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历史书写
——从《农民日记》窥视当代中国乡村生活
2011-08-15杨秀丽
杨秀丽
日常生活的历史书写
——从《农民日记》窥视当代中国乡村生活
杨秀丽
历史是宏大的整体轮廓,日常生活则是琐碎且微小的点点滴滴,乍看起来,二者仿佛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层次。但历史离不开日常生活,他们可存在于同一个时间和空间的不同视野中。寻求历史本真,可以依据文物、建筑等外在物质;寻求事实,也可查阅各种文献资料;在社会科学研究中,还要选取关键人物进行访谈,借助个体记忆打开尘封的历史。个人生活史便可与社会文化的结构和变迁发生关联,成为不同意义系统之间关系的一种隐喻,进而提供从个体的生命经历理解国家与民间社会的关系、从微观叙事与个案研究探索深层文化意义和宏观社会世界的路径[1]。因而在学术研究中,口述资料与个体记忆越发受到关注,尤其对于不能亲自回到过往历史现实中的研究者而言,口述历史及其记忆成为重要的研究资料。
2006年陕西农民侯永禄记录了 60年的日记出版。这本《农民日记》从 1940年至 2000年的日记,跨越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三个阶段,描述了阶级划分、土地分配,农业互助组、初级农业合作社、高级农业合作社,“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大包干、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等社会历史变化,是以作者及其家庭为核心的记录。作者 1931年出生,新中国成立后被划为中农,担任过 30年的会计,当过党支部副书记,管理过学校,在医疗站服务过,整顿过棉绒厂,协助过工作组查账,最后依旧是个拿起锄头开荒的老农、一个离不开土地的农民。作者不仅直接参与农村生产生活,更与农村政治、教育、医疗及经济领域有深厚的渊源,他的日常生活本身已经成为村庄史和社会史的组成部分。
这本日常生活的记录,读起来并不如小说般扑朔迷离,也不如档案馆里的文件那样主题鲜明,更没有晦涩难懂的词汇,甚至还会让普通读者感到枯燥乏味,但它却是一个经历各种社会变化的普通百姓对不同时局的认知和表达,细细分析那些曾经发生在中国乡村社会的人与事和酸甜苦辣还可以品味出作者思想的变化、家庭的变迁,以及所在村庄的转变。与无数研究者从事实地研究或者长期田野工作所期望获得的资料一样,这份来自底层的记忆和表述,对于我们认识 20世纪 40年代至 20世纪末的中国乡村社会状况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一、家庭史隐现乡土 60年
虽然特定现象从成为“历史”的瞬间就表明它无法重播,但可以借助历史资料还原。然而历史框架里不会讲述普通个体的生命,不会记录单个家庭的生活。作为研究者,一方面我们不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通过深入参与观察等方法得到第一手资料来研究中国乡土;另一方面我们迫切需要获得最真实的生活场景和来自底层的声音。那么深度访谈则是有效的途径,让研究对象回忆历史,让他们的记忆成为研究的资料。
家庭是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尤其在我们这个家庭伦理本位的国度,家是人与人关系的起点,是社会的开端。家庭有一定的生命周期,成员数量的变化、代际流动、婚姻缔结、生产消费等都体现了家庭单位在特定时期的需要,并标志着家庭的走向。家庭生命周期的方方面面,恰恰也是对社会环境的回应。《农民日记》是一份难得的资料,日记中看似琐碎的生活纪实,背后却隐现着中国乡土 60年的变迁历程。
侯家从 1940年至 1989年间人口总数呈上升趋势,代际间流动显著。在恢复高考制度之前,参军和工厂招工是身份流动的主要方式,但公社决策者可以进行直接控制。之后,教育是身份变动的直接作用点,侯家四子中,一个是中学教师、两个是大学教师、一个是研究所人员。时至今日,教育依旧是获得向上流动资本的重要途径。
