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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唐宋体诗举要:李锐、杨宪益
——“后唐宋体”诗话·之八

2011-11-24浙江王尚文

名作欣赏 2011年19期
关键词:杨宪益李锐宋体

/[浙江]王尚文

后唐宋体诗举要:李锐、杨宪益
——“后唐宋体”诗话·之八

/[浙江]王尚文

李锐

李锐生于1917年,至今仍活跃于诗坛。由于他特殊的经历和他“学操董笔”的追求,他的诗就成为了真正的诗史。其实,他的人生道路就是一部长诗,不但起承转合引人入胜,更因他的个性、信念与时代环境的互动、碰撞,本身就喷射出了诗意的光辉。他的诗作,无非就是这种诗意的语言结晶。他的诗不但具有审美价值,而且具有史料价值,这是李锐诗的一大特色。他的诗集名为《龙胆紫集》(澳门学人出版社2005年版,本节所引李诗均出此书):这是一段动人的故事,这是一个生动的历史细节,这是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它本身既是史,又是诗。由此,我想“龙胆紫”一词,在汉语中将会被赋予新的涵义、新的色彩。赵朴初曾为《龙胆紫集》题《临江仙》词一阕:

不识庐山真面目,几多幽谷晴峰。只缘身在此山中。峰头刚一唱,谷底坠千重!度尽劫波才不灭,诗心铁壁能通。莫将此道比雕虫。血凝龙胆紫,花发象牙红。

(《龙胆紫集》扉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下阕结尾以 “象牙红”对“龙胆紫”,堪称工妙。

李锐《五十自寿》 写于1967年4月:

依然一个旧灵魂,风雨虽曾几度经。

延水洪波千壑动,庐山飞瀑九天惊。

偏怜白面书生气,也觉朱门烙印黥。

五十知非犹未晚,骨头如故作铜声。

据知狱中看守人员称人入狱为“入此”。“入此”犹能作诗,这就是诗!而所作之诗,则是诗中之诗。赵朴初说得好,“莫将此道比雕虫”,“诗心铁壁能通”。开头的“依然”与结尾的“如故”相互呼应,定下主调,从九重天到十八层地狱,诗人宠辱不惊,从容淡定,傲骨依然,仍在细心推敲字句,琢磨对仗。当脑海里跳出以“朱门”对“白面”时,我猜想他脸上必定会浮现出一抹笑容,只是从“监视孔”里难以觉察罢了。由“骨头如故作铜声”,我想起李贺的《马诗》:

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其一)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精。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其四)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其五)

催榜渡乌江,神骓泣向风。君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其十)

内马赐宫人,银鞯刺麒麟。午时盐坂上,蹭蹬溘风尘。(其十一)

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其二十三)

我总觉得前后两李的思想感情或有某些相通之处。

从他的诗看,李锐确实是愈老愈年轻,精神境界不断地更上层楼,并非“依然”“如故”。他的《六十自寿》《七十自寿》《七五自寿》《八十自寿》《八十进八自寿》《八八自寿》,其踪迹分明清晰可见。兹举《八十自寿》六首之一:

精神独立自由难,八十行吟气浩然。

曾探骊珠沦厄运,仍骑虎背进诤言。

早知世事多波折,堪慰平生未左偏。

欲唤人间归正道,学操董笔度余年。

虽已八十,犹知难而进,“放胆高歌”(同题之五语)。他已脱离了佛家所说的“无明”,成为真正看明白、想明白、活明白了的大智大勇者,无怪有人惊叹:“大哉李锐!”

