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眼迷离
2011-08-15丹凤眼
丹凤眼
丹凤眼,祖藉河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凤眼迷离》;婚恋三部曲《幸福的模样》、《女儿家》、《三个一年》。作品散见于《燕赵都市报》、《燕赵晚报》、《伊犁晚报》、《酒闻》、《荷花淀》、《安徽文学》、《原创小说》、《大明山花》、《五彩石》等报刊和杂志,曾获青海“射天狼”杯“最具潜力奖”;第二届“新视野”杯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小说奖”;第五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小说类二等奖;入选榕树下网文俏佳人第八季原创作家风采展示。
“我叫杨角,角色的‘角’!”自从女人那点儿小小的虚荣心和自尊开始生长时,我这个被父母起名叫做杨角的女子就这样开始向身边和暂且陌生的人介绍自己了。无奈,自尊和虚荣一直在滋生、蔓延甚至变得茁壮,于是呢?岁月的英英草草总覆盖不了人心的小小悲悯,能让一个人屈服的不是一付重担压的喘不过气来,而是承受一下一下的重复作用,在每一个下压的反弹中,诋毁和摧残的是一颗尚且坚定的心。凤眼迷离!能够见证的是一个逐渐逐渐萎靡的过程!
迷离第一态 莞尔
我5岁的时候已经朦朦胧胧的有了些记忆力,长相上似乎并没有耀人眼的地方,照照镜子,着重点是我长着一对黛眉,乌黑且有型,根根直立,算命先生跟我奶奶说,这里藏着英气呢,是要经常修剪修剪的,挫一挫锐气,不然,一个女孩子家日后总要受一番苦的。我听了这话就从不允许奶奶凑近我的眉,我是个倔强的女子,既然这样,那我倒要看看是命硬还是心硬!
再者就是我长了双凤眼,尤其是在低眉做事的时候,两个细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弧线。“一双眼睛吊吊的长着!”奶奶见了总是叹气,在她的眼里,似乎我这个孩子的未来就是村边的那条小路,永远让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迈不开步。
打小儿,我就知道奶奶不喜欢我,连这个每天拖着一条瘸腿,动不动就要呻吟出声的老太太都不喜欢我,还有谁会喜欢和在意我呢?女人总是喜欢被关注和被赞美的,因为长相上不讨人喜欢,我小小年纪就开始想事儿,我想知道这好多为什么是为什么!
平日里比如赶集啦,串亲戚啦,家里来客人啦,奶奶总是要叮嘱我:“人家问你几岁,你不要说自己属羊,就说属猴儿的!听见没?”我依照照奶奶的话做了,可是总有身边的玩伴儿会理直气壮的揭穿我:“不对,你属羊的,我才属猴,你是腊月羊,你妈把你生在东边的大桥下了!”奶奶的话让我丢尽了面子,从此这个老太太在我这个小人儿的心里面愈加的矮小,愈加让我心中生恶。有时候我会问母亲:“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属羊?”母亲总会很气愤地说:“别听你奶的,都什么年代了还信那个,那是迷信!”我并没有听懂,于是又问很权威的太奶奶,太奶奶说:“放她娘的屁!我就属羊的,我怎么了?我活到快一百了,耳不聋,眼不花,你属虎,你属虎的能怎么着?……”太奶奶说她还没老糊涂,但是只是这一句话,她就能坐在炕上拍着大腿说上一下午,我能看到她昏黄的眼神,却根本读不出是像奶奶一样的叹息还是像母亲一样的疼爱。
可是每当奶奶被九十多岁的太奶奶追着打时,我心里又会觉得她仍然是自己的亲奶奶。
有一次,我自己正在院子的水井旁玩泥巴,太奶奶坐在西屋里喊:“榔头媳妇!榔头媳妇!”通常情况下,太奶奶是端坐在土炕上的,面朝窗子向外望着,我不知道太奶奶每天能望到什么,也曾偷偷的从她身后向外望,只望到半壁土墙和坑坡对面喇叭杆子家的猪圈,除了偶尔飞过的麻雀再没什么看头儿了,可是太奶奶永远都能这样端坐着向外看,有事儿了就这样喊奶奶。这次,奶奶照例放下手头儿的鸡食盆儿,一拐一拐的来到窗前:“娘啊,你要什么?”
“我想吃热汤面!”
“哎!我马上去做!”奶奶大声的回应,嘴里却
嘟囔着:“根儿他们还没回来就要吃饭!”
