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事件”的反思与建言
2011-08-15中国医药科学杂志杨小多郑真真
文/图 《中国医药科学》杂志 记者 林 玟 郑 璇 杨小多 王 欠 郑真真
医患双方,从某种意义来讲,应该是谁也离不开谁的鱼水关系。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可以说都离不开医生,救死扶伤——是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崇高职业。而要完成从医学生——临床医生——医生(专家)的角色转变,从医科大学5~ 8年的苦读,再到毕业后医院2~3年的临床实践,往往需要8~10年甚至更长时间。一个有精湛医术、良好医德的医生,更是备受世人敬重,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随着社会的发展,医药科学的进步,一个个医疗难题被攻克。人们在享受越来越先进的医疗技术带来的好处的同时,对于医疗风险的认知明显不足。医疗纠纷,往往成为引发医患矛盾的导火索。最为典型的是今年9月15日,北京同仁医院耳鼻咽喉科主任医师徐文,被曾经的患者持刀追砍,身中17刀,由此引发社会各界强烈反响。
本刊记者近期采访了从事医疗工作的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法律工作者、处理医患关系的相关人士及患者,请他们就此谈谈思考与建议。受访者普遍认为,不能孤立地看待医疗纠纷,它与医疗体制、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医疗环境、医疗法律法规、医生服务态度及与患者沟通、患者对医生的信任及医疗期望值与现实的落差、医学知识普及不够等有关。加快医药卫生一系列相关问题的改革和完善,国家及有关部门应由此引起高度重视。
医患纠纷 已非偶然事件
看病难,看病贵,是患者的普遍诉求。其形成的因素很多,要改变这种现状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系统工程。但是这个矛盾的集中点却是在医院,最终爆发点是在医患之间。据中国医师协会对全国114家医院进行的调查显示,2010年,每家医院平均每年发生医疗纠纷22起。因此,各医院几乎都专门设置了医患关系处、医患协调办公室等,并安排专职人员处理日益增多的医疗纠纷。
全国人大代表、河南省开封市第一医院副院长蒋忠仆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非常震惊和气愤。扎17刀,他不是说想惩戒她,他就是想杀人,只是杀人未遂。
看病难、看病贵,是国家前面的政策的失误,国家政策没往这边倾斜,难免有些失误,国家现在正在慢慢改正。但这不能怪医生啊,600万医生在国家的投入少、待遇很低的情况下,仍然在付出。整个社会,应该对医生有正确的评价。
北京大学第三医院院长陈仲强说,我们昨天还在研究这个问题,自2008年3月以来我院医护人员遭到患者或家属殴打的事件共14例。就在昨晚(9月20日)急诊室还发生一例患者家属殴打护士的事情。事情起因很简单,体温表找不到了,护士在询问体温表到哪里去了时,患者家属即对护士进行殴打,虽然没造成严重后果(包括以前的一些殴打医务人员的事件),但很大程度上给我们医务工作者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并蒙受了很大的阴影。
当记者问到,医患矛盾是否会比较集中在某些科室,有没有什么规律性时,陈仲强说,任何科室都会面临这种情况,突发性比较多。在急诊环节,环境比较嘈杂。对急诊的理解,什么是急诊?我国长期以来为了帮助患者,有大量的非急诊患者,例如感冒发烧不到38℃者、脚癣患者、被蚊虫叮咬者也会得到及时处理,急诊条件已经有所放宽。在国外,急诊是有严格界定的。真正的急诊患者会安排先治疗,非急诊患者靠后治疗。而这个安排在中国就会出问题,因为等待时间过长、先来者不一定先看。所以我们应该建立一个规则,让大家知道,急诊的安排要确保真正的急诊患者的救治。医院不是商场,它的投入是高规格、密集型投入,不可能随时随地的有高技术的医务人员解决患者病痛的问题。国家财力做不到、公立医院做不到,也许将来私立医院可能做到,国家医保也可能覆盖治疗。但是,在这个问题的信号、机制主导上应该让广大患者知道,国家也应该有明确的要求。另外,心内科、骨科、普外科、消化科都不算少。在治疗过程中,比较急的、风险比较大的、治疗结果常常难以把握的科室产生的医患纠纷会比较多一些。
