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差异与女性的选择
——苔丝与曼桢的爱情悲剧比较
2011-08-15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52
⊙高 瑾[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52]
文化的差异与女性的选择
——苔丝与曼桢的爱情悲剧比较
⊙高 瑾[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52]
《德伯家的苔丝》中的苔丝和《半生缘》中的曼桢经历相似,出身贫寒,遭受侮辱,从此人生被改写,她们都经历了一场真挚的爱情,但爱情都是以悲剧结束。作为不同时代和文化背景下的女性,她们的爱情悲剧也有不同之处:两人的贞操观念不同、爱情体验不同、结局不同。
苔丝 曼桢 爱情 悲剧
1891年,哈代创作《德伯家的苔丝》,主人公苔丝是一位农村姑娘,年轻时遭人侮辱,由于传统的贞操观念,苔丝在新婚之夜被丈夫抛弃,之后她为了爱情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在小说中哈代称之为“一个纯洁的女人”①。这部小说出版后的第59年,中国作家张爱玲写了小说《十八春》,并与1969年进行改写,题目为《半生缘》。虽然两部小说出版的时间相差半个多世纪,但在故事情节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半生缘》中的曼桢和苔丝一样出身贫寒,遭受侮辱,她们都拥有一场真挚而无果的爱情。不过由于作家性别的差异、生存时代的不同,由于女主人公所受教育和文化背景的不同,两者的悲剧也有许多不同之处:两人的贞操观念不同、爱情体验不同、结局不同。
一、不同的贞操观念
《德伯家的苔丝》中的苔丝和《半生缘》中的曼桢都遭受了侮辱,从此她们的人生被改写,但两者对待“失身”一事的态度完全不同。对于苔丝的失身,哈代在小说中这样写道:“我们那位女主角从此以后的身份,和她刚迈出她父母家的门槛,到纯瑞脊的养鸡场去碰运气那时候的身份,中间有一条深不可测的社会鸿沟,把它们割断。”在这里,哈代强调了贞操观念在当时社会和女子心中的重要性。之后的苔丝不再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她经常在夜间躲到树林里来哭诉自己的不幸,她开始躲避村人而变得沉默寡言。虽然她大胆地在众人面前为自己的私生子喂奶,不顾教规为他洗礼,但是她还是“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罪恶的化身,侵入了清白流连的地域”。在塔布篱的牛奶场,哈代尽管一再描述苔丝的美丽能干、纯洁善良,但传统的贞操观念仍旧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苔丝在牛奶场第一次见克莱时,惊恐不安,害怕他认出自己是那个曾经在马洛村跳舞的女孩;爱上克莱之后的苔丝,一次又一次拒绝这种甜蜜而又奢侈的爱情,“我愿意做你的人,不愿做世界上任何别人的人……可是我不能嫁你”。虽然无论从形体还是心灵来看苔丝无疑高于周围的女子,但她始终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克莱的爱,“她们三个,差不多无论谁,做起太太来,都比我强——也许都比我强。她们爱你的程度,也许和我一样——差不多一样”。而在新婚之夜,本已抱定一切随缘的苔丝,正是因为女友失恋之后的极端行为(莱蒂自杀未遂,玛琳醉酒,伊茨失意)而对克莱和盘托出自己的过去。苔丝之所以这样做,除了本性的真诚,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贞操观念,她认为自己“不配让命运这样优待——然而她却又竟是中选的人”。
曼桢在被祝鸿才侮辱之后,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失身,而是希望尽快逃出去,并把自己的苦难向世钧诉说。张爱玲在文中写道:“她的贞操观念当然和从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愧对世钧的地方……唯一的希望是母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②在囚禁的日子里,和世钧见面,告诉他一切是她唯一的安慰和希望。曼桢在医院准备逃走时,虽然她曾经怀疑过世钧的爱情,“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刚巧到这家医院来探望朋友,走过这间房间看见了她——那太好了,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刚巧被他看见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边,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难堪。她记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对她完全谅解,还能够像从前一样地爱她么?”但曼桢逃离祝家后做的第一件事仍是给世钧写信,告诉他自己的苦难。在这里,失身并不是困扰她的主要问题。