“什么?”太奶奶大声的嚷着。
“我说我马上做!您歇着吧!”
太奶奶指手划脚的指挥了奶奶大半辈子,也嚷了她大半辈子,就是没有改掉她磨磨蹭蹭的习惯,太奶奶爱嚷就嚷,她仍然不紧不慢的顾意拖延时间。太奶奶急眼了,从炕上蹿下来了,拄着拐棍找家伙什,奶奶怕她摸到擀面杖打她,就拿着擀面杖跑,没想到太奶奶拿起菜刀来追,奶奶见状一边在前边跑一边喊:“角儿啊!快扶着太奶奶。娘啊,您小心别摔倒!”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支撑着太奶奶颤巍巍的向前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在心里,我嘴里带着哭腔喊:“奶啊!你快跑!”看着她拄着擀面杖一瘸一拐的跑,还不时回头顾及后边追着的人别摔倒,那灰白色的短发铺散到脸上,面部表情满是惊恐,我本能的同情起奶奶来,而每每此时,我也总能嗅到太奶奶腐朽的身体的味道,嗅到来自人性中的卑微!院子里的鸡也开始跟着乱跑,有的飞起来还掉在空中几根鸡毛,最后,两个人都跑累了就坐在碾盘上喘气,中午的时候父亲、母亲和姑姑们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了,也不答理那对婆媳俩,做饭的做饭,洗衣服的洗衣服,母亲也只是给我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责怪着我淘气。而我若是告状,母亲也只是立马打断说:“小小的人儿,添什么乱!”
太奶奶和奶奶一点儿也不一样,奶奶别的地方不收拾,但要天天给太奶奶打扫房间。一进西屋就是一组气派的“靠山镜”,太奶奶常常站在镜前整理衣冠,这“靠山镜”由四部分组成,中间一面大镜子,镜子四周是用同样风格装裱的一幅对联,分别附在主镜片的两边和上方,书写对联的宣纸上带着浓重的岁月的痕迹,惨白的颜色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太奶奶对它的挚爱。
奶奶一边擦,太奶奶一边声音洪亮的念到:“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横批——”奶奶就要答:“和睦家庭。”
“大点儿声!”
“和睦家庭!”太奶奶才肯罢休。我觉得那横批的两个角处垂下来的流苏都因为太奶奶的威风而抖了三抖呢!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爷爷,听村里人的老人经常讲爷爷年轻时的故事,只限年轻时的,那就是说他离开我们很久了吧?那怎么谈得上和睦家庭呢?或者这“和睦”二字应该仅限于奶奶和太奶奶之间吧?
靠山镜下面是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总是燃着袅袅的香火。
奶奶擦到青花的陶瓷瓶和罐时,太奶奶就又开始激动:“他奶奶的!小日本鬼子来的时候都没让抢喽!哈哈!”太奶奶开始开怀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直拍大腿,然后忽然又止住开始说:“最后让那帮红卫兵给我打了一对儿半!那是毛主席的意思吗?呜呜!”又开始嚎啕大哭。
我仍然是很害怕的,但是好奇心又驱使我靠近她,但也只是把蓝布门帘掀开一条极小的缝,偷偷的向里面看,我看见太奶奶用篦子蘸着头油一遍又一遍的梳理着雪白的头发,然后戴上发箍,整个头型呈大背头式向后梳整齐,再在脖梗处按好,按出一个向前走的弯儿来。
村里的人们下雨阴天的不用到地里干活儿,就在胡同口聚着聊闲天,隔壁邻居刘四儿有着北方汉子特有的豪爽,不仅和大人们开玩笑找乐子,也时常逗小孩子们,跟小孩子要糖吃啦,抓住一个要叫他伯伯啦,时间长了有的小孩子见了他就跑,有的被逮到了就大哭,为此,刘四儿媳妇天天说他没有大人之才,我见了他是不怕的,不用抓就先叫四伯。
刘四儿光着膀子,趿拉着拖鞋,黝黑的皮肤显得矮胖的身材更加的健壮。老远见了我就一边招手一边喊:“角儿啊,过来过来!四伯问你点儿事儿!”
我总是一蹦一跳的跑过去问他:“四伯,什么事儿?”
“过来!我问你,家里有蝇子没?”