在北京医院,记者随机采访了前来就诊的患者祁女士,她说,我觉得看病难、看病贵不能怪医生,他们每天看这么多人,太累,不能怪他们的态度,不过有些医生的素质还是应该提高的。就我个人的例子,去年在这住院,我打几次电话这个医生不在,便打医生办公室,就想请她帮我转达一下我想找这个医生的意愿,她说这个不是我的服务范围。我就想说我没有急事不会这么着急找他。我还给她出主意,麻烦她记一下我的电话,请那个医生在方便的时候打给我。我想如果是你家亲戚,你肯定上杆子,咱也不说态度,举手之劳为什么就不愿意呢。
说到同仁医院这个事,首先他砍人就不对。刚才我也说了,就让一个人在医院大厅里不说站4个小时,你就站上2个小时,你来体会体会,这么多人来看病,东挤挤西挤挤,你也烦,人家医生一个星期要站5天,可能还不止。我来看病,我都烦。我们也换位思考一下,打人、骂人就不对,别人打你你愿意吗?我们是来看病,张医生解决不了,我找李医生、王医生,都解决不了,我找院长。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个患者的心情我也理解,身心受到重创,心情难以平复,打官司也真的特别累。
不被理解 挥之不去的困惑
今年8月8日中国医师协会发布“第四次医师执业状况调研报告”,统计结果显示,48.51%的医疗工作人员对目前的执业环境不满意,而满意的比例仅为19.02%;95.66%的被调查医师认为自己的付出与收入不相符;70.67%的医师将工作压力来源锁定在“医疗纠纷、工作量大以及患者的期望值太高”上,而职称高的医生认为,“医疗纠纷”带来的压力最大。在压力巨大、收入不满意的情况下,近八成的受调查医生不希望子女再从事医疗工作。
蒋忠仆说,医生为国家的医疗卫生事业是做出了牺牲的,这是客观事实,应当客观评价中国医务人员所做出的贡献。
中国是发展中国家,中国的卫生投入在全世界是比较靠后的,除了这几年新农合投入比较快以外,欠账太多了。但是中国医生在全世界的待遇排名最靠后的情况下,大多数医生把全部心血都放到患者身上了,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实际上,中国的医疗效果在全世界发展中国家是最好的。一些客观指标,如中国人的人均预期寿命、婴儿出生死亡率、孕产妇的死亡率等,在全世界基本接近发达国家水平,比中等国家水平一点不逊色,更不用说发展中国家了,我们绝对是遥遥领先。比俄罗斯增长高,这个高,除了党的富民政策以外,我觉得600多万医务人员做出了巨大贡献,起了重大作用。医院或者医生好不好,怎么来评价好不好?这些主要指标,是客观的、世界公认的指标啊。医生太辛苦,太累了。医生在待遇这么低、劳动强度这么高的情况下,付出的劳动与其报酬不成正比,但是大家还在坚持着,还在付出。还得不到社会理解和同情,政府、部门、社会舆论,应该给个公正的说法。
舆论做过调查(指“第四次医师执业状况调研报告”),现在还有谁愿意当医生啊?这个结果让人寒心。
陈仲强也认为,长期以来医务工作者含辛茹苦,放弃休息时间,放弃假期时间,全心全意对患者进行诊治,以及为了提高医疗水平刻苦钻研,非常辛苦的服务于患者。可以说好多医生是没有假期的,他们都是有一个目标就是把医疗水平提高,使患者能够得到尽快的康复。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投入是巨大的,不在医疗行业的人是不会了解的。亲属会很不理解:“你们这是什么工作啊?没假期,没日没夜的,还要不断的看书,不断的提高,不断的丰富自己,哪有自己的生活……?”但是医务工作者没有怨言。
媒体社会 反思与责任
记者谈到,过去在处理这种事情的时候,大家(舆论、社会)普遍认为患者是弱者,医院是个比较强大的机构,往往在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候都比较倾向患者。
陈仲强认为这个问题很困惑,特别是社会的舆论、现在的媒体在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首先会批评医院,让人潜意识里首先谴责医院,而当最终结果出来的时候,首先出来报道的媒体反而销声匿迹了。
陈仲强接着说,可是面对这种频发的事件和一些媒体的片面报道,使得公众对医院留下负面印象,而导致群众对医务工作者甚至整个行业的否定,医务工作者感到很无奈、很冤屈。