由此可见,两位作品都写到了女子的失身,但女主人公对这件事情的反映却大相径庭。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首先,两者所处的时代不同,苔丝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女性地位比较低下,女人被定义为“家里的天使”,在大多数人眼中妇女的美德就是牺牲、忘我、道德纯洁和奉献精神,而这一切则在妻子和母亲的天职中的到最完善的体现。苔丝的失身虽然错不在己,但作为一个社会中的人,她无法摆脱传统观念对自己的羁绊。曼桢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是“五四”运动之后的新女性,能够自觉坚定地抵制传统观念。当世钧要求曼桢不要和姐姐来往时,曼桢很大胆反驳了他的“好心”:“我觉得我姐姐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其次,两者所受的教育不同。苔丝是一个农民的女儿,所受的教育较低,使她在面对生活中的突发事件时缺乏一种清醒的判断,比如失身之后,她曾经这样质问自己的母亲:“你为什么不先警告我?大户人家的女人,都知道得提防什么,因为她们看过小说,小说里头告诉她们这些鬼把戏;我多会儿有过机会,能在哪方面学到东西?你又不帮助我!”同样,面对克莱的抛弃,苔丝也缺乏判断,把错归为自己。其实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许多中产阶级的女性开始追求独立,坚决抵制“家里的天使”观念的毒害,英国19世纪女性作家群的兴起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而苔丝因为家境贫寒,所受教育有限,所以最终做了传统观念的牺牲品。而张爱玲笔下的曼桢是一个知识女性的形象,她生活在城市,读过大学,在工厂上班,做家庭教师,靠知识能力来养活一家老小。虽然她和苔丝的遭遇相同,但她受传统观念的影响较少,她没有因为自己失贞觉得愧对世钧。
二、缥缈之爱与苍凉之爱
《德伯家的苔丝》和《半生缘》都描述了一段无果的爱情,但作家的着眼点不同,哈代强调苔丝和克莱之爱的缥缈,而张爱玲则强调曼桢和世钧之爱的苍凉。
首先,在两部作品中,虽然作家都注意到环境对情感的渲染作用,但是主人公爱情发生的环境却截然不同。苔丝和克莱相爱的地方在布蕾谷,这里的环境有一种缥缈之美。正如哈代所描述的,“它的空气清新、爽利、缥缈、空灵”,这里的河流“和天上浮云的阴影一样的飘忽”。而曼桢和世钧之间的爱情发生在上海和南京这两个城市,无论是南京的豪宅大院,还是上海的阁楼弄堂,给人的感觉都是苍凉阴郁的。围绕两者爱情展开的环境,都是一些灰暗、冷清的词汇:霏霏的春雪、二三点冷雨、黑黝黝的楼梯、惨淡的月光、荒凉的号声……
其次,爱情发生的时间不同。在《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和克莱的爱情主要发生在五月到九月,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作者在写二人相会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早晨,如克莱第一次注意苔丝、安矶抱苔丝过泥塘等情节。在作者笔下,早晨有一种朦胧缥缈之美。“他们相会的时候,总是每天那奇异庄严的一刻,那朦胧的晨光,那紫罗兰色和粉红色的黎明……破晓的时候和黄昏的时候,同样是半明半暗的灰色,但是它们阴暗的程度也许一样,明暗的景象却不相同。在破晓的朦胧里,好像是亮光活跃,黑暗沉静。”晨光、雾气和苔丝心中美好虚幻的爱情相得益彰。而曼桢和世钧的爱情发生的时间是在秋冬季节,阴冷潮湿,荒凉灰暗。作者在写两人相爱时,大多时间是在黄昏,在曼桢家那个拥挤的房子里。即便在他们爱情最快乐的时期,作者还是用一些冷冷的意象和叙述来表明他们爱情的苍凉。比如,世钧第一次含蓄地向曼桢表述自己的感情时,作者写到了黄昏、苍茫人海中升起的月亮、风吹秋千索幽冷的声音、没有天明的星期天。
再次,作家在描绘主人公的爱情时,表述的侧重点不同。哈代强调苔丝的外表之美,安矶眼中的苔丝更是美若天仙,漂亮得让人眼花。而张爱玲很少描述曼桢的外貌。通读全文,曼桢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是:和姐姐曼璐有几分相像,略方的脸显出刚毅,总是穿灰色的羊皮大衣和灰蓝色的棉袍。在世钧家人的眼中,甚至有点寒酸。此外,哈代笔下的男女主人公心中的对方都具有虚幻缥缈的特点。在苔丝的眼中,安矶不是“肉体凡胎”的人,而是“智力的化身”,他的自制力让她“又敬又爱”。所以在被遗弃之时,苔丝没有辩解,被遗弃之后,苔丝没有抱怨,苔丝承担了所有的过错,甚至用死来表明了自己爱情的忠贞执著。而安矶对苔丝的爱情更是具有想象的特点,他认为她“不是一个挤牛奶的女工,而是一片空幻玲珑的女性精华——从全体妇女里化炼出来的一个典型仪容”,聪明、忠诚、灵敏、贞洁,模样百里挑一。所以,他不能体会她的痛苦,不能容忍任何瑕疵。作者哈代也认为安矶的爱“轻灵得太过分了,空想得到了不切实际的程度了”。正是这样,才导致了苔丝的悲剧。而张爱玲笔下的爱情是一对小人物苍凉的爱情。爱情悲剧的产生在于贫困,曼桢不得不为了家庭奔波;在于自尊,曼桢不愿意用家累羁绊世钧;在于自卑,两者家庭之间的差距;更在于人性的肮脏和软弱,在于人与人之间缘分的微妙……张爱玲采取客观叙事的方式,从一开始就给小说定下了苍凉的格调。