对一个中国农民家庭而言,代际之间的相互影响并不仅仅体现在父对子的抚养或子对父的赡养。任何一个家庭成员的身份变动都会对其他成员造成影响。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子女的言行和社会地位也是个体成功的评判指标。从一个家庭中分出六个小家庭的过程,有人口增多与减少,伴随着家庭社会关系网的扩展、代际的流动,也影响整个家庭社会地位升降,并与家庭生命周期的循环相吻合。
传统上,婚姻是构成家族、产生亲族的基础,结婚不是件私事,而是两个家庭的联合,是一种编织社会关系网络的方式。因此,选择谁与自己终生相伴,也不完全取决于当事人的喜好和意志,而更多地受家庭制度、社会价值和风俗习惯的制约[2]。从 20世纪 40年代只根据媒人的说词和父辈、祖辈的名声来判断对方品性,到 1970年代以家庭出身和政治面貌作为择偶的前提,再到 1990年代的自由恋爱与新式婚礼,《农民日记》为我们呈现了三代中国青年的婚姻行为和择偶观念。
整体而言,战乱是 20世纪 50年代以前中国社会的主旋律。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家与农民有过两次如胶似漆的“蜜月期”,分别是从1951年至 1958年初的第一次“蜜月”和从 20世纪 70年代末农民获得以户为单位的土地经营权至 20世纪 90年代中期的第二次“蜜月”[3],在日记中也能看到两次“蜜月”在这个农民家庭里留下的印记。
新中国成立初期,农村工作的重点在于生产救灾、度春荒和反霸、清匪、肃特等。首先是以《土地改革法》为依据重新分配生产资料。作者对土地分配的过程及细节进行了详细记录。穷苦的工人、农民成为主人,在政权力量的保证下,国家直接强力介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为“穷汉们”分土地。生存是根本,划定成分、分配土地之后,农业生产是重心。为提高生产,选良种、防霜、堆肥、新式农具、病虫害防治都成为全民动员。这个时期,一方面个体期待社会稳定、获得生存保障;另一方面,国家需要巩固,国家与个人之间,政府与农民紧密结合,形成生存共体。征收农业税是农村工作的重要部分,极少出现偷漏情况。1954年粮食统购中的一些极端行为,比如“搜查”“对藏粮不卖的户,一经发现,便要进行批判”,事后“对强迫命令的行为作了检查,但党的威信在群众心目中还是大大降低了”。乡村面临的问题出现在农业生产环节,极端行为的发生频次很低,它出现的原因在于执行者对国家政策的解读与方式的选用上存在偏差。
1982年之后,公社通过社员大会决定大包干,平分牲口、农具,农民有了土地经营使用证,开始“准备为自己的小家庭大干一场”。对作者而言,日记中没有生产队或者公社的影子,偶尔有村民议事会商讨搭建自来水等集体建设,对各小家庭的生产生活记录占据绝对篇幅。生产单位经历了家庭—生产队—大队—生产队—家庭的更替,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不仅标志着集体时代结束,也是农村社会巨大变革的开端。
二、现实问题的历史探寻
对《农民日记》中家庭史的分析可以丰富我们对乡土社会的认识。读史使人明智,我们探寻历史是为了增强对现实问题的把握。不同人站在不同立场、从不同角度对改革开放之前的历史进行书写,“有从知识分子立场和观点出发的《一滴泪》和《失去的一代》;有从农村地主的立场和观点出发的《阁楼》;有从受过打击的当权派出身立场和观点出发的,发行量多达五百万的《鸿》。”[4]这些基于不同立场对人民公社和文化大革命的描述,也在不同程度上强化了人们对历史的认识,诸如饿死人、对人性的摧残、乡村的凋敝、农业滞后等一些关键词,成为普通人对那段历史记忆的刻板印象。历史的评判是一项极为复杂的工程,或许我们可以暂且抛开各种既有观念,透过一个农民记录的生产生活了解那段历史。笔者期望通过对这个家庭从 1952年至 1965年间生产经济状况以及文化大革命期间个体认识的梳理,来认识农业合作社和文化大革命。
