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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现代诗学视域中的“意境”与“意象”

2011-08-15广东鲍昌宝

名作欣赏 2011年19期
关键词:古典意境意象

/[广东]鲍昌宝

论现代诗学视域中的“意境”与“意象”

/[广东]鲍昌宝

“意境”和“意象”问题是现代诗学中的核心问题,对之精细的研究至今尚缺乏,以致经常混为一谈,为了有效地辨析二者之间的联系和区别,我们先来对照着阅读两首诗。第一首是刘禹锡的《和乐天〈春词〉》: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另一首是当代诗人小君的《日常生活》:

我坐着/看着尘土的玻璃窗/心境如外面的天空/阴郁/或者晴和/没有第一个欲望/也没有其他的欲望/某个女朋友/她要出嫁了/另外一个/我很想最近去看看她/就这样/我的表情/一会阴郁/一会晴和/如外面的天空

这两首诗都是对一个女子平淡的日常生活的表达。但无论是其内涵、情趣,还是文体形式,它们之间的差别竟都如此之大,当它们同时被置于“诗”的名义下进行解读时,我们也许会感到莫名的惶惑。刘禹锡的《和乐天〈春词〉》写得如此富有情趣:当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深闺中的女子内心中那份被沉埋的生命欲求也随之摇曳、警醒,她在深闺里坐不住了,繁花似锦的春光召唤着她,牵动她生命中那最柔软的情思。她精心地郑重地梳洗打扮,穿上美丽的衣裳,来到春光融融的庭院中,希望无边的春景能够排遣自己心中深深的幽怨。然而,满园含苞欲放的花朵,都在似嗔似怨地等待着她,仿佛责怪她冷遇了它们,没有她,它们不愿徒然地开放。她怜爱地抚摸着它们,把满腹的心思低低地对着花儿诉说,她痴立在花丛中,仿佛等待着怜爱的一株鲜花。飞来飞去的蜻蜓在她头上翩翩起舞,为她的美丽而陶醉,为她的幽怨而同情。这是一幅美丽的赏春图画,幽怨的少妇,含苞的花朵,轻灵的蜻蜓,三位一体,互相指代,从而构成和谐的风景。在这里,人与自然息息相通,和谐互应,共同把一种生命的幽怨和对生命的怜惜、关爱渲染得淋漓尽致。我们阅读它时,仿佛在欣赏一幅图画,为之陶醉。而当我们阅读小君的《日常生活》时,则随着诗中的意念不停地流动变化。在这线形的心理展现中,我们关注于诗中的“我”的零乱的愿望碎片,没有企盼,没有等待,甚至没有幽怨,自足的日常生活的心灵图景滞留于片刻的一念一觉之中。一种无思的生存的合法化。在这里,生命不再奢求永恒与完美,现实世俗状态下欲望的消长构成平常人生的实在。这里只有一个人的情绪流动,虽然也有自然的物象——尘土、玻璃窗、天空,但它们组不成一个和谐的空间形式,它们只是心境的象征。因此,第一首诗我们认为它有意境,第二首诗就缺乏意境。

那么,什么是意境呢?《和乐天〈春词〉》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诗,写的是一位少妇由于丈夫长期远离自己,蛰住在深深的闺楼中,在“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情下,不事粉黛与修饰。她的内心虽然对自己的爱人有怨恨,怨恨自己的生命在等待中一天天老去,怨恨美好的青春不再,如花的容颜将随时间的流去而憔悴,内心中生命的欲望不能得到满足。然而,她心中的怨恨是基于对爱人的思念,是永远的企盼,是无限的坚贞。她的全部身心都在爱人的身上。因此,诗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对立和冲突,没有情感上、思想上的背叛和纷争,只有在爱的名义下的自我怜惜以及在怜惜中的无限牵挂,淡淡的哀怨中有一种对爱的坚守、凝定。不仅人与人之间是和谐的,宇宙自然间一切事物也是和生命息息相通的。在诗中,花儿仿佛是少妇的贴心伴侣,知晓她的心事,也是似愁似怨的情态。当她在无限的爱怜中抚弄着花儿时,飞来飞去的蜻蜓也把她当做一朵美丽的花,爱怜地抚弄。一切都是和谐、亲近、明净,充满着生命的情趣。这种以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为主体的生命表现,是意境的本质内涵。

意境是中国古代艺术最高的审美理想,它源于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它要求生命顺应宇宙变化的节律,不违逆自然的时序,遵天命以应四时,涵虚养性,以空明的心境容纳万有,在宁静淡泊中保持生命的清纯与明净。中国古典诗人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自然时序中面对的是山水田园所组成的世界。“由于中国古代社会以农业经济为主,而农业生产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依赖风调雨顺的自然条件,故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注重二者的和谐一致。”①中国古典诗人体味的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宇宙之道,他们以无限敬畏之心倾听自然的启示,期待着奇迹的降临,从而保持生命与自然亲密无间的和谐共振,息息相应,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因此,他们追求的是人与自然和谐一致和顺应天理人伦的道德实践规范,由此而产生的有关“天人合一”、“法天贵真”的宇宙观和审美理想,构成中国诗学的根本。