我很纳闷儿的回答他:“有啊!”苍蝇是农村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刘四儿呲着牙:“那你太奶奶准还没拢好头发呢!”周围的人一阵哄堂大笑。
刘四儿还追着问:“你说是不是?”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明显听出了话里没好话,又改口说:“没有,我家没有蝇子!”
刘四儿正经八百的说:“哎!这就对了!肯定没有蝇子啊,那蝇子都在你太奶奶的头上滑倒摔死了吧!”周围的人笑得更欢了,有的人笑到气喘,有的人甚至笑到咳嗽着回到家里找水喝。
我的小小的心灵蒙受了莫大的屈辱,下次见着刘四儿再拿这个问题逗我,我就回答他:“不知道!全跑你们家锅台上吃饭去了!”人们还是会笑,笑着给刘四儿叫倒好!刘四儿说:“嗬,你这个小人精,一看你那眼就知道你那嘴不饶人,知道你为什么不长个儿不?”我知道接下来不管怎么回答,都是要受到他奚落的,就用眼挑着刘四儿不说话,刘四儿伸出手指点着我的脑门说:“心眼儿太多!压着了!”我冲他撇撇嘴,这是一种褒奖,我胜利了!于是,在大人的笑声中一蹦一跳的离开了。
迷离第二态 嫣然
破晓的黎明从那金黄色的太阳照耀沃土开始。
杨家铺的早晨从喇叭杆子的唢呐声里找到每一天应该喧嚣的理由!
一大早我就被不断矫正音调的唢呐声吵醒了,要在平时,悠扬的曲调足够我翻上几个身,睡上一大觉的了。父亲和母亲的被子整齐的垛在炕角,而此时,恐怕他们已经锄了两垄玉米了。似乎这一夜都是我一个人睡的。母亲的利落、干净也锻炼了我从小独立的性格,而事实表明这也是我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也印证了那句老话“腊月的羊没草吃”,一生辛苦而且必须努力。我揉揉眼从炕上爬起来,自己学着母亲的样子把被子叠整齐,又找来苫被子的单子苫好,一朵漂亮的大牡丹花正好围在中间,这是二姑领活儿时没听清,绣了件人家不收的活儿送给了我,当时有点儿受宠若惊,觉得它是这间屋子里最亮眼的摆设了。
在这个明亮的早上,双手拄在炕上,翘着二郎腿,小脚丫儿还在不停的抖着,我心里好不美呢!忽然又是一阵刺耳的唢呐声,我被吓得惊了一下,从窗户向外望出去,喇叭杆子家的青砖房仍像往日那样的静默着,不知道屋里的人遇到什么事儿了,心情这样的乱,于是迅速的穿上件衣服,出溜下炕,一边走一边提鞋,一出门,太奶奶坐在堂屋门口,不停的用拐杖敲打着地上的青砖。
“角啊!醒了?太奶奶怕吓着你,没敢进屋,快走,扶太奶奶到坑坡儿上去。”
“太奶奶,上坑坡儿干啥?”
“等你碌碡伯伯下地回来。”
“等他干啥?”
“让他给你喇叭杆子爷爷捎个话儿!”
“捎啥话儿?我去!”
“你不怕碾盘桥头那个傻老美?”
一听这话,我心里颤了一下,冲太奶奶吐了吐舌头:“妈呀,怕死个人呐!”
“太奶奶再跟你说一次啊!他们家不能去!”我们祖孙俩一边说一边向房子东头儿的坑坡儿上走,这话听起来虽然像是悄悄话儿,可是太奶奶耳聋,说话又声高,像村儿里那个大喇叭广播一样,我也要扯着嗓子跟太奶奶回话儿,动静儿大的跟赶集上店儿一样!院子南门口儿的黄瓜架旁有人影攒动,太奶奶厉声喝到:“谁在那儿!”
“噢,奶……,是我……,二丫儿!”
我也扒着头往那边儿看:“太奶奶,是我二姑!”
“角儿啊,你眼尖,跟太奶奶说还看见别人了没?”
“还有,二……。”我刚要说还有二强子,二姑就冲我挤眉弄眼、偷着摆手:“还有……还有二姑!”我终于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二姑丫在栅栏旁松了口气。
“废话!你几个二姑?”
