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不能以人为代价——苏联解体20年的思考

○桑思奋

地球仪成了古董

1993年秋日的一天，东四大街边上一个中年汉子扯着嗓子高声叫卖：“都来瞧，都来看啊！五块钱就买个古董啦！”什么样的古董才值五块钱？挤进围观的人群，只见一辆平板三轮车上堆了满满一车地球仪。地球仪怎么会成了古董？那汉子的解释是：“苏联都分成十五瓣了！东欧卫星国的名儿都改了，您说而今这是不是‘古董’？”我掏出五块钱，抱着这个崭新的“古董”，黯然回家去了。古董者，凝固的历史也。可天底下哪一件古董上能如此直接，又如此一目了然地容纳如此翻天覆地的历史承载和记录呢？

18年来我时常对着这个地球仪发愣，如此群星环列的庞然大国，似乎一夜之间就从地球上轰然消失了。真是无限江山，分时容易聚时难！难道真的天下没有不破之国，没有不败之家吗？

74年间，千百万苏联人的血水、汗水、泪水，几代人在人间大地上筑建天国的期望终于变成了梦想。转眼之间山河易帜变色，国家土崩瓦解，这个广阔无垠的超级大国竟然分成了十五国。我时常对着这个地球仪发问，这一切到底都为什么？内因论者说这是戈尔巴乔夫等人的背叛，至于外因呢？那可就多了。一说是西方敌对势力中央情报局的介入。再如杜鲁斯的和平演变说，什么误中美国总统里根“星球大战”的圈套，以及尼克松“不战而胜”的预言……

随着前苏联档案大量的解冻、揭秘，凡此种种，这些所谓的内外成因，都似乎变得似是而非，叫人不得要领了。普京先生大略说过这样一句话：对于前苏联的垮台不痛心那是没有心肝，而对于再想恢复苏联的人来说，那就是没有头脑。如此由衷之叹真可谓意味深长。“忧患不在千里之外，而在萧墙之内。”这是中国古人对国人、国君的警策之言。

1936年，一部名为《大马戏团》的故事影片在苏联公映。故事说的是一个美国白人女子作为一个杂技演员，因为生了一个黑皮肤的孩子，饱受社会上的歧视、指责。之后，她不远万里来到苏联实现了她艺术的梦想，并大受苏联公众的欢迎。她感到在苏俄大地上连呼吸也是自由幸福的。影片中的插曲是《祖国进行曲》，也被称之为《祖国颂》，由著名的词作家别列杰夫·库马契作词、苏联“劳动红旗勋章”获得者伊·杜纳耶夫斯基作曲。《祖国颂》虽然原本只是一支插曲，却不仅传遍了当时的苏联大地，而且在中国凡40年代出生的人几乎人人会唱。

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

它有无数田野和森林

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

可以这样自由呼吸

打从莫斯科走到遥远的边地

打从南俄走到北冰洋

人们可以自由走来走去

就是自己祖国的主人

各处生活都很宽广自由

像那伏尔加直泻奔流

这儿青年都有远大前程

这儿老人到处受尊敬

歌词写得庄重朴素，大气自豪。歌曲优美雄壮的旋律不知震撼过多少颗俄罗斯人的心灵。原俄罗斯驻华罗高寿大使出身外交世家，老罗高寿曾作为鲍罗廷的翻译参与过中国革命，他翻译的《西游记》、《水浒》等中国古典小说畅销前苏联和后来的俄罗斯，足见其精湛的汉学水平。而罗大使一口流利的汉语，以及对中国社会生活的熟悉也同样令人感佩。就是这样一位沉静稳重的资深外交家，在1993年我国卡夫卡合唱团在俄国大使馆再演唱这支老歌时，竟激动异常，亲自弹起钢琴伴奏。真是一个时代的人唱一个时代的歌！人们未必在歌曲的旋律中怀念的都是旧制度，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会永远怀恋自己的旧时光。因为他们曾真诚的付出过自己的青春和奋斗。

高效而集权的治国方式——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但问题是前苏联果真如歌词中说的那样，在两千万平方公里的疆域内人们不仅可以自由呼吸，而且都成了“国家的主人”吗？前苏联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它承载着亿万人对民主、自由、幸福的追求与梦想，自它成立之日起，就不得不面对众多资本主义国家的敌视和打压，乃至绞杀。严酷的环境和开创历史的必然局限，使得前苏联的立国者们选择了高效而集权的治国方式。正是依靠这种方式，前苏联战胜了国内外的反动势力巩固了政权，迅速从一个欧洲的落后农业国发展成了世界工业强国，并在抗击德国法西斯的卫国战争中取得了伟大的胜利。由此，在前苏联产生《祖国颂》这样的充满着自豪感歌曲，并能唱遍苏联大地也就再自然不过了。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二战以后在这种治国方式治理下的苏联，走上了一条畸形发展的道路。