朴素,是李锐诗的基本风格。它的朴素,不是枯淡,更不是寒碜;往往后味无穷,很耐咀嚼。如上举自寿之四首联:“六不怕唯头尚在,三餐饭后嘴难张。”出句饱含除杀头之外全部惩罚所带来的痛苦,包括妻离子散;“头尚在”与“嘴难张”之间的张力,则更耐人寻味——人,是会思想的芦苇,头既尚在,就要思考,这是幸福,也是痛苦,因为这颗头颅从来以天下为己任;而人活着就要吃饭,但嘴的功能又不仅仅在吃,还要说,因为人是会说话的动物,只吃不说,能思考而不能说话,才真正是苦不堪言。这一联,看来平平淡淡,实则极其厚重深沉,厚重深沉而又出之以平淡,这应该说是朴素的最高境界。又如“狱中吟”《静与闲》:“问卜前程唯影对,缅怀先烈渐心安”,“前程”当不单指个人前程,更是国家、人民的前程,何以知之?因有对句“先烈”的返照,“问卜前程”时自然会“缅怀先烈”,“缅怀先烈”时“问卜前程”之前程,自然不只是个人前程。我们汉语的对偶往往有这种相互映照、相互丰富、相互提示的特殊功能。而“缅怀先烈渐心安”则隐藏着一种深刻的矛盾:人们常说天下是先烈的头颅鲜血换来的,怎么会遭此浩劫?这样说来,“缅怀先烈心不安”才对;但,先烈是为追求真理而牺牲的,现在的“我”也是由于坚持真理而“入此”的,而头却尚在,还有机会继续奋斗,于是心渐安矣。可见它的朴素,不是单薄,更不是肤浅。《徐恰时老同事八十大寿》:“自古吹牛易,从来创业难。”可以说这十个字的背后,积压着多少惨痛的故事,甚至多少生命的代价!诗虽平淡,但却道出了人民大众的心声,绝不应等闲视之的。

当然,李锐诗的风格是多样的,如《老地质师》“手锤敲醒九州天”之清雄;《淠河》“水迷心窍访能源”之诙谐;“狱中吟”《斜阳》“日赐斜晖一小方”之幽默;《天生桥》“缘在穷山恶水间”之风趣;《悼陈其五》“身骨成灰风骨在”之刚健,等等,可谓多姿多彩。

口语化是李锐诗的另一大特色。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七五自寿》:

有客来时一碗茶,纷纭世事扯麻纱。

乱谈仍是老毛病,听说还当夹尾巴。

风雨途中未辱身,何时做个自由人?

又闻蒂固根深语,自幸平生远左门。

一如与客人拉家常聊闲天,平易亲切,十分自然,绝不故作高深,故弄玄虚,或附庸“典雅”。但这并不说明诗人不重视语言的锤炼。如《惊秋》“树约西风又一秋”之“约”,《刘少奇故居留言》“少小离家北取经,沉沉井下掘光明”之“掘”,应该都是诗人反复推敲、再三琢磨的结晶。不过,别的不露痕迹者应该更多,这些看上去自然而然未经雕琢的语句,作者所费的心力也许更大更多。自然而然,如“大江东去”,“不尽长江滚滚来”,“床前明月光”,“明月照积雪”等等,才是更高的境界。

集中也有一小部分信口而占、信笔而写的作品,自然又当别论。在特定的场合,实在是在所难免,尤其是像李锐这样德高望重、平易近人的名人,更是如此,不应苛求。

作者写于1994年的“再版序言”中说:“这里还有一点要说明,由于特殊的环境,当时自己的思想认识水平,集中有关人和事及学术理论的评说,或不尽恰当,一律不加改动,维持原貌。这对自己的‘与时俱进’也是一种纪念吧。”我以为这是一种真诚、谦逊的态度。与时俱进,因时之进一刻不停,有关人、事之理及学术之进亦无有竟时,我们不能只看评论的内容,而更要关注评论者所秉持的信念、态度,就此而论,诗人始终是我们学习的典范。

诗曰:

一枝红杏出宫墙,枷禁依然求索忙。

回首平生交响乐,晚霞四海任飞扬。

杨宪益

关于诗的创作,袁枚有诗云:“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多为绝妙词。”既有道理,也有局限,杨宪益的旧体诗《银翘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本节所引杨诗均出此书)是最好的例证。只要有诗的眼睛、诗的心灵,到处都有作诗的材料,什么都可以写成诗。但在袁枚的视野里,“夕阳芳草”算是最“寻常”的了——事实似乎也确实如此,翻开任何一位唐宋体诗人的诗集,没有“夕阳芳草”的可能一本也找不出来。至于是否“绝妙”,袁枚认为那就看你是否“解用”了。后唐宋体诗人的眼界要开阔得多,题材要广泛得多。你看,“昨天下班时盼大雨未至”可以感而有诗,“早起翻书看不清”,就来了诗的灵感,“待客不至”,“香港大学寄来授予文学博士典礼所穿衣帽”,“体检”,等等,无不可以作诗,真的是已经到了“但肯寻诗便有诗”的境界。诗源于“灵犀一点”,但不同的诗人这“一点”的具体内涵是不一样的。杜甫是“一饭未尝忘君”,杨宪益呢?他的《自勉》诗说:

百年恩怨须臾尽,做个堂堂正正人。

“做个堂堂正正人”,不仅仅是杨宪益,也是后唐宋体诗人“诗心”的概括,也是区别于近千年以来唐宋体的实质所在。人,是向“人”生成的过程。“人”本来应该是堂堂正正的,只有堂堂正正才是真正的人。但在实际上有太多的内外因素使得“堂堂正正”只能成为一种理想,在现实生活中追求“堂堂正正”往往就要付出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堂堂正正”的追求与现实生活常常发生碰撞,碰撞出来的火花就是诗。所以,哲人说,“愤怒出诗人”。杨宪益的《彩虹集》(《三家诗》之一家)就是由这样的朵朵火花编织起来的一道彩虹。2007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杨宪益诗集名为《银翘集》,他解释说:“我的打油诗多是火气发作时写的,用银翘解毒丸来散火最合适。”火到处撕裂黑暗,永远不愿意被遮蔽,俗云“纸包不住火”,自身最为透明。这样的诗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这里且举两首,以见一斑。一是《有感》(1992年作):

居然死水起波澜,赔尽长安体未安。

自古贪污皆大款,而今调控靠宏观。

早知肉腐虫先在,谁道唇亡齿便寒。

总是自家妻女事,雷声虽猛早收关。

一是《青海》:

青海千村付浊流,官家只管盖高楼。

江山今日归屠狗,冠带当朝笑沐猴。

举世尽从愁里老,此生合在醉中休。

儿童不识民心苦,却道天凉好个秋。

(原注:青海有水库决堤;“举世”为唐杜荀鹤句。)

我于是想起他曾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又一直是那样虔诚地要求入党。

他学识渊博、经历丰富,特别是由于思想深刻,因而对人对事对世界具有异常的洞察力。在《无题(早起)》中,他自信地说:“此身久被烘炉炼,火眼金睛是老孙。”他的诗有时简直就是预言,如《怀苗子郁风》:

世事如今尽倒颠,羡君海外获桃源。

迎来亚运强充胖,一见华侨便要钱。

人血馒头难续命,狗皮膏药岂延年。

会看三峡功成日,一片汪洋浪接天。

此诗作于1990年,他虽然不是水利专家,却有像黄万里那样的识力。有关预言,今天看来正在得到验证。又如《自嘲》:

南游四日太匆匆,港大嘉仪似梦中。

相鼠有皮真闹剧,沐猴而冠好威风。

西天圣母心肠善,菲岛夫人意态雄。

回国正逢迎奥运,惟忧欢喜一场空。

此诗作于1993年3月4日。果然,奥运那次投票(是年9月23日)由于差了一票而未获成功。

人们一直以来都咒骂和嘲笑“螳臂当车”,于此他有与众不同的见地,《螳螂》云:

勇斗车轮不顾身,当仁不让性情真。

填波精卫雄心在,断首刑天猛志存。

敢舍微躯膏社稷,要留正气满乾坤。

捕蝉本是图清净,黄雀何须助恶人。

很有可能他这不是来自观察,而是来自自身体验与深刻思考。其实这也是他自己的一幅肖像,或者说是他自身人格的投影。蝉,俗称“知了”,在前人诗作中多是同情、歌颂的对象,如“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虞世南:《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李商隐:《咏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骆宾王:《在狱咏蝉》);“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戴叔伦:《画蝉》);“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朱熹:《南安道中》)等等。偶尔也有鄙薄之者,但都不如杨宪益的《知了》:

知了谁言不像官,平生绝技是宣传。

自吹成就声名震,假冒清高风露餐。

暑热攀高栖碧树,秋凉走穴觅黄泉。

暗中吸尽民膏血,腰满肠肥便挂冠。

你说像也不像?只是“腰满肠肥便挂冠”还有不少差距,诗人还是把他们想得太好了一点,“身后有余忘缩手”,此辈哪里有知足的时候!