2006年《农民专业合作社法》通过,并于2007年开始实施。此后各省注册登记的农民专业合作社数以千计,虽然各地区情况不尽相同,但合作社数量增加是趋势。我们且不去讨论农民专业合作社的弊端或问题,不如思考今天的合作社与 20世纪 50年代开始的农民合作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考察历史上农业合作出现的背景、农户的态度、改变的契机等,能启发对当下现实的理解。
20世纪 50年代初期,农民生活发生巨大改变。1952年的收入相当可观,尤其到 1954年,不论是实物收入还是现金收入,都有明显增加,而且消费不再局限于生产性消费,还有了买书订报的花销。因农业互助组在恢复生产中效果显著,所以初级农业合作社被提上日程。1954年 9月 17日,路井乡第一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侯家入社。“由于 1955年建社后的劳力、畜力能集中使用,不误农时,社员劳动热情高,加上雨水适时,没有大的自然灾害,所以各种农作物产量都比往年高。又由于分配比例也是地和劳动力各占一半,对土地多、劳力少或者土地少、劳力多的农户都能比较合理地照顾到,收入上差别不明显。大多数社员都对分配感觉到比较满意,所以从内心来说,对建立农业社是拥护的。就我家的情况来看……比自耕地时的收入并不少。而且这是留过籽种、饲料、生产费后的纯收入,所以入社并不吃亏。因此在号召扩社时,西北村未入社的农户也就积极响应。”[5]511955年是侯家入社的第一年,该年侯家共应分 461元,即币值改革前的 461万元,比 1954支出的 214万元还多 247万元,侯家生活水平提高。1956年 1月,侯家申请转为高级社。由此可见,合作社的最初推广并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号召或制度上的安排,现实中农民的认可更加重要。廖洪乐分析 1950至 1955年间农业生产技术条件各方面的差异和农作物产量的变化认为,农业生产劳动率的提高来源于土地制度的变革及农民的互助合作。[6]那么,究竟是什么让它成为负担与错误之源?
1956年 4月 19日,作者所在的路井乡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正式成立。这一年,社员“每月收入 70多元,顶得上两个出外当干部、当工人的工资。”高级社第二年即 1957年“由于天旱,小麦亩产 218斤,棉花亩产仅 52斤,每个劳动日是 1元 6角 6分”,虽较上一年贬值,但侯家“分得的现金并不比去年少”,当年 12月侯家花 145元买白山牌自行车。
1958年秋季农忙时建了食堂,这也正是大锅饭的起源。1958年 11月,“全公社宣布吃饭不要钱”,生产中出现了“干活磨洋工,吃饭放卫星”、“病人多、孕妇多、产妇多”“一些重活、累活,像除圈、铡草、轧花等没人爱干”的现象。1960年“由于 3个多月来一直未下雨雪,大旱120多天,麦田减产。今年小麦亩产 206斤,比去年减少 70多斤”,“1960年的 11、12及次年 1月,每个人平均一个月只有 15斤粮食……全家人每顿饭共吃 1斤 1两粮,每人吃不到 2两饭。”粮食不足,大锅饭的弊端也越发突显,“1961年夏收后,公社散了食堂,社员们便各回各家,自做自吃”,“这一年路一大队的粮食平均亩产是我入社以来最低的一年:小麦亩产132斤,豌豆亩产 23斤,扁豆亩产 31斤。1960年的口粮标准是 270斤,这年的小麦亩产却只有 200斤,也远远不够口粮标准,社员们饥饿难熬,靠挖野菜、吃树皮充饥,还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1961年 12月“中央把基本核算单位由大队转移到了生产小队,小队有了自主权,粮食实行大包干。只要完成了国家的征购粮食任务后,社员就可以多产、多留、多吃。这项政策大大调动了大家的劳动积极性。”侯家 1962年虽没有现金收入,但破除了饥饿的威胁,尤其1962年秋收之后,“全家人今冬明春不会受饿了”。1963年 8月冰雹灾害,“绿豆减产九成以上,棉花、黑豆减产五成以上,谷子受害较轻。糜谷减产五成以上。”但整体而言,“1963年我家吃粮虽不成问题,现金却很紧张”,直到“1963年底决分时分了 80元现款”。1964年作物产量大有增加。1965年雨水适时,夏粮和棉花都获得丰收,侯家的收入达到入社以来最高点。[5]85-141
