方面具有了杂合的特点。
莎士比亚是一位举世无双的剧作家,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他不仅写了154首十四行诗,而且其戏剧作品百分之九十的文字也是有格律的,即按照当时写戏的流行办法,用“素诗体”(B lank Verse),即抑扬(轻重)格每行五音步无韵诗体。而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却以散文为主,并保留了莎士比亚作品中许多新颖的文学表达方法,如大量独白的运用、十四行诗、细致的景物描写等等,其体裁也是异质性的。
4 结语
梁实秋采用归化意译与异化直译相结合的策略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体现出杂合的特点,在语言、文化、文学等方面均保留了原文中的异质性成分,增强了中国翻译文学的表现力,为中国读者提供一种异域的阅读经验。同时他引进了内心独白、十四行诗、景物描写等新颖的文学表现手法,促进了中国文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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