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和发展的“中国经验”
2011-08-15李培林
文/李培林
改革和发展的“中国经验”
文/李培林
世界经济增长的重心,正在逐步地从大西洋向太平洋和亚太地区转移,这种趋势在国际金融危机之后更加明显。处在亚太地区并拥有13亿人口的中国,经过30多年经济的高速增长,形成了不同于世界现代化历史上其他发展模式的“中国道路”和“中国经验”。“中国经验”可以说是世界现代化经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有这样几个规定性:第一,所谓“中国经验”不同于“中国模式”、“中国奇迹”等概念,它不是仅仅指“成就”,它也包括“教训”,包括走过的发展道路的一切经历;第二,“中国经验”特别指一些因为中国特定的人口规模、社会结构、文化积淀特点而产生的新的发展规则,一些对深化关于现代化道路的认识有探索意义的东西;第三,“中国经验”是开放的、包容的、探索中的经验,它还没有完全定型并在实践中不断发展,它尊重其他的经验选择,它不是作为“西方经验”的对立面而建构的“东方经验”,它也不强调自己的世界普适性,中国经验的产生说明了历史发展的多样性并开启了新的历史发展前景。“中国经验”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加以概括,以下是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概括的中国经验的主要特征。
一、经济体制转轨与社会结构转型的同步进行
除了政治制度的差异,中国的发展不同于东亚新兴工业经济体以及苏东转轨国家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经济体制转轨与社会结构转型的同步进行。30多年来,经济体制变革的主题,往往使人们把社会结构的变化单纯视为经济改革的自然结果或伴随现象,而实际上,社会结构的转型本身,就是一种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的独立力量。中国与苏东国家相比,除了改革的步骤和目标的巨大差异,还有一个容易被人们忽视的巨大差异,就是社会结构的差异。苏东国家在改革之前,基本已经实现了工业化,农业也基本完成技术对劳动的大规模替代,社会结构产生了变动的瓶颈和整体的刚性,而中国在改革和发展中,社会结构的弹性很大,社会结构变动具有很大的空间,在基层运作中也存在很大的灵活性。所以,当改革调动起人们的积极性和创造力的时候,整个社会充满了活力。农业中技术对劳动的替代,农村劳动力向非农产业的迅速转移,乡村人口向城市的大量集中,都给社会带来巨大的收益。
二、渐进式改革成为中国改革的普遍规则
渐进式改革的基本特点,是采取先易后难、循序渐进、通过试点、“双规制”和微调进行体制改进、过渡的办法。这种改革方式的优点,是政府比较容易控制改革的进程,把改革自上而下的战略部署与基层自下而上的创造积极性结合起来,通过试错及时总结经验和教训,校正改革的步骤,使改革在不断深入的同时保证了社会的稳定。从农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乡镇企业发展、小城镇建设、国有企业改革,到破除城乡二元结构和建立覆盖城乡的社会保障体制,都凝聚了很多基层创造的改革经验。中国渐进式改革的另一个特点是从经济领域向政治、社会和文化领域的扩展和推进,就业体制、社会保障体制、收入分配体制、户籍体制、单位体制、立法体制、基层民主建设、党内民主建设、文化产业发展等方面,改革都在不断地进行。
渐进式改革也有它的缺点,就是改革的摩擦成本较高,新旧体制的交替要经过一个较长过程,其间往往容易造成制度的真空和无序局面。因为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各地的情况都有各自的特殊性,在要求“全国一盘棋”的前提下,一方面政府要求各地服从统一的发展战略安排,另一方面政府又很难掌握充分的信息来制定使各地都能够顺利操作的具体方案。所以经常出现的情况是,中央的政策在执行中与原有的利益格局产生冲突和矛盾,致使政策的落实出现扭曲或变形,形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局面。市场发育初期假冒伪劣产品的泛滥、改革中产生的腐败和权钱交易现象、垄断部门形成的既得利益、社会组织发展中的鱼龙混杂情况等等,都是“摩擦成本”较高的表现。