上文提到杜甫是“一饭未尝忘君”,而杨宪益则是一饭未尝忘百姓。《岁末杂咏七首》之五:

迎春舞会又时兴,一盏扎啤值百金。门外可怜流浪汉,腹中无食正悲呻。

《视察青海杂咏七首·席中偶感》:

驼掌殊珍供老饕,无鳞鱼伴嫩羊羔。

主人盛意情难却,忽忆江南有饿殍。

那时那刻那场景,谁会想到门外流浪汉、江南有饿殍?一个堂堂正正人也。

集中两次说到周扬,一是《全国第五次文代会》:

周郎霸业已成灰,沈老萧翁去不回。

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不吃眼前亏。

十年风雨摧乔木,一统江山剩党魁。

告别文坛少开会,闲来无事且干杯。

另一首是《无题》:

蹉跎岁月近黄昏,恃欲轻言无一能。

呐喊早成强弩末,离群犹念故人恩。

残躯难见山河改,大厦将倾狐兔奔。

起应晚年余涕泪,天涯尚有未招魂。

有批判,有同情,并不意气用事,以偏概全,是亦不易也。

《狂言》:

兴来纵酒发狂言,历尽风霜锷未残。

大跃进中易翘尾,桃花源里可耕田?

老夫不怕重回狱,诸子何忧再变天。

好乘东风策群力,匪帮余孽要全歼。

颔联对句完全直抄毛泽东写于1959年7月1日的《登庐山》,包括句末那个问号。《登庐山》发表时,我还在学校念书,分明记得郭沫若跟着发表了一篇权威的阐释文章,题目就是“桃花源里可耕田”,郭沫若就毛泽东诗里的这个问句,回答说:“桃花源里可耕田!”现在杨宪益又把它换回问号。我以为,毛泽东是真问或明知故问,而杨宪益则是反问、责问。我们汉语奥妙无穷,同一句话同一个标点可以表达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内容、语气。“典雅的文言”没有标点,唐宋体的写作比起后唐宋体少了一样火力强大的武器,诚恳建议当代的唐宋体诗人能够从“典雅的文言”勇敢地跨出一步,用上现代汉语的标点符号,起码无害,往往有益。

集中有一首诗值得我们特别关注,这就是《一九六八年四月下旬某夜遭逮捕口占一律》:

低头手铐出重围,屏息登车路向西。

开国应兴文字狱,坑儒方显帝王威。

官称犯罪当从罪,君问归期未有期。

同席囚徒早酣睡,屈身挤卧醉如泥。

由诗题我立刻就想起了约九百年前苏东坡在湖州任上被捕的事。苏东坡,无论怎么说都是唐音宋调的杰出代表之一,而且至今还是许许多多读书人的精神偶像,我也是他千千万万“粉丝”中的一个。我读他的作品,总有一种读其他诗人所少有甚至没有的亲切感,可以完全敞开心扉和他进行对话。他活得很实在,很潇洒,也很富有诗意;但偶尔也有不潇洒、不诗意的时候。例如在湖州被捕时,虽然早一步得到了消息,但当逮捕他的朝廷官员到来时,他还是极为惊恐,不知所措。苏东坡毕竟还是苏东坡,临走时他的妻子(即王闰之,苏轼的第二任妻子——编者按)不禁放声而哭,他居然回头一笑说道:“别哭了,你能不能像杨处士的妻子那样作首诗送我?”——隐士杨朴由于诗写得挺好,宋真宗召他进京,杨朴未从,结果被硬押进了京城。其妻送诗一首道:“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宫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王闰之不由破涕为笑。苏东坡在被押解进京的路上,曾几次试图自杀。狱中有一次得了一个错误信息,以为命将不保,于是赋诗两首与弟弟诀别,其一是: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一开头就是“天子圣明兮臣罪当诛”的调子,伟大如苏东坡者也难以摆脱封建时代意识形态的束缚。但杨宪益却跳出了他当时社会意识形态的网罗,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手上虽然带着镣铐,头脑仍然是清醒的,始终保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因而镇定如山,居然“口号一律”;也不存任何幻想,“君问归期未有期”,果然牢房一蹲就是四年,而乌台诗案苏东坡被拘禁也才九十几天。后来他又在《悼乃迭》一诗里重提此事,说“陷身囹圄死生轻”!正由于此,所以能泰山崩于前不但不变色,而且还能从容吟诗!

