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来的守林人
2011-08-15撰文方赛群杨珊珊
□撰文/方赛群杨珊珊
他是城里人,却在桐庐守了40余年的山林;他有过许多赚钱的机会,却统统放弃。他说自己这辈子只与桐庐的山林有缘……今天就让我们听一听桐庐县大奇山林场的退休职工吴金法的心声。
每年的春天,我的心情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因为春天是植树的季节,而我生命的“年轮”全部融进了树轮,山林就是我一生的牵挂。
我是杭州人,1963年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了桐庐大奇山林场。当时我才16岁,说到底还是个少年。
我的父亲早逝,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城里,妈妈独自撑起一个家,还要供我们读书。她这一生到底吃了多少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久,妈妈在一片敲锣声中送我上车。她抹着眼泪不断叮咛着,可我只觉得她太啰嗦了。因为此时我正兴奋不已,哪有心思去听妈妈说话呢?
就这样来到了大奇山林场。说是林场,其实当时许多山头还是光秃秃的。即便如此,对我这个从小生活在大城市的孩子来说,也够新奇的了。
我们这批下放知青一共是20多人,我年纪最小。哥哥姐姐们都懂事了,他们满怀豪情,要把青春献给大奇山,个个都很积极,唯独我还是野孩子一个。知青们出工干农活的时候,我却偷偷跑到附近村子边去骑牛玩,还和放牛的小孩子打架。
终于,我也有野够了的时候:由于不好好干活,还调皮捣蛋,林场决定让我到最艰苦的地方“收收性子”,不久我被调到山上开荒造林去了。
“消灭荒山,绿化祖国”,这是当时随处可见的一句标语口号,也是我们林场知青的一项光荣使命。对我们来说,上山造林就是“上前线”了。
我怀着七分好奇三分无所谓的心态上山了。山很高,路也很长,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造林人住宿的地方。当时绝没有想到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岁月,将全部和这座山连在一起。
我们流了无数汗水,开出了一片又一片荒山,种下了一茬又一茬小树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大奇山上开山造林,一晃就是6年。
6年光阴,让荒山变得一片郁郁葱葱,也让我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变成了真正的男子汉!随着森林日益茂密,鸟儿渐渐多起来了。清晨的大山里,只听见各种鸟儿此起彼伏地“斗嗓子”,那情景犹如举行“百鸟音乐会”……说实话,我已经爱上了大奇山!
从部队退伍后,吴金法毅然放弃了回杭城工作的大好机会,不顾亲人的劝留,选择回到大奇山林场工作。他说,自己和山上亲手种的那些树一样,已深深地扎下了根——他已经离不开那片土地了!
6年了,我们用青春和激情,为大奇山穿上了一件赏心悦目的“绿衣”,而大山也让我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小伙子。在这里,我找到了属于我的爱情。
她也是杭州知青,是上山造林知青团队中的一员。共同的情感和经历,让我们走到了一起。有了爱情相伴,寂寞的大山生活,艰苦的造林劳动,包括简陋不堪的土屋,都被染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22岁那年,我和她结婚了。
可大山和爱情,仍敌不过“绿色军营梦”。我从小崇敬军人,当兵是我最大的梦想。结婚一个多月后,我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新婚妻子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抹着泪送我上部队。
我成了上海警备区的一名军人,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过去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一座座高山,而如今打开门就看见一幢幢高楼。早就在大山里练就一身好筋骨的我,很快就适应了部队紧张的生活。
到部队数月后,妻子写信告诉我,她已怀孕。我不仅当了兵,还即将当爸爸,人生的新角色让我豪情满怀。我在部队干得很欢,但心中那份牵念却也是与日俱增:我想念亲人,想念妻子,想念未出世的孩子,更想念大奇山上自己亲手种下的那些树。有时在梦中,也会走上那熟悉的山路……
到部队快一年时,妻子到上海来看我,给我抱来一个肉鼓鼓的儿子。啊哟,真是太幸福了!与妻子久别重逢,我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怎么说,傻笑了一会儿,终于冒出了一句:“山上那些树还好吧?”
妻子告诉我,她已调到山下场部。她还说:“场里对我们军属很照顾的。平时苦一点累一点没啥,只要你在部队表现好,我脸上也有光!”
妻子的话让我感动,我给她行了个军礼!
岁月匆匆,两年的部队生活很快就过去了。怀着对军营的无限留恋,怀着对首长和战友的深深情感,我脱下军装,退伍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的我,面临人生的重要选择:作为一名退伍军人,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可以选择留在杭州。事实上,姐姐已经给我找好了工作。
在别人眼里,能留在杭州工作,或许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对我而言,却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我也到姐姐说好的工作单位去看过,条件确实不错,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成片的树影!那么清晰,那么亲切……我感应到了大山的呼唤!