从改革初期到今天,尽管一些国内外的机构和学者对中国的渐进式改革有很多批评,或者认为中国已经到了改变这种改革方式的时候。但中国从价格的双轨制、投资的双轨制,到通过“下岗”体制向失业体制的并轨,到汇率向浮动制的渐进过渡,“渐进式”至今仍是中国改革的重要特征。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反而越来越认识到,渐进式改革大概是一个大国在“稳定优先”的前提约束下,规避改革风险的有效办法。但是,中国渐进式改革的经验表明,要使改革成功,建立新体制比打破旧体制要困难得多,也重要得多。
三、社会稳定优先原则和积极的民主化探索
中国在改革的过程中,高度重视社会稳定,积极而谨慎地进行民主化探索,这也是中国改革的一个特点。但这个特点是被西方主流社会批评最多的,这种批评一部分是基于理论上的推论,更多的部分是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的驱使。按照传统的现代化理论,民主化是工业化的先导或至少是伴随现象,但对民主化的界定,却是多种多样的。东亚一些国家(如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在快速发展中,也曾受到过来自西方的“非民主”甚至“独裁”的指斥,因为依照西方的标准,几十年中在李光耀治理下的新加坡和马哈蒂尔治理下的马来西亚,虽然经济上获得巨大成功,但并不是民主政治国家,而是东亚“威权”国家。不过香港回归之前英国港督治理下的香港,似乎并未被纳入“威权”,因为符合英国皇室体制的“英国民主”。与此同时,完全移植美国政治法律体制的菲律宾,在“民主体制”下却一直经济不振,社会动荡。
西方现代化理论中关于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与特定“民主政治制度”相联系的论断,因为东亚国家的经验以及苏东的变化结果而经历着重新审查,这种审查由于“中国经验”而变得更加具有现实意义。中国的实践取向是,对“政治制度”优越性的判断,不能根据理论的原则,而要基于事实和实践的结果,看其是否有利于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和人民生活福利的普遍提高。民主的优点是可以发挥人民群众的创造性,使任何权力都得到监督和制衡,使广大人民群众的权利和利益得到充分保护。但民主也存在利益协调成本过高、损害运行效率甚至出现“多数人暴政”的民主陷阱。
中国在发展中强调民主与法治的内在联系,一方面坚持政治体制改革中的“稳定优先”原则,另一方面积极推进基层民主选举和党内民主的探索,期望在实践的探索中形成符合中国发展需要的社会主义民主法治体系,建设一种不同于选举民主和代议民主的“协商民主”制度。中国在快速发展中政府、企业界、知识界和民众在社会稳定问题上逐步达成的共识,成为中国快速转型中的政治财富。
四、快速增长中的非平衡发展
中国虽然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发展,但在发展中出现了严重的不平衡状态。一是城乡之间发展很不平衡,一方面中国有非常现代化的城市,如北京、上海、深圳、杭州等等,可以与西方发达国家的大城市媲美;另一方面中国还有广大的农村地区未进入现代化生活,还有数千万的绝对贫困人口,甚至在农村地区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使用上清洁的饮用水。二是区域之间发展很不平衡,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国际上的中心——半边缘——边缘经济社会格局也影响到中国内陆的区域格局,中国区域发展出现三个不同阶段的并存,即工业化初期的资本积累阶段、工业化中期的产业升级阶段和工业化后期的结构转型阶段并存,这种特点也带来了需要同时面对不同性质发展问题的现实,出现诸多的两难选择,比如中国既要发展劳动密集型企业,以便通过扩大就业来消化庞大的新增劳动力和农村转移劳动力;也要加快技术创新和产品更新换代,以便通过增加产品附加值来消化不断增加的劳动力成本和减少贸易摩擦;还要不断加大保护环境和节约能源的力度,以便能够可持续的发展。三是贫富之间的发展不平衡,中国在30多年快速增长的过程中,从一个收入分配过于平均的国家变化成一个收入差距比较大的国家,一方面中国有不少人进入了世界富人排行榜,另一方面绝大多数人还处于较低的收入水平。