“呵呵!”这回答把二姑也给逗乐了。
我冲她吐了吐舌头:“二姑,我要你给我绣个花手绢!”我知道这个时候提个不大不小的要求她一定会答应的。
“死妮子!一会儿来我屋里拿!”说完拢着辫子,红着脸回屋了,沉闷的军装绿丝毫遮掩不住她胸部的起伏,快乐不止是瞬间的,二姑能这样高兴上好一阵子。
“我告诉你二丫头,你别不让人省心……。”太奶奶还没说完,二姑就钻进厢房了。
我扶着太奶奶向前走,一直到了坑坡儿处,打碗碗花爬满了用树枝插起的栅栏,紫色的喇叭花儿鲜亮而温润,我高兴的摘起花儿来。远远的,从东边的小路上赶过来一辆牛车,“太奶奶来了一辆牛车,拉草回来的,是不?”
“他们家连个牛毛都不称!”
这话逗得我咯儿咯儿的笑起来,呼吸着早上清冷的空气又开始摘花儿。
一会儿,又来了个用独轮车拉草的,太奶奶忙叫我:“角儿啊!看这个是不?”
“是!是我碌碡伯伯!”
“看清了?”
“看清了!”
“碌碡伯伯,碌碡伯伯!我太奶奶叫你!”我用手拢起一个喇叭筒,冲着河对岸的人影大喊。
我家东边这个水塘到了夏天总是积了许多的雨水,塘里长满了芦苇,要到河对岸去,还要从后门绕出去绕好远的路才能到达,因为这是从田里到村中唯一的一条小路,因此,人们形成了这种习惯,常常站在这个坡儿上等人,等到了,相互说完话,再各走各的。远远的那个人影在坑对面停了下来,回应着:“二奶奶,喊我干啥?”
“碌碡啊!回去给你爹捎个话儿!就说二奶奶想听‘百鸟朝凤’了,让他吹一个,有事儿啊,别搁心里头!”
“二奶奶,我爸好着呢,没事儿,我回去就告诉他啊,您回去歇着吧!”说完从地上划拉起掉下车的几把青草就拉着车走了。太奶奶把视线老远的收回来,看到我摘的打碗碗花,生气的又开始嚷了:“扔喽!打碗碗花儿,打碗碗花儿,谁摘谁脚栽。”我被太奶奶的凶相给吓着了,扔了一地的花儿,可是倔脾气上来了,又偷偷的藏在兜儿里一朵,跟着太奶奶下坡儿回家,下坡儿对于我这个比同龄人矮半头的小姑娘来说简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猛的一下栽倒了,脑门儿刚好顶在一个翘起的树枝上,顿时划破了额头,我尖声哭叫着,太奶奶冲着厢房大嚷:“二丫头,出来呀!”
二姑飞奔着出来,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奶奶也从屋里一瘸一拐的出来了,嘴里还不停的说着:
“咋了?咋了?”
“一大早死哪儿去了!剩下我和孩子俩。”
“我上玉珍家还淘米筛了!”
“一天到晚串八家!”
……
奶奶和太奶奶一天的战争又开始了,可也很快结束了,喇叭杆子惟妙惟肖的“百鸟朝凤”吹起来了!华彩的乐章、百鸟齐鸣的意境回荡在小村中,也挂在我的泪珠儿里,在这五彩的斑斓里,给了我充分想像的境地……,我爱这呼之于心的天籁之音,多年以后,我的眉心处留下的这个“S”形的伤疤在桔红色的床灯下仍然是清晰可见的。岑律享爱我时,豆大的汗珠子一直要滴在这个疤痕上,他管这个叫做——爱的图腾!
二姑把我抱回西厢房,又给我盛了碗粥,还放了半勺酸梅粉,我暂时的忘了疼痛,开心的喝着粥。二姑出去一会儿就又回来了,一股刺鼻的酒味儿,她用食指指着我说:“我给你洗一洗,不许哭鼻子,这酒可是从太奶奶那里偷来的,让她知道了还得揍你。”我才又想起刚才的伤来,含着泪点了点头,二姑从笸箩里揪了一丝棉花,蘸上酒,给我擦伤口,刚一挨着,我就尖叫开了,二姑吓唬我:“我说什么来着?”我只好又忍住了,二姑又安慰我说:“马上就好了,角儿可乖了,一会儿二姑给你画个大红点儿。”果然,二姑用酒消过毒后又给涂上二百二红药水儿,有大洋钱那么大。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朵打碗碗花儿来,圆形的花朵已经被压烂了,我走到院子里,使劲儿向空中抛去,那花儿就被风吹了起来,生平第一次,一股五味杂陈的感觉在心底纠结,我不知道是这花儿影响了自己,还是自己葬送了这朵花儿!