通过一个家庭在农业合作社的前十年的经历,可以看出它存在不合理,尤其是分配“共产”之后,人性的弱点暴露,加上自然灾害来袭、浮夸风的影响,农民生存受到直接威胁。但仅以合作社的不足来将其进行印象刻板化,则是对历史的曲解。如今需考虑的不再是集体化劳动的积极性,或者人民最基本的生存保障,而是单个小农如何在市场运作中抵御风险并获益。为应对市场风险,并实现规模效益,走农民专业合作道路成为一种选择,但依旧存在很多值得深思的历史性问题。
1966年开始文化大革命,地、富、反、坏等“四类分子”受到批斗,学生停课闹革命到各地串连,发生殴打事件,造就大批“知青”,对党员开展斗私批修。在这种背景下,担任过十几年的会计工作、没有经济问题的作者,同样被批斗下台。作者所在公社开办“毛泽东思想大学校”,“让干部、党员、团员、红卫兵和贫下中农分期学习毛主席著作、中央文件等”,不只学习各种文件思想,也传播农业生产技术方面的知识;党员、贫下中农和共青团员参加的整党建党学习班,以对党员进行斗私批修为主要内容;路线教育学习班鼓励揭露矛盾,是对党员的检查和监督。
与政治斗争相比,农村的生产并没有遭致崩溃的厄运。作者所在的公社,“1968年的夏粮产量比上年增加了 2.5万多斤”[5]159,1973年虽有严重虫害,但因农药科技的投入使用,粮食依旧增产,夏收之后,全社“小麦亩产 179.2斤,比去年的亩产 160斤还高出 19斤多”。农业生产相对稳定,且伴随各种基础设施建设,如打井、灌溉工程、道路修整、“抽黄”工程的渠面工程、二级站工程等各种农田水利建设都在实施。并在社会保障领域开始建立农村合作医疗以最小的代价提高医疗卫生水平。
可见,文革期间不仅有批斗,还有各种社会建设,且均是政府号召、全民参与的集体性行动,不管参与者是主动要求或被动卷入。一方面,思想精神上的文化控制如一张巨网,将所有人包裹其中;另一方面,生产生活并没有因政治介入而停滞,反而以最低的经济代价获取劳动力资源,组织农业基础设施建设以积累公共产品。
三、历史的书写与民众的声音
历史的书写不是由底层民众来完成,而是知识分子和统治者的一种特权。他们手中握着记载历史的笔杆。但不管在时间、空间,还是数量上,民众才是历史的主体。文明的进程走到今天,记录历史的方式发生巨大变化,对普通民众而言文字不再是神秘且无法触及的符号。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记录,尽情地书写。但在社会史中,缺乏普通农民的表达。他们的声音里讲述的是家庭成员的吃喝拉撒、邻里街坊的家常小事,是白天与黑夜的来来去去、春夏秋冬的交替循环、作物生与死的反反复复。然而,他们对整个时代有着自己的感知,虽然这并非哲学上的省思,但他们的生活如斯。
《农民日记》是一个陕西关中农民以自己生活为核心、家庭成员为主要对象的生活记实,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从这些日常生活的记录中,我们目睹了农民个体心理及其家庭生活的变迁轨迹,同时也加深了我们对农民、农业与农村之历史与现实的认知和理解。在社会史研究日益受到学术界关注的当下,记录了 60年的农民日记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可以深度解读的档案资料,也让“倾听来自农民的声音”成为可能。这正是这本《农民日记》的特殊价值所在。
[1] 郭于华.不适应的老人.读书,1998(6)
[2] 徐安琪.择偶标准:五十年变迁及其原因分析.社会学研究,2000(6)
[3] 曹树基.国家与农民的两次蜜月.读书,2002(7)
[4] 高默波.书写历史:《高家村》.读书,2001(1)
[5] 侯永禄.农民日记.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
[6] 转引自李行,温铁军.中国 60年农村土地制度变迁.科学对社会的影响,2009(3)
(责任编辑:常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