三、相似的经历不同的结局
在两部作品中,女主人公在受辱之后都回到了施暴者的身边,但面对和心爱之人的重逢,两者采取的方式大相径庭:苔丝杀死了亚雷,和安矶过了最后几天的快乐生活之后走上了断头台;曼桢选择接受现实,让重逢成为永别。
之所以会有不同的结局,首先在于中西方文化的差异。西方文化“从古希腊开始就有海洋文化和商业文化的特征,崇尚个性和自由,富于冒险和开拓,讲究力量和技术,具有批判精神、怀疑态度和否定勇气”③。相对于东方文化来说,西方文化更体现出一种个体本位意识,主人公在人生事件的选择上,更具有主动性,他们在乎的不是行为的结果,而是行为的过程。在碌碌无为的生和轰轰烈烈的死之间,他们宁愿选择后者,让生命在短促的时间里发出最耀眼的光芒。19世纪西方文学中,不乏这样的例子,如安娜、娜拉、包法利妇人、卡捷琳娜……苔丝也是如此。苔丝人生的每一步,从一开始就暗含着悲剧的因子。生于农家,却美貌动人;想过自食其力的生活,却不得不出门认亲;不喜欢亚雷,却无奈失身于亚雷;当经历磨难功成圆满时,却得到死亡的结局。但面对命运的不公时,苔丝每一次选择都具有主动性,如失身怀孕之后,她没有因此去做亚雷的情人,而是独自面对村人的非议,承担抚养孩子的重任;面对安矶的抛弃,她从不抱怨,执著地选择了等待;等安矶回来,当一切都无法挽回时,她杀死了亚雷,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最后的幸福,也证明了自己的爱情。
中国的传统文化强调一种中和娴静之美。“它的政治思想是稳定,它的哲学思想是中和,它不是一种进取型,而是一种保存型的文化。”④在中国的悲剧中,多表现为强弱对立、善恶冲突,而主人公在面对命运的不公时,往往让个性让位于群体性,让理智控制感情,以和为贵,顺应现实。在《半生缘》中,曼桢的每次选择都具有被动性。她逃离祝家之后重新回到了祝鸿才的身边,原因在于孩子。这个选择让曼桢感觉可耻,她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虽然最终她凭借自己的能力离开了祝鸿才,但很显然的是,当自我意识和伦理亲情发生冲突时,曼桢还是选择了后者而牺牲了自己。在和世钧重逢时,两人都感到了命运的捉弄,世钧一时冲动,告诉曼桢:“我下了决心了。没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让我去想办法。”而曼桢却阻止了他,因为她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她和他的重逢,将会成为永别。各自的家庭、生存的环境还有无法抹去的岁月将会使他们不会有任何的牵连,这是一种理智而无奈的选择,相对于苔丝的毁灭,更具有一种苍凉的美感。
其次,由于作家的性别、时代不同,所以赋予女主人公不同的悲剧结局。作为一个男性作家,哈代对苔丝充满同情和爱,在作品中他不止一次描写了苔丝的美貌和美德,称她为“一个纯洁的女人”,他希望通过美的毁灭来表示自己对维多利亚时期传统观念的反抗。整部作品有一种古典的悲剧美。在哈代笔下,苔丝悲剧的成因主要有三个因素;矛盾的性格、命运的偶然性、男性对她身心的戕害。在这三个因素中,作者更强调社会的因素,苔丝之死在于贫困,在于社会在肉体和心灵上对女性的不公道。作为一个生活在20世纪的女性作家,相对于哈代,张爱玲的《半生缘》更具有现代悲剧的气息。和哈代不同,她更多关注的不是社会问题,不是人性中的“真善美”,而是其“肮脏的一面”,懦弱的忍耐、偏执的自欺、罪恶的报复、可怕的妒忌、极端的愚昧……曼桢和世钧的悲剧在于谁?在张爱玲笔下,更多的在于人性本身的弱点:曼璐的妒忌、祝鸿才的贪婪、世钧的软弱、曼桢的认命和妥协。在对结尾的处理上,张爱玲的《半生缘》具有开放性和未完成性,曼桢和世钧重逢之后会怎样?张爱玲把思考留给了读者,她依旧冷冷地观照这个苍凉的世界。① 哈代:《德伯家的苔丝》,张谷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本文所有《德伯家的苔丝》中的引文均出自此书,下不另注。
② 张爱玲:《半生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所有《半生缘》中的引文均出自此书,下不另注。
③④ 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89年版,第9页,第10页。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跨文化传播与中国文学中的欧洲形象》,项目号:09YJC751083
作 者:高 瑾,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