妻子是理解我的。在征得她同意后,我不顾亲人的劝阻和挽留,毅然作出了今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回到大奇山林场去!与16岁时懵懵懂懂“下放”到大奇山完全不同的是,这回是慎重的抉择:因为我发现,自己和山上亲手种的那些树一样,已深深地扎下了根——我已经离不开那片土地了!
就这样,我从大城市“下放”到大山里,从大山里当兵到大上海,如今转了一圈又回到大山里,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和亲切。回到林场的当天,我就上山去了。两年后再回到曾洒下汗水的山上,只见这里一片浓绿,风儿吹过,满山绿涛涌动,大奇山更绿、更美了!
经历了风雨洗礼,树长高了;经过了部队考验,我成熟了。回到林场后,我挑起了林场治保主任的重担,而护林,则是治保工作的重要内容。守望大奇山森林,从此成了我人生的重要使命……
40多年的护林生涯,吴金法与树结下了深深的情缘。每回目送自己当年亲手种的树砍伐后运下山时,他心中总有一种既喜悦又有些惆怅的复杂情感——那感觉,就像送自己的亲闺女出嫁一样!
大奇山共有7000多亩山林,划分成几大片,共安排了4个守林人。由于常年与寂寞为伍,年轻人适应不了,因此身为治保主任的我,在担任山林管理负责人的同时,先后3次主动要求上山“顶岗”,每次顶岗时间长达数年,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山林卫士”。
守林人的责任重大,无论防火还是防盗,哪怕出一点小疏漏,都有可能酿成大祸患。守林人生活很艰苦,早上鸟叫就起身,一天到晚在林子里不停地转。那时山上没电灯电话,更没电视,有时一连十几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那份寂寞可想而知。
除了艰苦和寂寞,守林人有时还会遭遇意想不到的危险。有一次我在附近林子里走动,发现有一团影子晃动了一下,进了我的住处。是朋友来看望我,还是小偷来行窃?我赶到屋内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是一头大野猪进屋!它见了我全身的毛像针一样根根直立,两只血红的小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摆出了一副进攻的架势!
我是当兵出身,又一直生活在大山里,因此面对气势汹汹的野猪并不慌张。一场恶斗在屋里展开了,最后的结局是野猪成了我的“盘中餐”。
还有一次吃罢晚饭,我在门口乘凉时,不经意间发现不远处地上有团黑糊糊的东西动了一下。我好奇地走过去看了一下,结果让我大惊失色:原来是一条很大的毒蛇盘在那儿!想必它也是出来乘凉的,被我“打扰”后,它就不紧不慢地游走了。
守林人很寂寞,但这些“邻居”的造访方式实在也太过刺激了点。不过即便如此,我仍然对大山充满感情,把肩上的责任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有一年大雪封山,我一连半个多月被困在山上,最后连吃的都没有了,只得冒险在积雪中跋涉。此时,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路找不到了,我只能凭感觉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这时心提到了嗓子眼,要知道一脚踩空……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就这样,1个小时的山路,我足足走了3个小时才到达场部。原本大雪封山,山上也没什么事,当天不回去,谁也不会说什么,可我就是不放心。于是在家吃了一餐饭,我背上米面蔬菜,又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上走去。返回住处时,天已黑透了。
我和山林就这样融为一体,几乎忘了自己是杭州人。几十年来,我回城的日子屈指可数,逢年过节也常常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守山林。即便是回杭州探亲,也是来去匆匆。只有回到林场,看见那些山,看见那些树,我的心才会安宁。
20世纪90年代,我当“森林警察”多年,护卫森林更是尽心尽责。我们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批树,大的树径有30厘米了。当看着第一批松树砍伐并运下山的时候,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那是七分喜悦三分惆怅——就像送自己闺女出嫁一样。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知青当年种的树都成材了,砍伐后迹地更新长出的小树,如今树径也已20多厘米了,可我们老了。当年下放到林场的杭州知青,一大半至今留在桐庐,我们都成了桐庐人。
2000年,我退休了。亲友们知道我闲不下来,就给我介绍了几个“发挥余热”的地方,月工资都在1500元以上,可我提不起劲。这时林场领导找到我,希望我还是留下来当护林员,虽然月工资是300元,可我爽快地一口答应了,自己的精神也好多了。我终于明白,我这辈子只属于大山,只属于桐庐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