在此宗旨下,中国古典诗歌发展了一套与乡村文化相适应的完整严密的理论体系。在诗人的人格养成上,古典诗人强调以一种虚静与闲适的心境面对生存所依赖的自然万物:“直接观察自然现象的过程,感觉自然的呼吸,窥测自然的神秘,听自然的音调,观自然的图画。风声水声松声潮声都是诗声的乐谱。花草的精神,水月的颜色,都是诗意诗境的范本。”②因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为诗人理想的生活情趣,在诗歌创作方法上,“体物缘情”是其主要的特点。由此,“比兴”成为古典诗歌创作的主要特色,它强调的是触物以起情,索物以托情,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曾记载一则相当有趣的故事,形象地说明了古典诗歌与自然山水环境的关系:相传宋代有九个和尚,都善诗。进士许洞有一天与他们相会赋诗,“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③离开了自然中的风花雪月,诗人的情感便失去了依托,处于失语状态。

概括说来,中国古典诗歌创作在乡村文化背景下建立了一套完整严密的诗学理论。在此精致的理论中,意境论最终发展为中国古典诗歌思想的核心和最高的审美理想。意境的哲学基础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其社会学基础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因此,在儒道文化圈中,“诗”是有其特定内涵与外延的概念,和整个农业文明有着相互依存的关系。虽然中国文化历史悠久,朝代更替频繁,但是作为汉文化的核心单元的“诗”的观念却保持着基本的统一性。就其诗学结构来说,我们可以从四个层次来理解:首先,根据汉字的单音节方块字形的特点,发展为对声韵平仄和严整的诗体形式的强调,“吟”和“律”的传统是汉诗的最重要的基础;其次,汉诗理论对“缘情言志”的心理泄导功能的偏重,形成了其丰富的抒情性特质,诗与抒情是基本同值等价的术语;再次,“怨而不怒”的中庸思想和人与自然的和谐理想所形成的人文理性色彩,构成汉诗蕴藉含蓄的艺术风格;最后,在对诗意的寻求中,汉语诗人表现了一种以山水田园为背景的高雅淡泊的贵族化倾向,在诗意的沉浸中,获得至高的精神性愉悦。

然而,正如中国传统文化不是世界上唯一的文化形式,在中国古代自然经济和古典文化基础上生成的中国古典诗歌也不是诗歌唯一的形式,意境理论也不是诗歌的一元性理论。随着西方科学和民主思想的传入,工商业经济在全球化语境中成为强势文明,一种新的文化理论催生了一种新的人生观和伦理观。在小君《日常生活》中,出现了一个非常醒目的“我”的形象,它是个性解放思潮催生的现代文明的产物,充满独立的个性和主体人格。在诗中,个体的一切存在都是合法合理的,自足自为,私人性的话语不再是无足轻重,一觉一念间的欲望碎片,构成生命的实在。诗中虽然仍有自然界的一切物象呈现,但已经支离破碎,成为人的主观思想和情绪的映射物,失去了它的可亲可敬的品质。人与自然分离了,自然成为人的主观化的对象,“外面的天空”时时对“我”造成一种可怕的压力,满是“尘土的玻璃窗”隔断了“我”与世界的关系,“我”只能独自在房间里作着孤独寂寞的怀想。而这怀想又表明一个个的朋友不再和我有任何情感或精神上的联系,作为“他者”不断地在远离自己,“出嫁”和“去看她”变成一种非常世俗的事务。世界成为被“看”的存在,成为“我”的“心境”和“欲望”的对象,处于宾格地位,不断地远离主体,变得不可控制、不可捉摸。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原始的亲近关系消失了。具有现代性的“我”的出现,使诗歌的理论言路发生了巨大的转向,现代诗歌进入了“意象”时代。

现代诗学意义上的“意象”不再是古典的物我交融,事物的现象性和直接性在“我”的意识图景中消解了。浑然一体的世界在各种学科知识体系中被肢解为相互不相干的意义功能,理性和逻辑成为世界意义的主宰。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现代理性的世界图景中,人的主体性不断扩张,欲望话语不断洞开,个体的独特性和不可比性成为生命合法性存在的基点,“我”的主体地位确立了,世界越来越成为私人化的经验和意志化的表象。因此,现代诗歌中的“意象观”是以现代生命意识为中心的物我关系的理论表述体系:它是独特的个体面对外在世界的心理印痕,是私人化、即时性的对世界的感知途径,是以“意”为中心对世界“象”的直觉体悟,是现代生命意识中人与世界新的关系式的确认。这种诗学理论的表述以英美意象派诗歌的倡导者庞德(Ezra Pound)的思想为基础,他认为“意象是在瞬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与感情的复合体”。④中国现代诗人郑敏先生对它的解释是:“意象自身完整,它像一个集成线路的元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既有思想内容又有感性特征。它对诗的作用好像一个集成线路的元件对电子仪器的作用。”⑤