媒体有导向作用,应站在公正的角度,而不是为获取轰动效应、抓眼球,事件过去之后就无声无息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媒体应深入了解事件的真相,反思首要承担的义务和责任,公正、公平、客观、科学地来看待这个事件,无论是对患者还是医院都应该负责任,也符合新闻媒体现在倡导的“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的思想。
对此,蒋忠仆也认为,社会舆论应当多呼吁,依法治理医疗环境。我们医院也有类似情况,堵门、打医生的都有,一有医疗纠纷就到医院闹。到底医生有没有错?假如医生没有错,就应该保护医生啊。假如说出了医疗纠纷不死人就不出警,这是什么逻辑啊?全社会都有责任,就像派出所,出了案子,你该出警就出警,该处理就处理,该抓人就得抓人,这都有条例的,不能不作为。由堵门、闹事慢慢变成重伤害,现在出现了重伤害的苗头了,这非常不好。全国打医生多了,全国任何城市都有。
第二,出了事故以后,应该依法依规去做,而且除了医疗部门以外,公安部门、司法部门、国家权力部门都应该负责去调解这个纠纷,不能出了医疗纠纷就是医院的事情,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
沟通信任 医患目标一致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原副院长范肖冬说,从医这么多年,依我的经验和体会来讲,医患关系本应是完全一致共同对抗疾病的。如果医患是对立的关系的话,那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最后病没看好,患者受损失,医生也会牵扯很多纠纷。
患者和医生应该是共同讨论病情,这些年之所以会出现众多医患冲突,把责任性的原因抛除在外,大多数还是由于医患的沟通和交流存在问题。首先,医患之间应该建立一个互相信任的关系。从患者角度来讲,之所以来北京就医就是基于这种基本的信任,医院的硬件设施、文化氛围以及医生的言谈举止都是建立信任的一个良好的开端。
从医生角度来讲,应从仪表、举止、言谈方面来给患者一个干脆利落、信心满满的形象,给患者一种心理预示。
近年来,各地不断出现医生被砍伤、伤害、冲击的事情,一些医院甚至准备了一些防御设备,这对医生也是一种警示和压力。给患者看病时,本应是一种放松的状态,全心全意治病,只考虑专业问题,但是现在的形势是医患双方都比较谨慎,存有一定戒心,从而影响了医疗效果。现在很少能有医生敢于表态,对手术风险闪烁其词,担心以后成为纠纷的依据。但是患者是有一定心理活动的,对疾病是有担心和恐惧的,需要医生的安慰和正面支持。另外,也会导致医生的反复检查。患者不全面了解医学知识,一些指标意味着什么,他们也不可能全都了解,他们肯定是恐惧和紧张的,担心自己的生命有危险或器官的功能有损害。一方面希望得到医护人员真实的解释,一方面又担心医生给的解释不够客观,隐瞒一些病情,同时希望医生给他一些信心,术后达到理想的状态。
也可能是基于彼此都有警戒,工作量很大,门诊量也比较大,患者排号排了几个小时,真正就诊可能也就几分钟,尤其是住院以后,患者都希望自己的主治医师多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在自己身上,人是一种感性动物,都希望多交流,如果得到了足够的信心和权威医生的指导,心里就会踏实的多。
陈仲强则认为,构建和谐的医患关系牵扯到方方面面,需要大家共同努力。构建和谐的医患关系还有一系列工作要做,医患关系的很多问题,包括费用问题、方式方法的问题,很多是和社会的经济水平发展相关的。
医学进步 期望值不应过高
陈仲强认为,医学在不断的进步和提高,但是还是有大量的不可预知、不可预见的问题,不是医务工作者尽力就能完成的,患者给予了过高的期望。不是花了钱看病就可以恢复到正常的水平,就一定有好的结果,延长生命。这超出了我们科学的认知,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是医生达不到的。在很多情况下,不是人为能够控制的。这不是一个商业的交换,在商品交换中,花了多少钱买了一个东西,在看病时我就要有一个好的结果,这种想法一定要扭转。患者在为康复做努力,家属也在为康复做努力,包括人力的投入,想方设法解决费用的问题;医生同样也在作最主要的努力,想方设法解决这个问题。在这一点上,医患的目标是一致的。但是这个过程绝不能看成是等价的商品交换。等价商品交换的想法就扭曲了我们治病救人、战胜疾病、共同努力的一个共同目标。过去我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现在变得对立了,变得不理解了。再加上社会环境的背景,我们很困惑。