上举苏东坡、杨宪益两首诗的对比,正好可典型地说明唐宋体与后唐宋体完全不同的境界。一者为臣之诗,一者为人之诗。我无意于比较前后两位诗人谁伟大,再说写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的唐宋体诗也颇不少,但即使如此,也仍然是“臣之诗”,而且即使没有所谓“君”了,也仍然有不少人脑子里的那副镣铐还是没能打开,正如辜鸿铭所说,“我”后脑勺上的辫子“咔嚓”一下就剪掉了,你们脑子里面的那条辫子呢?——我自己呢?

上面既已提到《悼乃迭》,就忍不住要再说几句。诗如下: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悼亡诗自古至今多了去了,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仅仅在悼亡,同时也在悼友、悼时,是三个“主题”的“交响”,这就加深、加宽了诗的深度和厚度。从这首诗,我们看到诗人“金刚怒目”以外温柔婉约的另一面。“天若有情天亦老”,别的诗人也用过,但似乎都没有用在这里贴切,能让原句散发出无穷的意蕴。

难道这样的诗也算打油吗?阿弥陀佛!

以白话、口语入诗,在后唐宋体诗人群中,杨宪益走得最远,也是用得最好的诗人之一。上引诗作篇篇都可作证。打油诗往往以口语为之,于是就有人将后唐宋体也看做打油诗,后唐宋体诗人出于自谦,也说自己的诗是打油,杨宪益就是其中之一。我多处加以辨析,绝不赞同把它们混淆起来。杨宪益说自己“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若杨宪益是半瓶醋,海内还有谁能是一瓶醋?这显然是自谦之辞,认不得真的。

可能有的读者会因其诗语言的浅白自然而误认为创作的率性随意,其实杨宪益的创作态度是极其认真严肃的,他曾说:“半生早悔事雕虫,旬月踟蹰语未工。”为求工而不惜“旬月踟蹰”。我们在欣赏花朵美丽的同时,往往难得想到由种子而开花的过程之漫长艰辛,以为灵感一来,绝妙好词会自动奔涌笔下,若有神助;可是“神”只助那些不辞劳苦“旬月踟蹰”的人们。如《读报》结尾“却道葡萄那个酸”,可谓生动形象之极,风趣谐谑之极。“寒士每邀威士忌,老人常得美人怜”,以“美人怜”对“威士忌”;“莫念鹿回头老伴,何须狗不理汤包”,以“狗不理”对地名“鹿回头”,都堪称绝妙。《旅澳途中获悉北京召开绀弩同志诞辰九十周年座谈会,口号一律》:“不求安乐死,自号散宜生。”《贺亦代宗英再婚之喜》:“天若有情天不老,月如无恨月常圆。”《苗子郁风即将南行怆然有感》:“去日苦多来日少,别时容易见时难。”另外还有“三径就荒甘寂寞,一生难是得糊涂”,好像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其实是“成如容易却艰辛”。

天下没有绝对的好事,由于他的诗“多是火气发作时写的”,因而饱含激情,但其中有的也往往因此而失之直露,好比爆竹,一着火时响声震天,终究缺乏余味。

“老夫不怕重回狱”,读杨宪益的诗,让我常常想起大闹野猪林的鲁智深“大喝一声”,痛快!但也不得不为他捏一把汗。现在你走了,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有酒有烟,和老伴爱子一起过几天舒心日子。

《后唐宋体诗话》,王尚文著,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5月第一版

诗曰:

真忧国者自忧民,一饭难忘不是君。译作等身诗亦好,剧怜口语更精神。

作 者:王尚文,学者,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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