中午了,父亲、母亲和三姑下地回来,我还上前去追着问:“妈,看我像公主不?”
母亲只扫了一眼说:“好看,好看,一边玩儿去。”
奶奶运了好几次气才开口对母亲说:“根儿媳妇儿……。”
“哎呀!妈,叫我秀儿,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别根儿媳妇儿,根儿媳妇的,都什么年代了?……”母亲忽然又好像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儿冲,因此那后半句也噎了回去。我的奶奶一直被唤作“榔头媳妇”很少有人知道她还有个“家珍”这样好听的名字。母亲很烦感我奶奶这样叫自己,因此,也总是在纠正这种习惯上的叫法儿。
奶奶停了一下说:“哎,那个谁……秀儿啊!马上麦收了,明儿你回趟娘家,看家里什么时候收,让二丫头、三丫头一块儿去帮帮忙。”
母亲一听这话,脸儿立刻落下来了:“不用,我家里三个哥哥和嫂子足够了,再不行,我大姐也是当村儿的,不缺人手。”
“哎呀!你看我这瘸腿,上有你奶奶,下有角儿要带,咱家这麦子可怎么收啊!”
“怎么收?让二丫儿先把活儿退了,收完麦子愿意做再做呗。”
“那怎么行?这还是批急活儿呢!”二姑辩驳到。
“是你急还是老天急?六月的天,小孩儿的脸,我看一大场雨拍下来你吃啥?没吃的了,你还扎什么花!二丫儿,我跟你说啊,过了麦收就得让三丫儿复习功课了,明年要考学了,天天顶个壮劳力可不行!”
“各人管各人!”二姑理直气壮的说。
“那好,以后你不下地,自己换粮票啊!”话说到此已经气得母亲混身直发颤。这不仅仅是跟小姑子斗嘴,也是巩固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
奶奶叹了口气说:“哎呀,还是得要小子啊!”
这下可捅了母亲的心窝子,虽然嘴上说时代不同了,生男生女一个样儿,可这也只是母亲堵人嘴的一个说法,打心眼儿里她也觉得生女孩儿不如生男孩儿硬气。
“女孩儿怎么了?我就是要把三丫儿送出这黑汗子白流的地儿,将来,我还要让角儿读大学,做个女状元!”
我就真的好像自己就是个女状元一样噘起嘴,扬着脸。三姑盛了碗菜递过来说:“嫂子,别说了,先让角儿吃饭吧!”
母亲接过碗来,夹了口菜递到我嘴边儿,才定睛看看我眉间的大红点儿:“哎?角儿,你这脑门儿是怎么弄的?”
我也开始觉得划破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疼:“摔倒了,划的!”
奶奶紧接着说:“小孩子,越碰越结实!”
气得母亲抱起我就进了里屋,父亲端着菜跟进来:“角儿啊,以后要注意,别总是瞎跑,要是划到眼睛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太奶奶和奶奶年纪都大了可追不上你啊。跟爸说,想吃啥?”
“我想喝粥!”
“喝粥啊!行,爸给你盛去!”
“我想喝加酸梅粉的粥!”这下把全家人说愣了。
我依在母亲怀里更显可怜状说:“二姑屋里有。”
二姑没吱声儿,起身回屋去拿酸梅粉,递过来说:“刚开袋儿的……。”
太奶奶说:“嘿嘿,喜欢喝这,喝吧!太奶奶作主儿,都是你的。”
迷离第三态 面笑
三夏开始了!
村里家家户户、老老小小都参与到这场分秒必争的抢夺战里。到地里抢收的人一个个戴着草帽、穿着长衣长裤,腋窝下夹一把镰刀,手里拿着白面馒头卷大葱,边吃边走边相互询问收成,与路上来来往往的马车、牛车还有拖拉机,形成一道相互贯穿却秩序井然的“长龙”。从我家向那条必经的小路上望去,就像雨前蚂蚁排起的长队,匆忙却又兴奋不已。
我听奶奶说父亲和母亲夜里三点就下地了,想趁着凉快多收一点儿,早收完了早上打麦场脱粒儿,脱粒机紧张的很,要提前好几天去订的。可是,眼看着日到中午了,我却怎么也看不见父亲和母亲回家的身影。奶奶准备煮面的水已经烧了好几个开儿了,灶火烤的她大汗直流,准备打卤的土豆切成了丁状,也都变成褐色的了,难得的是,奶奶从集上割了块儿肉,可是那肉一直跟着刀一起在案板上滚,奶奶一直这样努力的才切下一小块儿来,还不时的用力剁上几刀,“咣、咣”的声响引来路过的人从栅栏外探过脑袋来说:“婶子,今儿好饭儿啊!”