苏联剧变之前，苏共已有93年的历史。党员人数达1900万之多，占全苏人口的1/10，执政74年。起初，国内不少人都认为是由于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的背叛使苏联山河变色。问题是一个标榜以马克思主义为最高信仰，具有钢铁意志和组织力量的大国大党，能因为一两个人的背叛就烟消云散了吗？执政74年，其间经历了三四代人之多，以苏式的教育和政治灌输，马列主义岂不太不堪一击了。前苏共中央委员斯拉温认为所谓叛徒说不过是“唯心主义的个人决定论”。他说了这样一段有趣的话：“那么多的社会主义国家都因为出了一两个‘坏人’就崩溃，就变成资本主义了？而众多资本主义国家怎么就没有一个因为出了几名‘好人’就垮台，就变成社会主义了呢？”斯拉温的反思结论是：前苏联的现代化是“以人为代价的现代化”，这个观点即便在如今的左派中也是流行的。（见2011年5月2日经济观察报《苏联解体20年祭》，金雁文）

斯大林曾被称为一把刀子，但这把刀子全是对着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吗？高度垄断的苏联，政府不仅垄断了权力，垄断了思想，垄断了经济，而且还垄断了国家意识形态。1988年4月17日，苏联官方报纸《文学报》第一次透露在斯大林时期有5000万人被杀害或被判处劳改，约占苏联人口总数的1/4。在和平建设的国度里，如此残酷的大规模镇压屠杀，有史以来哪个制度能犯下如此残暴的罪行？从斯大林时代的后期就宣布建成了社会主义，而且正向共产主义迈进。既然宣称已消灭了阶级，那么怎么能有5000万之众的阶级敌人呢？诚如陈独秀先生所讲，不是由于斯大林才产生了苏联的专制制度，而是这种制度造就了斯大林。斯大林之后的前苏联，在政治上对民众的压制有所缓和，但统治集团的腐败、不量国力的庞大军费支出，以至对民生的忽视却愈演愈烈，最终令人民忍无可忍。中国共产党结束阶级斗争为纲的治国理念后，走向和谐，和平的发展道路，相较之下判若霄壤。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把“以人为本”作为中共执政的原则，从根本上区别了斯大林传统意义上的“以人为代价的现代化”。

被军事拖垮的经济

苏联亿万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苏联政府的钱都哪去了呢？据戈尔巴乔夫回忆录讲，原来军费开支占国家预算的比例并非是公开公布的16%，而是高达40%之多。军事工业系统的产值占社会生产总值的比例，也不是公开讲的6%，而是20%。250亿卢布的科研总经费中，将近200个亿卢布都用于军事设备的研制。苏联军国主义政策最后活活拖垮了苏联的经济。苏联造出了成千上万的核弹头，无数导弹直指蓝天。常规武器、坦克、舰艇更是一眼望不到边。但不知苏联的领导人当初想没想过,武器这东西从它一造出来，除了用于战争，没有任何再利用的其它价值。甚至即使有朝一日销毁它，付出的代价也将是惊人的。如果仅仅为了抵抗外侮，需要如此穷兵黩武吗？它之所以武装到牙齿，目的在于与美国争霸。苏联的这种军事“帝国主义”的倾向从它获取政权不久就发动了苏波战争，直到大兵入侵阿富汗。这种以国际主义面貌出现的种种侵略行径，从来没有终止过。

军事开支的重负严重阻滞了苏联经济的发展，20世纪70年代苏联经济增长率连续走下坡路。1982年，苏联的经济增长率为0，工业劳动生产率不到西方先进国家的三分之一，农业劳动生产率为西方的五分之一。加上入侵阿富汗，耗费了大量的军费，人民生活连年下降。即便是2世纪70年代末的苏联，这一时期曾被称为苏联最辉煌的年代，但苏联工人的工资水平仅为美国工人的31%，居民消费水平也只相当于美国的33%，这还只是前苏联官方的带有粉饰色彩的统计数字，现实生活中实则更加不堪。由于经济结构失衡，重工业特别是军事工业占据了大量的经济和社会资源，农业以及和人民生活紧密相关的轻工业则严重滞后，很多时候甚至连民众的生活必需品都难以保证，物资紧缺成为那个时代的象征。同时，统治集团以及和他们相关连的利益集团则享有大量的特权，过着普通民众难以想象的腐化生活。60年代，赫鲁晓夫访美时，曾对美国人演讲时宣称：“资本家先生们，我们将要超过你们。”可惜直到苏联寿终正寝这也只是一个梦幻般的口号。在与资本主义拼实力的竞争过程中，他们是以人民的生命为代价的，从根本上违反了现代文明的发展原则。

苏共从斯大林时代起，把革命和掌权初期的高压专制制度竟然延续成为其长期当政的常态，从来没有完成一个革命党的转换。斯大林们死死地只记住了“共产”，但他们好像从来不知道“共产”的同时，必须还要与人民“共权”。

全体举手通过的解体

2011年7月13日上海的《报刊文摘》头版头条转载了今年7月7日《人民日报》评论部的文章。文摘的大标题是“党如果不代表人民利益，注定‘雨打风吹’去”。文章最后是这样一段话：