五、注重发挥劳动力的比较优势
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就资本、技术和劳动力这三大生产要素来说,具有比较优势的是劳动力。中国在制造业方面获得的一定的竞争优势,或者被人们称为“世界工厂”,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国凭借低成本劳动所建立的竞争优势。但是,中国劳动低成本的黄金时代,将随着未来劳动供求关系的变化而走向终结,这个时代可能最多还能保持十年的时间。中国一些地区开始出现的“民工荒”征兆,可能是未来劳动成本将逐步增加的征兆。中国需要考虑在低价制造之后如何保持比较优势和竞争力的问题,中国未来的经济增长也必须实现从“中国制造”向“中国品牌”的转变,中国劳动力的比较优势也会更加体现在劳动力素质上。因此,要通过大规模的劳动力素质的提高,来促进全社会劳动生产率的极大提高,从而继续保持在国际竞争中的比较优势,以满足中国产业结构和世界经济格局进入新阶段的要求。
六、长期坚持低生育率政策
中国从20世纪70年代初期开始实现计划生育政策,对人口实行严格控制,在城市里甚至实行了“一对夫妇一个孩子”的措施。在这一政策的执行中,农村中也发生过一些粗暴的过火做法,并因此受到国际上一些舆论的批评。但30多年持续地实行低生育率政策,却使中国避免了可能的人口灾难,中国因这一政策少生了3亿多人,节省了近30万亿的抚养费用。中国每年“生一个加拿大、死一个葡萄牙、净增一个澳大利亚”的情况早已不复存在,中国已度过最困难的人口控制阶段。人口的控制使中国获得了发展的机会和生活水平提高的切实收益,比如中国和印度都是经济快速成长的国家,但在20世纪50年代,中国的人均GDP低于印度,到90年代初期,中国和印度的人均GDP还基本在一个水平线,但现在中国的人均GDP已经是印度的三倍左右。
人口总量、人口结构和人口素质的变化,对中国这样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大国来说,会改变很多发展的结果和规则。中国的人口增长对发展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直到现在,中国总人口每年仍然净增长600多万人,而且绝大多数分布在农村,中国必须保证较高的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速度,才能够在人口增加的情况下实现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和社会结构的转变。中国与人口零增长甚至负增长的国家相比,面临着完全不同的对经济增长速度的要求。
七、大规模减少贫困人口
中国在严格控制人口增长的同时,农村贫困人口得到大幅度减少。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经济的增长和反贫困政策的实施,中国数亿人摆脱了贫困,为全球反贫困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从1978年到2007年,中国农村尚未解决温饱的绝对贫困人口数量已从2.5亿下降到1487万,占农村总人口的比重由30.7%下降到1.6%。世界银行2007年公布的数据表明,过去20多年里,全球脱贫事业成就的67%来自中国,如果没有中国的贡献,全球贫困人口将呈增加趋势。中国也成为目前全球唯一提前实现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中贫困人口减半目标的国家。按照2009年3月新确定的1196元贫困标准,这个标准大体相对于世界银行一天消费1美元(购买力平价计算)的贫困线标准,我国现有贫困人口达4007万人,主要集中于中西部600个县。