奶奶抬起头,用挂在脖子间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嘻嘻的笑着答:“啊!好饭儿,呆会儿过来吃啊! ”。
我把压水机的把手高高的举过头顶,然后蹬着井台攀上去,再用尽全身的力气和身体的重量把把手压下来,井水随着“吱吱嘎嘎”的声响从压水机嘴儿里出来了,水流儿不大但是清澈透亮,这样几下下来,出来的井水就变得甘甜而清凉了。我喝了口水,又捧着井水洗了把脸,真凉快!到门后摘下爸爸那把军用的水壶,然后狠狠压了几下水,把水壶接满了,冲着后院喊了句:“奶,我到村头儿看我妈一眼啊!”就背着水壶从前院跑了出去,快到碾盘河了,我才忽然胆怯起来,不知道那个傻老美在不在石礅处坐着。
傻老美的傻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前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美”,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人们都叫她“老美”,再后来发现是个傻子,村里人就都管她叫“傻老美”。无论春夏秋冬她就坐在碾盘河的石礅子上,嘴里总是哼哼叽叽的,身体随着自己的音调来回的晃着,过来大人了,她还知道伸着脖子嚷嚷,好像是在叫人或者跟人打招呼。村里的小孩子们都怕她的样子,路过时都躲着她,没人跟她玩儿,她一见小孩子,眼睛就亮了,拖着她那肥硕的身体开始追赶,直吓的小孩子们惊恐万状,迅速地跑过碾盘桥,她就在后面痛快的大笑。后来,小孩子们就不敢一个人过桥了,总要大人们领着才敢过,或者叫出喇叭杆子爷爷、碌碡叔看着,才敢过去了。有时候喇叭杆子、碌碡都不在家,胆大的就冲她喊:“你敢追我,我就告诉你爸和你哥,让他们回来打你!”小男孩儿说这话是管用的,小女孩说的大多不管用,有的时候是几个小伙伴结队过桥,傻老美也只是站起来呈哄赶状吓唬吓唬就算了。有的淘气的孩子明明看傻老美没有攻击的意思他们还会向她扔石块,用木棍打,傻老美就这样在不断的打人与被打中“占据”着她的地盘儿,也在这小小的地盘儿上年复一年的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快乐,尽管有时候身上也会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甚至被打伤,她仍然快乐着。
六月的晌午,日头高照,碾盘河的水静静的,碧绿的。知了在树上干叫,火辣的太阳照在傻老美常坐的石墩上,越显得白净,她不在!我松了一口气,但仍然不敢放轻松,大气儿不敢喘的快步过桥,过桥转弯,忽然一个肥头大耳的身体从树荫处蹿出来挡在了我面前,傻老美咧着嘴冲着我傻笑,吓得我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细密的汗珠儿顶在鼻尖儿,随着鼻翼的喘息慢慢变大,下意识的我用手抹了一把汗水,迅速的向左斜着跑开去,我必须以更快的速度冲出这个“包围圈”,而这样调着角儿跑可以为自己赢得更多的机会和时间,那个军用水壶随着我的步调一下一下的拍打着我的屁股,也让我因此吃力了许多,还没跑出去十几步,傻老美就横着追过来,把我堵在了一个麦秸垛旁,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傻老美一边晃着身体,一边笑起来,样子狰狞而恐怖。正在这时,刘四儿媳妇老远的嚷嚷着跑过来,她并没有急于去拉我,而是从篮子里掏了几根黄瓜递给傻老美说:“不许吓唬小孩子啊!这坑坡河沿儿的,掉下去就没命了,拿着!回去给你妈也咬两口。”她把傻老美赶回家了,才过来抱我,我早就把挨吓唬的事儿忘在了脑后,奇怪的问:“四妈,傻老美有妈吗?我怎么没见过?她妈怎么不管她呢?”刘四儿媳妇抱起我笑着说:“都说你心眼儿多,你心里咋儿就那么多事儿呢?你大晌午的跑出来干啥去?”我也呵呵的笑了,拍着水壶说:“我给我妈送水去!四妈,你尝尝,可凉可甜了,井里刚压上来的。”说着用水壶去挨刘四儿媳妇的脸,从壶里渗出来的凉水珠儿冰得她直叫:“那地里到处都是机井,还渴着你爸妈了啊?……”
父亲和母亲赶着马车从后面追上来:“怎么让四妈抱着?怪累人的,快下来!”