苏联解体前，苏联社会科学院做过一次问卷调查。调查者认为苏共仍能代表工人的占4%，仍能代表全体人民的仅占7%，认为代表官僚、干部和机关工作人员的却占85%。一个不再代表人民利益的执政党注定要“雨打风吹去”。

这就是前苏联垮台前彼时彼刻的人心，党心。

1991年8月19日，苏联副总统亚纳耶夫等8人组成紧急状态委员会，宣布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已走进了死胡同。委员会将承担起领导国家的责任。不料，8月21日仅3天，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行动便失败了。这是苏共亡党前部分共产党员的最后的一次拼搏。“8.19事件”后的次日，俄罗斯联邦总统叶利钦签署命令，宣布苏军中的苏共基层组织非法，并要求没收苏共财产，查封苏共报刊。23日，叶利钦签署命令，停止俄罗斯共产党的活动。24日，戈尔巴乔夫宣布辞去苏共中央总书记职务，并建议苏共中央委员会自行解散。这样，统一的苏共已不复存在。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宣布辞去苏联总统一职。次日，苏联最高苏维埃举行最后一次会议，代表们举手表决通过一项宣言，正式宣布“苏联停止存在”。镰刀斧头的红旗黯然落下，克里姆林宫上空又飘起了传统的俄罗斯三色旗。请注意，苏联最后是在最高苏维埃全体会议上，代表们举手通过消亡的。引人注目的是苏联解体后并没有出现千百万人头落地的惨剧，整个社会是相对平静的，很多人举杯欢庆，很多人失落，痛惜乃至于不甘心。1995年我去俄国参加学术研讨会时，在彼得堡大学丹娘教授家交谈时，我曾问：“您觉得现在的俄罗斯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丹娘教授愣了一下，捋着鬓角上的白发迟疑地对我说：“我觉得我们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吧。”此时，前苏联已解体4年了。无论怀有何种情绪，绝大多数前苏联人民仍然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巨变的现实。可以说是前苏联人民自己抛弃了前苏联。

结语

以人为代价的社会主义前苏联存在了70余年就亡党亡国了。其实，2000多年前中国的第一个统一封建王朝，大秦帝国的覆灭，就早已印证了“暴政必亡”这样一个朴素的真理。

上世纪90年代初，赴西安步入西安兵马俑大厅，只见破土而出的千军万马扑面而来。当年横扫六合，雄争天下的虎狼之师的冲杀呐喊，仿佛今天仍震撼着三秦大地。

强大的帝国军团，从将军到士兵如今列队执戈，都静静地侍立在巨大的俑坑中，为秦始皇的一具枯骨陪葬。有秦一朝，二世而终，在中国历史上仅仅存在了十五载。嗟乎！

中国人从小学历史课本里就知道了那个被后世称之为“千古一帝”的秦始皇，他自以为功盖三皇，德超五帝，把三皇、五帝的统称各取一字，称自己为祖龙“皇帝”。他灭六国，设郡县，统一中国，开启了两千余年的皇权专制时代。嬴政当国后首创字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等措施。客观上说，这一切对其后中国的历史意义可谓道不完，说不尽。然而这一切从嬴政主观上说又是为了什么呢？“天下为公”？为国家？为历史？为百姓？他自以为文治武功足以能做到把秦王朝父传子，子传孙，乃至传至万世，整个大秦江山不过是他一家一姓，万世一系的家国天下。所谓他既受命于天，且受命于人，都不过是他自己忘乎所以的主观想定。

历史上的秦朝，整个中国的人口不过两千万左右。仅就他筑长城，建阿房，修秦陵，显然已透支了举国之财力，那些自带钱粮服徭役的百姓不知留下了多少白骨血泪。不仅如此，史载秦王朝的赋税竟高出战国时代的50倍！天下的百姓还能活吗？!一曲孟姜女传唱千余年，为什么？终于，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揭竿而起，两个冒死造反的农民竟成了这个庞大帝国最初的掘墓人。继而，天下纷纷起兵，天怒人怨，大秦王朝就像大风中的纸房子转眼就消失在历史飓风中了。

秦始皇视天下生灵为草芥，天下人自然视其为寇雠。

一个强大的帝国仅仅存在了15年，为什么？它印证了暴政必亡！这一历史铁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西出长安，列车沿祁连雪峰疾驰而去。回想起秦陵、兵马俑不禁浩发“沧海桑田转瞬间”之叹。悼念秦始皇吗？不！呜呼哀哉上下，罢了。但我愿感怀悼念秦土大地上，那些曾怀着结束数百年战乱愿望的政治家、文化人、万千将士和为后代留下这段历史见证的无名民间艺术家们，遂不计工拙，口占五言《悼兵马俑》古风一首，用以结束本文：

气吞生死界， 猛志撼八荒。

千军拼一统， 奈何伴秦皇。

一朝终二世， 不及哀国殇。

来朝多珍重， 内圣方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