范肖冬说,期望和现实越吻合,越不会有矛盾,差距越大,越会失落。每个患者就医之前,都有预期,他的预期一定是无限有利于他的,在整个就医的过程中,历经了各种委屈,一旦最后的结果和他预期有偏差,他就会把所有的委屈爆发出来。所以但凡出现医患纠纷的,一般都是期望值和现实有偏差。患者的期望值未必是对的,可能是不现实的,期望值在医疗过程中没有被恰当的平衡。
医生做心理安慰的时候,第一步是要倾听,倾听患者诉说自己的委屈,然后再讲述病情,甚至可以告知手术方案。每天的门诊量很大,在这么有限的时间内,要想把每一个患者都做到恰到好处,确实是有一定难度的。我们国家现在是不管大病小病,都跑去医院就医,造成了资源的浪费,一些危重患者反而没有得到充足的时间来治疗,一些轻病患者也占用专家资源,花费了很多时间。除了责任事故,基本上都是期望值的问题。
医生的期望值可能是客观的,患者的期望值可能是超过现实或过于理想的,没有达成一致,因此要事先告知手术风险。患者要相信医生是尽了全力的,相信医生对每个患者是平等的。而现实情况是医生会担心以后的术后纠纷,以至于现在有些医院不留患者,一点风险都不敢承担,本来能解决的也不敢做,转院治疗,进而把这些矛盾集中化。
机制建设 防患于未然
陈仲强认为,无论任何行业,对人身安全的保证是最起码的要求。首先,我觉得这个长效机制的建设非常重要。在这个环节当中,采取粗暴、残忍的行为的这类人,法律一定要坚决严惩。
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应该有一个机制、准则、大家公认的渠道来完成。由医院说了算,大家会觉得有一种不公平性,认为看问题的角度、态度会有片面性。而由患者说了算,由于患者不了解医院治疗的客观性与复杂性,很简单的认为花了钱就应该恢复了。
病情具有复杂性,例如血栓的形成,在手术中的比例是相当高的,应该给予高度关注。手术后开始很好,活动过程当中血栓脱落了,这个是隐性的,当足够大的血栓栓塞在肺动脉上时会导致死亡,且过程短暂,难以救治。如果患者不理解这个事情,会觉得医院在这个过程中是否有疏忽等。我们现在的能力和手段以及认知能力只到这一步,病情在某些情况下具有不可预见性,难以保证方方面面一点问题都不出。
这个由谁说了算?由第三方仲裁机构、第三方调解委员会等将几方召集起来,从不同角度来看问题,给予合理的裁决。这种情况下,需要我们几方都要遵守这个规则。但当裁决没有达到预期期望值的时候,也不应该以其他手段来解决。我们对此没有规则,没规则的事情是可怕的,很难形成对这类问题解决的公平性。会留给公众一个能闹的、能赖的甚至残忍、卑鄙手段的能得到更多赔偿这样一个信号。
蒋忠仆说,而且一定要国家拿出保险基金来,走上法制轨道。很多都是双轨制啊,比如医疗事故鉴定,国务院出了条例。法院可以不采纳,我可以给你做伤残鉴定,这样很不规范。
陈仲强表示,仅有机制还不成,还应该有维护机制的法律手段。机制需要不断完善,但是法律应使所有人遵守这个机制。无论是院方还是患方要得遵守这个共同规则。
政府社会 建立和维护机制
同仁医院事情发生以后,在北京这样一个环境下,我们真的希望从政府、从行业上来讲,一定要严厉惩处。这也代表我们在建立机制过程当中,从保护患者正常的利益、维护医院正常秩序的角度、维护医务工作者正常的权益、维护患者的权利以及政府指导下的一个鲜明的态度,大家共同努力才能形成大家共同遵守的鉴定程序。
陈仲强指出,谁来维护机制的严肃性?我觉得政府应承担这个责任,否则是一纸空文推行不下去。碰到纠纷时,患者不满意院长的解决方法的时候,不通过法律渠道等正常手段来解决问题,经常以语言威胁,给广大医务工作者带来很大心理压力。医疗是高风险的,100%不出问题是不客观、不符合医学规律的。
当医务工作者在全心全意投入为患者服务的时候,受到威胁的语言时,心情会如何?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会不断的改进模式、调整流程、加强设施配置、加强沟通技巧,这是十分重要的,在一定层面上也有助于减少医患纠纷,这是医务工作者的责任,这是医院管理者的责任。在不断努力、不断提高的过程当中,这种恶性事件在业界的发生,让人感到很心寒、冤屈。
记者提到,同仁事件后,对于我们医院的医生是否会做一些心理方面的疏导?陈仲强认为,要去根。如果环境很和谐的话,患者会更好的理解医务工作者。所以说和谐医患关系,理解医务工作者,医务工作者也能更好的理解患者。加强沟通,双方共同理解、共同为健康努力。建立机制、维护机制的手段、媒体的作用,三者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