“你闺女要给你送水去呢!真是贴心小棉袄啊,可比我那俩小子强,我看好这孩子,要不我那俩小子你选一个,咱们先定下?哈哈……”
“哈哈!行,回去准备聘礼去吧!”
那时的孩子基本属于“放养的”、“野生的”,从村东跑到村西,谁都能认出是谁家的孩子,赶上哪家孩子贪玩儿吃饭的时间还在外面疯跑,长辈们谁见了都会吼上两嗓子,叫回家吃饭,即使是赶上了,留在自家吃了饭,也要说:“赶紧吃,吃完回家跟你妈说一声再来!”所以母亲并没有发觉刚才这一惊险的一幕,一切也都在这骄阳的炙烤下恢复了平静。
东边麦场上的脱粒机开始昼夜不停的轰鸣,十几家村民合起伙儿来,赶在麦收之前平整、碾压、泼水、晾晒出一块儿打麦场来,然后轮流使用,最后成垛的麦秸堆在场周围,就成了存放柴禾的场地,也就备下了过冬烧炕之物。
我家用脱粒机订在了晚上,傍晚时分,全家人开始在场上忙碌着做准备工作,喇叭杆子从路边经过,显然是累了一天了,花白的头发上顶着几段麦秸,鼻孔黑黑的,像电影里日本人的小胡子,他老远的冲着我父亲喊:“根儿啊!订好了没?”
“叔,订好了,晚上九点拉过来。”
“人手够不?”
“够!这不是这个场上的,我们十来家子一块儿干,您那呢?”
“哎,别提了,我们那场啊,让柱子家的小王八蛋用木棍扎的都是眼儿,费了劲了,没法儿,找了好几家大苫布,重新铺的。”喇叭杆子并未因此而面露愠色,反而呵呵的笑着:“他爸打他,他还蹶着屁股喊‘这红樱枪真好使!’。”说完整个场上的人都开怀大笑起来。有人还跟着附和:“这个小王八蛋!”
晚上的时候,场上接了几个200瓦的大灯泡,大人们都赶着去拉机器,小孩子们很少见过这样灯火通明的夜晚,高兴的跑来跑去,逮灯下的蚂蚱、打仗、捉迷藏,我掐了几根长长的狗尾巴草,把逮到的蚂蚱从脖子处穿进去,这样一个个蚂蚱和蛐蛐就伸着脖子被串起来。
脱粒机经过几次试车,终于开起来了。几个年轻的女子,用麦叉子将打好捆的麦子一捆一捆的打开拆散,一叉一叉的送到脱粒机的入口处,再由两名壮年男子将麦子送进脱粒机,看上去轻松,其实是个技术活儿,放多放少都会直接影响机器的运转和轰鸣声的大小,放的太多时甚至会将机器卡死,几个人要连掏再拽上好半天才能继续干活儿,所以脱粒机如果连续出现故障,这一位置的人是有可能被换下来的。脱粒机的出口处由一名妇女用簸箕把脱出来的麦粒接好装进准备好的编织袋里,整齐的堆放起来。有些脱壳不好的麦粒随着麦壳、麦芒一起被扬出来,在空中呈现一个高高的弧状,要两三个戴着草帽,蒙着沙巾的妇女拿着大扫帚漫去浮皮,留下种子,丰收的果实就这样被颗粒归仓了。
不管老少这时都被派上用场了,就连平时最淘气的孩子也被大人扔到麦秸垛上踩垛,小孩子们在上面像跳蹦蹦床一样,一层一层将麦秸踩实,再经过大人的修整,一个结结实实的麦秸垛就垛好了,不怕风吹,不怕雨淋,即使来年春天连日阴雨,掏出来的秸杆还是金黄色风干了的,烧起炕来不酿烟也格外的暖和。
我因为个子小是不会被扔上去踩垛的,如果来不急跑,是会被不断扔上来的秸杆埋掉的。我就跟太奶奶一起撑口袋子,可是我还没有口袋高,麦子倒进口袋后扑出来的浮土呛得我直咳嗽,于是就只好在场边逮蚂蚱,有时蚂蚱没咬到手,只用带刺的后腿蹬两下就疼得我直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