意象派诗歌的理论语境是西方诗歌古典主义以理念为核心的说教诗和浪漫主义以情感为核心的抒情诗传统,在这些诗歌中,存在着强烈的诗人主观化倾向,忽视对事物客观性的尊重和直接把握,因此,它们接受了中国古典诗歌中“意境”理论的精华,强调诗人与外在世界之间的相互融合的对话关系,而不再是诗人主观的自言自语和独白。但由于西方深厚的理性文化背景,意象派理论的基础不可能是中国古典文化中“物我无间”的共在关系。它仍然是以诗人个体的思想情感为主体,强调诗人的主观性的诗学理论。

以个体的存在和人格发展为中心,现代新诗进入对生命的心理世界和欲望之流的表现和沉思的时期。主观化、理性化和情绪化是其主要特点。由此,意象成为现代新诗表现出的主要策略和显著特征。当我们在无奈地告别了中国古典文化走向工业化、都市化过程中,中国现代新诗同时失去了意境生成的社会和文化基础,古典诗歌所追求的美学范畴在现代语境下基本失效了,正如一位诗人对都市的感叹:

休闲中心到不了文化中心 / 天桥到不了鹊桥枫桥 / 证券行到不了桃源行琵琶行 / 卡拉OK到不了坐看云起时 / 塞车的街口到不了/ 万径人踪灭

(罗门:《古典的悲情故事》)

虽然古典诗歌为人类创造了许多具有永恒价值的美学精品,成为滋养生命的宝贵财富和弘扬民族精神的丰富遗产,它所蕴涵的充沛的生命力、丰满生动的形象、宁静悠远的韵味仍然是我们无限向往的理想境界,但我们已经回不到唐诗宋词的时代,“并非是语言或形式上的不可能复古,而是现代人的生命从整体上已经破碎、苍白、残缺,从根本上已与唐诗时代的人类属于截然不同的世界”⑥。唐诗宋词的境界已经是一个可望而不可重临的乌托邦而成为生命永恒的追想。在现代都市生存空间里,现代诗歌“抓住都市新的生活环境、新的生活感受、新的观物态度、新的审美角度、新的自然观,以较偏向‘多元性’、‘现场感’、‘行动化’、‘前卫性’与具‘创新性’的语言性能与表现技巧,所推出的具有新的美感经验、新的空间存在感、时间节奏感与新的精神意境的诗境”⑦。现代诗歌以其表现现代人生的丰富性、深刻性和复杂性而获得了现代美学特质。

以意象为核心的现代诗歌,仍然直观地运思在物象之中,坚持为主观情绪寻找物质世界的“客观对应物”,使理念世界还原为鲜活的生活现象,但它与意境有着本质不同的哲学基础,主观化和意志化已经是诗的灵魂,是凌驾于物象之上的存在。自然不再是与诗人共在的息息相通的生存基础,而是沦落为诗人深深的“乡愁”对象;不再是诗意的归宿和栖居地,而是悲剧性地变成诗歌表情达意的手段和媒介。如舒婷的《神女峰》,全诗是一种记游性的感兴,虽然出现了大量的自然物象,并且诗人是处在自然景物中,然而,自然不再是美丽、令人心旷神怡的所在,诗人关注的是隐藏在其中的文化景观,是一种现代生命的觉悟:神女峰传说中对女性颂扬的表象背后所隐含的是对女性生命欲望的压抑和遮蔽。诗中高扬的是现代生命对欲望的尊重,对个体生命此在的享乐性的关注,对几千年传统文化中女性生存困境的反思。诗人在自然中获得的是生命的启悟,所有的物象都是象征,都是诗人主观意识的投射和反映。流动在全诗中的是诗人的主观化思想和对古典文化的反思与批判。正是诗人主体意识的觉醒与高扬,现代诗歌中的“意”的成分成为诗的主导因素,它统辖、肢解了“物象”,使“物象”变成诗人意识的附属物,物我交融的和谐境界消解了。

在现代新诗中,“意象”不断地从“象中之意”走向“意中之象”,它越来越背离事物的原始性和直接性,成为诗人思想和情绪的心灵图景。

①蒋凡、郁源:《中国古代文论教程》,中国书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页。

②宗白华:《新诗略谈》,《少年中国》第1卷第8期,1920年2月15日。

③张葆全:《历代诗话选注》,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④庞德:《回顾》,《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

⑤郑敏:《意象派诗的创新、局限及对现代派诗的影响》,《英美诗歌戏剧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

⑥钱文亮:《回到唐诗》,《中国当代先锋诗人随笔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页。

⑦罗门:《都市诗的创作世界及其意涵之探索》,《罗门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74页。

作 者:鲍昌宝,肇庆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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