目前农村贫困缓解速度明显放慢,剩余贫困人口脱贫越来越难,已经脱贫的人中返贫现象严重,农民因病、因子女上学负债导致贫困的现象增多,城乡间、地区间的收入差距扩大趋势难以扭转,城镇人口中因疫病、失业等原因产生的新贫困问题有所增加,反贫困任务仍然十分艰巨。
八、注重教育等人力资本投入
教育曾被作为日本和东亚国家实现跨越性发展的一条经验,而对中国来说,这方面的潜力更大。因为中国人口出生率的快速下降,使社会总负担系数(老人和小孩占总人口的比例)呈下降趋势,中国目前正处于劳动力供给充足的时代,通过提高劳动力的素质提高竞争力的空间很大,这对中国来说,是一个快速发展的人口机遇。
中国人注重教育,有文化传统的因素,而独生子女的政策,进一步强化了家庭的教育投资倾向。2000年以后,在城镇居民消费结构中,教育等方面的支出已成为食品支出之后的第二大消费。在近几年的城市居民储蓄目的调查中,子女教育也被排在包括养老、住房、医疗、就业等选项的第一位。中国每年毕业的大学生20世纪90年代初还只有100多万,2009年已上升到600多万,人均受教育年限由1982年的5.2年提高到2008年的8.3年。当然,就人口总体素质来说,与发达国家还有较大距离,中国的大学毛入学率目前还只有约25%,远低于发达国家60%以上。
中国人口问题正在发生巨大转变,人口的关键问题正在逐步从总量问题转向人口素质问题和人口结构问题。人口素质提高的巨大弹性,以及从人口大国和人力资源大国向人才大国的转变,使中国具有大幅度提高生产效率和知识产出能力的潜力,从而弥补了中国在发展中资本和技术的相对不足,推动着中国经济强劲增长。
九、坚持对外开放和超越意识形态的国际合作
中国的改革与对外开放是紧密相连的,对外开放的进程与渐进改革的进程几乎是同步的。对外开放也呈现出从沿海到内陆、从经济领域到社会文化领域、从一般竞争性领域到垄断领域的渐进过程。在引进先进的技术、吸引外资投入的同时,还采取了“走向世界”步骤,通过海外的投资、兼并、合作、援助,参与世界范围的资源配置和国际秩序的建构。中国的对外开放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不仅在一般技术领域迅速地缩短与发达国家的差距,而且使中国成为世界投资的热点地区。特别是中国采取的超越意识形态的国际合作战略,为中国赢得了广泛的外交空间。这种国际合作战略,一是把和平、发展、合作视为时代的主题,把经济全球化视为发展的大势,不是拒绝而是因势利导;二是坚持互利合作的务实做法,不使历史文化、社会制度、意识形态成为合作的障碍;三是坚持多边主义,参与构建互信、互利、平等、协作的世界经济社会新体系,对一些普遍价值的争论正面提出自己的主张;四是树立负责任的大国形象,冷静处理各种突发事件,为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创造了长期的和平环境。
十、努力克服环境、资源与快速发展的矛盾
中国由于其十几亿的庞大人口,面临经济发展、生活水平提高、消费能力扩大与环境、资源条件的尖锐矛盾。西方发达国家在现代化原始积累的过程中,也伴随着在全世界范围内对资源的残酷争夺,政治成为经济的延续,而战争成为政治的延续。仅上世纪100年所消耗的能源总量就远远超过人类几千年消耗量的总和。技术进步创造的能源替代,似乎难以满足生产和消费的快速增长,能源和资源短缺使经济危机的可能性始终存在。
中国的快速发展一方面也迫使中国在更广阔的范围内获得资源和能源的供给,另一方面为了保证经济的安全又不得不主要地依靠国内的资源和能源的供给。无论有怎样的资源和能源支撑,中国这样庞大人口的现代化,都不可能复制其他发达国家高消费的生活方式。随着环境保护意识的增强,人们对治理环境的巨大代价也有了新的认识,但环境的变化曲线与收入分配的变化曲线一样,都还很难预测什么时候出现总体状况改善的拐点。不过,在环境、资源条件的硬约束下,“低碳经济”、“循环经济”、“环境友好型社会”、“资源节约型社会”等概念,正在为中国塑造一种新的发展理念和生活理念。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